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誓,我要發財!
年三十的氣氛很硬、很僵!
大年初一一大早,母親就裝做滿麵春風地同家裏人個個溫和地打招呼,沒話找話說。母親是慈善的母親,也是明白人。新年新氣象,不能愁眉苦臉。但是父親樂不起來,依舊板著臉,陰沉沉的。
為了舒緩一下父親的糾結,我同父親說:“爸,我嶽母說了,金子會等我兩年,兩年內她不會嫁人。”我說完瞅了一眼父親,我看見父親的眉毛揚了一下,又揚了一下。
父親問:“等你兩年是什麽意思?”
我說:“我嶽母的意思就是說,兩年內我隻要有足夠的能力養老婆孩子,就讓金子與我複婚。”
父親剛剛有點兒盼頭的心又往下一沉,他說:“足夠的能力可是個無底洞,一年掙一兩萬叫養老婆孩子,掙十萬也叫養老婆孩子,這個能有個準頭嗎?你那丈母娘隻是拿話塞塞你吧?”
我沒有接話,我也吃不準嶽母的話是不是真心話。我隻是希望我的嶽母也是張雨生的歌迷,她也聽過《我的未來不是夢》。
父親分析說:“接下來你靠什麽掙錢?在家跟著我種地還是進城找工作?種地肯定沒錢,找工作也沒錢,就我們這地方的工資,能養活你自己就不錯了。”
母親接過話說:“大過年的不說這個了,安心過年吧。”
母親說完,父親就起身出門了。我沒出門,上樓到了我的房間裏。我要幹兩件事情:一是寫“發財”兩個大字貼在我的床頭;二是在手上刺青。
我想好了,我必須富起來,為老婆、孩子,為父母雙親。古人說三十而立,我二十七了,還有三年時間,我能立得起來嗎?我想我能,隻要去想就能。有句廣告語叫“一切皆有可能”,我那時想的是“一切必有可能”,差不多都是一個意思。我的理由是:我什麽都經曆過了,尊嚴都不要了還懼怕什麽?佛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說,放下自尊,立地成富。
我準備好了兩枚縫衣針,一瓶藍墨水。我先用筆在手腕上畫了條蛇,蛇身纏繞成個“忍”字。這個圖案意味著,遇事要忍,行事要狠。
雙針深深紮在肉中很痛,我忍著,這種痛都不能忍的話,我還談什麽發財?談什麽未來?一針、兩針……無數針下去,血冒出來,擦去再紮……整整紮了一小時,我刺好了那個圖案。這是1999年春節的第一天,我讓自己出了血,痛在深處。
我原來沒有刺過青,隻是見別人刺過,所以刺得不好看。我們那時代的人,刺青都是用針紮或是用女人美容的眉針刺。眉針的疼痛比縫衣針要輕緩很多,隻是一般美容師不會給你紮。因為當時刺青不是時尚,是混子的象征。
我把“發財”二字貼在床頭,提示自己每天早晚在心中默念一百遍,必須拿出和尚念經的信念堅持到底。
精神上我已經做好了準備,可是行動上我還在想,我還沒想到如何開始行動。我在等待老天給我一個契機。
住我家隔壁的是吳老實家。
吳老實的父母是近親結婚,所以生的吳老實和他妹妹吳綠葉都有點兒輕微智障。這兄妹倆還算是正常人,隻是腦瓜子不機靈,有點兒笨笨的,遇事不如他人想得周到,人也單純。哥哥憨態,妹妹倒好些。吳老實的父母長相都不錯,所以生了吳老實兄妹倆也長得不錯。特別是吳綠葉,出落得水靈靈的,不聽她說話做事,你根本感覺不到她是個腦袋時常缺根筋的姑娘。
吳老實因為太憨一直娶不上媳婦,哥哥娶不上媳婦,妹妹吳綠葉一時半會兒就不能嫁出去。吳綠葉必須要等哥哥先娶嫂子回來才能許配人家,否則哥哥就更難找了。這不光是吳老實一家的規矩,那時的農村普遍就是這個風俗。
我覺得吳綠葉一直很喜歡我,在她十五六歲情竇初開時就喜歡上了我。坦白說,我進城前對綠葉還有點兒意思,畢竟綠葉長得不錯。進城之後,我的想法就由不得我一個人說了算了,尤其是在那個“非農戶口”與“農村戶口”相對立的年歲裏,人們眼中的差距相當大。
我沒有和綠葉睡過覺,我畢竟讀過高中,年輕時想法還純潔,知道不能害人。我天真地以為,如果我睡過綠葉那麽她就沒人要了,很難嫁出去,而我自己是不能娶她的,我父親也不會同意。我父親先是盼望我上大學,後來給我買戶口進城,都是同一個目的,讓我變成城裏人,娶城裏媳婦。父親一直有個心結,家族的心結。父親就像《天龍八部》中慕容複的父親,想重新恢複家族的輝煌。新中國都成立了哪兒還能有地主,於是父親就想讓我進城,以此顯示地主的後代與眾不同。
我理解父親。
很快,村裏人都知道我與城裏的媳婦離婚了,他們當麵不說我,對我還是象征性友好地打招呼,但我不難猜測他們背地裏的話會有多難聽。我不管了,也管不了,誰叫我自己不爭氣呢?
