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不是撂挑子,他是在玩權術2

小田剛走,老季便教訓女兒:“往後少跟他來往,領導身邊的人,有幾個靠得住!”

季小菲對父親的話很是不滿,剛想爭辯句什麽,母親在另間屋說話了:“你就少衝孩子發點火,她容易嗎?”

一聽老婆說他,老季立馬變得乖溜溜的,鑽廚房裏做飯去了。季小菲衝父親做了個鬼臉,意思是有人替我撐腰了。不過很快,她的心情又暗淡下來。

季小菲的母親一直有病,這些年,父親為撐這個家,裏裏外外,累得快要趴下了。可她自己,居然不能為父親分一點兒憂,還要讓父親整天為她提心吊膽。

一想這個,心頭那個信念便開始動搖。也許父親說得對,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什麽絕對的真理,該認輸時還得認輸。

第4章

三河大酒店裏,童小牛正在衝兩個看守他的人發火。

這是童百山的主意。童小牛砸了老季的店,還揚言要當著手下麵睡掉季小菲,童百山差點沒讓兒子的混賬行為氣死。一怒之下,他將童小牛關在了酒店,再三警告:“你最近給我安穩點,再敢出去惹事,我敲斷你的腿。”童小牛哪裏能聽得進去,在酒店裏關了幾天,起先他還忍著,裝乖,想做點樣子給父親看。可很快,他的耐心就不允許他再裝下去了。這天他要出門,看守他的兩個人不讓出。童小牛怒了,一腳踢翻椅子說:“再敢把我狗一樣關在屋子裏,我咬死你們。”

其中一個剛想過來攔他,就見他真的撲上去,猛一下真就給咬住了對方的耳朵。

這兩個人是童百山新近招來的,聽說剛從部隊複員下來,自然不知道童小牛是個啥變態事都能幹出來的人。

被咬住耳朵的一陣呱喊,童小牛真是又狠又辣,他的耳朵快被咬掉了。另一個見狀,撲通一聲跪下說:“童哥,饒了我們吧,你走,走哪也行,我們再也不攔你了。”

童小牛這才鬆開嘴,呸一口,吐出一團血,狠狠地剜了那家夥一眼,怒手而去。也是巧得很,剛出賓館,就看見阿黑。阿黑正好跑來跟他說事兒,看見他,臉一下子樂成八瓣。

一上車,阿黑便告狀,說東城區的小李子不給麵子,敢抓小四兒。

“敢抓小四兒?媽的,他是不想混了!”童小牛罵了一句。

大約是賓館裏待得太膩,童小牛太想找點刺激,遂說:“找個時間,把姓李的約出來。”

兩天後的晚上,九點鍾,一家咖啡屋裏,東城區的小李子如約前來。走進咖啡屋前,他習慣性地四下瞅了瞅,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地走了進去。

童小牛和阿黑幾個等在裏麵,剛見麵,童小牛就說:“先把人放了,多大個事,動不動就抓人?”小李沒理他,找個位子坐下。就在小李落座的空兒,童小牛突然跳起,拎起茶幾上的杯子就甩過去。童小牛最恨不給他麵子的警察。

對這個小李,他心裏窩火已經很久了,原本想著隻要他一開口,小李就會殷勤地給他敬煙,趕忙跟他賠不是。

誰知這小子竟然如此狂妄。

坐在沙發上的小李輕輕一閃,躲過了杯子。悠然地掏出煙,點上。

童小牛忍無可忍,再次甩過一隻杯子說:“長耳朵沒,我跟你說話哩!”

