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風災
南疆的風季是很可怕的。
仿佛是為了喚起嚴開明的回憶,昏黃的天空遮天避日的揚沙讓人睜不開眼睛,比新兵入營時那場風要可怕得多。
沙依巴克小站堆積著大量運送不出去的物資,葫蘆口鬧風災,大風已經連刮了三天了,最嚴重的時候能把白天變得像黑夜一樣,一切交通斷絕,再這樣下去,胡楊溝將麵臨斷糧的危險。直到今日,上級下達命令,不惜一切代價將補給運進胡揚溝。
要想完成這個命令,必須派一支經驗豐富的運輸隊伍,高誌遠的汽車連被選中了,所有官兵頂著風緊張的忙碌著。
嚴開明一行人一下車就受到了大風的洗禮,還是熟悉的味道,好在幾人做了準備,隨身行李捆得死死的,相互摻扶著這才勉強穩住身形魚貫走進候車室。
這裏與其說是候車室不如說僅僅是大一點的泥草房,窗縫根本不嚴,屋內的窗台上堆滿了細密的塵沙。
即便這樣也比無遮掩地在風裏好太多了。
老站長笑嗬嗬的給他們的軍用水壺裏補滿水,然後用一臉難以形容的表情看著他們說:“有女同誌在這裏不太方便,能找車還是快點找車走吧,晚上還要來一班火車,到時候這裏就擠不下了。”
“你照顧好大家,我去找車。”徐複文甩開行李奔出了狹窄的候車室。
望著外麵的天,小汪和小譚都不是很淡定。
嚴開明安慰道:“放心吧,徐老兵精明得很,一定能找到車的。”
“這種天氣,除非有緊急任務,否則找不到車吧。”白莎燕不無擔憂地說。
“找到啦,大家快來!”話音還沒落,就聽見徐複文興奮的大叫。
“……”
“這麽多人?”開車的是一個小戰士,不知道徐複文給他塞了什麽迷魂湯才答應的,但是一看到人數當時呆住了。
“我們都不胖,擠擠就擠下了。”徐複文嘿嘿笑著說。
這位汽車兵很無奈,拉開帆布簾給大家看了看車裏麵,隻有一個將將能塞下人的位子,五個人除非瘦成幹,否則休想塞下。
“這……”幾人麵麵相覷。
“五號車怎麽回事兒,還不快點兒。”
一聲嚴厲的吼聲傳來,隨後一名身材高挑的幹部來到近前。
“是你!”
高誌遠的目光完全鎖在了白莎燕身上。
自從白莎燕明確拒絕高誌遠的追求後,他們很久沒見過麵了,期間高誌遠相過幾個對象,都不甚滿意,不論看到誰,眼裏繚繞的總是白莎燕的影子,兩年來他努力不讓自己去想那個影子,可偏偏越來越清晰,清晰到像刻在腦子裏一樣,輕微的觸碰就會躍出來,當再次見到她本人的時候,高誌遠整個人都呆住了。
“要回胡楊溝?”高誌遠明知故問。
“是。”白莎燕隻覺得看到這個人很尷尬,但是這兩年來他也再沒騷擾過自己,倒也相安無事,太過不搭理就明顯不禮貌了。
“去我車的駕駛室。” 高誌遠臉上的笑意根本掩飾不住。
“哎?”
白莎燕愣住了,她看了看嚴開明等人,結結巴巴地問:“那他們……”
“他們隻能在這裏過夜,明天再想辦法。”高誌遠說。
“可這裏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沒錯,沙依巴克小站連貨艙都沒有,更不要說住宿的房屋,車站有限的幾個工人也是一個窩棚一個坑,勉強遮風擋雨,絕不可能給這十幾個人找地方住。
這裏一到夜晚氣溫就會驟降到零下二十幾度,冬天更甚,通常是不會有人選擇在這兒過夜的,何況此時彌漫著要命的大風,若不是上級的死命令,火車都不會往這邊開,有些人開始羨慕那些聽勸的人,留在縣裏等風過去多好。
“那我也在這裏過夜。”白莎燕毫不猶豫的做了選擇,並且找了一個帆布貨堆蹲了下去。
“你是女的,沒必要逞強。”高誌遠急了。
“革命同誌不分男女,婦女能頂半邊天哩。”說著,白莎燕埋下頭,把棉帽紮得更緊一些,好像真的鐵了心在這兒過夜了。
大風、低溫,說不得會出什麽危險,何況她一個女同誌,高誌遠皺起了眉頭。
所有人都看出來汽車連高誌遠說了算,他們都用殷切的目光看著高連長,而高誌遠的目光完全落在蜷縮一團的白莎燕身上,半晌他揮揮手說:“女同誌進駕駛樓,五六七號車各騰出一個人的位子。”
“是!”
每輛卡車的物資都塞得滿滿的,不過要想騰出一個人的位子還是很容易的,很快各車分別安置好了。
車門重重的關上,當駕駛樓裏隻有兩個人的時候,白莎燕明顯感覺到氣氛不對,高誌遠的眼神太過火辣,那滿眼迷醉的目光帶著濃濃的侵略性讓她通身上下都不舒服。
“白莎燕這兩年你好嗎?”高誌遠突然說道。
“高連長,我想你一定誤會了什麽……”
高誌遠搶白道:“沒有,我沒有誤會,不論相過幾次親,我眼前隻有你的影子。”
高誌遠說著,連動作也帶有幾分侵略性了。
白莎燕慌忙躲避說道:“高連長,我們是同誌,也隻能是同誌,絕不能再進一步。”
“你有心上人了?”高誌遠追問。
白莎燕不想再糾纏下去,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你去哪兒?”高誌遠連忙搖下車窗問。
“這種苦我還能吃,不勞高連長特殊照顧了。”白莎燕頭也不回的上了後麵的車。
高誌遠懊惱得猛捶方向盤,沒事兒閑的說那些有的沒的做什麽。
嚴開明窩在兩箱脫水蔬菜中間,狹小的縫隙讓他蜷縮著,就在他剛剛調整好姿勢準備長途顛簸的時候,帆布突然拉開,一道人影閃了進來,結結實實壓在他身上。
“對不起,你沒事吧。”
耳畔傳來白莎燕溫存婉轉的聲音,那點重量早就忽略不計了。
“你怎麽來這兒了?”
