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漠孤煙

二十五平米單人宿舍,有床、辦公桌和獨立衛浴,條件不算奢華,可也頂得上普通三星級賓館。

嚴開明撤換掉宿舍的被子,鋪開伴他三十幾年的軍被,這條被子縫補過不知道多少遍,單是被麵整體更換就換過五次,老棉花更是彈了續,續了彈,可不論走到哪裏都會背著它,仿佛是老友一樣,一摸到它就會有說不出的親切感。

看著這位“老友”,嚴開明有些出神,他這次回來是下了決心的,不克服關鍵技術問題絕不收兵。

實驗室多好的條件呀,在這裏工作過被人叫一聲科學家也不為過。大盾構研發,一代隧道工程人的夢,能參與其中是多麽光榮啊。可惜現在的年輕人心太野了,哪裏似他們當年,隻要祖國有需要,他們的身影就會出現在最需要的地方。

好懷念那些戰友們啊,他們有些人的年齡就定格在照片裏那張稚嫩的臉上了,生活不易,孰不知對有些人而言連生命也是為之不易的,就像當年的戰友們連遺書都來不及寫,斯人逝矣,活著的人卻要替他們完成那個青春熱血年代留下的使命。

嚴開明的眼睛模糊了,他仿佛看到一支隊伍正唱著高亢的歌兒向他走來,他張開雙臂迎上去,仿佛回到了年輕時代的他,奔向那支滿是**的隊伍裏,同戰友們一起,戰天鬥地……

“背上行裝扛起槍,雄壯的隊伍浩浩****……我們要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鐵道兵戰士誌在四方……”

廣袤的大西北,荒涼的大戈壁上,又是一年大風季,狂風格外凶猛。

一支四千人的隊伍埋起頭蟻作前行,砂石啪啪的打在臉上,抽得人一陣陣作痛,腳步聲混在風裏時隱時現,這還隻是中級風,再大的話,多堅強的鐵軍也得停下來找避風港了。

年輕的嚴開明有著一張俊朗的臉,一看就是電影裏那些很正派的形象,剛從新兵連下來的他,一來就對上了個大工程,整師人都得上前線、打硬仗。

鐵道兵最大的硬仗是什麽?

穿隧道!

英雄鐵道兵怕過誰?

東北哈長、華北津浦、西北隴海、西南湘桂哪裏沒有他們的身影,解放戰爭時期便已功名赫赫,抗美援朝頂得可是美國人的飛機,這次與兄弟部隊會戰南疆,打通萬年雪山,臨出發前早已立了軍令狀,沒有鐵道兵啃不下的硬骨頭。

小嚴個子不高,但是身體壯實得像頭小老虎,早聽說鐵道兵苦,他不怕苦,可他不知道是這種苦,一連吹了幾天風沙,當初的雄心壯誌差點飛到爪哇國了。

“呸!”

唾了一口沙子,一腳踩到軟沙麵上,一個趔趄,沉重的背包繩一滑,綁在內務上的搪瓷臉盆連帶藤盔像紙片一樣飛到空中。

這簡直違反了地心引力定律,小嚴剛一張口一捧沙子結結實實灌進嘴裏。

眼見內務也要吹飛,真叫人欲哭無淚,還沒上戰場呢就要丟盔卸甲了。

一雙大手吃力的抓住小嚴的內務,大風裏即使粗得像胡蘿卜一樣的手指也將將抓住飛揚的內務。

風太大,感激的話就不要多說了,小嚴熱切的看著老連長,真心感謝這一抓,不然小嚴的第一戰就太糗了。

鐵道兵的故事堪比一千零一頁,而老連長是很神秘的一頁。

嚴開明還在新兵的時候,新兵班長談及老連長時就是一臉崇拜之情,還是過年的時候,老連長特意跨越幾百公裏路來看望這些新兵。

第一次見到老連長的時候,嚴開明正在掃地,不經意間一抬頭發現門簾被挑開,一個長得像鄰居大叔的可親中年人出現在他麵前,看出嚴開明在緊張,大叔憨厚的拍了拍嚴開明的肩膀,和藹地問道。

“來部隊還習慣嗎?”

盡管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不過來部隊已有月餘的嚴開明也知道這是一位幹部,掃帚和撮子還緊緊拿在手裏直愣愣地打了個立正。

“報告首長,部隊吃得好住得好,習慣得很呐。”

老連長很滿意這個兵的應答,再一次用大手重重的拍在嚴開明的肩頭,差點給他拍了一個趔趄。

“不要叫首長,你是九連的兵,我是你的連長!”

“是!連長!”

