我沒忘,我是來義烏掙錢的
以前,我喜歡張雨生的《我的未來不是夢》。
現在,我喜歡張雨生的《大海》。
以前買60元一台的錄音機放磁帶聽,現在在電腦上用酷狗聽。
我的未來不會是夢一場,這是一個草根男兒的信念。我糾結的貧困過去已在大海的潮起潮落中遠去。沒有太多的人會在意我的過去和未來,他們隻看我的現在,但我自己不能忘記過去的一幕一幕,哪怕是猥瑣的、丟人現眼的,它們都時常揪著我的心。
張雨生走了,而我活著,活在過去與現在。我現在要再一次回到過去,回到1998年時義烏的佛堂鎮,我在那裏找到了新的工作,在一家工廠做雜工。所謂的雜工就是搬運工,將材料、半成品、成品在幾個車間與倉庫間來回搬運。工資一般,每月560元,但這達到了我的要求——550元的月工資。
總算是安頓下來了,我舒了一口氣。接下來,就是好好利用我口袋中的32元錢度過兩個月了。那時的義烏工廠都心照不宣地定了一個規矩:進廠押一個月工資。也就是說,我要等幹滿兩個月後才能拿到工資。好在吃飯可以先領飯菜票然後在工資中扣。我後來注意到,不光是我,很多剛進廠的民工,身上都沒有多少錢的,有的身無分文,全靠在同一個廠的老鄉支持。而我孤身一人,沒有老鄉,一切隻能靠自己。
我每用一元錢前都要細細算一下,這一元錢能不能不用或是少用,能省我都盡量省。但這樣省還是不行,因為我每兩天還得買包一元的香煙。
前麵說過,我這輩子對煙的依賴性太大了,無可奈何。想來想去,我這些錢支持不了兩個月,後來我就幫別人洗衣服,五毛錢一件;幫別人跑腿買香煙,五毛錢一次;幫別人去食堂打飯打水,也是五毛錢一次……隻要能來錢,我啥都能替別人幹。我一次次地收起尊嚴委屈自己,我要活得好好的,努力地寄錢回家,這比什麽都重要。家才是我的全部。
那時我想,隻要我離開了這個廠,離開了義烏,你們誰都不認識我。在這裏,尊嚴遠遠不如人民幣重要,二者我隻能選其一,因為我是來義烏掙錢的,不是來爭取人權的。
這個廠子裏的人不算多,大概七八十號人,主要以河南人和四川人為多。各地來的人以“同鄉”為群體,經常性與其他群體發生摩擦,動不動就出手打架。
現在有個詞叫“低調”,那時的我不是低調,是根本不可能高調得起來。我的家鄉就我一人在這家廠子裏,我屬於“前不挨村後不著店”,無依無靠那類。我遇事隻能是能躲就躲,實在躲不過就裝。我隻想平安工作,順利拿工資。在這個指導思想下,我順利又安全地度過了五十多天。我沒事就看書,滿宿舍都是書,有的看。你一定好奇,民工宿舍哪來那麽多書?確實有,隻不過全是盜版的雜誌、小報,比如《知音》、《婚姻與家庭》、《故事會》等等,合訂本、單本都有。眼看就捱到了發工資的日子,說不開心那是假的。我日夜都在掰著手指算日期,能不開心?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公元1998年,我諸事不利,百般不順,這是我後來總結的一句話。我都在夾著尾巴做人了,但還是有鳥屎從天上掉落在我的頭上。
宿舍裏經常有人賭博,玩一種叫“詐金花”的撲克牌(現在網上也有,比較刺激,很多年輕人愛玩)。我沒錢,當然隻是偶爾看看。
那晚,我回宿舍,看到我主管也在玩牌,於是我走到他身後叫了一聲:“好牌!”其實我根本沒看到牌,原本隻是想拍下馬屁,沒想到我主管拿的是少有的三個K。
會玩“詐金花”的人都知道,這牌可不得了。其他幾家也不知道是沒牌跟,還是因為我主管下注太大了些,紛紛棄牌。事情就這麽簡單,誰知那位主管氣量非常小,看自己一手好牌沒人跟錢,氣得不行,轉過身來就惡狠狠地抽了我一個大嘴巴子,打得我雲裏霧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打完之後,鳥主管還不解氣,朝我罵道:“叫你多嘴,他們不跟,你給我錢啊!”我辯解說:“我剛從外麵進來,你的牌是蓋在桌上的,我根本就看不到。”
“你他媽還嘴硬!”主管又舉起手抽過來。這次我有防備,一轉身躲掉了。躲過第二巴掌之後,我轉身出了門。我知道此時此地我無道理可講,能做的隻能是躲,躲得遠遠的,撒尿也隔著他們三條江。
平白無故挨了一嘴巴的我,雖然怒火中燒,但也隻能作罷。原以為我作罷這事就了了,哪想,有好事者(也有可能是與我主管敵對者)將這事告訴了廠長。廠長開了一張一百元的罰單給我主管(廠裏有規定,出手打人者罰款一百元)。這下我主管又惱了,他氣洶洶地找到我,要我給他一百元,理由是因為我暴露了他的牌,他才打了我。
這叫什麽理由?!但人家嘴大,他說是理由就得算理由,就像現在的世界貿易,美國人說這是“遊戲規則”,全世界就得按這個“遊戲規則”玩,否則你就出局。
我當然不能出局,我同那鳥主管說:“我沒錢。”
主管跟我說:“沒錢我隨時叫你滾蛋,滾出這個廠,你信不信?”
