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鳳與小毛約定,如果門前擺一雙拖鞋,表示想小毛。擺一雙布鞋子,想煞小毛。但環境有製約,陰差陽錯,有時,是小毛無興致,無動靜,銀鳳奈何。有時耐不過,聽見小毛上下樓梯,銀鳳忽然開了門,堂堂正正叫一聲,小毛。二樓爺叔房門大開,空不見人。但小毛不在狀態,自顧上樓下樓,銀鳳隻能關門。最後,門口出現單隻拖鞋,是緊急信號。小毛即便故意不見,走到三樓看書,吃醬瓜吃泡飯,眼前慢慢出現銀鳳的樣子,等於空氣有了變化,出了效果。整幢房子,無人會明白,一隻普通的海綿拖鞋,是如此涵義,隻有小毛懂得,這就是上海人講的,辣手辣腳。每到此刻,小毛靈魂出竅,慢慢成為遙控模型,兩腳自動下樓。還好,二樓爺叔大門緊閉,小毛溜進銀鳳房間,拖鞋收進,坐到方格子被單上,銀鳳兩手掩胸,看了看小毛,鑽到小毛身邊來。小毛說,急成這副樣子了,討厭。銀鳳說,我是恨,隻有恨了,隔壁爺叔講過,想郎想得心急了,女人脫了繡花鞋子,猜一課,合撲,見不到人,仰天,人就會來,結果,一合一仰。小毛說,自家門口就擺一隻,討厭。銀鳳不響。小毛說,昨天夜裏,我來了幾個朋友,為啥要偷看。銀鳳笑說,我從來不看的。小毛說,看到啥了。銀鳳不響。小毛說,女人偷看,少有少見。銀鳳說,看得到啥呢,就算樓下,是天蟾舞台,共舞台,天天唱筱丹桂,我也不動心。小毛說,算了吧。銀鳳說,真的。小毛說,銀鳳看了還是不看,我心裏一本賬。銀鳳說,看得到啥呢,店堂裏又不開燈,一團一團黑影子,窸窸窣窣,男男女女,嘻嘻哈哈,看不清,聽不到。小毛說,啥叫偷看,要的就是這種味道。銀鳳腰身一軟說,對是對的,我看來看去,心裏就癢了。小毛不響。

小毛完全曉得,寂寞銀鳳,長夜如磐,冷眼看定樓下的世界,卿卿我我,是是非非,即便模糊身影,輕微動靜,讓銀鳳的眠床更冷,內心更熱。店堂是一個模糊焦點,大妹妹,蘭蘭,阿寶,小珍,滬生,樣子相貌,脾氣性格,相互關係,銀鳳經常提到。小毛說,這幫人比較無聊,滬生原來呢,還算正派,現在也學壞了,大妹妹跟蘭蘭,是花蝴蝶一樣。銀鳳說,我發覺,滬生對蘭蘭,已經有意思了,阿寶呢,帶了女朋友小珍進來,小毛就避開,門一關,兩個人抱緊不放。小毛說,不許講了。銀鳳說,兩個人到長凳旁邊抱緊。小毛說,管得太多了吧,心思太野了。海德哥哥,就要回來了,要靜一靜了。銀鳳不響。小毛說,過了幾個月,就會冷下來的,正常的。銀鳳說,啊,這是小毛的意思,準備冷下來了。小毛不響。銀鳳說,我不肯的,不會答應的。小毛不響,銀鳳輕聲說,我心裏的苦,以前吃過的虧,我可以跟啥人講呢。小毛一捏銀鳳的手說,跟我講。銀鳳畏懼說,這不可以。小毛不響。銀鳳說,小毛太絕情了。小毛不響。銀鳳說,我已經想到,海德回來,夜裏跟我做生活的樣子,我表麵不響,心裏不情不願,會更想小毛的,我喜歡的人,絕對不會變。小毛聽到此地,兩人相擁,無言而眠。這次見麵後,過了六天,海德回到了上海。當夜小毛中班回來,銀鳳房門,已不漏一絲燈光,門口有海德的皮鞋,一隻折疊的外文紙箱。小毛推開三樓房門,開燈,台子上有一包外國餅幹。小毛娘在簾子後說,回來了。