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在我身邊睡著了

[01]

路決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他在臨湖高中上學那會兒,市領導要蒞臨學校指導,校長在前一天下午,急急忙忙安排全校學生一塊打掃衛生。

那天是周三,陽光炙熱又刺眼,每個班級都被抽出一部分人打掃校園的空地,剩下的人則負責清掃教室衛生。

路決被安排打掃教室外的走廊。理科大樓和文科大樓中間有一棵百年老樹,老樹兩邊各有一個花壇,兩條小路從花壇邊延伸到長廊供人行走。

路決平時話不多,一塊打掃的同學便也沒有說話,走廊靜悄悄的,倒是樓下時常傳來打鬧的聲音。

旁邊的同學大概是憋壞了,探頭往下看了看,突然說:“是文科班的人在樓下打掃。”

路決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對方又道:“他們可真大膽,連樹都敢爬,一會兒要是被主任看見了肯定得挨罵。”

路決一頓,下麵的老樹足有兩臂粗,樹杈也高,平時還真沒人敢爬。

到底是好奇,路決停下掃地的動作,轉身往下看。

喬一檸那會兒隻留著齊肩短發,坐在樹上看著又小又瘦弱,碩大的校服被吹起了一角,露出小半截腰,鍾怡遙立馬眼疾手快地幫她往下拉了拉。

喬一檸剛爬上樹,仰著細白的脖子往樹頂上看,不一會兒就爬沒影了。底下一群人絮絮叨叨地說著,讓她小心,讓她注意腳下,鍾怡遙更是聲音發顫地喊她下來。

路決旁邊的男同學忍不住唏噓:“喬一檸可真不怕死,萬一摔下來怎麽辦,不就是一個本子落樹上,再買就是了。”

路決偏過頭,難得開口問:“你認識她?”

“認識啊,她不是經常往理科大樓跑嗎?還來我們班串過門呢。哦,你經常去圖書館可能沒遇見過。”

樹杈間依稀能夠看到校服晃動的影子,路決眼尖,看見對方白皙的手臂掛在枝條上滑了一下。

過了會兒,喬一檸終於從樹上下來,鍾怡遙一把撲進她懷裏,又氣又笑地抬手打她。喬一檸笑著把本子塞鍾怡遙懷裏,默不作聲地把擦傷的手臂往後放。

路決正想收回視線,樓上突然傳來一道男聲。

“喬一檸!”

喬一檸一愣,抬頭往路決這邊看過來。路決明知對方看的不是他,卻也忍不住呼吸一頓。

她仰著頭,不知道聽見什麽,突然彎著眼睛笑得可愛又神氣。

她身後的陽光熾烈,細薄的金色汪洋籠著她,她的臉頰泛紅,身後像有源源不斷的熱浪湧向她。

路決轉過身,靠在欄杆上。

他的動作太突然,旁邊的男同學一驚:“你怎麽了?”

“沒事。”

他話音剛落,抬頭就看見教室窗戶上映著自己的模樣,皺著眉,紅了脖子。

那熱浪好像落在了他身上。

少年人的心悸短暫得像是一個眼神,又漫長得像是一生。

路決醒過來時,盯著頭頂的天花板看了好一會兒,才將自己完全抽離。這場夢太過真實,仿佛他轉過頭,跑下樓,就能再見到當年徒手爬樹的女孩,就能以少年人的孤勇,一步一步邁向她。

路決走出房門,察覺到窗外已經完全暗下來,但他的手機屏幕上,沒有任何未接來電和短信。

這會兒已經晚上七點,喬一檸不僅沒回家也沒接電話。路決一想到她先前喝得爛醉,還不認人,就覺得太陽穴一跳,再也坐不住了。

路決剛打開門出去,走廊上的電梯就“叮”的一聲緩緩打開,鍾怡遙攬著喬一檸從電梯裏走出來。

路決走近,聞到了很濃的酒味,眉間頓時皺起:“她喝酒了?”

鍾怡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喝得不多。”

但喬一檸原本酒量就不好,這會兒臉上泛著紅,眼底已有醉意,視線過了會兒才落在路決臉上。

路決走過去牽她的手,輕聲問:“怎麽喝酒了?”

