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第二年初夏某天,氣溫滾熱,葉家宅小菜場附近,有一爿醬油店,賣散裝啤酒。營業員接過小毛的鋼鍾水壺,扳開黃銅龍頭。營業員說,師兄師姐,來了不少。小毛說,當心,眼睛看龍頭。營業員對女營業員說,練功夫,練拳頭的人,就是不一樣,做了夜班,日裏還不睏,還有精神吃老酒。小毛說,有意見對吧。營業員說,毫無意見,是眼熱,我當時是一念之差,做了櫃台猢猻,看看現在,工人階級多少開心。小毛不響。啤酒滿了。營業員手一扳,轉過櫃台,竹殼熱水瓶擺到紹興酒壇旁邊,漏鬥插進瓶口,竹製酒吊,陰篤篤,濕淋淋提上來,一股香氣,朝漏鬥口一橫,算半斤。熱水瓶裝滿黃酒,小毛付了鈔票,一手拎水壺,一手拎兩隻熱水瓶。女營業員說,勁道大,厲害。小毛的腰板挺直,大步離開醬油店,來到師父房間。八仙桌已靠床擺好。建國,榮根,國棉六廠藝徒小勇,絹紡廠小隆興等人,買了熟菜,拆開油紙包,擺到台子當中。灶披間裏,金妹炒了兩碗素菜。小毛倒了酒。師父講,小菜蠻好,今朝,人人要吃老酒。金妹穿無袖汗衫,端菜進來,頸口流汗,一雙藕臂,兩腋濕透。小毛說,我叫名,隻有十五歲。師父說,十五歲,我已經準備養小人,準備做爹爹了,吃酒不礙的。小隆興笑笑。金妹吃了一大口啤酒說,灶間太小了,太熱了,我現在隻想汏浴。師父說,我就一間房間,真要汏,現在到床腳旁邊去汏。金妹說,十三,當了小朋友麵前,我好意思汏吧。師父說,有啥不可以呢,我師父當年,召集了師兄弟,看過一次女人汏浴。金妹說,好意思講的。大家入座。建國說,師父吃。師父說,我這次,是指揮部派我到楊浦區三個月,幫幾個工人組織訓練基本動作。小毛說,我有空來看。師父說,也就是一般格鬥擒拿,路太遠,情況也亂,大家不便來。小毛說,萬一有要緊事體呢。師父說,教拳三年多,借此機會,我跟大家告一個段落。大家不響。師父說,蜻蜓吃尾巴,現在隻能自顧自,管好自家,市麵亂,心就要定,做人單憑一個“義”,要幫弟兄,我師父的師父,是蘇北難民,到上海做工,當時成千上萬工人參加青幫,幫規真多,進香堂,先要看漱口,水吐得太重,是血水噴人,淨身揩麵,毛巾不可以過頂,揩過頭頂,滅祖欺師,橫揩,橫行霸道,亂揩,江湖作亂。小毛笑笑。師父壓低聲音說,規矩嚴明,不許邪盜**,一徒不許拜兩師,不許拜墓為師,不許兄徒師弟,師父不收,不許徒弟代收,扶危濟困,惜老憐貧,換香不換燭,先上小爺燭,再上檀香,然後呢,信香三支,群香三爐。金妹說,算了吧,講起來蘇北幫最厲害,一般就是賣命,立到前頭,吃到拳頭,拿到零頭,肉體還要讓老頭子弄。小毛說,啥。師父說,滬西幫派女流氓,“小粢飯”,“雌老虎”,當年肯定風光,“十姊妹”,紗廠楊花娣為首,看起來風光,十個女工,全部要跟軍師過夜。金妹說,真囉嗦。師父說,搞罷工,紗廠裏又有幫,安徽幫,湖北幫,蘇北幫,山東幫,紹興幫,南洋香煙廠,不是寧波幫,就是廣州幫,蘇州河碼頭,太古碼頭,水太深了,到我師父一代,還算聰明,隻做同鄉人的弟兄,少惹是非,供關公,關老爺,張天師,我現在隻能供領袖,一般情況裏,記得領袖語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也就可以了。小毛說,有人欺負朋友,我哪能辦。小勇說,講講看。