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以後,大自鳴鍾弄堂理發店,白天營業照常,夜裏永歸寂靜。小毛與滬生,阿寶絕交,婚後搬到莫幹山路,很少回來。小毛娘眉頭皺緊。二樓銀鳳,形容憔悴,身材發胖。大妹妹,已去安徽山裏上班。隻有蘭蘭與滬生有聯係,時常見麵。有次夜裏,兩個人走到西康路三角花園。蘭蘭說,理發店裏,現在老鼠多起來了,一到夜裏,門口蹲兩隻野貓。滬生心裏一酸說,太冷清了,最近見到小毛吧。蘭蘭說,見過一次,不理不睬,脾氣完全變怪了。滬生不響。蘭蘭靠緊滬生,捏緊滬生的手說,人人不開心,阿寶也不開心,據說跟小珍分手了,滬生為啥不開心。滬生不響,同時也覺得,蘭蘭是細心人,這半年裏,滬生心情變壞,是家中發生了逆轉,起因是1971年一架飛機失事,數年後,牽連到滬生父母,雙雙隔離審查,隨後,拉德公寓立刻搬場。滬生與滬民兄弟兩人,指定搬進武定路一間舊公房,兩小間,合用衛生,與原來英式公寓,天地有別。此刻,滬生表麵上笑笑,其實是有氣無力。滬生說,小姑娘,少管閑事。蘭蘭說,要開心一點,跟我講講嘛。蘭蘭貼近滬生。三角花園裏,到處是一對一對,抱緊的無聲男女,附近的夾竹桃,墨黑沉沉,滿樹白花。蘭蘭說,過幾天,跟我去聽唱片,散散心。滬生答應。

三天後,蘭蘭約了滬生,阿寶,走進玉佛寺附近,一條新式裏弄,去看蘭蘭的女同學,電車賣票員雪芝。蘭蘭說,雪芝的房子,照樣獨門進出,一樓到二樓,紅木家具,一件不缺,樓上小間裏,照樣有唱片,也有唱機。阿寶說,奇怪了,現在還會有這種好人家。蘭蘭說,雪芝爸爸,以前是鐵工廠小老板,應該算資本家。滬生說,我不禁要問,革命到了現在,還有漏網之魚。阿寶歎息說,滬生到了現在,還講這種口頭語,還談革命。滬生忽然不響。蘭蘭說,大妹妹最倒黴,穿棉褲爬山,雪芝倒黴,是五個哥哥姐姐,全部下鄉了,講起來,雪芝條件好,大小姐派頭,平時要臨帖,打棋譜,集郵票,一賣電車票,馬上一副武腔,敲台板,搖小紅旗子。阿寶不響。三個人進了小弄堂,後門一開,眼前的雪芝,苗條身材,梳兩根辮子,朝陽格襯衫,文雅曼妙。阿寶吃了一驚,1970年代,工廠,菜場,國營糧油店,飲食店,每條公交線路,包括環衛所,可以看見容貌姣好女青年,阿寶看看雪芝,無意之間,想到了夜班電車,雪芝胸前掛一隻帆布票袋,座位上方,是昏黃的小燈,車子搖晃,嗡嗡作響,幾個下中班的男青年,認定雪芝的班次,每夜專乘這一趟電車,為的是看一眼雪芝,看一看雪芝的無指絨線手套,小花布袖套,絨線圍巾,中式棉襖,看雪芝一張一張整理鈔票,數清角子,用舊報紙一卷一卷,仔細包好,然後,拆開一疊車票的騎馬釘,預先翻鬆,壓進木板票夾,台板一關,移開窗玻璃,小旗子伸出去,敲車廂鐵皮,提籃橋提籃橋提籃橋,提籃橋到了,提籃橋到了。雪芝說,阿寶。蘭蘭推了推阿寶。阿寶發現,眼前的雪芝,吐囑溫婉,淺笑明眸。阿寶說,啊。雪芝說,阿寶,幾時讓我看郵票。阿寶說,我早就停手了,對了,最近有啥新票呢。雪芝想了想說,“勝利完成第四個五年計劃”,J8,十六張一套。阿寶笑笑。雪芝說,不過,我隻集舊票,我哥哥,兩個姐姐,安徽插隊,另外兩個姐姐,黑龍江農場,加上這幫人的同學,信封舊票全歸我。阿寶不響,心裏不相信,陌生的雪芝,可以講個不停。桌麵上有棋盤,硯台,筆墨。阿寶說,我有一本豐子愷編的《九成宮》,我不寫字,雪芝要吧。雪芝說,民國老版本,我要的。滬生說,如果1966年,雪芝多寫幾批大標語,多寫橫幅,等於多練榜書,更容易提高。