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瑞陪康總走進房間,裝修已經完工,茶幾,沙發已經送來。朝南有小天井,釘有露天地板,擺兩把鐵椅,有花草。兩個人走進臥室,大床,梳妝台一應俱全。梅瑞說,裝了窗簾,我就過來單住。康總說,以前我有個客戶,對未婚妻開條件,婚後,就做周末夫妻,平時各自單獨生活,女方一口答應,結婚之後,我一次問起,周末夫妻,還好吧。客戶一呆講,會有這種事體吧,為啥我要單過,我不是神經病。我笑笑。客戶最後承認,是新娘子一發嗲,做幾個小動作,男方房子就轉手了,新娘子講,單獨過,肯定要出問題的,哪裏有周末夫妻可能。梅瑞說,感情好,這是應該的,我受不了北四川路的氣,是避難,想想我真搬到此地,到了夜裏,隻能看天花板。康總笑笑,兩人走出臥室。梅瑞說,原來準備,離婚了就搬過來,但情況有變化。康總說,上次電話裏講,已經離婚了呀。梅瑞搖頭說,因為最近,小開一直來電話,不希望我離婚,我姆媽的離婚,結婚階段,小開也是反對,覺得離了婚,就是over了,結了婚,也是over,心態會變怪。康總說,反對結,反對離。梅瑞說,再反對,我也要離。康總坐進長沙發,梅瑞拿出信與照片,坐近康總身邊,康總看信,親愛的梅瑞,這月18日,媽媽跟小開叔叔注冊結婚了。我真想好好辦一辦,但外公比較節省,也就簡單一點。你看看照片,覺得好嗎。延安路房子,裝修好了嗎。一切順利。媽媽。照片拍了筵席情況,梅瑞娘穿胭脂紅雪紡套裙,腰身一流,以前的跳舞照裏,梅瑞娘還是濃妝,到了香港,五官也就素淡,顯年輕,身邊的小開,笑容滿麵,外公滿麵是笑,一張是婚房內部,一張是陽台欄杆,看得見半方香港的藍天,層層疊疊高樓。梅瑞說,結婚費用,全部外公資助。我就問姆媽,應該是小開操辦呀。我姆媽講,小開的積蓄,全部投進生意裏了,手頭緊,不靠外公,買不起房子,所以,真正的婚紗照,準備回上海再拍,上海便宜。我講,啥,要回上海了。我姆媽講,小開做了一樁西北生意,最近有了起色,下個月,兩個人準備回上海,順便是拍照,擺酒水。當時我講,啊。我姆媽講,大驚小怪做啥,情況總有變化,小開,一直候機會,一直想來大陸發展,這叫見機行事。

兩個人看過照片,梅瑞放進信封,康總逐漸靠近,拉過梅瑞的手,梅瑞身體微抖,慢慢抽開了。房間裏靜,天井裏是陽光。康總有了熱情,梅瑞逐漸平淡。梅瑞說,我後來明白,姆媽是見到小開後,跟我的關係,開始冷淡,昨天電話裏還問我,小開最近,來過電話吧。我講,來過幾次。我姆媽講,以後,不許接電話。我問為啥。姆媽講,不接就是了。我講,是姆媽不開心了。我姆媽講,好了,現在我掛了。就掛了電話。康總不響,靠近梅瑞,信封落下來,梅瑞目光恍惚,身體微抖。房間裏靜,天井裏是陽光,偶然來小風,幾盆花葉動一動。康總攬了梅瑞腰身,梅瑞也軟綿綿順過來,身體像要化開,但慢慢又避讓,慢慢立起來。康總放棄。梅瑞笑笑說,康總,不要這樣。康總不響。梅瑞說,最近,我心煩。康總不響。梅瑞說,這個階段,小開一直從香港來電話,要我情緒穩定,不要離婚。康總背靠沙發,不響。梅瑞說,我覺得奇怪了,離婚,是我私人事體,小開認為,還是不離的好,下月回上海,已經到銅鑼灣,替我裏裏外外,買不少衣裳。康總說,裏外。梅瑞說,包括內衣,包括其他小衣裳。康總說,尺寸呢。梅瑞說,特地來電話問的,姆媽發覺後,就跟小開窮吵。