師父說,社會糾葛,一般朋友關係,目前盡量少管。小毛不響。師父說,運動一來,車間裏真也冒出幾隻癟三,領袖語錄,朗朗上口,革命形勢,樣樣懂,身披軍大衣,樣子像領導,真是奇怪。金妹說,我廠裏,也有這種癟三,奇怪。師父說,老古話講,這叫小人多才。金妹笑說,打扮最重要呀,據說以前搞罷工,美亞廠來了一個代表談判聯合行動,穿了一身舊衣裳,大家根本不理睬,結果換了一套新衣裳,就談得爽快了。師父說,我是看透了,講起來,是鬥階級,其實跟過去的幫會,黨派搞罷工差不多,是鬥人,人跟人之間,主要靠互相聞味道,互相看脾氣,合得攏,還是合不攏,就算是一個階級了,一個組織,親生親養的同胞手足,同宗弟兄,往往也是互相打小算盤,一個朝東,一個要朝西,結果呢,就互相鬥,互相打,互相戳娘倒皮的罵,哼,講起來好聽,路線鬥爭。
大家不響。吃酒吃菜。師父說,比如我這次到楊浦,我已經想定了,隻教拳,搞七撚三事體,我不參加。小隆興說,這段時間,大家做啥呢。師父說,無啥好做,少跟造反隊搭界,跟車間裏小姑娘,小阿姨,小姆媽搭訕,講講笑笑,倒是可以的,因為年紀到了,懂一點女人的味道,以後少走彎路。金妹說,師父要教壞小朋友了。師父說,年紀確實不小了,我來問,小隆興年齡多少。小隆興說,十九。師父說,建國,榮根兩弟兄,一個是十九,一個十八,小勇十七。小毛最小。大家不響。房子外麵,傳來駁船汽笛聲,天氣熱,每個人吃得麵孔發紅。師父看看大家說,我來講個故事,老古話講,看佛警僧,看父警子,古代有個高僧,自小出家,清修到老,名聲好,臨死階段,徒弟問,師父有啥要講吧。高僧說,一世看不見女人的下身,我苦惱,因此死了兩夜,還是死不脫,辛酸。金妹說,好意思的,不許講了。師父說,徒弟就跑到堂子裏,叫一個女人過來,褲裙一落,高僧一看說,啊呀呀呀,原來跟尼姑是一樣的,兩腳一伸,圓寂了。金妹說,下作。師父說,上麵要作,下麵也要作,這叫下作。吃了老酒,我頭腦拎清,現在我來問徒弟,女人赤膊,看見過吧。金妹說,不許講了。師父說,我重點來講一講,男人不下作,小囡哪裏來,早曉得,就早懂事,人就聰明,我師父講了,男人早一點曉得女人,也就不稀奇了,以後少犯錯。小毛說,我看到過了。師父說,講講看。小毛不響。師父說,不要緊,講。金妹筷子一放說,蠻好吃一點師徒老酒,就講下作事體。小毛不響。師父說,金妹是過來人,下作事體,樣樣做過了。金妹說,太難聽了,不要講了。師父說,社會亂,這批小囡,樣樣不懂,我就有責任。金妹說,講得出口吧。師父說,又不是讓金妹講,是聽小朋友講,小毛快點講。小毛說,是去“大串聯”,車廂裏人山人海,我坐的地方,車廂連接板,屁股下麵漏空,人多得實在不能動,廁所間裏全部塞滿人,半夜裏,對麵兩個北方大姐姐,穿的是棉褲,實在太急了,結果就一脫到底,對準鐵板。師父說,小毛當時想啥。金妹說,不許講了。小毛不響。小勇說,我有次去中山橋棚戶區,看到同學的小阿姨,隔壁小姆媽,大熱天赤膊,房間裏走來走去,樣樣無所謂。建國說,我小娘舅,小舅媽,到上海來大串聯,夜裏睏雙層床下鋪,哥哥跟我睏上鋪,因為是木條子鋪板,半夜裏我就跟哥哥看下去。金妹麵孔飛紅說,真不曉得,男人為啥喜歡講這種事體。大家不響。