但喬一檸看也不看,與他擦身而過進了家門。

路決的目光轉瞬便落在鍾怡遙身上。

鍾怡遙心裏一緊,硬著頭皮說:“你們好好溝通,她可能是誤會什麽了,我就先回去了。”

喬一檸並不在客廳裏,倒是書房裏一陣磕磕碰碰的聲響。她站在椅子上正往書架上找東西,一下沒踩實,身子隨之一晃。

路決剛進門,半個膽子都要給她晃沒了,跑過去抱住了對方。

喬一檸抿著嘴沒說話,從書架上取下一個盒子。

她沒忙著打開,倒是轉身鄭重其事地問路決:“你老實說,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路決一時沒反應過來,喬一檸卻將他的停頓當作是默認。她原本就喝了酒,情緒起伏很大,她一會兒覺得自己委屈一會兒又覺得生氣,還沒開口,眼睛就紅了。

路決索性把她抱到書桌上坐著,俯身哄她:“頭疼不疼?”

“你別轉移話題,我問你話呢,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路決笑得很無奈,他要是不喜歡她,怎麽會記了她這麽多年,又怎麽會迫不及待地和她結婚,

喬一檸吸了吸鼻子:“那你,是不是有臉盲症?”

路決一頭霧水。

喬一檸的音量一下抬高了,明顯很生氣:“你是不是把我當成別人了?你是不是把我當替身了?”

路決看著她,確定她沒開玩笑才問:“你最近看什麽小說了?”

“我最近看了那個……”喬一檸噎了一下,頓時更氣了,但因為喝了酒,聲音總是很軟,“你又轉移話題!”

喬一檸拆開盒子,從裏麵拿了黃色便利貼遞給他看:“這是什麽?你還收藏她寫給你的字條!你是不是忘不了她,要跟我離婚了!”

喬一檸喝了酒之後比平時更誠實,完全是腦子裏想到什麽就說什麽。路決一邊覺得好笑,一邊又覺得她可愛,他視線掃了眼便利貼,但沒伸手接。

“這確實是別人寫的。”

喬一檸眼睛一眨,像是要哭。

路決壓了壓她的眼尾:“但我以為是你寫的。”

“高二那會兒,有一回有女生給我送飲料,桌上就放著這張沒署名的便利貼。有個放學值日的同學跟我說,她看見你去我的座位了。”

他當時以為是喬一檸送的,才轉頭把字條收起來,但上次在家裏,他親眼看著喬一檸寫下方子,字條上的字跡不是喬一檸的。

喬一檸覺得委屈,他也委屈啊,他好好地收藏了這麽多年,竟收藏了別人的字。

喬一檸的腦袋突然又轉了起來,哭腔更明顯了:“那你是因為這字條才喜歡我的,可我不是寫字條的人啊,也沒有給你送水,那你喜歡的人就不是我了。”

“可在此之前我就認識你了。”

喬一檸的眼睛蒙著一層水霧,軟聲問:“什麽時候啊?”

“你爬樹那次。”

“爬樹?”喬一檸一頓,“我就爬過一次,幫鍾怡遙拿作業本,但我沒有看見你。”

路決抬手蹭了蹭她的臉,目光溫柔:“嗯,你沒看見我,就把我收服了。”

你不用看見我,我就一心喜歡上了。

喬一檸看著他,突然伸手鉤住他的脖子,直接貼了過去。路決嘴上一熱,過了會兒才察覺到有些疼——喬一檸咬了他一口。

路決剛想開口,對方又吻了過來,氣勢洶洶,但嘴上很軟,路決的目光一下就變了,反客為主壓回去親人。

鼻尖相抵,熱氣縈繞在周邊,喘息聲又重又雜,路決放在喬一檸腰間的手指用力地收縮了兩下,片刻想起什麽又鬆開,將她卷起的衣角往下拉了拉,克製著想往後退,她卻突然抬腳扣住了他的腰。

喬一檸的臉很紅,嘴角還落著水光,因為醉意和緊張,視線總是很難集中。她察覺到自己鬧了個大烏龍,現下又不好收場,隻能又羞又虛張聲勢地抬頭瞪著路決,像隻奶凶的小貓。

“你隻能愛我!”

路決沒回答,隻看著她,像是一種無聲的反問。

喬一檸將腦袋壓進他懷裏,半晌才開口:

“我愛你啊。”

[02]

蘇鄰市的秋季很短,街道上枯黃的落葉剛掉落不久,初冬便緊隨而至。

這天早上,蘇鄰下了冬天的第一場雨,雨絲夾雜著刺骨的寒意,天幕灰蒙蒙像罩著一層灰色紗網。屋內開著暖氣,但落地窗因為冷熱交替氤氳著不少水汽和霧氣。

喬一檸百無聊賴地在玻璃上寫寫畫畫,等路決喊她準備出發時,她才趕緊將冰涼的指尖塞進外套口袋裏。

這段時間發生了一件事,對於喬一檸來說有驚無險的一件事。

喬一檸在網上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小畫手,最近因為忙著工作,很少上賬號去看留言,每一回都是發了小條漫之後就下線了。後來還是經鍾怡遙提醒,她才抽空去看了粉絲的留言和私信。

