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複興中路“上海”電影院,放映《攻克柏林》,學生票五分。每個椅背後,插一柄竹骨紙扇,看一場電影,阿寶扇了一場。電影即將結束,柏林一片廢墟,蘇聯紅旗飄揚,場子大燈未亮,周圍已經翻坐墊,到處飛扇子,前排觀眾,扇子直接朝樓下飛。爆炸之中的柏林城,漫天飛舞碎片。場內廣播喇叭響了,最高指示,增產節約,愛護國家財產,啥人摜扇子,不許摜扇子,聽見吧,不許摜。扇子繼續飛。紅旗飄揚,三大方麵軍從柏林東南北三個方向會師。阿寶立起來,走出電影院。梧桐蔭涼,四麵恢複安靜,蟬聲一片,隨便去看,沿馬路弄堂,已經有不少學生,工人出入,形勢發展極快,淮海路“萬興”食品店櫥窗,開始展覽“抄家食品”,整箱意大利礦泉水,洋酒,香檳,上麵掛有蜘蛛網,落滿曆史灰塵,大堆的罐頭,黑魚子醬,火腿,沙丁魚,火雞,甚至青豆,俄式酸黃瓜,意大利橄欖,部分已是“胖聽”,商標脫落,滲出鏽跡,背景是白紙大紅字,資產階級腐朽生活方式,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附近廢品回收站,尤其淮海路24路車站旁的一家,堆滿中西文雜誌,畫報,甚至拆散零秤的銅床,雜亂無章,陽光下,確實刺眼。阿寶慢慢走到思南路,鑼鼓聲此伏彼起,敲敲停停。這一帶,抄家隊伍更多,不少房門口,聚攏一群一群陌生人。祖父房子三樓窗口,有一隻笨重紅木五鬥櫥,逐漸吊下來,廠裏派來起重師傅,帶了滾動葫蘆,纜繩,帆布,卡車跳板。兩部黃魚車,負責送飯,車上插紅旗,擺有冷飲桶,饅頭蒸籠,搪瓷碗。工人日夜把守,已經三天了。

阿寶走到大門口,女工說,又來做啥。阿寶說,我看孃孃。男工說,過來。阿寶走近,讓男工渾身上下摸一遍,然後進花園,眼前看到了電影裏的柏林,冬青,瓜子黃楊,包括桂花,全部掘倒,青磚甬道挖開,每塊磚敲碎,以防夾藏。小間門口,一堆七歪八倒的陳年紹興酒甕,封口黃泥敲碎,酒流遍地,香氣撲鼻。大廳裏空空****,地毯已卷起豎好,壁爐及部分地板,周圍踢腳線,俱已撬開,所有的窗台,窗簾盒撬開。三隻單人沙發,四腳朝天,托底布拆穿,彈簧像肚腸一樣拖出。一個工人師傅,手拿榔頭鐵釺,正從地下室鑽出來,塵灰滿麵,肩胛上全部是石灰,根本不看阿寶,直接跑上二樓。廳裏其他陳設,蘇聯電視機,兩對柚木茶幾,黃銅落地燈,帶唱片落地收音機,一對硬木玻璃櫥,古董櫥,四腳梅花小台等等,已經消失,據說當天就運到淮海路國營舊貨店,立刻處理了。飯廳門口,堆有幾箱落滿灰塵的罐頭,包括油咖喱罐頭,葡萄牙鯷魚醬Anchovy saucey,番茄沙司,精製馬尼拉雪茄,數十瓶洋酒。阿寶走近餐廳門,內裏擁擠不堪,大餐櫥,餐椅,茶幾已搬走,五六個工人,集中清理高疊的一堆箱籠。有個中年人,身穿及膝的藍布工作衣,一個工人說,老法師,這叫啥。中年人看看講,這是“落珠”,就是銀盤子。工人說,懂經。中年人講,古董店,估衣店,銀行銀樓的名堂,全廠隻有本人,算是學過幾年生意,吃過幾年蘿卜幹飯。工人說,見多識廣。