這個時候班長帶著幫廚的兵回來了,一見到老連長驚喜得連忙敬了個軍禮,然後親熱得湊上前去問候。

任誰都看得出,這種親熱不是假裝的,在九連,老連長就是他們的主心骨。

老連長姓張,據說十年前他就是營長了。

……

“你的搪瓷盆和藤盔。”通信兵徐複文撿到了嚴開明被風吹跑的行李,遠遠地跑來。

嚴開明重新捆好內務,在老兵徐複文的幫助下這一次捆得更結實。

“這裏的風真大呀。”嚴開明感慨著。

徐複文一臉不屑地看著他說:“這還叫大?先頭部隊探路的時候一個連隊十二頂帳篷一下子全被大風吹走了,那才叫大風。”

“帳篷都會被吹走?”嚴開明試圖從徐複文的眼裏找到開玩笑的痕跡,然而沒有。

鐵道兵紮帳篷和普通百姓不一樣,常年奮戰在惡劣環境的鐵道兵官兵甚至能在九十度懸崖上安營紮寨,平地裏紮的帳篷自然結實無比,這樣的帳篷也能被風吹跑?那還是風嗎?

徐複文是老兵,但是年齡很小,嚴開明十九歲,而徐複文剛滿十七歲,不過那是他填表的年齡,實際他才十四歲,就是因為那張小得過份的臉,老連長才把他帶在身邊護著。

即便如此,老兵就是老兵,在部隊裏等級不是按年齡排的,如果在戰爭年代,早一天也得叫老兵,這是不爭的事實。

老兵說的得話也不容置疑。

“謝謝徐老兵。”收拾好東西嚴開明腳下加勁,剛才已經被落下了,現在要加緊趕上隊伍。

光榮的鐵道兵曆史上,大軍打到哪裏,鐵路修到哪裏,如今雖然不是戰爭年代,可是行軍速度怎麽可能因為一個戰士而耽擱,而嚴開明又怎麽能丟鐵道兵的臉呢?

1974年,南疆鐵路東段開工,該段線要麵對的萬年雪山,鐵五師、鐵六師等多個兄弟部隊會戰在近一千五百公裏的戰線上。

鑿穿萬年雪山,開前人未有之壯舉,逢山鑿路,遇水搭橋,隻有鐵道兵才敢麵對這樣的險阻。

嚴開明很幸運,他的軍旅生涯趕上這麽一場壯舉,可這種幸運不知道要付出多少艱苦才能看到勝利的曙光。

初到軍營的嚴開明還不知道,眼前的風不過是牛刀小試,後麵要經曆的是讓他一輩子無法釋懷的痛。

“徐老兵。”

“什麽?”

頂著風沙,嚴開明還是忍不住掛在心中很久的疑問。

“老連長十年前就是營長了,可為什麽現在還做連長?”

徐複文瞪了他一眼,一張稚嫩的臉上努力保持住老兵的威嚴,厲聲喝斥道:“保密守則怎麽學的?不該問的不問!”

“是!”

部隊有紀律,尤其是對他們這些新兵蛋子,他們還沒學會如何迂回規則。

老兵們不僅腳程快,施工經驗也足,新兵隊列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已經看到成排帶煙囪的土坯房,房子建在荒山腳下,一道清澈又湍急的小河流經房舍,目光越過河邊的一簇簇紅柳,那一邊是荒無人煙的戈壁灘。

煙囪正在冒煙,如果有詩人在一定會大歎此處乃是真正的大漠孤煙直,古有都護鐵騎入胡塞,今有鐵道官兵戰天山。

有炊煙就意味著有飯吃,從沙依巴克小站下車,這些兵硬是在戈壁中走了兩天,終於有個地方能吃上一口熱飯了,還有什麽比這更幸福的事呢?

大漠孤煙?哪有炊事班的飯菜更吸引人。

老兵們不僅修了房舍,還鋪設了一條彎彎曲曲的便道直抵荒山腳下,鐵道兵南征北戰的曆史上不知道修建了多少條這樣的便道,這次也不例外,便道的終點是國興3號隧道,真正的會戰就在這裏。

眼前的山真大啊,終年積雪,綿延不絕,仿佛雄鷹也難飛越,要鑿穿這樣一座大山不知道要流多少血汗,然而沒有鐵道兵麵對不了的困難,當年美國空軍怎麽樣?還不是在鐵道兵麵前歎服了?在這支最能吃苦、最能戰鬥、最不怕死的部隊麵前,就沒有征服不了的大山。

想到來時的誓師誓詞,嚴開明的精神為之一振,男兒生來就該戰天鬥地,參加鐵道兵才不枉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