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穿過老虎窗,傳來依稀鑼鼓聲。小毛娘說,這次海德的輪船,停靠大達碼頭,銀鳳抱囡囡去接船了。小毛爸爸放下酒盅說,領袖一聲號令,輪船公司的領導,馬上就睏醒了,夾緊狗尾巴,連忙回來了。小毛娘說,吃酒當中,不要議論領袖,吃了再講。小毛爸爸不響。夜裏十點多,後門一響,銀鳳回來了,也聽見海德上樓,銀鳳說,輕一點。鑰匙開門聲音,地板縫亮出十幾條光線,放行李的聲音,小囡嗯嗯幾聲,像立刻壓到銀鳳胸口。小毛擔心囡囡忽然大哭,但囡囡不響。窸窸窣窣,海德的喉音嗡嗡嗡傳上來。倒水,揩麵,搬東搬西。後來是拖鞋落到地板上,銀鳳說,輕點呀,急點啥啦,手腳重是重。後來銀鳳說,關燈呀。地板一黑。平時,銀鳳換衣裳,淴浴,必定關燈。白天拉了窗簾,房間變暗,即使樓上有人偷看,人影模糊。此刻,月光發亮,聲音模糊起來,隱約有呼吸,也像是老房子開裂聲,渾濁難辨。底樓理發店,二樓爺叔房間,早已寂靜。24路末班電車經過,小辮子擦過電線,唦啦啦啦,後來銀鳳哼了一哼,像清一清喉嚨。一部黃魚車經過弄堂,車裏的毛竹排,啪啪啪啪一路響過去,一切全部停止,萬籟俱寂。小毛迷糊入夢。

隔日一早,小毛娘照例雙手相握,立於五鬥櫥前麵做功課。小毛爸爸準備上班。小毛娘抬頭看一眼領袖像,也預備上班。小毛爸爸說,廠裏新貼不少語錄對聯。小毛娘說,我廠裏也有,搞宣傳的幾隻赤佬,爬上爬下,忙煞。小毛爸爸說,對聯右麵是,下定決心,不怕犧牲。左麵,排除萬難,爭取勝利。小毛娘說,再講一遍。小毛爸爸講一遍。小毛娘說,對聯左麵,明顯少了一個字。小毛爸爸說,啥字。小毛娘說,應該是去爭取勝利。領袖真言,五個字,不可以漏一個,是啥人貼的,小毛爸爸說,是我。小毛娘說,啊呀呀呀,別人發覺,這就麻煩了。小毛爸爸不響。小毛娘說,這是闖窮禍的大事體,唉,文人的事體,工人軋進去做啥。小毛爸爸不響,悶了頭,連忙穿衣。小毛娘拿起鋼鍾飯盒,回過頭對小毛說,快起來,學堂裏停課,也要起來,唉,我樣樣事體要窮操心。小毛說,我起來了。父母急急下樓。小毛起身,拿了毛巾牙刷,走到底樓。銀鳳買了菜,由前門進來。此時二樓爺叔也下樓,看了看銀鳳。海德也下樓,朝小毛笑。小毛說,阿哥回來了。海德拿出一管牙膏,貼近小毛的牙刷,擠出一條說,日本牙膏,試試看。兩個人刷牙齒,揩麵。海德說,有空來坐坐。小毛說,好呀。

這天一早,小毛去了葉家宅。拳頭師父做了夜班回來,仍舊有精神。蘇州河邊,建國清出一塊地方,擺兩副石鎖,一副石擔。師父說,拳頭硬點了吧。小毛說,還可以。師父介紹說,牛瘦角不瘦,這是榮根,這是小毛。榮根點點頭,指石鎖說,讚。小毛說,啥地方弄來的。師父說,廠裏做了模子,此地澆水泥,分量平均就可以了,石擔,兩百斤多一點,石鎖,一副三十斤,一副四十二斤。榮根說,練得順了,拳頭上可以立人,肩胛上可以跑馬。小毛一拎石鎖。師傅說,不會弄,容易傷手筋。榮根說,師父摜一次,讓我徒弟看看。拳頭師父吐了煙屁股,腳底一踏,拿起一對小石鎖,馬步開襠,鎖由**朝上,用力一掄,超過頭頂,手腕一轉,十指一鬆,一放,一對小石鎖,各自騰空旋轉,墜落階段,雙手隨勢接住,再掄,再是一送,手腕不轉,鬆了手,一對小石鎖,平麵上升,齊齊騰空,乘了落勢,兩手一搭,拎緊,落地放平。拳頭師父說,年紀大了,長遠不弄,手生了。建國說,讚。榮根說,我來一記。