中年人低聲說,“隆鑫”三廠,資方大老板,不得了,徐匯區的洋房裏,翻出一瓶法國三色酒,五十年以上的名釀,我也是第一趟見識,酒瓶內部,一分三的玻璃隔斷,直到瓶口,同樣三等分,分別裝了紅,白,藍三種酒,可以分別倒,也可以混吃。工人講,味道呢。中年人講,香煞人。此刻,工人開始低頭寫,中年人唱名說,德國“Legends”老式落地保險箱,基本已經清點,剩下來是,英國金鎊,就是小金洋,每塊重計,貳錢貳分伍厘,算赤標金,壹仟零肆拾捌塊。東洋,啥,就是日本小金洋,重計貳錢陸分伍,叁佰柒拾貳塊。法國金洋鈿,就寫金法郎,每隻分量多少,壹錢柒分伍厘,共總是壹千塊整。德國金洋,也就是金馬克,重計壹錢陸分伍,肆佰壹拾塊,寫好了吧,箱子數目,共總肆拾壹件,三樓箱子間,樟木箱,肆對,計捌件,此地,中式牛皮箱,肆大肆小,計捌件,其他西式皮箱,大小多少,一二三四,一共先寫廿叁件,寫了吧,好,藤箱肆對,包角鐵皮箱子,壹對,其中要寫明白,計有柒箱,目前已經出空。阿寶看看靠牆的大菜台,堆了一批晦暗銀器,起碼兩套銀台麵,每一套,十副大小銀湯盞,碗筷調羹。老法師與工人轉過來,繼續登記唱名,“金不離”,“銀不離”,就是金銀別針,大小廿叁隻。銀子“條脫”,就是鐲頭,就寫銀手鐲,大小捌隻。“橫雲”,俗名銀簪子,兩包,計壹拾肆隻。“落珠”,就是銀盤,拾寸,拾肆寸,各半打,壹拾貳隻。銀鴛鴦“錯落”,就是銀酒壺,肆把。銀茶壺,俗名“吞口”,也叫“偏提”,叁把。銀咖啡壺兩把。銀冰筒,壹件,銀瓶大小兩對,銀七寶蓮花塔,兩座。接下來登記雜器,銀彌勒佛壹座,銀觀音菩薩,壹座,銀鳳凰擺件壹對,銀鑲寶枝花擺件,壹對,銀香爐,香爐也叫“寶鴨”,是寫壹對,西式銀燭台壹對,銀中式蠟簽,高低各兩對,銀燈,俗口是“聚虯高”,壹座,銀子鴉片燈,壹件,銀子小痰盂,壹對,銀框手拿鏡,叁麵,銀柄手梳,大小肆把。銀嵌寶首飾盒子,陸件。銀盾,就是銘牌壽禮,先寫叁件。阿寶轉過麵孔,看到大部分金器珠寶,墊了一大塊印度絲巾,攤於靠窗的方台上,無人照看,花園裏一隻蒼蠅,飛到一對金釧上,飛到一疊四十幾根“大黃魚”上,蒼蠅發金光,停落一隻翠扳指,蒼蠅發綠光,左麵角落,亂七八糟一堆書畫軸子,旁邊是各種瓶,梅瓶,綬帶瓶,粉彩瓷蓋壇,水晶瓶,車料酒具。

阿寶正是發呆,耳朵讓人拎緊,一痛。一個工人說,做啥。阿寶說,啊。工人說,看啥。阿寶不響。飯廳裏,另一個老工人走過來,講蘇北話說,這個,是皋蘭路的孫子。老工人摸一遍阿寶兩腋,褲襠,阿寶一讓。工人說,不許強,鞋子脫下來。阿寶脫了鞋子。老工人抽出鞋墊,一一捏過,仔細捏一遍阿寶的褲腰,襯衫後領。阿寶一聲不響。工人問,進來做啥。阿寶說,看孃孃。工人說,以前做了民辦小學老師,後來調到區裏,做辦事員,有問題吧。阿寶不響。工人說,這次全部要抄。阿寶不響。老工人說,皋蘭路啦塊,抄過了吧。阿寶點點頭。工人說,態度要明白,懂吧,堅決跟資產階級劃清界限,揭發問題,聽見吧。阿寶點點頭。工人說,到樓上小房間,看五分鍾了就下來。阿寶答應,走上樓梯,踏腳板全部撬鬆,二樓朝南一大間,打了地鋪,叔伯兩家九個人,坐到席子上,低頭不響。