這一看,便將她嚇了一跳。

一個網名為“一條魚”的粉絲給她發了私信。

通篇文字都很壓抑,語句雜糅,斷層重複,喬一檸原本以為對方隻是吐吐苦水,但看到後麵不免驚出一身汗。能夠看出來對方年齡不大,但心理狀況已經出了問題,最後甚至還透露出讓人不安的信息。

喬一檸找了路決幫忙,幾經周折才通過路昀聯係上對方的哥哥。

“一條魚”的真名叫徐智,是一個十七歲的小男生,正在上高中。早年家裏父母雙亡,他哥哥因為忙於事業很少顧及他,而他因為性格膽小怕生的原因,在學校經常被欺負,他忍受著暴力卻對家人閉口不談,陰鬱的情緒逐漸演變成心病。

徐智的哥哥知道徐智患有抑鬱症之後,便馬不停蹄地聯係了校方,還暫停了自己的工作,專心陪著弟弟。徐智的情緒穩定之後,向哥哥提出想見一見喬一檸的要求。

喬一檸今天就是應邀去見他。

喬一檸離十七歲已經很遠了,她實在是不知道應該給十七歲的小男生買什麽樣的禮物,最後還是路決提醒她,對方是她的粉絲,自然最希望收到她畫的畫。喬一檸便提前了幾天給徐智畫了一幅《少年與魚》的畫,並特地給該幅畫安了畫框。

約定見麵的地點是一家室內咖啡廳,路昀和徐智的哥哥在門口一碰麵,就忍不住聊起生意。路決無奈,示意喬一檸先進去把禮物送給徐智。

喬一檸糾結了一會兒,非但沒有走,還把人家的哥哥喊到一邊單獨說話。

這家咖啡廳在頂樓,麵積很大,包廂也設置得很寬敞,路決聽不清喬一檸說的話,但他一看到她臉上繃緊的表情就知道,她還在為徐智的哥哥忽視徐智一事,感到生氣。

路昀站在路決身邊,忍不住問:“她不會把人罵一頓吧?”

路決看著喬一檸苦口婆心的模樣:“也不是沒可能。”

路昀這下更好奇了,有一個問題,他早就想問了。

“你為什麽會和一檸結婚?不是說一檸不好,是我總感覺你應該會喜歡那種,無論做什麽都不會讓人操心,任何事情都很完美的人,畢竟你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咖啡廳裏的輕音樂舒緩又溫柔,喬一檸在訓完對方,後知後覺地紅了臉,正往路決這邊望過來。

就像先前無數次的求救一樣,她總是在苦惱、尷尬、不知所措時,最先看向他。

在路昀以為路決不會回答時,路決突然笑了一聲,顯然心情很好。

“這樣的人有我一個就夠了。”

路決目前為止所經曆過的人生中,很少有摔倒的時刻,無論是在生活中還是在學業上,他好像永遠優秀得讓人望而卻步,所以他才會更記得那些摔過的痕跡,比如喬一檸。

人人都以為他喜歡聰明優異,為人處世滴水不漏的人,但他偏偏最愛喬一檸的漏洞百出、撒嬌耍賴和天真直率。

徐智是一個長得很清秀的男生,話很少也很靦腆,每一次與喬一檸對視時都會漲紅臉,磕磕巴巴地說話。喬一檸因為長相的原因,很容易讓人覺得親近,起初徐智一直放不開,在聊天的時候也總是躲躲閃閃,但後來好一些了,他還會主動問喬一檸關於畫畫的事情。喬一檸便跟他說,初學者更需要哪些書籍和工具,他聽得入神,顯然很感興趣。

後麵告別時,他還一副依依不舍地想要擁抱喬一檸,但又不太敢的模樣,最後他鼓起勇氣詢問,話是衝著喬一檸,目光卻落在路決身上。

喬一檸還配合著回頭問路決:“能抱嗎?”

路決看了看徐智,又看了看喬一檸,淡漠道:“不能。”

喬一檸白了他一眼,轉身抱了抱徐智,徐智的臉又紅成了小番茄。

徐智的哥哥告訴喬一檸,另一條街正在舉辦畫展,如果感興趣可以繞過去看看。

喬一檸當然感興趣,二話不說就拉著路決過去了。路昀還有公事要忙,便沒有陪他們一塊過去。

他們從咖啡廳出來時,雨已經停了,天際的烏雲漸漸消散,隱隱透露出一抹湛藍。街上的行人來來往往,他們踩著地上的積水,在喬一檸的視野中漸行漸遠。

路程不遠,喬一檸和路決便決定步行過去,他們的手牽在一起,手腕上相同的紅色手鏈輕輕磕碰在一塊,像是在這人聲鼎沸中進行一場無聲的宣誓。

喬一檸仰頭問路決:“你剛才為什麽說不能?人家不過是一個十七歲的小男生而已。”