榮根是單手摜鎖式,單隻小石鎖騰空,自由下落之時,抬起臂膊來接,貼了鎖,隨勢落下來,鎖像是落於臂膊之上,有半秒停頓,手腕一翻,敏捷握緊鎖柄,再拋,再轉,再停,再接,再摜,煞是好看。師父說,好,我記得當時,隻教了一次,車間還扣我獎金,想不到,榮根記得牢。榮根說,師父帶進門,練功靠自身,我弄了一年半了。師父說,建國聽到吧,樣樣要自覺,要上心。建國說,嗯,我看了看,小毛比較硬紮,可以先練。師父對榮根說,我這兩個小朋友,年紀小,力道不小,想不到學堂裏,天天讓別人欺負。榮根說,欺負我的師弟,現在的形勢,簡直是翻天了。小毛不響。榮根說,以後,讓我來擺平,班級裏有啥事體,全部告訴我。小毛說,謝謝師兄。師徒四人邊談邊練。旁邊是河堤,蘇州河到此,折轉幾個河灣,往來駁船鳴笛,此起彼伏,南風裏,隱約是長壽路一帶的喇叭廣播,普通話教唱歌,大家現在一起唱。預備,起,革命是暴動,是一個哦階級,推翻一個哦哦階級,暴力的行音音音音動。唱,革命是暴。

忽然有人拍手說,好看好看,力道真大,可以打老虎了。四個人回頭,一個女工,坐於腳踏車上,腳抵街沿石,三十出頭年紀,大眼睛,嘴唇豐滿,河風吹亂短發,人造棉短袖藍襯衫,工裝褲。來人是女工金妹,拳頭師父原來的徒弟,後調周家橋紡機廠,結婚三個月,男人工傷過世。金妹停穩車子,揩汗說,長遠不過來了。師父說,上啥班頭。金妹說,今朝休息,師父,一定是夜班做出。師父說,算得準的。小毛招呼說,阿姐。金妹拍拍小毛肩胛。師父說,這是我徒弟榮根,還有建國。金妹點點頭說,麻煩幾位阿弟,車子後麵,有一隻拎包,幫阿姐搬下來。小毛與建國,榮根上前,鬆開了車架後一隻帆布包,重得嚇人,解開一看,兩副鐵啞鈴。師父說,不錯。金妹說,難為情,拖了一年了,廠裏做私生活,總是暗地裏,偷偷摸摸去做。師父照準金妹滾圓的屁股,捏了一把說,偷偷摸摸,難聽吧。金妹一推說,做啥啦,師娘上班了對吧。師父不響。建國與榮根欣賞啞鈴。金妹說,標準啞鈴,應該是翻砂,我做刨床,刨一對方便。師父說,生鐵鬆軟,鎢鋼刀頭吃上去,豆腐一樣。金妹說,隻是方料難弄,要等機會,要碰巧,還要等金工間裏,我單獨加班。小毛看看啞鈴,球型六角,邊棱分明。金妹說,容易鏽,榮根記得,弄一點紅漆黑漆,漆幾趟可以了。師父說,金妹真幫我,其實,我是隨便講的。金妹說,師父關照的事體,我樣樣記牢。大家回到師父房間。師父說,先吃杯冷開水,今朝,多坐一歇。金妹點點頭,碰一碰師父的臂膊說,窮練肌肉做啥。師父說,運動開始了,形勢自由了,練身體的人,就多了。講到此地,師父朝小毛等人一眨眼睛。建國榮根,拉起小毛說,阿姐先坐,我走了。金妹麵對師父一扭身體說,為啥拉我呀,當阿弟的麵,難看吧,我也走了。但金妹不動。師父朝大家點點頭,三個人出來。榮根去浜北的東新村棚戶,建國去曹家渡,互道再會。

小毛回進弄堂,見王師傅捆紮一個燙發罩。小毛說,電熱絲又壞了。王師傅說,破四舊懂吧,不許燙頭發了。小毛說,讚,最好理發店打烊。王師傅說,真關了門,沒得命了,我跑你家裏噎飯。小毛笑笑。走上二樓,銀鳳房門敞開,台麵是三菜一湯。銀鳳說,小毛,一道吃。小毛搖手。海德立起來說,來呀,客氣啥。小毛進去,骨牌凳上勉強坐好,海德倒了半杯“上海牌”啤酒,銀鳳拎過瓶子說,小毛不可以吃。海德說,半杯嘛。小毛接過。海德說,我一出海,就是大半年,多虧鄰裏照應。小毛說,是我娘,不是我。