小毛嗯了一聲。小毛娘說,早點休息,明朝夜裏,姆媽有要緊事體商量。小毛嗯了一聲。一夜無話。第二天小毛醒來,已是早上九點鍾。小毛下樓接水,跟王師傅講幾句,回到二樓,房門開了,銀鳳與海德吃泡飯,台子上是油條,紅乳腐,蘿卜幹炒毛豆。海德說,小毛進來,一道吃。小毛說,阿哥回來了。海德說,進來呀。小毛進去,銀鳳麵色不好,一聲不響。海德立起來,走到五鬥櫥前麵,朝一隻米黃鐵盒子一撳,嗒一響,跳出兩片焦黃麵包。海德拿出一片,搨了黃油,讓小毛吃。另一片也搨黃油,擺到銀鳳麵前碟子裏,銀鳳一動不動。小毛說,這機器叫啥。海德說,toaster,香港叫“多士爐”,我買的舊貨。銀鳳低頭說,買的,還是拾的。海德不響。海德說,外國人,單靠這隻機器吃飯,因此又高又壯。小毛說,還有啥稀奇東西。海德說,這趟隻有幾本舊畫報,裏麵有鳳飛飛,鄧麗君,大陸無人曉得。小毛吃麵包片,翻一翻畫報。銀鳳不響,海德吃了一碗泡飯說,這趟回來,輪船差一點出事故。小毛抬起眼睛看海德,目光隻停留海德的胸口。海德說,開到327海區,船長肉眼觀察,右前方有拖纜來船,航向是東南,0140階段,掛出垂直三盞白燈,一盞紅舷燈,距離大概四海裏了,船長看望遠鏡,對方仍舊是保向保速,接近到兩海裏,仍舊保向保速,變成交叉對遇局麵,曉得危險了,鳴三聲短汽笛,來船仍然直接過來,要死吧,夜霧重,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船長大幅度左轉舵,最後,來船離船艏右側五十米通過,甲板吊緊大型構件,一根鋼絲繩斷裂,大家一身冷汗,如果有浪,壓艙“麵包鐵”大幅度移動,甲板上的貨色側翻,船一斜,阿哥就危險了,回不到上海了。銀鳳冷冷說,講這種事體,啥意思。海德苦笑不響,吃泡飯。小毛說,太危險了。講到此地,發現銀鳳仍舊冷淡。小毛說,我上去了。海德說,坐一歇。小毛說,我先走了,再會。等到下午,小毛在後門碰到了銀鳳。小毛笑笑。銀鳳低聲說,情況有了變化,以後,小毛跟我,不要再聯係了,講定了。小毛一呆。銀鳳講了這句,眼睛不看小毛,端了麵盆,直接跑到樓上,房門一關。

小毛猝不及防,完全呆了。當天小毛娘下早班,回到房間說,小毛,吃了夜飯,陪姆媽到澳門路去一趟。小毛說,做啥。小毛娘說,路上再講。全家飯畢,母子兩人出門,沿西康路朝北,走澳門路。小毛娘說,人已經不小了,有樁事體,姆媽想了不少天。今朝出來,準備為小毛介紹女朋友。小毛停下來說,我不要女朋友,我不去。小毛娘說,去,姆媽講去,就要去,男人大了,就要討老婆,要有責任,領袖講過了,女人是男人身上一塊骨頭,意思是男女恩愛,工作好,身體也好。小毛不走。小毛娘說,要造反是吧,想翻天是吧,快點走,我跟春香小姐姐講定了,七點半,快點。小毛說,啥,啥春香。小毛搖搖頭,腦子空白,勉強跟了娘走,穿過江寧路,轉到莫幹山路一條石庫門老弄堂,走進一戶人家的灶間,底樓前客堂,已經開了門,春香小姐姐立於門口。小毛娘招呼一聲說,春香。小毛心裏一跳。眼睛掃過去,房門口的春香小姐姐,鵝蛋麵孔,眉眼忠厚,青絲秀潤。小毛記起了模糊的輪廓,小學生時期,春香來小毛家幾趟,春香娘與小毛娘,以前是教友。