嚴開明顯然還沒回過神。
白莎燕調整了姿勢,坐定,喘著粗氣說:“開明同誌,借你的地方委屈一下。”
“不不……”
哪裏委屈了,簡直上天堂了要不要?能與白護士這麽近距離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風沙打在車身上“劈啪”作響,汽車連艱難的出發了。
“我就看不慣他那種高傲的樣子,仿佛全世界都要圍著他轉一樣,若不是照顧革命同誌的友誼,才不會上駕駛樓,可我一坐上去就發現,連整個駕駛樓裏都彌漫著那股傲氣,叫人根本受不了。”
白莎燕的嘴像連珠炮似的說個不停,在嚴開明的耳朵裏如聽天籟。
“那我這裏呢?”
白莎燕抽了抽鼻子說:“全是脫水蔬菜味兒。”
兩人哈哈大笑。
幸得彌漫的黃沙和隆隆的發動機聲把什麽聲音都掩蓋住了,要不然真不知道獨自一人開車的高連長會做何想。
漫長的旅程著實無聊,嚴開明不會講什麽笑話,但卻不會浪費這難能可貴的機會,他隻得把自己怎麽因為小發明受到重視,又是怎麽和著名的汪總工認識,又是怎樣被推薦進修以及徐複文同誌在學校的表現統統講了一遍,簡直是想到哪兒講到哪兒。
孰不料這看似無聊的話題竟然引起了白莎燕的興趣。
“照你這麽說,那個什麽盾構法更快捷,也不會死人?”
“盾構法不等於盾構機,盾構法的確安全係數高一些,但是成本高、速度慢,不適合我們的施工現狀,何況我們的爆破技術已經很成熟了。”
“那盾構機?”
嚴開明很遺憾的歎著氣說:“咱們國家沒有。”
白莎燕似無意般說道:“要是打隧道全用上機器該多好。”
打隧道的風險太多了,爆炸、煙塵、滲水、塌方等等,哪一個搞不好都要有人犧牲,鐵道兵戰士被譽為鐵人,就是靠著這種不怕犧牲的大無畏精神戰天鬥地,可不怕犧牲不意味要隨意犧牲,有些犧牲太沒有必要了。
嚴開明想到了佟鐵軍,這個大個子在新兵班的時候與他不在一個班,下連打亂分班的時候才在一起,相處時間不長,更談不上有什麽了解,可佟鐵軍是他親眼目睹犧牲的第一個戰士,之後又有第二個、第三個……
一個個年輕的生命就奉獻給了為祖國做奉獻的工地上,他們的犧牲無疑是偉大的,可更偉大的應該是像老連長那樣勇敢站出來阻止犧牲的人。
“這是我的使命!”嚴開明握緊了拳頭說。
“也是我的使命。”白莎燕的眼中閃過不一樣的東西,她補充道:“防止犧牲和救死扶傷一樣偉大,我們一定能實現人生的意義。”
高誌遠不知道後麵兩人談的話題竟然這麽崇高,從小到大一直很高傲的人在白莎燕身上履次嚐到挫敗感。
白莎燕和那些相親的女同誌不一樣,她不會像那些庸脂俗粉那樣一見到高大帥氣的他就兩眼發亮,更何況家裏根紅苗正,年紀輕輕就當上了連長,這些條件無一都很吸引人,但是他知道白莎燕欣賞的絕不是這些。
就算高誌遠心裏有氣,他仍然是一位優秀的汽車連長,兩年來,這條線路他不知道跑過多少回,熟悉得像摸自己家門一樣,但是這一次太狼狽了。
沒有必要的情況下,車隊是絕對不會在風暴最嚴重的情況下通過葫蘆口,然而這一次沒得挑,上級下達的是死命令。
越向前走車輛越顛簸,高誌遠本能的覺得不對,這條路早就被鐵道兵的軍卡壓平了,這麽顛簸的原因隻能有一個,風把石頭吹到路麵上來了。
高誌遠瞥了一眼外麵昏黃的天,大白天的車輛也必須開著燈走,不然後車就會跟不上。
車窗外能見度最大不過十幾米,黃沙中伴著一陣陣黑色的粉塵。
不好!
高誌遠想起了當地人口中傳說的黑風暴,當暴風烈度達到黑風暴那種強度時,風沙會形成黑天的效果,一點光也照不進來,大風會拔起樹木摧毀房屋,那麽汽車……
他連忙打開雙閃,把車開下路基。
訓練有素的汽車連官兵馬上理解了連長的意圖,一輛接一輛的尾隨而至。
麵對能摧垮房屋的大風,高誌遠不敢大意,全連的車全部用車頭對著風向,降低橫截麵大小,盡量緊密的挨在一起提高抗風能力,就在這一切全都做完的時候,天黑了。
漆黑的天並非因為日落,而是暴風揚的沙塵濃密到足以完全遮蔽太陽光。
這樣的奇景何人見過?
在真正遮天蔽日的颶風麵前,人類力量顯得極為渺小,多看一眼都會感覺到那種來源於心底深處的恐懼,那是一種原始的對自然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