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讓全家人在村子裏抬不起頭

臘月二十九,父親一早就催我進城去接金子回來過年,我支支吾吾地答應著,轉身出了門。我沒有進城,我已經沒有了老婆,父親也沒有了兒媳,這個年不會安分,要死要活的時刻就要來了。

臘月二十九,心情壞到極點的我輸光了身上所有的錢。

傍晚時分,賭局結束,我沒有回家,我無法麵對父母。我沿著村裏的河邊走,漫無目的地走,不著邊際地走。我不知道要去哪兒,接下來要幹什麽。

冬天的河邊很荒涼,但我的心比它們還要荒涼;冬天的河水很冰冷,我的心比它們還要冰冷。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想哭,但沒有眼淚,我想擠滴出來都不行,眼球是幹澀的。我朝著河對麵的山峰大喊了幾聲,聲音很快被寒風吹走了。我伸出手來捏了一下地上的河卵石,口中莫名其妙地喊了聲兄弟。

我就是河邊遍地河卵石中的一顆,在寒風中縮著身子嗚咽。

我很後悔自己把所有的錢都輸光了,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到早上,我肯定選擇離開家去別的地方而不是繼續去賭。去哪裏不知道,反正得走。現在,我沒錢了,寸步難移。

我在一個枯萎的草叢中躺了下來,眼望著天空鉛色的氣流在湧動,越湧越黑。

天越來越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我躺在枯草堆中,感覺時間在刀鋒上遊移,緩慢,緩慢,艱難,艱難。我一度神經錯亂,聽不到自己的呼吸聲,隻有河水,費勁而傻乎乎的河水,在弄出沒必要的聲響。後來,我在寒冷中緩過勁來了,人生都有一死,大不了讓父親劈了,就當殺了一頭自己養的年豬。我站起身來,借著打火機的微光往家走。我不餓,但我冷,身上冷,心冷。

回到家時已經是九點多鍾了,父母和妹妹在看電視。

父親見我推開家門,就騰地站了起來,怒視著我不說話。我想父親是憤怒得說不出話來,顯然他已經知道我沒有進城去接金子還輸了很多錢的事。村子比不得城裏,就那上百戶人家,有點兒風吹草動,一炷香的工夫全村就都曉得了。

父親用手指著我的鼻子,過了好幾秒的時間,才厲聲問我去哪了,為什麽這麽晚了才回家。

我低著頭不說話。不用我回答,父親都知道了,不說還代表我沒有狡辯與還嘴的意思。我隻希望老父親能平安度過此夜,不要因為我氣壞了身子。

“你這個孽子!你怎麽不說話?!”父親幾乎要跳了起來。

我說:“爸,你打我吧,往死裏打。我不怨你,我是你兒子……”

“你以為我不敢呀?”父親說完,狠狠地給了我一耳刮子。

我奇怪自己並沒有疼痛的感覺,可能是我麻木了,四肢麻木、大腦麻木、神經麻木……我哪兒都麻木了。

我接著說:“爸,兒子對不起你。你再打,不疼,真的不疼。”

父親吼道:“滾!你給老子滾,老子沒有你這種兒子!”

我轉身就朝門口走。我無處可去也要走,否則剛強的父親今夜肯定非氣壞身子不可。

母親拉住了我,母親說:“大勇,這麽晚了你上哪兒?”

我說:“媽,我沒事,我哪兒都可以去,隻要爸不焦心就行。”

我媽拉住我就是不放手,我拽了幾次都沒掙脫。我是真心要走的,為父親而走。此時,一直沒有說話的妹妹開口了:“哥,你就給爸跪下認個錯吧。”

我妹小梅的話提醒了我,我覺得這話很在理,於是 “撲通”一下就給父親跪下了。

父親看我跪下了,果然沒再打我,也沒再讓我滾。

父親說:“我問你個問題,你必須給我老老實實地回答,否則我就真不認你這個兒子,我們父子從此一刀兩斷。”父親是個倔強的人,在家裏說一不二,我信他說的是真的。

我點點頭,目光零亂地垂向地板。

父親雙手叉腰問:“你為什麽沒去接金子回家過年?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最難過的時刻終於到來……

剛才在河邊躺了幾個小時,凍了幾個小時,我已經想好了。我說:“金子要和我離婚。”

父親問:“為什麽?”

我說:“嶽母和金子都嫌我窮,沒本事,掙不來錢養家。”

父親不信,在他潛意識裏沒錢不能成為離婚的理由,夫妻之間平時埋怨一下是可以,真為這事兒離婚講不過去,所以父親又說了一句:“就為這事?”

我“嗯”了一聲。

父親問我怎麽想的,我隨即說:“還能怎麽想?真要離就離唄。”

父親又大怒了:“你這個沒出息的,離了婚你還有家呀?你住哪兒?在哪兒生活?你想過你父母沒有?這麽多年來為了你就白白辛苦一場了?”

我的頭埋得很低了,我知道接下來我會更難過。

真相一步步地在向父親揭開。

父親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能有辦法不離嗎?隻要你們不離,老子就是砸鍋賣鐵也替你們養大孩子,我和你媽還幹得動。你們要是離了,老子以後在村子裏還如何抬得起頭來?”

我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地說:“這個,可能,沒商量了。”我的聲音低得隻有我自己聽得清楚。

父親怒道:“你說什麽?大點聲,我聽不見!”

我提高聲音又重複了一遍。

父親從我的語氣中警覺到了什麽,所以他逼問了一句:“你們是不是已經離了?”

這下我真的語塞了,我沒想到父親年齡大了反應還這麽敏捷。我沉默,隻能沉默,長時間的沉默。

我聽到父親長歎一聲之後,緊接著一記重拳砸在八仙桌上……

我沒敢抬頭。

我不是怕挨打,我是從內心深處懼怕目光與父親的目光相碰撞,那會像尖刀一樣紮得我體無完膚。我知道父親決堤了,洪水泄了,人生中最大的打擊襲擊了他。

我用眼角的餘光看了看母親,她被我妹攙扶著一言不發。同樣,我不敢看我母親的表情,我猜測她心裏一定如父親一般難受,隻是她沒有通過語言與動作表現出來。

今夜,我是罪人。

今夜,我讓全家人毫無喜慶的氣氛可言。

父親長歎了幾聲之後語氣軟了下來,他朝我低低地說了一聲:“起來吧,水已下閘,我殺了你也沒用。”

父親畢竟是個聰明人,是個讀過私塾的地主後代,不是個大老粗,他曉得自己兒子時運不濟下了崗,到處謀生哪有那麽容易,所以他在無奈中原諒了兒子。

媳婦沒了沒關係,兒子還是自己的,孫女也是自己的,日子還得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