此刻,小毛娘說,小毛,進來呀。春香說,小毛認得我吧。小毛笑笑,三個人進前廂房,裏麵一隔為兩,前間擺大櫥,方台子,縫紉機,麵湯台,擺一部26寸鳳凰全鏈罩女式腳踏車,牆上有春香父母照片,五鬥櫥上麵,掛一隻十字架,下麵供一瓶塑料花。後麵一半,上搭閣樓,下麵隔出一小間,有小窗玻璃,裏麵是雙人床。小毛娘感歎說,春香好看吧。小毛不響。小毛娘看看四周說,房間好,樣樣舒齊,小毛覺得呢。小毛說,瞎講啥呀。春香說,是呀,阿姨也太直了,難為情的。小毛不響。春香說,小毛,現在還練拳吧。小毛說,長遠不練了,小姐姐哪裏聽來的。春香兩眼看定小毛說,有幾年一直看到呀,當時,我做環衛所蘇州河駁船生活,船過了洋鈿橋,上糧倉庫,經過葉家宅,岸上有一塊空地,幾次看到小毛練拳頭,我跟值班長講,這就是我弟弟。小毛娘說,蘇州河有多少垃圾碼頭,多少糞碼頭,春香樣樣曉得。小毛不響。

弄堂背後是蘇州河,一陣一陣,是夜航船汽笛聲,河對麵,是潭子灣,弄堂旁邊有啤酒廠,路西不遠,申新九廠高樓,每一個鐵絲窗柵欄上,零縑碎素,掛滿棉絮,風裏無數飛舞白鴿。春香的房間走廊,飄過來蘇州河氣味,棉紗味道,啤酒花隱隱約約的苦氣。三個人坐了一個鍾頭,小毛娘帶了小毛告辭。春香送出弄口,春香說,小毛要常來。小毛不響。小毛娘拉了一把說,答應呀。小毛點點頭,笑笑。母子兩人一路往回走,小毛娘笑眯眯說,蠻好。小毛說,姆媽,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體。小毛娘說,我已經定了,講起來,也算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小毛不響。小毛娘說,現在春香孤單了,春香娘故世前,我答應的,一定照顧好春香,現在隻要春香滿意,就可以了。小毛說,不要講了,我根本不答應。小毛娘說,男青年如果怕難為情,家長就要做主,姆媽困難中求告領袖,這也是天意,小毛結了婚,就曉得老婆好了。小毛說,八字沒一撇的事體。小毛娘說,姆媽看定的人,不會有問題,牆壁上,確實有十字架,小毛看不習慣,可以商量,替換,姆媽以前信耶穌教,後來改信領袖,一樣的。小毛不響。小毛娘說,昨天,姆媽跟春香,已經分別做了禱告。小毛說,啥啥啥,昨天碰過頭了。小毛娘說,昨天,就是現在的辰光,我開口一談,春香就爽快答應了,因為見過小毛嘛。小毛一呆,覺得事體嚴重了。小毛娘說,自家房間小,哥哥姐姐,接下來要談朋友,辦婚事,住哪裏去,春香的房子,以前是申新廠職員宿舍,馬上要裝煤氣,還有啥缺點,國際飯店,也不過如此,姆媽真眼熱。小毛說,要住,姆媽去住,我不感興趣。小毛娘說,女人比小毛大個兩三歲,更懂事理,女大兩,賽過娘,將來服侍小毛,有啥不適意。小毛不響。小毛娘說,春香一講起小毛,眉花眼笑,這就是緣分。小毛說,太奇怪了,如果春香樣樣好,為啥拖到現在。小毛娘頓了頓,一部裝菜的帶魚車,歪歪斜斜經過馬路。小毛娘說,結過一次婚,兩個月裏就結束了。小毛說,啊,已經結過婚了。小毛娘忽然光火說,我耐耐心心一路講,還是不肯聽。小毛不響。小毛娘忽然哭了起來,啊啊啊,我想想我,真是苦命女人啊,啊啊啊,我一輩子,做牛做馬,我還有啥意思啊,啊啊啊。