路決握住她的手緊了緊,垂下眼看她。

他的聲音很快被淹沒在街邊的音樂聲裏,但喬一檸卻感覺那話像永遠落在她心上一樣。

他說:“我十七歲的時候,都沒能抱到你。”

[03]

這場畫展是中國美術協會和當地政府聯合舉辦的,裏麵一共有七十八幅來自世界各地的繪畫作品。

喬一檸盯著一幅叫《春生》的風景圖看得入神,放在所有的作品中來看,它並不出彩,但喬一檸太喜歡作者的風格了,在色塊分明的基礎上,顏色豐富多彩,衝擊力很強,屬於那種第一眼看會覺得眼花繚亂,細看又會覺得很奇妙的作品。她越看越喜歡,頻頻回頭時還撞上了人。

路決離她有一段距離,正想邁步過去,卻在看清那人模樣時,硬生生頓住了腳。

喬一檸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薑姐,她大學時接的絕大多數“小生意”都是薑姐介紹給她的。當時喬一檸和家裏表明以後不想當記者,想繼續畫畫,但遭到了家裏的反對。

她那會兒年輕氣盛,立誓要做出點成績,便經常把自己困在學校裏,沒日沒夜地看教學視頻,在藝院繪畫室和宿舍兩頭跑。

她當時通過繪畫室的同學認識了薑姐,薑姐要舉辦一場以盈利為目的的大學生畫展,她好不容易說服薑姐,才讓對方同意把她的作品放到畫展上,沒想到她的作品還真賣出去了。

薑姐顯然也很驚訝,在抬頭看見喬一檸身後的路決時,她的驚訝已經變成震驚了。

“原來,你們認識啊?”薑姐拍了拍喬一檸的肩膀,“早知道當初就不用那麽麻煩了。”

喬一檸困惑地轉頭看了一眼路決:“您認識他?”

“他長得好看,我便記住了。他就是當時買下你的畫,又不願意透露自己信息的買家呀。”薑姐說到這兒又困惑地掃了他們一眼,“那你們認識,他怎麽還匿名購買?”

喬一檸愣住,再回頭去看路決時,路決已經自顧自走到另一邊看畫了。薑姐不懂其中的彎彎道道,與她又閑聊了幾句才離開。

喬一檸的心又酸又脹,當時孤注一擲的她一度很消沉,後來正是因為這件事,讓她擁有繼續走下去的勇氣。但她從沒想過,那人會是路決……他間接幫助了當時孤立無援的她。

喬一檸後悔當初沒有追問薑姐,不然或許在那時候,她和路決就認識了。

她又氣又悔,繞到另一邊去堵路決的去路。路決無路可走,隻好坦白從寬。

“薑姐當時跟我說,你特別需要這筆錢。”

“所以你就花兩倍的價格買下了?你是不是傻?”喬一檸瞪著他。

當時她還覺得自己走運遇到了一個不懂畫的傻大個,敢情這傻大個還是自己家的。

路決示弱地伸手去碰她的臉,笑著說:“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虧。”

喬一檸瞪得眼睛都酸了,最後還是舉旗投降,伸手去碰路決的手腕。

她聲音軟糯糯的,顯然很感動:“這對當時的我來說,很重要,所以謝……”

路決截住了她的話,手腕一轉扣住了她的手:“我有私心,你不用謝我。”

他喜歡喬一檸,所以想要收藏關於她的東西,這是他隱晦的喜歡,反倒承不起這句謝謝。

他付出的喜歡都是他樂意付出的,不需要任何一句謝謝。

幾天後,喬一檸還接到徐智的電話,對方語氣激動又克製地說謝謝她。因為喬一檸的鼓勵,他開始嚐試用畫畫去表達自己的想法和心情,這讓他覺得很新奇,也很開心。

飯後,喬一檸坐在路決腿上刷平板電腦,偶然看到徐智將自己的經曆寫在了微博上。

轉載量大得嚇人,慢慢地,有不少人將自己遭受的各種“暴力”寫在評論裏。或許這樣並不能減少他們受到的傷害,但起碼給了他們說出口的勇氣。

喬一檸往下翻了翻,看到評論裏的回複大都是美好而正麵的,才完全鬆下一口氣。文字有時候蒼白無力,有時候是一種無聲的溫柔。起碼這能讓他們知道,這世界並不是隻有他們所看到的,那一片黑。