我的心態進一步發生變化,準確地說是惡化,像癌細胞擴散。我不再是鬱悶而是焦急,我急於發財。
正月,我沒有去任何人家裏串門或是打牌,除了蝸在自己家樓上的房間裏就是去河邊走路,一個人慢悠悠地走,聽河水的聲音,讓冷風吹吹。我希望冷風可著勁地把我吹清醒,也為我吹出一條陽光大道來。
正月初十。
我在河埠頭看見了綠葉,她一個人在洗衣服。我原本想避開而走的,因為我不想讓一個愛自己的姑娘看見自己成了一隻狗熊。
“大勇哥。”綠葉遠遠地喊了我。
這一聲喊得真真的、柔柔的,不帶半點兒虛情假意,喊得我居然想哭。這就是“缺心眼兒”的綠葉,沒有像村裏其他娘們一樣的勢利目光。
“綠葉,你洗衣服啊。”我走過去說。
“是呀,大勇哥,你去哪?”綠葉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仰著脖子問我。
“隨便走走。”我說。
“聽說你離婚了是嗎?大勇哥。”綠葉問得很直接,可能在她身上就沒有婉轉這個詞,想到哪就說到哪,永遠不會轉彎抹角,否則她就不會“缺心眼兒”了。
“是的,離了。”我說。
“你老婆真沒良心哦,大勇哥,是吧?她怎麽就同你離婚了呢?城裏女人就是壞。”
我白了綠葉一眼沒說話,準備離開, 這種事兒我能同她討論出個啥結果來?
“大勇,你還回城裏嗎?”綠葉說這話時,把“哥”字去掉直呼我的名字了。
“不知道。”我嫌她問得太多了,打算盡快離開,懶得理她。
“你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我幫你洗洗吧。”綠葉沒話找話。
“我衣服又不髒,洗什麽?”我說。
“那我洗衣服了,你在邊上陪我玩會兒,可以不?”綠葉的話讓我感覺她還在喜歡我,可我哪兒有這心情?我愁得都快青絲變白發了。
“我有事。”
“大過年你跑河邊能有什麽事?”
“你話真多。”
“你陪我玩會兒,我就不話多了。”
我沒再理她,一個人沿河邊走了。走了一小段路,我停了下來,坐在河邊的枯草上曬著久違的太陽。我的狀態像極了一隻慵懶的貓,外表絲毫沒有心煩意亂的跡象。隻有我自己知道,天不是我的,地不是我的,隻有屁股底下這堆亂草是我的。我可以任意處置它們,就像上帝可以任意處置我一樣。
回過頭四下張望,我依舊可以看到綠葉蹲在那裏捶衣的身影。我無心思看任何風景,這個女人根本就不屬於我。現在除了我的父母親,誰也不會收留我。
我閉上雙眼躺著,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麽也沒有想。在太陽暖暖的光芒的照耀下,我居然睡著了。
迷糊間,我感覺鼻子很癢。
我睜開眼睛看到了綠葉,她正蹲在我的跟前用根枯草逗我玩。我問她:“綠葉,你不洗衣服在這兒幹嗎?”
綠葉說:“我洗完了呀。”
“洗完了你還不趕緊拎回家曬呀?這太陽多好。”我說。
“不急,我一會兒再回家,我想陪你玩下。”
“玩什麽?”
“說話呀。”
“我不想說話,隻想睡覺,你還是趕緊回家吧。”
“可是我想和你說話。”
“那好那好,你想說什麽就說吧。”我有些不耐煩地說。
“大勇,聽說你在浙江那邊打工?”
“你知道的還蠻多的嘛,你怎麽什麽事兒都知道?”
“我聽你爸說的。”綠葉邊說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那你還去義烏不?”
“不知道。”
“你要是去的話可以帶我去不?我也想出去打工,我媽說我在家裏掙不來錢。”
“你和我去打工?”
“不可以嗎?”
“嗯,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