隻是祖父,頭頸掛了一塊牌子,跪到牆角裏,阿寶立刻衝進房間,拖祖父起來。門口工人說,做啥。祖父不動說,不要緊,不要緊。工人拎了阿寶的衣裳,拉出來,拖到小房間裏,孃孃披頭散發,也是獨跪地板,麵前攤開一隻小皮箱,裏麵是一套國民黨軍裝,一張白紙,寫毛筆大字,1946年民國三十五年國民代表大會選民證?柳德文?阿寶說,孃孃。孃孃一動不動。阿寶說,柳德文是啥人。孃孃哭說,講過十幾遍了,是姑父朋友的箱子,1950年去香港前,寄放的小提箱,啥曉得,裏麵有一套軍裝,一張選民證。女工說,還想賴。孃孃說,私人箱子,我不可以看的。女工說,娘的臭皮,垃圾貨,死女人,柳德文到底是啥人,講,今朝想不出來,講不出來,就不許起來,臭皮。

阿寶回到大門口,聽憑男工一頓**,慢慢走回去。思南路房子全部變樣,祖父孃孃低頭落跪,阿寶莫名想到一部電影,南霸天接待南洋富商,紅燭高照,白麵小生洪常青,頭戴銅盆帽,一身本白亞麻布洋裝,不卑不亢,奉送銀洋大禮,老爺少爺,講講談談,情景絕配,但接下來,洪常青頭發蓬亂,衣衫不整,南霸天反剪雙手,翻箱逃命,落湯雞一隻,情節表演,稱得上“哀盛頑豔”,但阿寶感到一種不堪。思南路抄家結束,這批人,可能再來皋蘭路,爸爸單位,已經來人抄過,母親單位,也預備來抄,樓下蓓蒂的父母,已關起來,房間抄了兩次。阿婆與蓓蒂一聲不響,房裏亂七八糟,鋼琴隨時可能拖走。記得昨天,紹興阿婆輕聲講,阿寶,快點逃吧,天不會坍的。阿寶說,逃到哪裏去。蓓蒂坐於琴凳不動,滿地雜物垃圾。蓓蒂說,淑婉姐姐,準備逃到楊浦區高郎橋,躲到馬頭房間裏,我也想逃。阿寶說,淑婉家,抄了兩趟了,全家已經搬進了樓下汽車間,不可能逃了。蓓蒂說,可能的。阿寶笑說,馬頭敢收留資產階級,根本不可能,家庭舞會的案子,也已經交代了,逃啥呢。阿婆說,要麽,乖囡跟了淑婉,先到紹興去。阿寶說,鋼琴呢,鋼琴有四隻腳,走不動。蓓蒂說,馬頭講了,以後鋼琴,不管是高背琴低背琴,還是三角鋼琴,肯定取消了,中國有笛子,胡琴,鑼鼓家生,小鏜鑼,平時彈一彈山東柳琴,敲一敲竹板,一隻盆子一根筷子,叮叮叮唱一唱《翻身道情》,也就足夠了,滿足了。阿寶不響。阿婆說,淮海路舊貨店,鋼琴已經堆成山了。蓓蒂說,如果有人來拖鋼琴,馬頭講了,完全可以擺平的。阿寶不響。蓓蒂說,馬頭一點也不怕。阿寶說,工人階級,當然了。蓓蒂說,馬頭跟了同學,到徐匯區,抄了好幾間洋房了。阿寶不響。蓓蒂說,馬頭講,看人不順眼,現在可以直接就打了。阿寶說,馬頭不一樣。蓓蒂說,馬頭講了,算一算,兩派三派,七派八派,全部無產階級,其實,內部一直也是打來打去,頭破血流,互相不買賬,無產階級,互相也要鬥,不講別的階級了。阿寶說,不許亂講。蓓蒂不響。此刻,阿寶慢慢走到皋蘭路口,遠遠看見蓓蒂與馬頭,迎麵走來。蓓蒂一掃愁容,白襯衫,藍布裙子,清爽好看。馬頭神態輕鬆。蓓蒂看看馬頭,猶豫不決說,我想,去看一看淑婉姐姐,好吧。馬頭說,蓓蒂,我已經講過了,先到淮海路“萬興”,去吃冷飲。蓓蒂無語,低頭弄裙子,最後,跟了馬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