小李又是一閃,有點壞笑地盯住童小牛,嘴裏,噴出一口煙。這個動作帶有極大的挑釁性,熟悉童小牛脾氣的人都知道,他最受不得別人的嘲弄。果然,童小牛連續說了幾聲,小李仍然充耳不聞。

童小牛一把提起啤酒瓶,揚手就往小李頭上砸。

身邊的阿黑見狀,猛撲過去,要奪小李的槍。就在這節骨眼上,咖啡屋突然撲進來幾名警察。

童小牛意識到自己中了姓李的圈套時,手腕已被小李牢牢地銬上了。

“姓李的,老子饒不了你!”他歇斯底裏地叫了一聲。

“帶走!”小李輕輕一笑。

誰也想不到,童小牛這次會栽大跟鬥。在派出所關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便被送進看守所,案由是襲警。

王副嚇了一跳,這個時候,他最怕看到的人就是童小牛。

從小李手裏接過童小牛的一瞬,他似乎覺得,小李的目光有點特別,不過他沒敢往深處想。

秦默一出山,公安局的空氣立馬就變了味兒,這個小李,可不簡單啊!

辦完手續,童小牛被關進他常住的二號囚室。

一看見這張臉,囚室裏的人立馬豎起了頭發,王副習慣性地命令了幾句,門“哐”的一響,童小牛便到了他喜歡的另一個世界。

真的,相當一段時間,童小牛都覺得自己有點離不開看守所了。他太喜歡這兒的味道,太喜歡這裏麵別有滋味的生活了。難怪小李帶他上車的一瞬,他陰笑著說:“嘿嘿,你以為老子怕,老子做夢都想進去哩。

童小牛剛躺到鋪上,就有人跑過來,很快,捏腳的捏腳,捶背的捶背。一股久違了的氣息包圍了他,他眯起眼睛,盡情地享受著。慢慢,他覺得空氣有點不對勁,不,不是空氣,好像是屋子裏多了什麽。他睜開眼,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忽然就發現多了張新麵孔。

“他是誰?”童小牛猛地起身,瞪住這個不識相的家夥。

原來從他進來到現在,對麵的這家夥居然無動於衷。

……

裏麵的人誰也不敢說話。童小牛連問了三遍,還是沒有人告訴他。這下,他明白了,又往起坐了坐,皮笑肉不笑地說:“我不在的時候,你們都侍候他了?”

囚室的人全都啞巴了,空氣陡地變緊,疑犯們的目光跳來跳去,不敢落在他倆的臉上。

童小牛鼻孔哼了一聲,有點輕蔑地瞪住眼前這個令他不舒服的白臉男人。“你是從哪個門裏進來的?”

白臉男人同樣鄙視地挖他一眼,衝站在牆角發抖的小五說:“過來,給我捏捏腳。”小五顫抖著,不敢動。

童小牛盯住小五,目光裏滿是恐嚇。

“過來!”白臉男人不滿了,喝了一聲,小五嚇得血色都沒了,顫顫地望住童小牛,半天,慢慢往裏移步子。

“嗯?”童小牛鼻孔裏嗯出一聲。小五嚇得,立刻停了步子。

“想死呀!”那邊的聲音更具威脅,小五僵在那兒,動都不敢動。

其他人全都屏了呼吸。

就在白臉男人要喝第二聲的當兒,童小牛飛起一腳,朝白臉男人臉上踹過去。這一腳太狠了,也太快了,白臉男人壓根兒沒防備,隻覺臉上一陣狠痛,血便從眼角流了出來。也是在眨眼間,白臉男人便撲過來,還沒看清他的動作,一隻腳已踩住了童小牛脖子。這功夫,一看就是專門練過的。童小牛剛還不可一世,這陣,已接不上氣了,臉憋得通紅,兩手亂舞,兩隻大眼珠眼看要憋出來。其餘的六個人嚇得全都躲在邊上,甚至不敢看一眼。

白臉男人隻是想教訓一下童小牛,見他這麽不經踩,腳一鬆,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他衝小五喊:“這下你過來,替我把臉收拾幹淨。”

小五這次沒敢猶豫,快步挪到裏麵。正要伸手擦血,童小牛一個惡虎撲食,猛將小五的腦袋擰在手裏。

號子裏立時響起小五的慘叫聲。白臉男人不能不出手了,隻見他嗖地一個彈起,借起身的空,雙手直撲童小牛雙眼。

童小牛一躲,下身已挨了重重一腳。他哎呀一聲,抱著襠蹲下了。白臉男人啐了一口,罵道:“姓童的,有本事衝我來,今天你要不舔幹淨我臉上的血,老子擰斷你脖子。”說著,雙手一用勁,童小牛就覺得脖子真的要斷了。