金妹說,難怪有一次,我到廠裏淴浴,聽到頂棚上麵有聲音,一個班次的女工淴浴場麵,兩排蓮蓬頭,三四十個赤膊女人,結果上個禮拜,轟隆隆隆一響,頂棚讓水蒸氣熏酥了,爬進一個人,想不到忽然全部塌下來,灰塵垃圾裏,趴了一個電工阿胡子,十幾個小姊妹,捂緊上身下身,連忙就逃,真是嚇煞人,其他幾個老阿姨,老女人,老師傅,根本不怕,衣裳顧不得穿,赤膊騎到阿胡子身上,打得阿胡子七葷八素。師父說,一頓粉拳,厲害。金妹笑說,下作男人,真是下作。師父笑笑。金妹說,這樁事體之後,三車間的小姊妹講,金妹,我想過了,以後發覺有男人偷看,我隻要雙手捂緊麵孔,就可以了。師父說,為啥。金妹說,一手遮下身,一手擋上身,根本不起作用,我後身屁股呢,大腿呢,別人樣樣看得到。師父說,不明白。金妹說,如果我捂緊麵孔,下作男人,就看不明白了,這個赤膊女人,究竟是金妹呢,還是銀妹,寶妹,看不明白,等於白看,女人身體,是一樣的,隨便看。師父笑說,這倒也是,小**,真是聰明,做人,其實就是憑一張麵孔,屁股算啥呢。金妹說,現在我算是曉得,天下最騷是男人,自小就偷看女人。大家不響。師父說,怪吧,女人讓男人看一看,身上會缺幾錢幾兩肉吧,一錢一厘也不會損失,偷看三十幾個女人淴浴,問題嚴重,但是最嚴重是破壞了公共財產,公家的頂棚,這種低級男人,就因為看得太遲,缺少教育,我是受過教育的人,根本不費這種心思,腦子裏,我全部曉得,有啥看頭呢。大家不響,吃悶酒。師父說,舊社會,我九歲學生意,十歲拜師父學拳頭,十四歲有一日,師父叫來洋金車間所有小弟兄,像今朝一樣,先練拳,然後吃老酒。我師父問了,啥人見過女人赤膊。大家不響,這真叫老實。我師父講,從今朝起,大家就要做男人了,這個世道社會,做男人難,最容易上當受騙,因此早一點明白,以後就不做十三點,麵孔上的赤豆,就是騷粒子,也生發得少一點。我師父當時,已經請來一個堂子裏的女人,坐進隔壁房間腰子形大腳盆,一本正經淴浴。我師父叫到徒弟的名字,徒弟就進去看,每個人看一刻鍾,其他人,外麵吃酒。當時大家不響。我師父講,做人要實在,我最看不起擺膘勁,裝斯文,假正經的悶**,現在聽好了,一個一個進去看,等於開女人展覽會,啥叫女人,啥叫淴浴,免得以後,東看西看偷看,心驚肉跳,麵孔變色,上了女人的當,壞事做盡。當時大家緊張了。我師父對我講,鴻壽,現在先進去看。我不肯,我師父一掌劈過來,我就逃進去,看見一個女人,攤手攤腳,坐進腰子形大腳盆,渾身粉嫩,雪雪白。金妹說,不要講了,可以了。師父說,女人看看我,笑了笑講,弟弟。我講,啊。女人講,過來,過來呀,來看姐姐汏腳。金妹講,要死了,舊社會真下作。師父說,這有啥。金妹說,師父的師父,一定是黃金榮的流氓徒弟了。師父說,瞎講有啥意思呢,我師父,以前講起來是青幫,照樣參加工人起義,真正三代無產階級,可惜呀,不到解放,就死了。金妹說,真是不懂了,為啥要教壞這幫小囡。師父說,我這是上生理衛生課,懂了吧,女人啥樣子,老師會管吧,有教授教吧,我做師父的,就應該教,我有責任。
