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故事

汪承宇感覺自己就像砧板上的肉,不論東家還是西家都想上來切一刀,就算自己有點才華,可實驗室上百人呢哪個不是學霸級人物?不至於偏偏揪著自己不放吧。

隨著徐複文回去的路上,他把嘴皮子都磨破了,可一向喜歡鬥嘴的老徐這一次充耳不聞,不論怎麽說就是一句話。

“到地方再說。”

“咱們這是去哪兒啊?”

公務車一路駛向隧道集團主辦公區。

“我說徐爺爺咱們這樣沒意思,我和我爸那邊早就說好了,嚴爺爺作證……”

“你嚴爺爺想見你。”

“見我?”

嚴開明與徐複文隻比汪建國虛長幾歲,怎麽說呢?這個爺爺的稱呼是從汪老那裏傳下來的,因為淵源太深,還真沒辦法繞開這個稱呼,何況汪承宇打小也是叫慣了的。

這位嚴爺爺在汪承宇的記憶裏便一直是父親最敬重的人,看似古板的他其實非常慈愛,對自己一直很好,也正因如此,這次鬧離職之所以對不起了老嚴,更是觸到了他爸的逆鱗。

就像大慶的子弟從生到死都被油田安排好了一樣,華鐵的子弟很少有離開華鐵去別的地方工作的,汪承宇也沒指望鬧一次就能順當離職,本來做好了長期抗爭的準備,沒想到在嚴爺爺的勸說下,霸道的父親居然同意了。

隻是……

“即然勸了我爸爸,為什麽要還再見我?”

徐複文也沒告訴他答案,隱隱地汪承宇覺得這次見麵不尋常。

最終的見麵地點是在隧道集團的榮譽室,這裏有著集團的前生今世,這裏即有鐵道兵穿山越嶺的戰鬥歲月,也陳列著863計劃以來實驗室創造的成果,最顯眼的正中央陳列著集團自主研發的第一台複合式土壓平衡盾構機“華鐵1號”,盡管廉頗老矣,可它那碩大的身軀依然顯然著它在裝備領域王者的氣度。

這裏記錄著坎坷歲月,也記錄著輝煌時代。

榮譽室還沒建成的時候汪承宇就來過了,甚至更久遠的曆史也反複從老一輩人口中親身講述出來,從小到大聽的報告可以排成一部長紀錄片,如果嚴爺爺想用這些打動自己,恐怕……

走過寬闊的成果展示大廳,徐複文帶著汪承宇上了二樓拐進了一間小房子裏,這裏主要陳列著鐵道兵以來的照片和文獻資料。

嚴開明推著老花鏡正盯著一張照片出神。

那是一張女兵的照片。

汪承宇一眼掠過去,隻覺得照片上的人很驚豔,與尋常女兵常有的颯爽不同,照片上的人是極美的,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美得即使後世整過容的明星也不及,這樣一張照片隻要見過就絕對不會忘記。

沒錯,汪承宇家裏也有一張這樣的照片,是在父親的舊筆記裏夾著的,記得小時候偶然翻到這張照片的時候被父親發現,當場不問青紅皂白的挨了一頓揍,這件事他一直記憶猶新,調皮搗蛋挨揍那叫心服口服,這麽莫名其妙的一頓揍如何讓他服氣。

那個時候汪承宇一直以為照片上的人是父親愛慕的情人,甚至母親與父親分居多半是因為她,但是當榮譽室的文史資料裏發現她的照片後,汪承宇這才覺察到不對,這個人既然存進了榮譽室那麽……

嚴爺爺哭過了,汪承宇想。

“34年了。”徐複文的目光落在照片上,長歎著氣說。

嚴開明推了推老花鏡框,閉上還濕潤的眼睛,點頭道:“是啊,時間已經很久了……”

“她是誰?”汪承宇問。

兩位上了年紀的人默聲不語。

“我能看看嗎?”汪承宇又問。

嚴開明默默把資料推給汪承宇。

“啊!”

當目光掃在資料上時汪承宇驚詫了,果然如自己猜測,那麽今天的故事裏她應該是主角了。

在汪承宇的成長曆史上,這樣的故事聽過很多,這一次又會有什麽不同呢?

“我們隻是覺得你該回來,或許有我們自私的原因,或許是我們老了,想早一點看到那一天的實現!”