徐智在文章中提到了喬一檸,便有人順藤摸瓜找到了喬一檸的微博,有些是誇讚她的,有些是單純地問問題。

其中有一個粉絲問她,當時怎麽會想著去聯係徐智。

現在的網絡環境並不好,各種虛假炒作層出不窮,一不小心就容易落入圈套或惡作劇裏。

喬一檸窩在路決懷裏抬頭看他,路決原本落在電視上的目光便移開了,他將自己的額頭抵在喬一檸的額頭上。

天花板上的燈光落他們相抵的額間,路決的眼睛裏除了她的身影,還有頂上落下來的光。

喬一檸突然想起,大學時那幅被路決買下的畫,叫作《星光》。

有些星光是自己給自己的,而有一些是別人無意間照耀在你肩上的。

過了會兒,喬一檸指尖點著屏幕,一字一句地回複了那個問題。

一顆檸檬:我的話對於正在受苦的他,可能沒有意義,但是萬一呢,萬一身處黑暗的他,看到的剛好是我這道光呢。

[04]

喬一檸和ED工作室的合作臨近結束,收尾的最後幾天顧枝枝一個勁地抱著勸她,讓她和ED再合作一段時間。喬一檸笑著沒說話,但沒想到組長還真的約她談話,有意與她合作下一個項目。

“公司最近剛好接了一個新的遊戲項目合作,你的工作能力我是知道的,你要是答應,直接就能進我這個組,參與這個項目。”組長笑了笑,聲音壓低了一些,“這次可是和西爵工作室合作。”

喬一檸原本平靜的心頓時跳了兩下,瞪著眼,學著組長壓低音量:“你說真的?就是三年前開發《降臨》遊戲的西爵工作室?”

《降臨》是個對戰手遊遊戲,能多人同時在線競技,三年前在網上大火過一段時間,後來因為新遊戲層出不窮,熱度被覆蓋不少,但至今依舊讓人印象深刻。

“是,這次合作的牽線投資人是天寒傳媒公司,你應該很熟悉吧,聽上麵說對方老板還專門提出讓你加入。”

天寒傳媒公司的老板是徐智的哥哥。

喬一檸當時被興奮衝昏了頭,等參與進這個項目才知道答應一時爽,事後火葬場。

這次一塊合作開發的是一款懸疑闖關遊戲,以團隊戰的模式。這次開發重在遊戲策劃裏的關卡策劃和文案劇情策劃,關卡設計怪異又困難,文案劇情更是讓人撓禿了頭,但好的是這不是他們負責的範疇,而不好的是,天寒公司還另辟蹊徑找了西爵工作室的人當顧問——其實就是監工,檢驗每一環節的成果。

而這個顧問要求特別多,無論是對人物設計、場景設計、動作設計還是特效等都嚴格得令人咂舌。

被返了無數次原稿的喬一檸簡直要拍桌子怒喊:你行你上啊!

但她不能喊,因為對方確實可以上。

而且上了之後就沒她什麽事了,她心裏悲戚戚,臉上保持笑嘻嘻。

然而,喬一檸向來心軟,工作室的特效師在她眼前哀號兩聲,她的一腔熱血就咕嚕咕嚕冒泡了……然後西爵工作室直接將那位“百般刁難”的顧問的微信,發給了喬一檸。

喬一檸盯著微信頁麵看了看,歎了一口氣又把手機鎖屏了。過了會兒她又忍不住打開,然後又關上,反反複複,還是沒敢點開對方的名片,加對方為好友。

誰知道這是豺狼還是虎豹,萬一被啃得連骨頭都不剩怎麽辦?

喬一檸將手機扔在桌上,打開了客廳的電視,準備找動漫看。

喬一檸之前看過《夏目友人帳》,但每次都是隨手按的集數,導致她現在也分不清自己看到哪裏。

她隨手按了一集,又偷偷摸摸地往書房的方向看了眼,路決正在裏麵忙,隻隱隱傳來一些敲鍵盤的聲音。喬一檸的膽子瞬間大了起來,她將電視的音量加了加,借著動漫的聲音偷偷溜到廚房去拿薯片。

喬一檸之前因為要調養身體,所以在喝中藥期間很少吃零食,最近她剛將最後一服中藥喝完,下個療程在下個月,中間有一個緩衝器正好讓她解饞。

喬一檸盤腿坐在沙發上,一邊看動漫一邊拆開包裝袋,伸手進去剛捏了一塊薯片,身後就傳來腳步聲。她呆若木雞地愣了兩秒,回頭就看見路決抱胸靠著牆,正看著她。

這人不會在家裏安裝了監控吧?