我就埋怨小開了,為啥不替姆媽買呢。小開講,同樣也買了,數量牌子,幾乎一樣。我不響。小開講,梅瑞,回來後,還是稱呼我小開。我不響。小開講,小娘舅,小爺叔等等名字,顯得小開老了,大陸西北方麵的項目,肯定會鋪開的,前景看好,梅瑞還是辭職,跟小開去做,幫小開的忙。當時我應了一聲,稱呼上麵,我可以叫小開,無所謂,但是幫我買小衣裳,有一種輕飄飄的感覺,讓我心裏無著落。康總不響,走到玻璃門前。小天井裏鋪滿陽光。梅瑞走近來,外麵有風,花動了一動。兩個人並肩,康總拉過梅瑞,梅瑞腰身變軟,慢慢靠過來,靠緊。梅瑞抬頭看看康總,麵孔貼了康總的肩胛,一動不動。小天井送來清風,陽光耀眼。康總抱緊梅瑞,過了一分鍾,梅瑞貼近康總麵頰,深呼吸一次,嘴唇壓緊康總皮膚,然後讓開,梅瑞說,不好意思,我現在不可以,不便當。梅瑞慢慢避開一點,肌膚貼近,然後慢慢分開。康總鬆了手,梅瑞讓了半步,兩個人冷場,稍有尷尬。梅瑞說,不要不開心。康總說,我不會。梅瑞說,是最近情緒不好,住厭了北四川路婆家,一直想單過,等房子弄好,心裏又無底,怕失眠。康總說,橫不好,豎不好。梅瑞不響。外麵有風,天井裏是陽光,花動了一動。康總說,我有個朋友,手裏有六套房子,老婆一直失眠,住進一套新房子,老婆就失眠,覺得隱隱約約有機器響,睜眼等天亮,無論住浦西,還是浦東,無論新房子多少靜,老婆眼裏,是毒藥,五年裏,我朋友的老婆,每夜隻能單獨回到開封路的老房子,住到煤衛合用的弄堂亭子間裏去,每趟吃過夜飯,老婆吩咐保姆,一早買菜內容,做早點心內容,到了夜裏八點鍾,司機就送老婆,回到閘北開封路,亭子間裏,單人地鋪,堆滿亂七八糟的舊家當,隔壁住了民工,有蟑螂,潮濕蟲,或者鼻涕蟲,但這個老婆,心滿意足,一夜睏到天亮,一早六點半,司機準時開到弄堂口,接回到新房子裏,進了房間,叫老公起來,大餐台上麵,一同吃早點心,這種生活,過到現在了,最近,開封路要拆,我朋友急了,老婆哪能辦。梅瑞冷笑說,哪能辦,一定是表麵文章,懂不懂。康總說,啊。梅瑞說,明裏講,這老婆是窮命,窮相,也許這個老婆,是有意的,或者,是**不配套。康總笑笑。梅瑞說,或者是憋氣,這個朋友,有其他野女人,或者,是跟保姆亂搞,或者,是借蔭頭,老房子隔壁,老婆有老相好。康總說,名堂不少。梅瑞說,也許,這朋友,全部是亂講。康總不響。梅瑞說,人講的故事,往往是表麵文章,懂了吧。康總不響。此刻,外麵小天井裏,陽光耀眼,花動了一動。

康總與梅瑞的聯係,決定從此結束。但一個月後,梅瑞打來電話,仍舊親熱非常,詳細匯報,梅瑞娘與小開,目前已來上海。康總不響。梅瑞說,我隻能吃癟,兩個人到上海的前幾天,我出門辦事,回進辦公室,汪小姐對我講,梅瑞,剛剛接到香港電話,有一對香港新婚夫婦,後天就到上海了,準備拍照,隔日就辦酒水。我聽了一嚇說,我姆媽,簡直是喇叭。汪小姐講,大概還會來電話。當時我不響,我明明已經曉得日程,還要打電話到公司,跟陌生人汪小姐,講七講八,我老娘,真是年紀大了。當時汪小姐講,不要怪阿姨了,是我打聽的,年紀再大,總歸也是新婚,浪漫的。當時我不響。汪小姐講,新娘子,新倌人,訂了南京路“金門”飯店的房間。我講,真是喇叭,房間號碼講過吧。汪小姐笑笑說,老輩子人,心裏總是得意,總要講一講吧,過去舊社會,高檔上海人,結婚不到“國際”,就到意大利式樣的“金門”。