阿寶說,這要看情況,當時最時髦,就是“新魏碑”了,馬路上,到處“新魏碑”,我比較惡心。雪芝說,阿寶講得有意思,字確實要清貴,要有古碑氣,要舊氣,不可以薄相。滬生不響。雪芝說,“新魏碑”呢,硬僵僵,火氣太足,結體就不一樣了。滬生說,一筆一畫,峭拔剛勁,**十足,為啥不好呢。阿寶輕聲說,已經吃足苦頭了,還要**。滬生不響。蘭蘭說,1966年,雪芝還是穿開襠褲,就會寫大字了。雪芝拍一記蘭蘭說,要死了,十三。大家一笑。蘭蘭領滬生到樓上聽唱片,阿寶與雪芝,落子棋枰,房間裏靜,阿寶想到雪芝賣票的樣子,心生憐惜。這天回去的路上,滬生看了看阿寶說,連輸了兩盤,肯定是有意的。阿寶說,我一直是臭棋,從來不動腦筋,隻是看雪芝,夾一粒黑子,端端正正撳下來,滴的一記,雅致相。滬生不響。阿寶說,棋一動,就曉得對方心氣,無論打劫,死活,收官,雪芝根本無所謂,一點不爭。滬生不響。兩個人到飲食店吃餛飩。阿寶說,滬生,想開一點。滬生不響。阿寶說,小毛發作這天,滬生倒是嘻嘻哈哈,跟銀鳳又講又笑。滬生說,是苦笑,懂吧,也是酒吃多了。阿寶說,是吧。滬生說,大家全部是明白人,這一夜,大家全部不對頭了,小毛,銀鳳,我呢,更是不談了。阿寶不響。想到這一天,阿寶得知滬生家中變故,黃昏趕到武定路,開門先吃一驚,兩個房間,灰塵之中,隻有兩床地鋪。滬生無精打采,看看阿寶說,我還可以,滬民情緒不好。滬民裹緊一條棉花胎,一動不動。阿寶拖滬民起來,摸出皮夾說,阿哥,麻煩去買點酒菜上來,大家隨便吃一頓。滬民勉強起身,摸一把麵孔,下樓去買。阿寶到走廊裏,尋著一把破掃帚,四周粗粗打掃。滬生說,我無所謂。阿寶說,搬也就搬了,當年,我搬到曹楊新村,鄰居要圍觀,此地算靜的。滬生不響。阿寶笑說,想起我祖父講,做官的抄家,完全是應該,抄到生意人頭上,千古少見。滬生說,為啥。阿寶說,也就是隨便講講,太平天國,長毛造反,照樣一路抄殺,不管官民,這就是革命。滬生說,觀點混亂,人呢,還是要以階級來分,就算到了出事前一天,我爸爸講起來,是為了階級,為了國家,不是為個人,我爸爸已經無法退縮,身不由己了。阿寶說,這我全懂,向來如此,隻要是上麵大領導出事體,也就是打悶包,內部處理,下麵一大批人,準備翻船,唐宋元明清,一式一樣。滬生說,不多講了,接受現實,我隨便。不久,滬民買來幾包熟菜,兩瓶加飯酒。三個人悶頭吃了,坐到夜裏七點半,滬生送阿寶下樓,路上一直亂講,結果糊裏糊塗,兩人順西康路一直走到大自鳴鍾弄堂,理發店鎖了門,樓下喊小毛,無人答應,轉到後弄堂,銀鳳穿一套月白棉毛衫,靠近水鬥搓毛巾。銀鳳笑笑說,大概是滬生,阿寶對吧。阿寶說,小毛呢。銀鳳說,上班到現在也不回來,不要等了。滬生說,不要緊的,我坐一坐。銀鳳看看樓上,輕聲說,還是回去吧。阿寶說,我以前見過嫂嫂吧。銀鳳微微一笑說,反正我認得阿寶。滬生笑笑,酒眼朦朧,看見麵前少婦,心情鬆一點。兩個人坐進理發店,銀鳳依了鏡台,說笑十多分鍾。想不到,小毛衝進來大發作。事後,銀鳳抽泣一陣,木然上樓。兩個人呆坐許久,滬生說,還是走吧。滬生拉了阿寶,走出店門。阿寶說,結束就結束。滬生不響。阿寶說,最後再看一看,理發店這一頁,也就翻過去了。滬生看定寂靜的弄堂,路燈昏黃,一隻野貓穿過。滬生說,如果是結拜弟兄,也許就好一點。阿寶歎息說,人是要變的,情況變了,一切會變。滬生不響。阿寶說,既然小毛要結束,我買賬。滬生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