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老家也沒法待下去了!

那年的春夏之交,我發奮圖強自學那些專業課,我不知這些將來有無用處,但我知道學了總比沒學強萬倍。我記憶中有企業管理、統計、財務等等。父親看我成天看這些書還不停地做著筆記,很是納悶。因為在他心目中,我自從上了高中後根本就不愛學習了。

一個連高考都漠視的人會去看大學專業課本?父親不理解,但他不說。他對我的感情很複雜,一方麵是親生子,另一方麵是浪子,再怎麽恨鐵不成鋼,這塊鐵也是自己的鐵。所以父親與我就像同租一個房屋的兩個陌生房客,互不言語,互不幹涉。我能想象父親對我的失望之情。

原本以為我躲在樓上兩耳不聞窗外事,靜心學習,慢慢化解心魔,就避開了村裏人的閑言碎語,但是我錯了。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兒,純屬意外中的意外。

那天,我在樓上最裏邊的房間看書,聽見樓下有人爭吵。起先,我沒在意,因為農村裏爭爭吵吵是常有的事。雞毛蒜皮的事都愛喊破嗓子,好像誰的嗓門大,誰就有理。後來聽她們越吵聲越大,我不用豎起耳朵就聽出了一個是我母親的聲音,另一個是村裏出了名的潑婦吳某。

我是這樣想的,雖說我媽同這個吳某爭吵肯定討不得便宜,但是兩個女人吵架我出麵總不合適。再說了,我混成那樣子,也沒什麽臉出去同人家理論,多多少少還是有點兒自卑。

我又聽了一會兒,聽出個大概來了:我家的雞跑到吳某的菜地裏吃了她家的菜,吳某上門來討賠償。我母親讓她上我家菜園裏去摘點兒菜,算是補償了。

就是這麽芝麻點兒大小的事情,可吳某死活不幹。我母親口氣也不軟。兩人就越吵越凶,越吵話越多。吳某就拿出了自己慣用的伎倆破口大罵,從我家祖上是地主欺壓村民,罵到我父親是村長貪汙腐敗,再罵到我是個廢物,城裏待不下去,隻好灰溜溜地滾回鄉下來了……

這下我坐不住了,我自己都受夠了自己,所以我躲著,不見你們,離你們遠點兒,可你們還是上門來欺負我,這也太過分了吧?

我衝下樓……

吳某見我突然衝到了她的麵前,頓時愣了一下,憋住了氣沒吱聲。可能她以為大白天,我一個大男人不可能窩在家裏,所以肆無忌憚地罵我家八輩子祖宗,我的突然出現實在是帶給她太大的意外了。

站在吳某麵前時,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揍她一頓?這不太可能,村裏人最忌諱男人出手打女人(自家男人打自家女人除外)。這個我當然懂,我懂得這個甚於法律的老祖宗傳下的規矩。

吳某畢竟是吳某,號稱村裏第一潑婦,當然不是浪得虛名。她看我隻是鐵青著臉麵,站在她的麵前沒什麽舉動,於是繼續撒潑。這次她將矛頭對準了我。吳某在我麵前張牙舞爪,口中不三不四地說:“幹什麽呀?我怕你呀?你這個街上混不下去的臭痞子,你還想打我是不?”

我母親見狀趕緊拖住了我,將我拉到一邊悄悄地說:“大勇,這兒沒你什麽事,你可不能打她,否則這事就鬧得大了,到時連你爸都下不了台。”

我當然明白這個道理,知道這種事的水深水淺。可吳某不這麽想,她見我母親將我拉開就更來勁了,趕緊追了過來,順勢用頭往我懷裏撞,口中嚷嚷:“你打呀,有種你就打死我!你不打就是畜生!”

我知道她這是耍無賴,趕緊一側身避開她的身體。我想,隻要我的身體不接觸到她的身體,她就沒理由訛我出手打過她。這吳某以為我這個大男人不會怕她,更不可能避開她的身體,所以就使盡了全身力氣來撞我。她以為撞我撞得越狠就越有理由訛我打過她,沒想到,這力道讓她直愣愣撲在了石墩上。在我們老家,家家門口都擺有石墩,有的上麵還搭著厚木板供人休息時坐著閑聊。

我母親沒看清楚是我推的吳某,還是吳某自己撞上石墩的,所以她嚇壞了,趕緊上前扶起了吳某。

我看到的吳某滿臉是血,也不知那血是打鼻子出來的,還是臉上的皮膚破了流出來的,總之,血流得挺多的。我心裏還在發笑,並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吳某本想以一抵二賺個贏頭,這下賠了夫人又折兵,損失大了。如果就這麽自認倒黴那她就不是吳潑婦了,所以吳某推開了我的母親,大喊大叫:“痞子打人了!痞子打人了!”邊喊邊衝向我,並且想揪著我不放。我當然不會上她的當,轉身一次次避開她的身體。母親見情形不對,朝我喊:“大勇,你快跑!跑得遠遠的!”

我聽從了母親的話,撒腿跑開了。

其實這一跑就更壞事了,吳某跟在我後麵鍥而不舍地追著。這下可真慘,直接上升為一場全村人看的大戲了。全村人都看見了,我臉麵丟盡不說,還落下了出手打女人的壞名聲。

事後想想,那天我要是不跑也不行,我立在原地與吳某也糾纏不清,推推搡搡中難免有身體碰撞。我一跑吧,身體碰撞是沒了,但村裏人都認定我打了人,否則跑什麽,這不是心虛又是什麽?說什麽話的都有,什麽仗著老子是村長啊,仗著自己在城裏混過呀……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

我相信那句話,“人倒黴時喝涼水也塞牙縫!”