嚴開明聲音有些沙啞地說。

“汪老對我們的幫助很大,但是對你絕不單單是看在長輩的麵子上。”

“三十幾年了,有些塵封的往事是該對你講講,之後如何選擇就看你自己了。”

汪承宇知道,這將是他從未聽過的一個故事版本,但已經決斷的事怎麽能因為那麽久遠的故事而改變呢?聽聽也無妨,也好與這份淵源做一個徹底了結。

1976年元月。

命運在汪建國15歲的時候改變了。

這位昨天還在黃土高原上放羊的知識青年到現在還不敢相信,隨著火車一夜的奔馳,自己已經離那個苦哈哈的小山村有幾百公裏遠了。

此前他一直都知道,當兵這種好事兒對他這種成分的知青來說和做夢差不多,直到兩名解放軍叔叔……

啊不,應該稱呼為首長吧。

這兩位首長同誌不知道對村支書說了什麽,硬是把全村唯一的名額放在了自己身上,然後二話沒說飛也似的帶他離開了那片土地貧瘠的黃土高坡。

在這之前,家裏可以說對他是不聞不問,更不要說見一見常見不歸家的父親。

就在他以為一輩子都要在那個山溝子裏的時候,命運突然改變了。

“是你父親讓叔叔來接你的。”

這位年紀看起來和自己相仿的人叫徐複文,他似乎很喜歡強調叔叔這們輩份,總是不斷提醒著自己。

不過既然和父親互為同誌,那麽自己稱呼一聲叔叔也不算吃虧。

另一位嚴叔叔看起來很嚴肅,休息的時候總愛捧著書本,好像一直看不夠的樣子,徐複文卻總說他笨,那麽簡單的問題還要看很多遍。

嚴開明不是笨,而是他一直在想怎麽才能把盾構機做出來,書裏除了幾張簡單的配圖和工程原理就再也沒有更深入的介紹,倒是打眼放炮的礦山法長篇累犢,他實在無法從幾張簡圖裏看出更深入的構造,不過他知道,用盾構機打隧道死人的概率大大降低了。

“如果我們也有盾構機就不會死人了。”

“噓……”徐複文製止了嚴開明繼續說下去,仿佛做賊一樣左右看看,然後湊到嚴開明耳邊壓低聲音說:“這話題不適合在火車上討論。”

嚴開明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了,這麽大的課題是他這種剛從鐵道兵工程學院進修過的小學員能討論的嗎?

不過他實在不能不想,他還記得老連長送他走的那天語重心長的話。

“好好學,學出本事來讓咱們的戰友少犧牲一些。”

兩年來的相處,他和徐複文無話不談,也終於得知十年前就已經是營長的老連長為什麽止步在連長的位置上再也沒前進一步,那是一起非常慘烈的地質事故。

那是在修建大西南一條重要的戰備鐵路線的時候,崇山峻嶺加上複雜的地質結構幾乎成了修路禁區,鐵道兵們逢山開路遇水搭橋,老連長所在的營就在這條線路的關鍵位置打隧道,這條隧道的複雜情況此前從未見過,剛鑿開沒多久就鑿穿了地下水層,大水把官兵們硬是衝了出來。

用了兩個月把水排幹繼續前進,沒想到每前進十幾米就會遇到地下溶洞,帶著萬年積水的地下溶洞深不見底,戰士們隻得在上麵搭鋼橋繼續作業,期間還遭遇一次大塌方,洞頂直接塌成了通天洞,這些困難都沒能讓官兵們退縮,然而老連長的命運就在下一次事故中徹底改變了。

突擊連隊在掌子麵作業的時候遭遇地陷,與此同時頭頂還在塌方,戰士們根本來不及躲避一個班集體陷了下去。見到戰友被埋,第一個想到的是去救,結果救人的把自己也搭了進去,後續的戰士不顧生命危險,前赴後繼續跳下去救人,然而不斷塌陷的地麵好似絞肉機,無情地吞噬著一個又一個生命。

頭頂還在塌方,情況萬分危急,時任營長的老連長衝上去張開雙臂攔了還在衝的戰士們,阻止了這場自殺式救援。

老連長的果決挽救了很多戰友的性命,然而那些陷進去的生命再也回不來了,整整十八名戰士的犧牲讓全營蒙上了一層哀鴻。

事後,有人背後說老連長見死不救,這樣的話說多了,對老連長的影響非常不好,上級調查後雖然沒明麵指責老連長阻止繼續救援的行為是錯,但是以對險情防控疏忽的理由給了他一個嚴重警告處分,還撤銷了營長職務。

自此之後,老連長的職務再也沒得到過提升。

見嚴開明情緒有些低落,徐複文低聲安慰道:“這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兒,沒聽譚老師私底下講嘛,咱們國家工業底子薄……”

嚴開明瞪大了眼睛驚訝地問:“譚老師什麽時候對你講的?”

“你不知道?”徐複文也愣住了具體他也記不清了,不過印象裏確實是學院的譚老師對他講過,思前想後這才一拍腦門說:“忘了,那次是我和譚老師喝多了,他是酒後失言。”

“你們還一起喝酒啦?”

學院是禁止飲酒的,嚴開明不知道這個徐複文到底還幹了些什麽大逆不道的事。

“總之我們國家開隧道還隻能用人力,大型機械的事兒先別想了……”

嚴開明的話音未落,一道聲音清脆地楔入在兩人之間:“誰說我國開挖隧道不能用機械。”

這道清脆的聲音把兩人嚇了一跳,沒想到在隆隆的火車上居然有人把他們的話一字不落的聽在耳朵裏,兩人“騰”地站起來,遁著聲音的方向望去全愣住了。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