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章·一

潘靜的門鑰匙,套進陶陶的鑰匙圈,噠的一響,與其他鑰匙並列,大大小小,並無特別。但陶陶看來,舊鑰匙畢竟順眼,新鑰匙,即便調整次序,總歸醒目。手裏多一把鑰匙,開門便利,但會不會開出十樁廿樁,一百樁事體,陶陶心中無底。以前幾把女人的鑰匙,一般預先放於門墊,花盆下麵,牛奶箱頂上,有一把,是包了報紙,塞到門旁腳踏車坐墊裏,想出這個辦法的女人,事後證明,確實心思縝密。可以講,鑰匙,是一種關係,單把鑰匙,捏到手裏開門,感覺異常,是暫時動作,手感無依無靠,輕薄,輕鬆,開進房裏,像是見不到人,非常穩定,鑰匙放回門裏小台子上,凳子上,玄關的草編小籃裏,前後聽不到一點聲響,隨拿隨放,自然,也是生分。鑰匙過手,往往隻半分鍾,冬天,更是冷的,缺乏體溫,捏緊了一轉,開了門,也就移交。這一次,鑰匙固定於鑰匙圈裏,經曆不同,分量就變重。鑰匙與人的關係,陶陶完全明白,鑰匙就是人。單把鑰匙,並入其他鑰匙圈裏,狀況就不一樣,鑰匙越多,摩擦就多,聲音響得多,事情就複雜,煩。另外,鑰匙圈起了決定作用,鋼製圓圈,過於牢固,也許隻有飛機失事,圓圈高空落地,才會破裂,鑰匙四散。想到此地,陶陶扳開鑰匙圈,拿出鑰匙,重新放回褲袋裏。

這天潘靜來了電話,陶陶手頭有事,匆忙中,陶陶講北方話說,我們再說吧。潘靜掛了電話,下午又打來,潘靜笑笑,壓低聲音講北方話說,今晚來看我。陶陶不響。潘靜說,想你了。三個字像蚊嚶,辦公室一定有人,不方便。陶陶講北方話說,咱們再說吧。潘靜掛了電話。這天陶陶確實是忙,到了黃昏,順便還趕到吳江路,去看鍾大師,此人曾經介紹一筆生意,芳妹多次提醒,讓陶陶登門酬謝。此刻,陶陶摸出信封,放到台麵上說,這是小意思,請大師不要嫌避多少。鍾大師不響。台子下麵,是鍾大師養的白狗,幾次想抱緊陶陶小腿,陶陶兩腳並攏說,大師如果,是身體不適意了,對麵就是公交醫院,現在就去掛急診。師娘過來衝茶。鍾大師說,老婆先回避,我有事體講。師娘回到樓上。鍾大師說,有問題的人,不是我。陶陶說,我有啥問題。鍾大師說,最近我聽芳妹議論,陶陶比較內向了,文雅。陶陶說,啥意思。鍾大師說,芳妹覺得,陶陶發悶,經常想心思,我的判斷呢,最近,一定是碰到陌生人了。當時芳妹講,做生意,天天有陌生人。我講,是不是碰到陌生女人了。芳妹講,大師感覺,陶陶有了外插花。我講,這我不曉得,不過陶陶今年,是桃花流年,並非佳運,凡事反複難定,吃飯防噎,走路防跌,如果酒入歡腸,就是蜜浸砒霜,割卵見莖,不妙了。陶陶打斷說,喂,大師,少跟我老婆講這一套屁話好吧,我跟我老婆,其實全部不相信。鍾大師說,滿口飯可以吃,滿口話不可以講。陶陶說,如果真有情況,也不應該跟我老婆講嘛。大師說,我講啥呢,要緊關子,我一句不講的。陶陶不響。鍾大師說,是芳妹常到此地來,想跟我談,因此嘛。陶陶說,想讓我每天,也來此地嚼舌頭,我有空。鍾大師戴了眼鏡,看一看陶陶說,麵色樣子,是不大妙了。陶陶說,我黃種人,標準黃麵孔。鍾大師說,運勢命相,八字裏已經擺好,桃花多,也沒辦法。