小毛說,姆媽,輕點呀,輕一點。這天夜裏,小毛難掩心中之悲。銀鳳改變態度,一定得知此事,麵臨選擇,使小毛糾結,混亂。接下來的兩天,銀鳳看見小毛,冷淡裏帶一點客氣。海德一貫是熱情好客,毫無變化。到第三天,春香拎了水果籃,彩色奶油蛋糕上門。小毛父母非常高興,談談講講,坐了兩個鍾頭,春香告辭,小毛爸爸拉了小毛,送下樓梯。二樓兩家鄰居,開門來看,小毛尷尬至極。二樓爺叔,海德,笑眯眯盯緊了春香的胸口。銀鳳看到春香,眼神冷淡。短短三天時間,世界有變。第四天上班,樊師傅說,小毛要結婚了,蠻好蠻好。小毛一呆。樊師傅說,老婆大幾歲,浦東人喜歡大娘子,頂好。小毛說,我不答應,我娘就尋死上吊,窮吵。樊師傅說,小毛,討老婆,不是買花瓶,日腳過得去,就可以了,以前講結婚,就是盡孝,有道理的。小毛不響。樊師傅從包裏拿出一張照片說,春香不錯的,一看,圓端端麵孔,雪雪白,肯定是賢惠家主婆,會養雙胞胎。小毛一嚇。樊師傅胡蘿卜手指頭,捏了一張春香的照片,微微發抖,“人民照相館”,手工著色四寸照片,四麵切花邊,春香燙了前劉海,一字領羊毛衫,紮絲巾,笑眯眯染兩朵紅暈,看定了小毛。樊師傅說,老娘家,特地來尋我,求我來看,我隻講一個字,好。我讚成,我要吃喜酒。小毛拿了照片,心亂如麻,下班後,到葉家宅看望拳頭師父。師娘上班,金妹燒菜,陪小毛吃了幾杯,以往,拳頭師父最反感樊師傅,但這次非常讚同,隻望小毛結婚。小毛有一點醉,慢慢走回大自鳴鍾,已經九點敲過,小毛懶得開門,走後弄堂,後門敞開,聽見理發店堂裏有人說笑。小毛身體一避,裏麵坐定兩個人,一個女人靠了鏡台,仔細聽口音,是阿寶,滬生,銀鳳。三人有說有笑。銀鳳說,小毛的女朋友,交關標致,有房子。滬生說,太不夠朋友了,我跟阿寶,為啥一點不曉得,有啥可以瞞的。阿寶說,嫂嫂結婚幾年了。銀鳳嗲聲說,我年紀大了。滬生說,嫂嫂笑起來好看。銀鳳笑說,我曉得滬生,早就熟的,一道看過電影。滬生說,這我記得,《多瑙河之波》,船長跟安娜。銀鳳軟聲說,是呀是呀。阿寶說,我一般隻是夜裏過來,嫂嫂哪裏會認得。銀鳳笑說,這是秘密。滬生說,笑起來好聽。銀鳳輕笑,撩心撩肺。阿寶說,這個小毛,看到了新娘子,走不動路了。滬生說,大概是過夜了,這是允許的。銀鳳說,滬生真會說戲話。小毛靠了門框,一股熱血湧上來,慢慢走進理發店。三個人發現小毛,身體一動。銀鳳穿一件月白棉毛衫,手拿一條毛巾,路燈光照過來,渾身圓潤,是象牙色,但此刻,小毛毫不動心,也並不難過。小毛拿出春香的照片說,講得不錯,我確實要結婚了,從現在起,大家不要再虛偽,不需要再聯係。滬生說,小毛,做啥。小毛說,本來就不是結拜弟兄,我走我獨木橋,以後不必要來往了。阿寶說,小毛,酒吃多了。小毛說,我死我活,我自家事體,從今以後,大家拗斷。阿寶與滬生立起來說,小毛。銀鳳不動,凜若冰霜,忽然蹲下來抽泣。小毛說,對不起,大家到此為止,我決定了,說一不兩。講完這句,小毛十分平靜,忽然感到無所畏懼,能獨立麵對一切磨難,小毛一步一步走到樓上,關門睏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