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可她才十六歲。”

晏溪行皺眉。

腦中一閃而過那個從高樓隕落的女生的模樣。

當初她的手臂上也有類似的傷痕。

她還那麽小。

她們都還那麽小。

“就是因為我們不知道她是出於什麽原因導致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所以才更需要有心理幹預治療介入。”醫生老師的語氣裏也很是對林鹿初的心疼。

她推斷林鹿初是生了什麽病,但她畢竟不是專業的,不能武斷下結論。

“她太小了,自己一定是承受不住的,她需要有人幫她,你不可以,但你可以讓你媽媽幫她。”

晏溪行一直守在病床邊,看著林鹿初的睡顏出神,滿腦子都是醫生老師說的——你可以讓你媽媽幫她。

媽媽私下是不會和患者進行接觸的,頂多是說兩句開導的話,如果要接受她的治療,必須在醫院。

媽媽說了,在醫院接受治療,是對患者和她自己的負責。

但林鹿初這麽抗拒醫院……

他大概已經知道了林鹿初抗拒醫院的原因,可是要怎麽樣,才能讓她去醫院。

林鹿初幽幽轉醒,晏溪行一注意到立馬就起身,半彎著腰湊近她。

見她想撐著坐起來,趕緊伸手攔住她,“你那隻手別用力。”

林鹿初正要撐床的手縮了回來,抬手就感覺到了手上的異樣。

已經被包紮過了。

既然被包紮過,那手上其他的,應該也看見了吧。

“你看見了。”

她垂著頭,輕輕的說了句。

看不出什麽表情。

晏溪行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背在身後的手顯得有些無措。

林鹿初忽然笑了一下,聲音聽起來很淒涼,“不好意思啊,讓你見笑了。”

“你一定很害怕吧。”

晏溪行仍然沒有說話,隻是站在床邊看著她。

滿眼的心疼。

但林鹿初沒有抬頭,她看不見。

沒有等到晏溪行的回答,林鹿初緩緩抬手抱上了頭,把自己蜷起來,低聲哽咽:“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你會害怕,沒有人不會害怕的,”一顆又一顆的淚珠滴落在被子上,林鹿初的聲音也染上了鼻音,“他們都覺得我是怪物,是異類。”

“可是,我明明已經藏得很好了,你為什麽要管我呢?如果你不管我,你就不會看到了,也不會害怕了。”

原本她也想像正常人一樣的。

可是。

“晏溪行,你為什麽要管我?”

林鹿初的頭埋得越來越低,聲音也越來越小,晏溪行都很難聽清楚她在說什麽。

半響,大概是覺得林鹿初的情緒釋放以後會好一點,晏溪行往前邁動了步子。

“林鹿初,你和我們是一樣的,不是怪物,也不是異類。”

聽到他的聲音,林鹿初緩緩抬起頭,動作機械得像是沒有上油的機器。

她的眼睛和鼻尖都因為流淚而變紅,看向他的時候,眼神空洞而麻木。

看在晏溪行眼裏,卻像是一根細細的長針,往他心上紮。

一瞬間,心上布滿密密麻麻的心疼。

忽然就很想要保護她。

對上她的目光,晏溪行微微彎了眼睛,真誠的說道:“我不害怕,你也不是異類,你隻是生病了,但你在變好的,對嗎?”

他能感覺到,林鹿初有在努力克製自己。

有讓自己盡力的像正常人靠近。

比起控製不住自己的行為從而傷害別人。

林鹿初隻是傷害自己。

雖然同樣的不可取,但可想而知。

即使生病的她,還是懂事得讓人心疼。

林鹿初神色有了些動容,心裏忽然缺開一個口子。

湧進來許許多多的柔軟和生氣。

她忽然想放肆一下。

就一下。

晏溪行看到她動了動,以為她是要下床,準備上前扶她,卻見她微微抬起了手臂,很小幅度的索要擁抱的姿勢。

小聲的問他:“你可不可以……抱抱我?”含著眼淚的眼睛,向下耷拉的嘴角,神情可憐的,向他表達出乞求的意思。

他大腦忽然空白,鬼使神差的上前抱住了她,還輕輕的拍拍她的後背。

“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變好的。不要怕,有我在。”