陶陶說,大師講過多少趟了,我的桃花,有四到五趟,好桃花爛桃花,這種屁話,多講有意思吧。鍾大師說,老毛是人民領袖,有威望,有腔調,開口一句,可以頂萬句,我開口一句,頂一句,還有啥水分呢。陶陶說,我聽了大師的屁話,房間裏,已經到處擺花盆了,廁所門口一盆,窗台上擺一盆,大門附近擺鏡子,樣樣照辦,我平時隻坐西麵小沙發,讓客人坐南麵大沙發,我每樣辦到了,因此生意順利。鍾大師壓低聲音說,隻是最近,陶陶碰到了一個水火關口,跟了一朵桃花,火裏碰到桃花,花讓火一燒,更加紅了,血血紅。陶陶一嚇。白狗忽然跨到陶陶腳麵上,抱緊小腿,屁股就動。陶陶一踢,兩腳並攏。鍾大師說,還是要避一避,先去剃頭,頭發太多了,烏雲壓頂。陶陶說,我走了,再會。鍾大師說,如果有了外插花,記得要退一步。陶陶起身說,曉得了。

陶陶離開吳江路,心情變壞。回到房間,芳妹說,潘靜來電話了。陶陶說,啊。芳妹說,介紹一筆生意。陶陶不響。芳妹看定陶陶說,這個女人講了,幾次想約陶陶出來,好好談一談,陶陶一直不回電話。陶陶說,是吧。芳妹說,潘靜還問我,陶陶忙啥呢,現在還不回來呀。我講,一言難盡,我的老公,不需要老婆體貼,一肚皮怨氣。潘靜聽了笑笑,就掛了電話。陶陶不響。芳妹說,聽到有了生意,有了女客戶電話,陶陶為啥一笑不笑,心裏想啥呢。陶陶說,我剛剛去看了鍾老頭子,聽了一肚皮屁話,心裏悶。芳妹說,點中了穴道,因此悶了。陶陶說,哼,全部是狗皮倒灶的屁話,心裏煩。芳妹摸摸陶陶的麵孔說,有啥不適意,到醫院看醫生。陶陶說,我到了吳江路,發覺鍾老頭子的下巴,已經講得脫臼了,應該先掛急診。芳妹說,好了好了,身體要緊,先吃夜飯。陶陶拿起筷子。芳妹說,夜裏早點休息,讓我到**,好好弄一弄。陶陶說,啥。芳妹壓低聲音說,最近電視裏開課了,男人身上,有幾隻秘密穴道,交關敏感,賢惠老婆,已經記下來了,要仔細按摩。陶陶一拍筷子說,江湖騙子,已經到電視台混飯了,專門搞亂社會的癟三,應該馬上關牢監,判無期徒刑。

第二天下午,陶陶約了潘靜,到“香芯”茶館見麵。潘靜新做頭發,看見陶陶,眼神柔和。雙人位藤椅,陶陶靠外坐,潘靜示意陶陶移進去,陶陶不動,潘靜隻能坐對麵,手袋放到一邊,講北方話說,我以為昨晚,陶陶會來,但沒等到。陶陶講北方話說,我是小生意,哪有上下班時間,靠兩條腿到處跑。潘靜說,我一晚沒睡好,說起來怪了,半夜迷迷糊糊的,聽到有動靜,以為是你來了,我就裝睡,以為你悄悄進來,背後一把抱了我,但後來,什麽聲兒也沒了,好失望,看表,才三點十五分。陶陶說,確實不是我。潘靜嬌羞說,我知道不可能,半夜三點,嫂子在身邊,怎麽能過來。陶陶不響。潘靜說,還是明天吧,跟嫂子請一次假,就說去江蘇看貨,然後,到我這兒過夜。陶陶不響。潘靜媚軟說,我要你陪我。陶陶不響,捏緊褲袋的房門鑰匙,鑰匙有四隻牙齒,三高一低,指頭於齒間活動,磨到了發痛。陶陶說,照理來講,我該放鬆了,但那場火,一直追著我不放。潘靜說,不會吧。陶陶說,我如果是石家莊的,就自個兒在上海,也許會隨便一點。潘靜說,我可不是隨便女人,在上海多年,從沒有花花草草的事兒,沒動過心。陶陶不響。