真是搞不懂,我又沒得罪過他們,幹嗎個個都要羞辱我?!難道他們都像是五四時期的憤青?都像仇恨軍閥一樣地仇恨我?我想不是吧。說到底還是人雲亦雲、以訛傳訛,真是太恐怖了。

吳某追不著我,急得在村子裏打轉。有好心的村民就給吳某出主意了,讓她去鎮上的派出所告我,保準能讓我坐牢。這吳某一聽是呀,怎麽就沒想到呢。於是,吳某就跑了幾裏路到了鎮子上。到了派出所,吳某臉上的血沒擦,她心裏明白這是我的罪證,不能毀掉。

派出所民警看見吳某滿臉是血,就完全相信了她的一麵之詞,當場認定我是出手打過人了。於是,兩個民警就先把吳某帶到了鎮衛生院就醫。就完醫,兩民警又跟著吳某到了村子裏找我。盡管我父親是村長,與民警都很熟;盡管我並沒有出手打人,也不可能承認自己出手打人,民警還是將我帶走了,扣押在派出所裏。因為所有的證據都證明不了我沒打人,包括我母親支支吾吾含糊不清的證詞。母親畢竟是不識字的鄉下人,在這種大事麵前顯出了農婦本真的一麵,這我能理解。

氣急敗壞的是我父親,不管我打沒打人他都氣得不行。綜合以前我所有的“作為”,父親寧願相信他這個不爭氣、壞了胚的兒子出手打了人。後來聽我母親說,當天夜裏,父親沒吃晚飯,也不讓我母親在他麵前提及我,父親不想再管我的事。如果說先前父親對我還隻是失望,那麽這次父親對我是徹底的絕望。

父親雖然不想管我,但派出所要父親插手我的事,因為鎮衛生院還有醫療費掛在那兒沒結,那可是民警擔保的。礙於麵子,父親不能不把錢交給民警。交了錢,父親當然又問了民警我的事兒到底如何處置。民警對我父親說:“村長,這事兒也算不上大事,說到底可以拘留也可以算是民事糾紛……”父親好像明白了民警的意思,他讓我媽又拿了些錢出來買了兩條煙。

當我父親把兩條煙送去給兩個民警時,民警樂了。民警說:“老村長,你太樂觀了,我們都這麽熟還能要你兩條煙?”父親不解,於是問民警說那話是什麽意思。民警說:“還能有什麽事?就是罰點兒小款,也好向上麵有個交代。”父親這才明白過來,把煙退了之後,替我交了罰款。

經過這麽一折騰,我在家實在是沒法待下去了,我必須走,越快越好。

城裏容不下我,生我養我的村莊也容不下我!

上帝在夢裏對我說,自古華山一條道……背井離鄉!

我不知道自己這次離家是逃難還是淘金,我隨手帶著掌中錄音機,一遍遍地聽張雨生的《我的未來不是夢》。我的未來不是夢,那又是什麽?天知道!上帝在夢裏沒有告訴過我。

沒想到自己就這麽匆匆上路了,我更沒想到再見父親時,已是父親病危時的臨終守孝。

古話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也就是說人算不如天算。後來有個外國人米蘭?昆德拉說了一句更經典的話,“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據說這句話不是米氏原創的,而是猶太人的格言。誰原創的我不去關心,也考究不了。我想表達的意思就是:即使我24小時不睡覺地去想,也趕不上環境的變化。我想好好學習完專業知識再出去,環境把我逼得立馬背井離鄉。

不管環境如何變化,我有一顆不死的心,那就是發財、再發財。我奇怪自己兩年多來從下崗到打工再到離婚,經曆了這麽多磨難卻還活著,我的潛意識裏好像一直在同誰暗暗較著勁兒。同誰呢?可能就是這個社會吧。

真要出門了,母親不舍,父親不語,夜裏母親又塞給了我五百元錢,我接了。我在心裏暗暗下決心,這次我一定要發財再回來。

我不止上千次地在無人的角落看著手上的刺青,那是我的無聲誓言,我能做到嗎?難!再難也要逼自己做到,除非我選擇一條自殺的不歸路或是成了瘋子。

自殺我是不可能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至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而成為瘋子,不是由我想就能成的,也不是由我不想就不成的。

出門的那天,我起得特別早,我趕的是第一班早車,目的是盡量避開村裏人。我不想讓他們問東問西,真心也好,假意也罷,我都麻木了。

進城之後,我原本還想見見金子的,但我走到她單位門口時又退縮了。我沒那個勇氣去麵對金子以及金子單位的人。

後來,我去超市買了一個玩具熊和一些零食給了我女兒。女兒看見我時很高興,“爸爸、爸爸”叫個不停。女兒還小,她還不諳人事,她是我最親的親人,也是對我最沒怨言的親人。

我抱了抱女兒,沒停留兩分鍾就走了,我怕自己會在嶽母麵前流露出可憐兮兮的樣子來。原諒你的爸爸,女兒,你的爸爸不是一個好爸爸,但是以後會努力做一個好爸爸的。我用偽裝出來的開心表情,告訴嶽母我是出去掙錢、出去發財了,一定要叫金子等著我。

坐上大巴車時,我深情地望了一眼這座拋棄了我的小縣城。我的感情相當複雜,怎麽說呢,反正非常亂,像打翻了五味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