此刻,酒菜吃了大半。小隆興說,剛剛講到,有人欺負小毛的朋友。小毛說,是的,我一個朋友,房間裏的鋼琴,讓別人搬走了。師父說,有鋼琴的人家,多數資產階級,這可以隨便搬。小毛說,開始我以為,是楊浦區一個叫馬頭的搬的,結果馬頭死不認賬,我就跟建國等等幾個朋友,到大楊浦高郎橋,尋到馬頭,想不到講了幾句,就準備打了,馬頭人多,蠻防我的。馬頭對我笑笑講,普陀區的武功,算啥呢,一副娘娘腔,要講力道,要拉場子,擺場子,擺功架,大楊浦,全上海一級水平,一隻鼎,此地根本不會嚇。師父說,聽這種小赤佬瞎講。小毛說,後來,我真不敢動了,馬頭叫來不少人,手裏有角鐵,洋圓,自來水管子。建國說,角鐵不稀奇,現在最時髦,自來水管子,焊三角刮刀,新式標槍。師父說,建國,打拳頭,就是打拳頭,弓有各種弓,人有各種人,這種野蠻家生,碰也不許碰,要出人性命的。建國不響。師父想了想說,以後有啥事體,小毛打傳呼電話過來。小毛說,好的。師父說,老實講,這種“上隻角”的事體,以後不要管,也根本管不過來,去年抄家,五原路有一個老板,一幢大洋房裏,抄出六個小老婆,解放十多年了,啥人曉得呢。旁邊的五原小菜場,批鬥一個男人,據說平常喜歡瞄女人,就算流氓犯了,赤膊批鬥,胸口掛一塊鹹肉,蒼蠅亂叮,公平吧,管得過來吧。大家不響。榮根羞澀說,師父剛剛講了淴浴,隻講了一半。金妹說,榮根,夜壺水多了吧。師父笑說,也就是這點事體,我一個師兄叫龍弟,當時赤了膊,從裏廂房間出來,胸口刺一隻青龍頭,上麵吸出兩塊血印子。大家看龍弟穿衣裳,不響。我師父笑笑講,看起來,男人身上有了刺青,就比較登樣,隔壁這隻小娘皮,單單歡喜龍弟嘛,講得龍弟的麵孔,像洋紅番茄。小毛扳手指頭說,第廿三把交椅,天微星九紋龍史進,大概是龍弟的祖宗。師父說,刺青,其實叫刺花,上海人講起來,肉皮上刺青,不是宋朝來的,是外國水手的規矩,逢到翻船死人,做了落水鬼,爛肉不爛皮,認屍便當,之後,就傳到了上海的幫會,人人喜歡,以前“白相人嫂嫂”,胸口兩隻咪咪,也會刺花。金妹說,不許再講了。師父說,當時我也喜歡了,胸口想刺關雲長,後背刺赤兔馬,但工價太大,老實講,也是怕痛,怕夜裏老婆嚇,解放以後,龍弟身上盤的這條大青龍,麻煩了,請人全部刮清爽,一身疤瘢,大熱天不敢赤膊。小毛說,為啥要刮。師父說,租界也一樣呀,也會捉刺花弟兄,發現臂膊上刺花,就“到香港”了。小毛說,啥。師傅說,過去講的切口,就是捉進西牢,巡捕房。小毛說,原來這樣。師傅說,以前行話,租界巡捕,叫“外國卵子”,“洋猢猻”。比如流氓,北京叫“土混混”,日本叫“浪人”,上海叫“亂人”,手銬叫“金釧”,銀洋叫“阿朗”,角子叫“小馬立師”,吃飯叫“賞槍”,吃酒叫“紅紅麵孔”,嘴巴能說會道,叫“櫻桃尖”,一句不會講,叫“櫻桃鈍”,兩人相吵,叫“鬥櫻桃”,老女人,叫“老蟹”,漂亮女人,叫“楓蟹”。金妹說,我這樣子的女人呢。師父說,叫“好楓蟹”。金妹說,要死了,我變蟹了,真難聽,我想起來了,三車間老師傅,一直講“玉蟹,玉蟹”,啥意思呀。師父說,好聽是吧,反正,“蟹”就是女人,懂了吧。金妹說,這我曉得,“玉蟹”究竟啥意思,講呀。師父說,聽起來,有個“玉”字,以為是好的,其實,是講一種又老,又難看的女人,但財產多,有鈔票。小毛說,師父,剛剛講了一半,這個龍弟爺叔,渾身一條青龍,為啥要刮呢。師父說,因為是新社會,不管龍弟,還是海員,身上有刺花,就算流氓,壞分子。小毛不響。金妹多吃了幾杯啤酒,此刻眼神定漾漾說,講來講去,就是這種肮三的事體,我想不通。師父說,金妹講啥。金妹說,一個女人淴浴,讓大家去看,這女人心裏想啥呢。師父說,人家,是憑本事吃飯。金妹說,男人看女人,看得膩吧,我覺得看不膩,看了一趟,就想兩趟,想三趟。