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章·一

康總結束午宴,陪了三位老總,趕到昆山談生意。康太帶領女眷,太太團一行四人,一部商務車,到“華亭伊勢丹”消費,各人大包小包,康太埋單,隨後去“希爾頓”下午茶,四人入座。古太講北方話說,上海的汪小姐,就是宏總,宏太太,中午怎沒見。康太講北方話說,這女人,最近不太對勁,我這是背後議論了,汪小姐不願陪老公應酬,說要換一個活法兒。陸太講北方話說,上海女人,作。古太說,我們康太賢惠,可真不像上海女人。康太賠笑說,我是家務事多。古太說,對了康太,您還是先回吧,受累陪我們大半天了,晚飯,我們自個兒能解決,沒事兒。康太見狀,也就客氣一番,拿出一隻信封,放到茶幾上說,一點小意思,各位盡管開銷。三個太太客氣幾句,起身致謝,目送康太離開。

此刻,古太立即撥通汪小姐電話,聊了幾句。半個小時後,汪小姐嫋嫋進來,落座寒暄。古太講北方話說,好久沒見,人更精神了。汪小姐講北方話說,我這是才明白,北方人講的精神,就是漂亮。古太說,我介紹一下,這一位,是台灣林太。汪小姐笑笑。古太說,最近上海方麵,反對夫唱婦隨的運動,形勢如何,咱們得學習。汪小姐笑說,一定是康太嚼舌頭了。古太說,男人帶不帶太太,真無所謂,可是太太甩了老公,自個兒出門,除非是同學會。陸太講北方話說,有些聲色場麵,真也是不方便,姐妹會呢,心裏就惦著家裏。林太講國語說,夫妻出麵應酬,那是理所當然耶。汪小姐說,各位怎麽了,講點別的成嗎。古太說,咱不得學上海改革的經驗,互相交流不是嘛。林太笑說,大陸人碰麵,一說到交流,問我的問題,就是獨,還是統,藍還是綠。汪小姐擺弄頭發說,政治有啥意思,女人要的是情,緣,心情,環境。古太說,這我愛聽。汪小姐說,一個多月前,我跟幾個上海騷女人,去了一趟常熟,結果呢,被一個上海老派男人,纏上了,那叫刺激,最後,雖然鬧得不歡而散,遭人嫉恨,我還算是長了記性,長見識。陸太說,聽起來,像爭風吃醋。汪小姐說,做女人難,跟老公出門,怎麽打扮,一毛錢問題沒有,自個兒出去,同樣打扮,有問題了,上海話講,就是狐狸精了,**了。古太說,狐狸精這句,全國通用,那結果呢,被老男纏上了,又怎麽著了,反正你這樣兒的,照我們那兒說起來,那就叫“欠”。汪小姐笑說,隨便說。林太說,聽這故事,很不一般耶。汪小姐說,一般。古太說,老派男人,是不是那方麵很冷淡。陸太說,有沒有家庭。汪小姐說,瞧,我一口茶沒喝,做詢問筆錄哪。古太敬茶說,來,先潤一潤嗓子,慢慢講。汪小姐說,其實也沒什麽,隻是那種情調,確實濃,環境氣氛,少見。三個太太眼看汪小姐,十分好奇。

此刻,汪小姐想了想說,我先打個電話。汪小姐走到大堂,通了電話,進來入座。古太說,真吊胃口。汪小姐說,剛才我說的那位老男人,最近正巧在上海,不如我們,晚上約了他,到“至真園”吃個飯,怎樣。古太說,這可以呀。汪小姐說,我剛才約了。古太點頭說,好。陸太說,剛才說起的情調,繼續吧。汪小姐笑道,說來慚愧,當時我剛到常熟,等於就醉倒了,下午醒過來,模模糊糊,躺在一張雕花帳子床裏,懶洋洋起身,老派男已經端了茶盞過來,放唱片,備洗澡水,妥帖周到,最後,兩人到窗前,肩並肩坐了,邊上,是自鳴鍾,雅致茶幾,古薰裏飄來上好檀香,老派男換幾張舊唱片,留聲機慢慢轉,有一首唱的是,我等著你回來/我想著你回來/等你回來讓我開懷/你為什麽不回來/我要等你回來/還不回來春光不再。林太說,唔,白光的老歌。汪小姐說,坐在窗前朝下看,青瓦屋脊,中間私家天井,東麵一小戲台,彈彈唱唱,露出一對嬌小繡花金蓮,一雙黑麵圓口布鞋,白襪,西麵的回廊裏,坐了不少同來的女人,鞋子五花八門,老派男一推花窗,蘇州曲子傳上來,翻譯成北方話,就是,歸房扶著春香婢,倒臥牙床恨無窮,從此她,一日回腸經百轉,菱花鏡裏損姿容。