我當時不響,過半個鍾頭,我姆媽果然又來電話,真是越老越十三了,還想請汪小姐參加婚禮,我所有朋友,也可以請過來,人越多越好,還問我,是帶了老公小囡一道來呢,還是。我一聽心裏就氣了,嗯了一聲,掛了電話。旁邊汪小姐問,有啥變化了。我不響,拎了包就出門。到了這天黃昏,我下班,走近“金門”飯店,遠遠就看到,小開從一部黑牌照加長“林肯”裏下來,後門拉開,出來三個幹部模樣客人,小開洋裝筆挺,笑容滿麵,陪同客人走進樓上大堂,我一路跟,到了飯廳,三隻大台子,人已不少,姆媽朝我招手,小開回頭看到我,笑一笑,隻顧招呼客人。母女並排坐,我一聲不響,我發現,這夜的聚會,來賓基本是小開的關係,外資老板,外省幹部,銀行經理,企業老板,台灣人,日籍華人,香港人,男男女女,好不熱鬧,我姆媽,是黑絲絨旗袍,珍珠項鏈,頭發梳得虛籠籠,把盞推杯,麵麵俱到。一頓飯下來,剩菜多,名片多,金門飯店“佛跳牆”,食不知味,一動未動,我像是懂了,小開一直是穿針引線,為外省一條大型流水線做運籌,等到這夜人散,小開再陪部分客人轉場子,再應酬,我跟了姆媽,回房間,南京路閃閃發亮,我關了窗,房間裏靜,我姆媽講,梅瑞,姆媽走進這家飯店,賽過時光倒流,當年能夠進來的人,非富即貴,名流如雲,姆媽年輕時代,幾次跟小開到此地,隻是看外公,當時叫“華僑”飯店,樓下可以買到特供商品,一般市民不敢進來,小開也講過,1986年來此地會客,看見有一個男人,估計是剛從外國回來,帶了一群上海窮親戚,到底樓的特別櫃台前麵,摸出一厚疊美金,摜到櫃台上講,八條萬寶路,多少鈔票,自家隨便拿。服務員一嚇,有這種人吧。小開因為香港上海兩麵跑,一眼看穿,這個上海人,最多出國兩三年,以前刺激受得深,就要擺派頭,越是差的人,越是要派頭,小開的姐姐,以前到外國做保姆,頭一次回上海,也落腳此地,根本不出門,像慈禧太後,靜等親眷朋友,進來拜會,外麵租了長包轎車,一動不動停了南京路三天,派頭大吧,怪吧。當時我笑了笑,對姆媽講,小開的黑牌照車子,是包車吧。我姆媽講,這是買的,已經注冊了上海公司,借了寫字間。我不響。姆媽講,總算是跟小開結婚了,姆媽出了一口氣,流水線項目如果成功,姆媽出一口氣。我講,哪裏來的氣。我姆媽講,外公對姆媽的婚姻,一直不看好,我偏要讓外公看一看,小開可以結婚,可以認真做事業,我不可能像外公一樣,太太平平做香港人,等於我不可能,太太平平做上海女人一樣。當時我問姆媽,外公覺得好吧。我姆媽講,根本就不放心,認為我還是老脾氣,橄欖屁股坐不穩,最好陪到外公身邊,靜靜為外公養老,所以,姆媽心裏曉得,隻有回上海,心情會好轉,現在,我婚紗備好了,請了攝影師,姆媽要風光一番,梅瑞要記得,如果外公來電話,千萬不要響。我聽姆媽講到此地,問了一句,等吃了結婚囍酒,去哪裏度蜜月呢。我姆媽講,公司事體多,手頭比較緊,算了,另外,姆媽提一個要求,梅瑞以後,少跟小開接觸來往,可以吧。我講為啥。我姆媽講,記得就可以了,另外,再提一個要求,可以吧。我不響。姆媽講,公司租房子,買了車子,目前要節省一點,一直住長包房間,不大現實,梅瑞新裝修的房間,暫時讓姆媽住半年,也就半年,最多一年,好吧。當時我聽了,也就呆了,康總評評看,天下有這種怪事吧。康總聽到此地,電話已經換手多次,一時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