師父說,這是男人家的想法了,女人懂啥呢,良家女人懂啥,見識過啥呢,堂子裏的女人,脾氣最和順,最懂男人,花樣經,也是最多,專門做小男人的女先生,現在叫女老師,讓男人更有腔調,過去是定親結婚,十三點新娘子比較多,新郎倌手忙腳亂一夜,瞎子摸象,有啥味道呢,因此先要學習。金妹說,想不到想不到,我師父,是腳盆女人教出來的,怪不得剛剛要我去汏浴,哼,正正經經的女人,哪裏做得出來,我寒毛也豎起來了。師父一捏金妹手心說,其實呢,已經樣樣想過了,看,手指頭發抖了。金妹腰身一扭,媚聲說,死腔,天氣真是熱呀,老酒一吃,再講下去,我就要睏了,汗出幾身了。師父說,好,這就講到此地,酒吃得也差不多了。建國榮根立起來,小毛趴在台子角上不動。小隆興拖小毛說,小毛,醒醒了。小毛勉強起來。榮根說,大家走吧。師父不響。金妹收台子。
此刻,隻聽外麵有通通通的聲音。師父說,啥人摜石鎖。小毛也一驚,頭不昏了。大家出門去看,太陽蠻熱,正是漲潮,一隻巡邏艇停靠蘇州河邊,一群年輕男女,全部運動衫打扮,回力球鞋,或荷蘭式皮鞋,有人背了咖啡色皮套的方鏡照相機,立到房前空地上。水泥堤岸邊,兩個年輕人摜石鎖,其中一人身體壯碩,肌肉發達,明顯是生手,每次石鎖掄空,根本接不住。師父輕聲說,隻看,不許響。石鎖翻了幾記,落下來,差點壓到腳背,隨手將另一副小石鎖舉起來,直朝河裏摜,一隻沉下去,一隻撞到河堤上,落地打滾。另一個人,身高起碼一米九,拎起石擔,毛竹杠遠比杠鈴杆粗,功能完全不同,不得要領,最後雙手高舉,朝前一推,石擔差一點翻到河裏,哐一記,敲到防波牆上麵。此刻,師父踱出來說,喂,朋友,石擔石鎖,全部有主人,客氣一點。這批人回頭打量師父。一米九青年說,是我摜了,這又哪能呢,土八路,鄉下人。師父說,嘴巴清爽一點。一米九青年上來,忽然就是一拳。師父接過拳頭,一轉,對方就蹲下來。另一人竄上來拉,建國一絆,合撲倒地。小毛酒意全消,單膝壓緊對方麵孔。其他人全部不動,感覺意外。師父鬆開一米九青年,拉開小毛說,大家不許動。人群裏走出一個小胡子青年說,老師傅有功夫,我是啥單位,曉得吧。師父說,上海體育造反司令部,上體司。小胡子說,一點不錯,不要動氣,我今朝,是想看看老師傅的石擔真功夫。師父說,隨便到我地盤,摜我家生,啥意思。小胡子說,對不起,我可以賠。小胡子低聲講了一句,有人跳到汽艇裏。小胡子說,老師傅,請。師父說,我吃了老酒,弄不動了,建國,過來弄弄看。建國朝手心吐一口饞唾,輕舉了石擔,放於肩胛,頭一低,一轉,石擔圍繞頭頸周圍,逐漸轉動起來,肩胛前傾後仰,石擔轉得可快可慢,有人叫好。建國身體一矮,躬身低腰,石擔由肩胛,慢慢滑到腰眼,然後自動回到頭頸骨,肩膀一轉,雙手一接,石擔輕輕落地。接下來,單手抓牢一隻大石鎖,三拋三接,第四拋,大石鎖騰空,建國頭一偏,人一坐,大石鎖穩當停到肩胛上,一動不動。幾個人拍手,叫一聲好,建國微微欠身,大石鎖落下來,隨手一接,握緊鎖柄,順勢擺到地上。小胡子說,老師傅,不打不相識,交個朋友。師父不響。有人從汽艇裏,拿來兩副拉簧。小胡子遞到師父手裏說,不好意思,請到司令部三分部來坐坐,講一講拳經,我此地有汽艇,上去開一圈。師父抱拳笑說,我是粗人,不會遊水,落到蘇州河裏,定歸淹煞,不客氣,再講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