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義烏發財去!

我又回到了義烏,但沒有“我胡漢三又回來了”的那種興奮感。我不能背著良心說我喜歡這裏,我隻是來這裏圓個夢,為夢而來。來到這個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討厭的城市,但願能收獲一個喜歡的夢回去。

我清楚自己短時間之內不會離開這裏了,我不再是個匆匆的過客,下一站離我太遠,遠得我無能為力。我有孩子有父母,但我回不了家,我不能給所有的親人添堵。

“既來之,則安之,好好幹,兄弟!你是大有希望的。”我經常如此這般自言自語。

我去了紅樓賓館前的勞務市場,一天、兩天、三天,沒有結果。這次我不急,我不是從前那個急於工作、急於想拿工資回家的人了。我有了新的起點,一個高起點。早一天上班與晚幾天上班,對我而言已然不重要了。

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急什麽?

那時的義烏勞務市場隻有一類人最吃香,不是手握文憑的人才,而是掌握一門技術的技工。每家工廠的情況大抵都相同:產品不愁銷,管理能湊合不誤生產就成,愁的就是技術做不出產品來。所有人的力量都使在了生產上,趕產量,搶客戶,搶市場。凡是從廣東那邊來的技術工,在哪個行業都很搶手,有個七八成手藝在手的都是大師傅了,工資盡管開虎口,這個廠子不要,別的廠子搶著跑。

有人可能不相信我的話,以為我在胡扯,那我就舉幾個例子來。

浪莎集團的董事長翁榮金、總裁翁榮弟,早先就是從廣東進襪子到義烏市場上來批發;還有新光集團的董事長周曉光,也是從廣東進貨到義烏市場上來批發。當時貨是供不應求,為了滿足客戶的需求,1995年,周曉光創辦了新光飾品公司;同年,翁氏三兄弟創辦了浪莎針織有限公司。這隻是義烏成百上千企業中的兩個例子。

他們都回憶說,在廣州進貨的日子裏,千裏迢迢為了拿到預定的貨,必須使出吃奶的勁兒擠上南下的火車,可見當時貨源的緊張。他們都在經銷時期建立起了自己的全國性批發網絡。接下來,水到渠成,自己辦廠,依托義烏小商品市場把產品銷出去。

義烏後來稍有規模的企業如雨後春筍,都是在這前後紛紛上馬,或大或小,真槍實彈幹起來的。麵對這麽多新興工廠,技術力量當然成了重中之重,而早於義烏開放的老大哥廣東,無疑成了為義烏這個小弟源源不斷地培養、輸送技術人才的基地。

而我的尷尬是,我有張假文憑,但我沒有技術,人家根本看不上我。我就如其他有文憑的人一樣成了“雞肋”,可有可無。那時有文憑的人都往上海、蘇南跑。回到小旅館後,我想了想,覺得這樣不行,我得學學那些工廠,反客為主,主動出擊。

我寫了一份簡曆,大概意思有兩條:一是我有國營企業主管的經驗(當然是假的);二是我懂設計,如平麵廣告與包裝設計(這點兒倒是真的,這是我的愛好,所有與美術有關的我都喜歡)。寫完後,我又用毛筆工工整整地抄寫了一份,我是當件書法作品來寫的,目的當然是為了吸引工廠主的眼球,算是賣弄一下自己。這種賣弄很有必要,能更快地將自己推銷出去。

我手上拿著這張紙在勞務市場來回走動,以吸引某些工廠主的注意。效果還是很明顯的,果真有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年輕人注意到了我。他看了看我手上的白紙黑字,問我:“你懂包裝設計?”

我點點頭,表示他說得對。

“你還懂工廠管理?”他又問,“大學畢業生?”

我又點了點頭。

“說一下你的工資要求。”他也點了點頭後說。

“一千二。”我脫口而出,這個數字在我大腦中已經存了有些日子,根本不用想。

“一千二高了點兒,一千如何?要是同意你就跟我走。”那人說話倒是很爽快。

“一千的話就不能扣夥食費了。”我在討價還價。我覺得這是個機會,但也不能離自己要求的太遠。

“行,跟我走吧,我車在那邊。”他思索了一下說。

“我的行李還在百姓旅館,麻煩你的車從前麵繞一下,我取下行李可以不?”