裏麵的吵鬧聲驚動了獄警,兩個獄警跑過來,一看是童小牛,沒吭聲,走了。

白臉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劉冬。這一次,他算是給了童小牛一點兒顏色。

老黑慌慌張張跑進辦公室,跟童百山說:“不好了,小牛又讓抓了進去。”童百山惡狠狠地道:“慌什麽,沒經過事兒呀?”老黑噎了一下,看來童百山在他之前已知道了消息,不過他還是問:“要不要找老潘?”童百山擺擺手,他正在生潘才章的氣呢。

老黑進來前,童百山剛剛跟潘才章通完電話,他原想問一問情況,沒想潘才章吞吞吐吐,末了,竟說最近少跟他聯係。童百山氣得罵了句娘,不過更大的氣還是來自自己的兒子。原以為把他關在賓館,又跟他講那麽多,他會收斂點,沒想還是……

老黑要說什麽,童百山堅決地止住他,說道:“算了,就讓他在裏麵蹲著。”

“那也得跟老潘打個招呼呀!”

“打什麽打,你也犯神經呀!還嫌給亂得不夠?”

童百山狠狠地罵了幾句,倒在沙發上抽煙去了。是的,他最近有些亂,不隻是公司的事,更多的,還是兒子童小牛。

老黑挨了訓,要走,童百山叫住他,問童小牛到底因了啥事。他也是剛剛得知兒子被關了進去,具體緣由,還不清楚。老黑把情況說了一遍,童百山猛地意識到什麽,忙問:“小四兒關在哪?”

老黑說不知道。童百山當下就吼了起來,他真是恨死這個木頭鬼,一天到晚隻知道狐假虎威,正事上卻沒一點兒腦子。見老黑還傻在那,就氣不打一處來地罵:“還磨蹭什麽,快去打聽呀!”

這一次,童百山把情況估計錯了。老黑打聽了整整一天,居然沒能打聽到小四兒的消息。老黑納悶兒死了,往常人前腳進,後腳電話就跟著過來,可這次,幾乎問遍了所有關係,不是說不知道,就是跟他打哈哈。

老黑沒敢將這一情況告訴童百山,繼續耐上性子打聽。

可是這一繼續,老黑便驚出一身汗。

不會吧?就在老黑納悶兒的空,童百山打來電話,聲色俱厲地說:“馬上找關係,把小四兒弄出來!”

看來,童百山也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

情況的確很糟。麵對著一大撂群眾來信,馬其鳴無比震驚。不過,他還是很感謝秦默,要不是他,掌握這些情況還不知要花多長時間。

信來自各個角落,內容五花八門,主題卻都一樣,控訴,或是揭發。馬其鳴真是不敢相信,小小的三河市,竟有這麽多冤情,象征著正義和威嚴的公檢法內部,腐敗和貪婪竟是如此猖獗。

單是秦默轉給他的這些檢舉公安內部腐敗的信,就足以令他這個政法委書記汗顏。光天化日之下,他們竟如此草菅人命。小小的看守所,屢次發生獄霸打傷、打殘人犯的事。更不可理喻的是,有人竟以此為樂,將人犯之間互相修理、互相體罰的事視為精神享受,還在裏麵推廣。更有人打著法律和正義的旗號,幹著傷天害理的事。

他們這是在犯罪,是在玷汙!

三河市公安內部有人偷梁換柱,找人頂罪,而且組織化、係統化。那些觸犯了刑律或治安條例,又不願接受處罰的,隻要掏錢,便有人替他們接受改造。更奇怪的是,這樣的事居然能形成產業,能跟經濟生活和政治生活扯上關係。

可怕,可怕極了!

馬其鳴憤憤地將信推到一邊,看來,三河市並不是他看到的那個三河市,也不是他向往中的那個三河市,而是,是什麽呢?