銀鳳說,以前幫姐姐買電影票,忘記了。海德說,我天天海上漂,腦子是空的。小毛說,姐姐每一趟吃飯,就多擺一副碗筷,等阿哥回來。銀鳳紅了麵孔說,哪裏有這種事體。小毛不響。海德一捏銀鳳的手背說,老婆一直是想我的,對吧。銀鳳說,一定是小毛偷看。小毛說,經過門口,就看見了。海德說,做老婆,要大大方方,東想西想,怕啥呢。銀鳳低鬟不響。海德說,家主婆想老公,是應該的。銀鳳不響。海德說,我真不準備吃這口海員飯了,“**”,最好搞得再大一點,搞到輪船全部停班,碼頭停工,就好了。銀鳳說,又亂講了,可能吧。海德說,輪船拋錨,我改坐寫字間,可以每夜抱老婆。銀鳳指指隔壁爺叔方位說,噓。海德說,又怕了,樣樣要怕,膽子真小。銀鳳麵孔泛紅說,瞎講。海德看看銀鳳說,總歸心事重重一副樣子,擔心啥呢,工人階級,已經領導一切了,開心一點。銀鳳說,瞎講了,我哪裏不開心,哪裏有心事。海德說,總歸皺眉頭,悶聲不響,想心思。銀鳳拍一記海德。小毛說,阿哥一出海,姐姐就擔心。海德不響。銀鳳吃了幾口啤酒,胸口見紅。小毛說,海裏,總有開心事體吧。海德說,甲板上蹲了幾隻猢猻,有啥甜頭可以嗒呢,隻有苦頭,吃風吃浪,單講日本內海,流速八節,瀨底島海峽,明石,關門海峽,如果是舊船,進港就算是全速,也開不動。小毛說,我有個朋友,一直做船模。海德說,遠洋貨輪,我是權威。小毛說,將來,我可以做海員吧。銀鳳說,瞎講八講。海德說,做男人,這等於坐牢監,半年,一年一判,有啥意思呢,回到上海,天天弄得老婆出汗,腰酸背痛。銀鳳說,十三。海德說,我是唉聲歎氣,真無啥可以講了,人坐到甲板上,眼前就是水,就這幾個男人,吃老酒,吵吵鬧鬧,要麽想女人,想老婆。銀鳳說,哼。海德說,比吃官司好一點,我的床頭邊,允許貼老婆照片。銀鳳說,不許再講了,我不答應的。海德說,男人想女人,我正常吧。銀鳳說,不要講了。海德說,人人貼女人照片,單身漢,貼明星照,以前喜歡貼謝芳,最近是《女跳水隊員》劇照。銀鳳說,這部電影沒看過。海德說,裏麵全部是穿遊泳衣的女人,可以看看胸部,大腿。小毛不響。海德說,外國畫報,大腿照片最多了,但政委要檢查。小毛說,解放前舊畫報,最近廢品回收站不少。海德說,外麵有的是,日本,泰國,西德,荷蘭,垃圾堆裏,赤膊赤屁股的女人畫報,要多少有多少,政委經常搜查,翻出一本,就寫檢討。銀鳳說,是應該查,男人的思想,太下作了。海德笑笑說,其實呢,政委沒收了畫報,關緊房門,自家去悶看,難道政委的褲襠裏,是一根胡蘿卜,還是紅腸。銀鳳說,停,不許講了。海德說,我是已婚,我可以貼老婆照片,政委無啥好講。銀鳳說,不要講了。海德說,小毛評評看,我預備讓銀鳳,拍一到兩張照片,帶到船上,讓我看看,養養眼睛,這應該吧,銀鳳不肯。銀鳳說,到照相館裏拍,我為啥不肯。海德說,好了好了,不講了。銀鳳看看隔壁,輕聲說,小毛來評評看,海德想請一個下作同事來,專門拍我橫到眠**的樣子,衝印放大。小毛不響。海德說,我不懂照相機,請同事來幫忙,又不登報紙,不可以呀。小毛說,姐姐為啥不拍,大自鳴鍾照相館櫥窗裏,一張也不及姐姐。銀鳳看看板壁,壓低聲音說,小毛真老實,海德是要我赤膊,戴了奶罩,赤兩條大腿,隻穿三角褲,枕頭旁邊,擺出騷樣子來,下作吧,太下作了,我可以拍吧。小毛不響。海德搖手說,既然不答應,就不要多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