“沒問題。”

這個人就是我的新老板,真名就不提了,以免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我就隨便給他取個名字叫“付成”好了。

我的老板付成,一個初中都沒念幾天的人,辦廠前還是個混子。其實這廠子也不是他辦的,是他父親辦的。他父親我們後來都習慣性稱他“付老師”。

從稱呼就可以看出,這是個老師,一名退休了的小學老師。

付老師生了一男一女,女兒倒是爭氣,上了中專,讀的是財會專業,畢業後在市某行政部門上班。可這兒子就是個混混,整天不務正業。付老師看這樣混下去不行,得替兒子搞個行當,否則到時媳婦都娶不上,於是就有了這個廠。

付老師說,辦這個廠子自己吃了不少苦。當初什麽也不懂,看別人做小玩具他也跟著做。自己不懂就到處找,從別的廠子挖來個懂技術的師傅,帶著幾個工人做。那時的產品太好賣了,供不應求,根本不愁賣不出去,就是愁做不出來。

付老師這樣輕鬆地描述說:白天從市場上買回材料,一晚上就讓工人趕出來,第二天早上送到市場上給攤主,然後又買材料回來做,全是現錢。本加利,資金積累得很快,工人很快由五個變成十個,由十個變成五十個,頭一年就賺了五十來萬;第二年就更厲害了,賺了三百來萬;第三年,也就是我去的那年,就已經有了千萬資產。機器設備也由最簡單的切邊、縫製等原始的變成注塑機。看過注塑機的人都知道,這種機器一台就要十萬元左右。我去廠子裏時,他們光注塑機就已經有二十幾台了,後來還陸陸續續添了好多台。

當時,按這種規模,在義烏已經不算是小廠了,比那些手工作坊的工廠已經強很多。這付老師畢竟有文化,還比別人早行一步,注冊了商標。

我進了廠子後被安排當付老師的助手,沒有具體分工,一切行動聽老頭子安排,他讓幹什麽就幹什麽,比如整理倉庫呀,打掃廠子裏衛生啊。後來我看這樣下去不行,這簡直就是把我當勤雜工使用嘛。我便想不能光聽這老頭子的,得自己給自己找活幹。於是,我就給老頭子講大道理,照本宣科,講企業的管理製度。

老頭聽我說得也對,就讓我著手細擬每個車間的車間管理製度。這樣我才抽身遠離了勤雜工的活,整天坐在辦公室裏忙碌起來,從書上抄抄摘摘地整理各種製度,整理完後又用毛筆以蠅頭小楷抄在大紙上,最後裝在相框裏掛到各個車間的牆上。

付老師看我整理出了各種各樣的製度,又見我寫得一手好字,一點兒都不懷疑我的大學生身份。我自打進廠以來,從來沒有人問我要過畢業證書看,他們潛意識裏對這個文憑根本不關心。他們隻關心你好不好用,有無可用之處,好用就留,不好用就讓你走。

其實這種事一點兒都不難理解。因為當時大多數義烏工廠老板,並不是把工廠當企業來辦,而是當掙錢的一種營生手段,能掙多少算多少。就像那些鄉下的手藝人,做完東西就拿到街市上去趕集,賣完回家再做,想法很簡單。

對於我這麽一個不能給他們帶來直接經濟效益的人來說,大多時候隻是個擺設,代表廠裏有這麽一個大學畢業生在,也是一種文化需求。他們並不真的明白什麽叫企業文化,什麽又叫企業管理,更多的精力全放在車間師傅身上,每天產量是多少,每個產品工價是多少,產品如何仿造得更好……諸如此類很實際的問題。現在想想,我覺得他們當初做得很對,抓住了最核心的東西,才能以最大的能量最快的速度產生效益。