我當然信,即使不真信,也要當真的來信。我珍惜這份工作如同珍惜我的生命。
於是我說:“我現在真沒錢,過幾天發工資再給你行不?”
“可以,如果你騙老子,小心打爆你的頭!”主管丟下一句狠話,昂著頭走了。
幾天後,我拿到了來義烏四個多月後的第一筆工資,522元6角。因為差兩天不夠一個月,所以不是560元。按道理還要扣生活費的,我騙老板說家裏人生病急需錢用,生活費就等下個月一並扣好了,老板這才開恩。
這筆工資距我在單位上拿的最後一筆工資也有十幾個月了,多多少少內心還是有點兒激動。以前在單位上拿工資習慣了,每次發工資都顯得很平淡。那天才知,原來領工資讓人的感覺如此美好。
現在,我自己每個月給員工們發工資了,因為親曆過,所以我從不拖欠員工一天工資,每月都讓財務很準時地發放工資,如果有特殊原因不能按時發放,必須事先張榜通知。
那天領了工資,我主動給了主管一百元,因為我不想惹事,我習慣了躲事。餘下的422元6角,我想都沒想就跑到郵局往家裏寄了四百。因為我有兩個月沒給家裏寄錢了,我必須寄,而且不能低於四百,這是我給自己定的標準。我自己在外邊苦一點兒沒關係,沒人認識,老婆孩子在家中左右都是熟悉的鄰居,不能過得太苦,這個尊嚴是萬萬丟不得的。
我不能讓鄰居們在背後指著我老婆說,這女人的男人成年在外就是掙不來錢,這樣老婆會抬不起頭來。我可以想象,當郵遞員一次次上門送匯款單時鄰居們投來的羨慕表情,那種幸福,老婆會知道,我也知道。
我原以為,接下來的幾個月時間,我會規規矩矩地在這個廠子裏幹活、拿工資,然後年底回家過年,但是,不順的事再次來臨。
這家工廠是內銷與外貿業務都做的,那段時間,工廠接了一個外貿大單,全廠加班加點地幹。做過外貿生意或是在外貿工廠待過的人都知道,外貿訂單在交貨時間上要求比較嚴,一般不會給你寬裕的時間去完成一個訂單,時間上很緊湊。
說句內心話,我很盼望工廠單子多得做不完,不是我品德多麽高尚,而是我很想加班。加班工資按小時算,兩塊五一小時,很劃算。對於我這麽一個很缺錢的年輕人來說,別說兩塊五,就算是一塊五我也樂意幹,反正晚上睡覺也睡不來錢,而且也無事可幹,很無聊。
一般來說,雜工下班是廠裏最遲的一批,因為我們要等工人們下班了,才能去車間把貨拉到倉庫去交給倉管。
倉庫總管陳師傅是老板的老爸,沒什麽文化,不過負責倉庫是把好手,事事俱細,生怕哪個倉管偷了他家東西,盯得很牢。那幾個倉管員被他盯得喘不過氣來,工作稍不到位就得挨罵。這就是初期家族式的義烏工廠,現在改觀了很多,但仍然有為數不少的家族式工廠存在。因為這些工廠不想把企業做得多大,說白了就是賺點兒錢,賺多賺少沒目標。這樣的工廠風險小,很實用,也很實惠。義烏這片市場能成今天這麽大的氣候,與這些急功近利的工廠是分不開的。沒有成千上萬的小工廠為後盾,再大的國際商城也是一紙空談。急功近利者有利則圖,不在乎利的大小。大家一起圖小利聚大利,全世界的眼光就往這兒聚了。先不管質量怎麽樣、工藝怎麽樣,人家便宜是明擺著的,你不要便宜貨,大有人要便宜貨,全世界畢竟還是窮人多。