潘靜碰了一下陶陶的手說,一場火,弄得我火撩火燎的。陶陶一聲不響,想到了鍾大師。潘靜說,身邊有你,我才能安心。陶陶說,我呀,成天琢磨安全通道,消防梯,已經神經了。潘靜說,我也怕呀,才有了這種需要嘛,昨晚有點兒衝動,往你家打了電話,我道歉。陶陶不響。潘靜說,嫂子表麵挺客氣,其實呢,是盤問再三,你們倆最近,情況還好嗎。陶陶說,可以。潘靜說,我可不看好,不瞞你說,我在石家莊有過一男友,有次他來電話,我丈夫接的,其實說了我在,或不在,也就成了,可他問東問西,不掛電話,搞得我男友很窘,這種盤問,暴露了夫妻關係。陶陶不響。潘靜說,嫂子肯定給你壓力,我丈夫,也一直給我壓力,看我穿什麽出門,下班回來,說是抱抱,其實是聞我脖子裏的味兒,我固定一個香水牌子。陶陶說,你丈夫幹嘛的,老呆在家裏。潘靜說,教書的,我每次回家,香水味兒差不多是消失的,但能依稀聞到,這是慣例,有天下午,石家莊一個浴場開幕,閨蜜拉著我,當了回臨時嘉賓,因此洗了澡,等回來,他貼上來一親我,就吵起來了,懷疑我下午開房了。陶陶說,鼻子夠靈的。潘靜說,全因為,是正經八百的事兒,我才洗了澡,平時我跟男友,再怎麽開房親熱,脖子那一塊,是免洗的,為的是應付檢查。陶陶說,下班噴一次香水,不就結了。潘靜說,那更是問題了,瞧,兩人關係到這地步,有意思嗎,當場大吵兩回,我就南下了,剛到上海沒一個月,他設法找上門,當時,我跟閨蜜長租酒店,他看看是雙人房,盥洗室裏,一把剃刀沒有,又懷疑我倆是同誌,我閨蜜說,真他媽的欠,早知道這種下三爛兒,該早收拾,讓他徹底消失。他這才走了。陶陶說,講那麽多,想說明什麽。潘靜低頭說,昨兒晚上,嫂子幾回盤問我,這說明你倆,已毫無信任可言,當年在孟先生家裏邂逅,我就發現,你們倆並不般配,雖然我看出,芳妹那方麵很強。陶陶說,啊。潘靜說,你並不快樂,一直是忍受。陶陶說,不說了。潘靜說,人不能為對方活著,靈肉難以一體,快樂何在。陶陶說,這分析,我不愛聽,我是簡單人,隻想過簡單生活。潘靜不響。陶陶講到此刻,鑰匙已經摸出手汗。陶陶說,潘靜,你確實是好女人,最近,我想了很多,可惜我們不是一樣的人,隻能做朋友。潘靜說,我不是上海女人,很直接,怎麽了。陶陶說,我們很難進一步發展了,接你鑰匙那天,我就這樣想,我隻能和一般女人來往。潘靜失笑說,我是特別女人嗎,如果陶陶玩自戀,我無話可講。陶陶說,石家莊男友呢。潘靜笑說,哈,你吃醋了,很好,秋月涼如水,秋扇慢慢搖,秋**開,冤家,我秋病又發了,那也是意外邂逅,遇到意外,我才會愛上人。陶陶說,浴場也著火了。潘靜說,是我換了新鞋,路上絆倒了,摔暈了,鞋跟兒斷了,我躺在馬路上,有人看,沒人管。陶陶說,男朋友出現了。潘靜說,你怎麽知道的。陶陶說,他就幫你。潘靜說,直接就抱住了我,就像你救我,抱我一樣,成了我男友。陶陶輕鬆了一些,鼓起勇氣,拿出汗津津的鑰匙,擺到茶幾上。潘靜一呆。陶陶說,潘靜,謝謝您對我好,希望石家莊男友,盡快來看您,最好能來上海工作,以後有什麽用得著我的地方,您盡管吩咐,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