當然,這是指2000年前的義烏工廠,2000年後,工廠主們也見多識廣了,開始陸續思索工廠與企業的經營、管理模式以及企業未來的發展方向。

付成與我倒是還有些投緣,他說他招我來是讓我設計包裝的,也沒考慮廠子裏每月的包裝設計就那麽幾次,好在我還能搞搞管理製度。

付成第一次讓我設計內盒包裝時,我與他還吵了一次架。可能就是那次的爭吵讓付成覺得我還像個爺們吧,與一般的打工者不同,所以從那以後他也沒把我當成打工仔看待了,我們的關係越處越好。

那時的包裝設計是手工畫的,畫完後交給紙盒廠,再由紙盒廠拿到印刷廠去做圖印刷。

我參照廠裏以前的包裝畫完後就交給付成,他便拿到紙盒廠去了。傍晚的時候,付成打電話回來朝我大喊大叫,問我紙盒上的那幾個英文是什麽意思,我說是“MADE IN YIWU,義烏製造”。付成就怒了,大罵說:“你懂個屁啊,還義烏製造,你想搞什麽你?”

我已經不是一年前的那個我了,已經沒有後顧之憂,已經放下一切,膽大妄為了,所以我也朝他吼:“不是‘義烏製造’難道還是‘上海製造’?”

付成見我這樣不肯認錯還與他頂嘴,就更火了,當時就在電話中讓我第二天滾蛋!

後來我才知道,那句英文正確的寫法是“MADE IN CHINA”。當時的我哪兒知道這個。

第二天,我沒上班,睡到早上九點多才起床。我準備等付老師來上班時我去討討工資,討多少算多少,然後自己收拾行李準備走人。沒想到,付成差人來叫我了,說是中午有個外貿公司的客人要過來,讓我去陪一下,他有事必須立馬外出。就這樣,我沒被開除,留了下來。

付成有次看到了我手腕上的刺青,他問:“大學生也可以刺這個?”我以為他看出了我是假冒的大學生,於是臉一紅不知說什麽好。沒想到接下來付成說:“太難看了,你們讀書人弄這個不行,沒我的好看。”說完付成脫去上衣,露出他手臂上的刺青來,是隻張著血盆大口的老虎,很有氣勢。

我連忙說:“不錯!不錯!”一方麵我是拍馬屁,另一方麵確實也不錯,畫工與刺工都很到位。正在看時,付老師走了過來,付成趕緊穿上衣服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

再後來,付成帶我去他一個朋友那裏,讓我重新刺一個。我沒同意,我都後悔自己手腕上這個刺青了,怎麽會再刺。在十年前的中國,刺青簡直就是“流氓”與“阿飛”的形象標貼,我骨子裏沒有當流氓的想法,所以對手腕上的刺青一直很後悔。

發第一個月工資時,我買了一隻BP機,買完後趕緊給家裏寫了一封信,告訴父母雙親我的BP機號碼,讓他們有事呼我。令我沒想到的是,不久之後,村裏居然通上了電話。父親是村長,兩個孩子又出門在外,所以父親沒加考慮就帶頭裝了一部電話機。

雖說在廠子裏我的工資沒有師傅高,但已經高出普工一截,而且天天沒有什麽正事可幹,要麽在辦公室看報紙,要麽去車間瞎轉,全廠就我一個閑人,也沒人管我。

我想,可能真是把我當做大學生,當個儲備人才。即使這樣,我還是不能滿足,因為我想要的是發財,不是安穩地活著。我算了算,我這麽幹下去一年也攢不到幾個錢,要與金子複婚還是很困難的事兒。所以,我就有了新的想法,一直在尋找新的機會。當時我還是不清楚自己到底靠什麽機遇來發財,隻是想發財,想碰到機遇發財。現在想想,當時的想法太不成熟了。

人可怕與可貴之處都是“有想法”。有了想法就能做出各種各樣出格或是出人頭地的事情來,有想法總能遇到一些不是機會的機會,放縱自己躍躍欲試。這一天,不久之後就來到了我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