三位太太靜默。汪小姐說,難不成,北邊有重要領導過世了,肅穆成這樣了。林太說,情調很讚,我原以為,喝個巴黎咖啡,看個甲板日落,數個草原星星,是情調,酒中風格天地別,一個女人家,古舊大床懶洋洋醒來,麵如桃花,嬌柔無力,老紳士殷勤伺候,焚香沐浴,窗下歌弦,秋風鳴悲,一百五十年前,兩江總督三姨太,也不過如此耶。古太笑說,編。汪小姐說,生活平淡無奇,因此要編。陸太說,也就汪小姐,能整這一出,我們那兒,誰敢呢。古太說,醉就另說了,上海老男人,盡了地主之誼,憐香惜玉,造化造化,我那地區,一般是猛張飛多,阮氏兄弟,魯智深也不少,膂力過人,男女之間,也就是一推二六五,速戰速決。林太說,魯智深倒拔垂楊柳,不近女色。陸太說,吃狗肉的,能不近女色,《水滸》那才叫編。古太說,上回跟我老公來上海,客戶請到夜總會,包房裏男男女女,議論極品男,極品女,我就走了,其實我不明白,什麽叫極品。陸太說,必須年輕,女不過二十,男不過二十八。古太說,俗了吧,還采陰補陽,印度神油呢,我說的是境界,派頭。林太說,這故事的男女,屬於上海極品,我有個台灣朋友,寫的是反麵文章,認為上海男女,已經變形了。古太說,這文章,我記得讀過,上海男人一早起來,不是倒痰盂,就是洗老婆**,買回一條帶魚。林太笑說,確實是這樣寫的,引得上海文人集體圍攻,認為是歪曲抹黑了上海男人,熱鬧了好一陣,朋友收集這些文字,配她的原文,眾星捧月,再出一本書,當時我送了一本,給上海的寶總,他是超懂的,也隻有他,看懂這書的意思,苦笑兩聲。汪小姐講,寶總,不會是阿寶吧,我朋友呀。林太說,對耶,寶總好眼力,他知道,這文章看似奚落男人,其實是考量,女人有了充分自由之後,是否會節製,是保持傳統女人,極品女人的特點呢,還是繼續上行,最後無法無天,因為女人一變,身邊男人,隨之也變,幾十年男女平權,同工同酬,“半爿天”教育,菜場女販子,膽敢活剝鵪鶉皮,殺兔子,殺豬,殺牛,一個女人殺一隻驢子,因為上一代女人,也煉鋼打鐵,開山修路做石匠,駕巨型公車,遺傳曆史基因的自立觀,再加經濟上位,賺錢多少先不論,膨脹自信,所謂精神獨立,是肯定的,就算表麵不長胡須,三圍超讚,天天用名牌口紅,內裏是慢慢雄化,身邊的男人,難免不逐步雌化,此消彼長,當時寶總覺得說,既然男人是石頭,女人厲害的力量,就是軟招和慢功,懂不懂,表麵弱水三千,天下之物,莫文於水。古太說,什麽意思。林太說,水麵最靜嘛,國文課裏有說,細則為羅觳,旋則為虎眼,還有就是,注為天紳,立為嶽玉,驕而為龍,噴而為霧,吸而為風,怒而為霆。陸太說,不對了不對了,山洪暴發,瘋了,更嚇人了,不就成上海人講“雌老虎”了。林太說,主要是柔嘛,漲大水,一點聲音都沒有,樓上水管壞了,一早醒來,水已經漲到腳麵了,水有聲音嗎,是隱秘的慢功,寶總講的是水滴石穿,厲害吧,這才是女人本性,樣子最文靜,假如男女都是硬石頭,兩石相碰,火星四起。陸太笑笑,汪小姐不響。古太說,有道理。林太說,水就是女人不知不覺的大力道,石頭一點不知道,最後磨成鵝卵石,這精致水磨功夫,可以讓頑石點頭。陸太撲哧一聲。古太說,受教。

此刻,汪小姐喃喃說,原來林太,還認識阿寶。林太說,在虹橋住了五年,後跟我先生去北方做事,怎麽了。汪小姐說,世界太小,我後悔講那故事了,這事兒,我們到此為止,傳出去就有麻煩。林太說,放心,今天就是見了阿寶,也不多說一字,都四五年不見了。古太拍拍信封說,不如,現在打電話,晚上也請過來聚,我們埋單,老派上海男,再加寶總,這主意好。汪小姐不響。林太說,可以嗎。陸太說,趕緊給寶總電話呀。汪小姐說,這個嘛。林太羞怯說,那我打了。林太打通阿寶電話,講上海話說,寶總呀,猜猜我啥人啦。人立刻癡笑起來。雙方當下講定,阿寶直接到“至真園”,見麵吃夜飯。林太掛了電話。古太說,一跟老情人講話,怎麽就**萬種了。林太說,我這種洋涇浜上海話,他一猜就是了,因此我笑。陸太說,藏得挺深的,原來在上海,還有個姓寶的。林太要辯解。汪小姐慢慢起身說,我忘了一件事兒,先去一次再來。古太說,怎麽了。汪小姐說,去去就來嘛。古太一把拉住說,別是寶總要來,感覺不爽了,俺們可什麽都不知道,別介。汪小姐說,我怕什麽呀,阿寶以前,還是我客戶呢,多年朋友了。古太說,有事兒另說吧,都啥時候了。汪小姐隻能一屁股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