林鹿初艱難的閉上眼睛,一滴眼淚順著臉頰滴落在晏溪行肩膀上,又燙又涼。

許久後,用力攥住晏溪行衣服的力氣消失。

林鹿初主動推開了他,臉上沒有了神色哀傷,沒有軟弱,沒有乞求。

隻剩冷漠。

她開口,聲音冰冷,“晏溪行,不要可憐我。”

就到這裏吧。

就到這裏為止吧。

知道溫暖的味道就夠了,她不要那麽多。

不要得到。

不得到,失去的時候就不會難過。

“我沒有可憐你。”林鹿初的態度轉變得讓晏溪行措手不及,幾乎是沒有任何思考的就否認了她的說法。

他沒有可憐她。

也沒有覺得她可憐。

他隻是,覺得有些心疼。

林鹿初卻不再說話,隻是再度躺了下去,背過身子不再跟他說話。

“你先睡一覺,我在外麵等你,有什麽事叫我。”

沒有等到回應,晏溪行還是走了出去。

林鹿初轉過身來平躺著,早已經是淚流滿麵。

她躺在病**,看著天花板一動不動,雙眼失焦。

是溫暖啊。

是她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溫暖啊。

是她窮極所有都妄想得到的溫暖啊。

可是林鹿初,你不配的。

你和他根本就不是一類人。

他是即使身處漆黑的夜裏,也能散發著光芒的月亮。

眼淚越來越多,漸漸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抬起被咬傷的手去擦拭,扯到傷口還是會覺得有一點點痛的。

她忽然遲疑了一下,原來她還能感覺到痛啊。

她這樣的人,怎麽還會感覺到痛呢?

林鹿初放下手,平靜躺在**,思緒放空。

或許那天大雨裏,她不應該去推開他,即便她沒有推開他,一定也有別人救他,或者他自己也可以躲開。

偏偏她多此一舉,偏偏她多管閑事。

越過安全距離。

讓他對她產生了可以和她好好說話的錯覺的。

讓他以為他們不再是陌生人,對她產生超出陌生人之外的關心。

發現了她想要好好藏起來的秘密。

海城的天氣很不好。

溫度很高,又常常下雨。

無論什麽時候空氣中都漫著濕熱。

衣服黏在身上其實很難受。

可她手臂上有許多傷疤,許多如果露出來也許會嚇到別人的溝壑烏蟲。

她要用衣服把他們藏起來,像為了藏著她膽小懦弱的心而擺出的冷冰冰的臉那樣。

即使常常要流許多汗,即使總是很難受。

她要忍,學會忍。

這麽多年了,她把這個字學得很好了不是嗎?

拒絕受到傷害,拒絕傷害別人,要從拒絕別人的關心開始,拒絕和別人產生陌生人以外的情感開始。

哪怕有溫暖,反正最後一切都是要失去的。

所以從一開始,她就不能接受,不能適應,不能貪戀。

等到什麽都沒有了的時候,她才不會難以接受。

不會覺得難過。

晏溪行,離我遠一點。

別讓我依賴你,也別讓我傷害你。

吊完水之後,林鹿初和晏溪行一前一後回了教室。

正巧課間,原以為在教室鬧出那麽大的動靜,班上的同學一定會更加對她指指點點。

都已經做好了應對一切的林鹿初發現,根本沒有人給她多餘的目光。

即便和她對視上,也是不帶任何攻擊性的微笑。

沒有人特意看她,打量她,討論她。

大家好像都沒把她發病的事當作一回事。

她忽然想起之前剛來的時候無端嘔吐,班上好多同學都會關切問她的情況。

偶爾也會過多關注她,討論她。

可是後來這種情況幾乎就沒有了。

她們還是會在她嘔吐的時候投來目光,但也隻是為了確認她有沒有事,需不需要幫助。

現在更是這樣。

她忽然有些感動。

她們在尊重她。

沒有把她當作異類。

沒有把她當作怪物。

可是林鹿初,你承受得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