馬其鳴憤怒得一時找不到妥帖的詞。

就在兩天前,他跟秦默分析匯總基層督查情況時,他還很自信地說:“我們不要那麽悲觀,不要看到一片烏雲就把整片陽光說沒了。

公檢法內部是存在一些問題,但我相信是個別,是少數。

什麽時候,我們都要看到主流……”

現在,輪到他懷疑了。關於三河公安的種種傳聞,看來並不是危言聳聽,也非空穴來風,而是一種真實的存在,可怕的存在。

秦默跟他檢討過,說自個兒沒把好這個舵,讓船拋了錨,讓航向出了大偏差。秦默還告訴他,這樣的檢討他曾經向市委做過,也以誠懇的態度請求過市委,要求市委下決心,掀開這個蓋子,掀開這一個個不為人知的黑幕。可是市委最終還是猶豫了。

在事關三河形象的重大抉擇麵前,巨大的意見分歧和各種壓力混合在一起,不斷地有人向秦默施壓,對他發出警告,說膽敢掀開這個蓋子,第一個炸死的不是別人,正是他這個老公安。秦默彷徨,秦默苦悶,但是他無能為力,他隻能選擇逃避,選擇妥協。

不妥協不成啊——就在兩天前的晚上,秦默再次重重歎口氣,一臉沉重地道:“你不知道,當時爭論有多激烈,壓力有多大。三河正處在經濟轉型期,發展經濟是第一要務,要想發展經濟,就得有穩定、寬鬆的經濟環境,這便是反對者的理由。而且,這事兒牽扯的不隻是幾個人,而是一大片,他們盤根錯帶,關係伸到了省裏。每每要動作,便有人幹預,便有人打招呼,甚至強壓。車書記就是因為強壓給壓火了,拍著桌子說:‘我車光遠就是豁上烏紗帽,也要把這個黑幕給掀開。’結果,他還沒來得及掀,就被紀檢委帶走了。這裏麵,複雜啊!”

是複雜。馬其鳴現在才感到,事情絕非信上說得這麽簡單,如果單憑公安內部,就算有幾個蛀蟲,就算有一部分勢力,也不可能形成如此大的氣候。但是……

馬其鳴想到這,抓起電話,撥通秦默的手機,問:“那個小四兒情況怎麽樣?”秦默說:“正在全力審訊,你放心,他頂不住的。”

“好。”馬其鳴臉上露出一絲興奮,不過,他很快又說,“一定要注意保密,不能走漏半點消息,絕不能打草驚蛇。”

“知道,這一次,我們不會再犯那種低級錯誤。”

擱下電話,馬其鳴決定找袁波書記談一次。

有些事兒,必須得跟袁波書記通個氣。截至目前,馬其鳴跟秦默做的一切,袁波書記並不知道,並不是馬其鳴不尊重袁波書記,是秦默再三提醒,三河市高層情況複雜。如果真想有所作為,就要先避開高層,暗中撒網,否則,你這邊還沒動,高層的壓力和阻力便到了。

眼下網已撒開,但馬其鳴不想瞞過袁波。再說你能瞞得過?馬其鳴笑了笑,跟袁波書記通氣,也是想爭取主動。

既然決心要徹底撕開這個網,他就不能被動,必須時刻掌握主動。

誰也不會想到,一場關於三河公安生死存亡的秘密戰役已悄然打響。

馬其鳴跟秦默這次算是聯手演了一場好戲。

吳水縣通達賓館,審訊小四兒的工作正在秘密展開。

負責此案的不是別人,正是親手將童小牛丟進看守所的年輕警官李鈺。

秦默之所以把此案交給他,一則是想掩人耳目,暫時還不能叫更多的人插手,更不能讓刑警隊負責。另則,當初,也正是這個剛分來不久的幹警小李子,在監獄裏調查一位服刑人員時發現了疑點,進而才查出,有人竟然用冒名頂替的辦法,讓一個外號叫“鬆鼠”