“不是吧,”喬一檸快速地往嘴裏塞了一塊,生怕一會兒吃不到,“我都這麽小心了,你還知道我偷吃,你腦袋裏裝雷達了吧。”

路決看著她笑了笑:“我不知道你偷吃。”

“那你怎麽出來了?”

“我是想告訴你,”路決指了指電視,“這集你看過了。”

喬一檸一愣,拿起遙控器,返回到頁麵:“我就說怎麽怪怪的,那我看下一集。”

路決的視線落在選集上:“下一集也看過。”

喬一檸:“……”

“除了三、四、七、十一、十二,這一季的其他幾集你都看過。”

喬一檸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下意識想鼓掌,但怕拍碎薯片隻能虛虛地衝他抱拳:“路老師,你的腦子能開熱點嗎?能不能借我連一下?”

“不能。”路決的眼神帶著嫌棄,卻依舊伸手將她嘴角的碎屑取下,“隻能吃一包。”

“好的!”喬一檸笑得一臉討好,“我最聽話了。”

聽不聽話暫且不說,最會賣乖倒是真的。

路決轉身回書房,突然發覺自己好像對喬一檸太過嬌縱。

但是能改嗎?好像又不太行。

喬一檸將薯片吃了大半,抽紙巾擦手時剛好看見落地窗外鱗次櫛比的高樓。高樓上亮著燈光的每家每戶像是一小塊的格子,燈光暗了,格子便陷入睡眠。

喬一檸以前沒想過她生活的格子裏會有另外一個人出現。她一直是很矛盾的人,她喜歡獨處,但不喜歡孤獨;她喜歡熱鬧,但又好像隻是喜歡看著別人熱鬧;她可以一個人,但身邊必須有聲音。

她是一個很難擁有安全感的人。

但是這一刻,她突然覺得路決的到來,完全滿足了她的期盼。她在她的小空間裏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偶爾孤獨的時候,一回頭又能聽到路決的聲音。

喬一檸總是會在某一瞬間突然產生矯情的情緒,就像她睡至傍晚醒來,看見窗外夜幕四合時,突然產生的遊離和孤寂感一樣。

路決敲著鍵盤,偶然抬頭卻看見喬一檸站在門邊。

“你這幾天好像都沒催我練字。”喬一檸在他對麵的椅子坐下,把玩著桌麵上的筆筒,“你是不是嫌我煩了?”

“不是你自己覺得累,隻答應練兩個月嗎?怎麽現在倒打一耙了?”路決說。

“那你就不會勸勸我嗎?你勸勸我,我就留下來陪你了。”

喬一檸將腦袋枕在右手上,伸出左手去牽他的手,路決放在鼠標上的右手瞬間失了力。

喬一檸一下一下地按壓他的指背,心裏沉靜又安寧,好像隻要觸碰上這個人,她心裏突如其來的不安就會鎮定下來。

路決左手敲著鍵盤,右手任她拉著,但腦子早就從她進門的那一刻,便沒法工作了。

路決盯著屏幕上的亂碼看了兩秒,手指移到刪除鍵。

“我想跟你待一會兒。”喬一檸作勢鬆開他的手,“你做你的工作,我不說話。”

指尖相觸,即將分開時路決反手抓緊了喬一檸的手:“牽著吧。”

喬一檸倒是真的沒再說話,她把玩著路決的手指,不過一會兒就趴在桌上睡著了。

路決單手不方便工作,勉強收了尾,回複完信息後就將電腦關了。他從抽屜裏拿了手機,單手滑開,撥了語音電話給溫瑞康。

“你是不是又跟她胡說八道了?”

自從路決知道,字條的事情是溫瑞康告訴喬一檸之後,就處處提防著自己的兄弟將自己“賣”了。

“冤枉啊,我最近可沒跟喬一檸聊天,就上次在超市碰過一回。”

路決顯然不信:“那她今晚怎麽這麽黏人?”

溫瑞康:“……”

“現在都流行把狗騙進來再殺嗎?”溫瑞康氣憤,“我還以為有什麽急事,連澡都沒洗完就接電話了,敢情你就是來發糧的!喬一檸呢?你這麽無恥,她都不管你嗎?”