事後我才知道,出事的那晚,有個倉管請病假了,讓陳師傅代管一下倉庫。我送貨去時比較遲,全廠人都下班了,我是最後一個。不是我想混時間多拿點兒加班費,確實是那天貨比較多,我整理了好長時間才弄完。
我拖著貨去倉庫時,門是關上的,我使勁敲了敲門,門才開。我沒想到陳師傅從裏麵走了出來,更沒想到他的表情很不自然,像是做賊的那種表情。我心想,整個廠都是你兒子的,你躲在裏麵有啥好偷的?這麽想著,我當然就不會懷疑陳師傅有何不軌行為了。當我拉著貨進入倉庫裏麵時,才發現有個女人的長發露在倉庫角落紙箱的後麵。
陳師傅發現我的眼神中露出了疑惑,趕緊用身體攔在了我的前麵,說:“亂看什麽?時間不早了,趕緊下貨回去睡覺吧。”我“哦”了一聲,就匆匆下完貨離開了。
我不笨,我能完完全全滴水不漏地猜到那是怎麽一回事兒,但我知道自己該如何去做,如何保持沉默。我還是那句實在話:我還想在這個廠繼續討生活。
過了兩天,廠裏出事了,一個江西的工人將老婆打得頭破血流住進了醫院。本來這事兒與我無關,事實上這事兒也確實與我無關,但是它就與我有關了,不說你們也知道是咋回事了。老板把我叫到了辦公室裏,問我這兩天看到了什麽又說了什麽。我當然得說我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沒說。老板說我很不老實。
我想了半天,也為了能留下來,鼓足勇氣實話實說了,希望能爭得老板的共識。我粗略地說了那天晚上倉庫的事,特別強調說隻看到了像女人頭發一樣黑乎乎的東西,不能確認就是個人躲在那裏。
老板問:“你真沒同別人說過此事?”
我說:“我連那是不是個人都沒敢確定,又怎麽能同別人說呢?”
老板還是不相信我的話,繼續問道:“你覺得那人是齊芳嗎?”我問誰是齊芳時,老板盯著我看了幾秒鍾沒有回答我。老板越是沉默不語,我心裏越是沒底,不知道他要出什麽牌,我能做的隻是等,等老板出牌。
我的心裏七上八下。
我的感覺稀裏糊塗。
老板想了又想,說:“你得走了,今天就離開。”
我問:“去哪?”
老板說:“隻要你離開廠子,去哪兒我管不著。”
我懵了……就為這讓我離廠?這種結局果真很強悍,強悍得讓人無語。
我說:“我哪兒也不去,就在廠裏幹,我喜歡這個廠。”
老板說:“那不行,這事兒沒得商量。”
我說:“我沒錢,我身無分文,您要我去哪兒啊?我出了這個大門將寸步難行。”
老板問:“前幾天不是剛發的工資嗎?”
我說:“家裏人病了,全匯回家了,這事兒您知道。”
老板看了我一眼,從口袋中掏出五百元錢,放在辦公桌上,說:“拿去吧,抵你的工錢應該夠了。”
我央求老板說:“這事兒可不可以再考慮考慮?”
老板回答比喝口水的速度還快:“沒得商量。”
既然沒得商量,我隻好灰溜溜地準備滾蛋。那一刻,誰也讀不懂我眼裏的沮喪與無助。
當我轉身離去時,老板說:“小夥子,我相信你是無辜的,但是你要理解我。”我心裏罵了一聲,去你媽的假惺惺,我理解你,誰又來理解我、給我工作、給我家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