路決視線落在喬一檸臉上,喬一檸合著眼,側壓著手臂睡得很安穩。路決試探著抽了抽右手,剛移動一厘米就被對方用力抓緊。

喬一檸閉著眼嘟囔:“別動……”

路決果真就不動了,手任她抓著,偏頭對著手機說話的聲音下意識放輕。

“她在我身邊睡著了。”

[05]

喬一檸昨晚睡到淩晨便醒了,迷迷糊糊睜開眼時才想起自己在書房,而路決就坐在她對麵,單手刷手機,另一隻被她抓在懷裏的手臂早已僵硬發麻。

喬一檸心生愧疚又是幫對方揉手臂,又是哄著說明天給他做大餐。

但大餐最終沒做成,因為江耐進醫院了。

喬一檸當時正在家裏的小畫室作畫,接到鍾怡遙的電話時,還以為自己幻聽了。江耐進醫院不稀奇,人偶爾有個小毛病的去醫院看醫生多正常,但稀奇的是,江耐是因為打架進的醫院。

江耐打架的概率就跟喬一檸數學考滿分的概率一樣,罕見至極。

喬一檸到醫院時,江耐正縫完針,護士在一旁給他包紮傷口。他低著頭,臉色又冷又難看,女護士原本紅著臉想搭話,抬頭一看他的臉色,頓時失了搭訕的心,連手上的動作都快了一些。

等護士走了之後,江耐終於忍不住抬頭看向對麵憋笑的喬一檸,既無奈又難堪。

“姐,你能不能別笑了?”

喬一檸靠在一旁的桌子上,笑聲收斂了一些:“沒辦法,從小到大我都沒見過你打架呢,太稀奇了,更何況還是替鍾怡遙出氣。”

江耐在追求鍾怡遙,這件事喬一檸一直都知道。鍾怡遙雖然對江耐沒有愛慕之情,但她打心眼裏喜歡這個弟弟。而且江耐聰明,每一回都是點到為止,既不疏遠也不冒犯,鍾怡遙進退兩難,束手無策之下直接撒了謊。

她找了同事逢場作戲,表明她心有所屬,試圖讓江耐知難而退。而江耐知道後雖然難過,但也確實沒有再打擾鍾怡遙。

時間一久,鍾怡遙逐漸忘記這回事,而那位被拉來演了一場戲的男同事,更是將這件事拋之腦後,交了真正的女朋友。今天兩人正甜甜蜜蜜一塊逛街,不料被江耐直接撂倒在地,誤會他腳踏兩條船。

據鍾怡遙所說,這位男同事平時的愛好是跑酷、打拳,所以對方毫發無傷,倒是小乖崽江耐被放倒時不慎被路邊的玻璃塊劃了手,縫了四針。

江耐垂下眼,臉色有些落寞:“她拿這種事情騙我,是不是因為真的太煩我了。”

喬一檸笑不出來了。江耐的長相太乖了,哪怕知道他的性格並沒有看起來那麽乖巧,但還是容易被他的外表欺騙。他一灰心失意,她作為姐姐的這一顆心,軟得就跟棉花糖似的。

但是感情的事情,不能靠心軟。

喬一檸拉了張椅子,坐到他麵前,決定單刀直入:“要不就算了吧。”

別折磨自己,也別為難別人。

江耐因為受傷,臉色有些難看,嘴唇更是慘白。這邊的床位靠窗,中午日光正盛,白光落在他身上,莫名讓他看起來有些單薄。喬一檸說了這一句就說不下去了,但顯然江耐已經有主意了。

江耐還有一瓶點滴要打,他怕喬一檸覺得無聊就勸她先回去。喬一檸留了心眼,先給鍾怡遙發了信息,知道對方剛到樓下,才起身離開,坐在醫院長廊的椅子上等對方。

鍾怡遙看見喬一檸也不驚訝,順手從提著的塑料袋裏拿了瓶牛奶給她。

“沒有你喜歡的草莓味,拿芒果味湊合一下。”

喬一檸拆開吸管喝牛奶,芒果味有些濃,正巧她喝得急,直接被嗆了一口。

鍾怡遙抬手給她順背:“又不跟你搶,著什麽急啊。”

“我確實著急。”喬一檸意有所指,“不是,你就出去買牛奶?”

“待著也尷尬,我就下樓隨便逛了逛,反正有你陪著他。”

鍾怡遙在喬一檸旁邊坐下,喬一檸偏頭看她。

“我知道你不喜歡姐弟戀,但因著江耐是我弟弟的關係,我還是想替他說上兩句。”

鍾怡遙被她一本正經的表情逗樂了:“來,寶貝你說。”

喬一檸偏了偏頭靠在鍾怡遙肩膀上:“江耐你接觸得不比我少,他的人品沒得說,但他確實不是你喜歡的那種成熟穩重的類型,而且這個人其實挺狡猾的,他可會賣乖了……”

“不愧是你弟弟。”鍾怡遙插了一句。

喬一檸笑罵了一聲,接著道:“他也特別固執,我看這事他一時半會兒還消解不了,估計還會自己躲起來偷偷哭呢。但他不是無賴的人,你一會兒明確地拒絕他一回,說得狠一點,他以後就不會找你了。”

鍾怡遙抬手輕拍喬一檸的腦袋,質疑道:“你這是替他說話?”

“沒辦法,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之前是覺得你剛好恢複單身,江耐又跟你以往交往的人不一樣,說不定你們會產生不一樣的化學反應。但是現在看來,你不願意,那我就不想勉強你了。”

喬一檸微抬下頜,看著她,語重心長道:“我們怡遙啊,一定要跟喜歡的人在一起才行。”

喬一檸走了之後,鍾怡遙才去江耐的病房。

江耐半靠著枕頭正在打點滴,另一隻綁著繃帶的手放在腿上,他的目光好像落在傷處又好像僅僅是在走神。

“手疼不疼?”鍾怡遙拉過床邊的椅子坐下,“你臉色看著不太好。”

江耐抬頭看見是她,下意識地抿了抿嘴:“沒事,不疼。”

鍾怡遙的目光落在繃帶上,她接到同事的電話就匆匆過來了,但那會兒江耐正在處理傷口縫針,她也不知道到底傷成什麽樣了。

“聽我同事說,出血量挺大的,估計很疼。”鍾怡遙自小就怕疼,這會兒眉間正皺著,“我以前削蘋果手指被劃了一道口,僅僅是那樣的程度我都覺得疼了,你這個起碼比我疼上十幾倍。”

鍾怡遙的手指朝傷處上方移了移,遲遲不敢觸碰,臉上的表情特別嚴肅。

江耐的聲音無意識地放輕:“我知道。”

“嗯?你知道什麽?”

“削蘋果那次受傷是在我姐家裏,你邊看電視邊削蘋果才把手劃了。”

鍾怡遙心下一驚,她自己都不記得了,江耐竟記得這麽清楚。

“你當時看的是綜藝節目,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你都沒再看過那個節目,說是一看到就覺得手疼。”

鍾怡遙動了動左手食指,讓江耐看清:“你的手,會不會留疤啊?”

鍾怡遙的指腹上有條長痕,顏色比周圍白一些,幸好並不長,不細看也難以察覺。

江耐搖了搖頭,一副乖乖回答的模樣:“醫生說不會……對不起,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鍾怡遙從袋子裏拿了一條奶糖,拆了其中一顆放進嘴裏:“麻煩算不上,我已經跟我同事解釋清楚了。但你確實太衝動了,你下次可不能這樣。”

江耐沒說話,整個病房都安靜下來,掛著點滴的那隻手下方雖然墊著熱水袋,但他還是感覺冷冰冰的**流進體內,有些涼。

他動了動手指,指尖陷在被子裏。

“沒有下次了。以後都不會了。”

鍾怡遙抬頭看他。

江耐眉眼懨懨,看起來有些累:“等這邊的工作結束之後,我就回去了,估計見麵的機會也不多了。”

“我爸媽也催我回去,正巧下個月我媽過生日,我也要回去陪她。”江耐揚了揚嘴角,語氣輕快,“我確實很喜歡你,但是我姐說得對,感情又不能勉強,我現在也看開了,說不定過一段時間我就碰到合適的人了。”

鍾怡遙收回視線笑了笑,拿了一顆奶糖放進江耐手裏:“那就好,但你可不能因此就不認我這個姐姐,你隨時都可以來找我。”

方形奶糖被亮灰色的糖紙裹著,小小一顆放在他手心裏。

他當初就是因為貪圖這一顆糖,才被罰記了這麽多年。

江耐收緊手,因為臉色不好,連笑容都淡了幾分:“好。”

鍾怡遙去開水房打水,江耐等她走出病房才收回視線。

護士進來查房例行詢問了幾句,她視線下移落在江耐紮針的手背上,低聲提醒:“你這隻手最好別用力,有什麽要拿的東西讓別人替你拿。”

江耐應了一聲。

護士按著輸液開關,調整點滴下落的速度:“我看你臉色不太好,估計是我剛才將點滴調快了,你怎麽也沒說,不疼嗎?”

江耐捏著糖,聲音微啞:“不疼。”

護士一頓,納悶地將視線落在他臉上:“不疼,你哭什麽?”

喬一檸坐在醫院大廳等路決過來接她。

她靠在椅背上,視線百無聊賴地從左邊移到右邊,又緩慢地從右邊移回到左邊,周而複始。行色匆匆的過路人一一在她眼中掠過,她的餘光掃過某個身影,整個人一愣,目光猛地又往右邊偏了偏。

來人穿著深藍色風衣,高挑的身影在人群中很顯眼,在迎上她的目光時,勾唇笑了笑,快步向她走來。

這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紛至遝來,將喬一檸砸得有些蒙。

喬一檸站起身,聲音帶著訝異:“陸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