的人替某銀行行長的兒子服刑。

這才將他們不為人知的隱秘揭在了秦默的桌子上。當然,這都是舊事,秦默不想重提。秦默重用李鈺,是相信他的人品和能力,更相信他還沒被汙染。

“汙染”這個詞,眼下顯得格外重要。

小四兒表現得滿不在乎,無論問什麽,他都一概回答不知道,或者就笑模笑樣地說:“咋個,小李哥,還當真呀!做做樣子就行了,可別因這麽點小事砸了你的飯碗。”

麵對這個油條,李鈺表現得相當冷靜,既不衝他發火,也不急,他拖。有時候“拖”才是最好的辦法。他相信,像小四兒這種人,狠的他不怕。那些所謂的審訊技術他更不怕,他啥場麵沒經過,跟啥樣的警察沒打過交道,經驗甚至比他李鈺還豐富。但李鈺堅信,小四兒怕一樣東西,拖。要是就這麽跟他麵對麵熬上一個月,不讓他知道外界的一點兒消息,更不讓他得到同夥或者老板的一點兒暗示,他的心理不用摧便垮了!

李鈺點上煙,抽,邊抽邊欣賞麵前這個精瘦如柴卻又滿腦子詭計的家夥。

他怎麽也看不出,這個隻念過三年小學便四處流浪靠乞討長大的孤兒竟然會成為一個人物,而且是一個核心人物。就怕連童小牛也不會想到,小四兒的背景遠比他深遠,能量也絕不在他之下。不過,這小子會裝,也裝得像。

吳水縣位於三河市東南部,是個農業大縣,這兒是李鈺的老家,開賓館的是他遠房叔叔,一個沉默寡言而又相當有主見的男人。

看到李鈺他們帶著疑犯來,什麽也不問,但卻心領神會地把一切都做好了。外表看,這兒跟往常沒啥兩樣,出出進進的賓客壓根兒也不會想到,這兒正在發生著一場大事,一場有可能把整個三河市掀翻的大事。

這一切,都是馬其鳴跟秦默精心布置的,他們再三要求,一定不能讓外界聞到一絲氣息,就連懷疑也不能有。

李鈺交了班,從房間走出來,看到叔叔正從鍋爐房提開水出來。陽光下,叔叔的頭發有些花白,背也開始彎了,樣子就跟打雜的老人沒啥兩樣。但誰能想得到,他曾是吳水最有名的破案專家,人稱李神探。

隻因一次執行公務,失手打死了一個小女孩,就變成了現在這樣。這麽想著,李鈺的心情便灰暗下來,警察這碗飯,不好吃呀!

叔叔看到他,笑了笑,等把水挨個送進客房,才走過來安慰他:“別急,我看這小子拖不過十天。”

李鈺會心一笑,他相信叔叔的判斷,他把地方選在這,不能不說沒有靠叔叔幫忙的動機。經驗這東西,有時比智慧更重要。“拖”這個字,正是叔叔告訴他的。

什麽鬼用什麽符,什麽佛念什麽經,這便是叔叔當警察的經驗。

叔侄倆聊了會天氣,叔叔突然神秘地一笑說:“

晚上帶你去見一個人,猜猜是誰?”

李鈺猜了一會兒,猜不出,有點心急。

叔叔跟外人是輕易不打交道的。自從被開除公職,就徹底變成了個邊緣人,把自己牢牢封鎖在往事裏,仿佛過去讓他一刀砍沒了。莫非?猜著猜著,李鈺忽然警覺起來,剛要搖頭拒絕,叔叔卻笑著說:“看你緊張的,不是別人,是這兒的縣委書記——鄭源。”

第5章

天氣格外悶熱,六月的陽光墨一樣潑下來,把風和涼爽全給擠走了。因為少雨,莊稼全都縮起了頭,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地邊,農人們伸著焦渴的目光,像盼遠行的兒女那樣盼著雲和雨水。可是,暴虐的太陽很快就把農人們的目光烤焦了。

山路上滿是幹土,腳踩下去,塵土便像白煙一樣撲撲地冒。

季小菲感到口渴,她已走了兩個多小時的山路,腿有點酸,腳生疼,嗓子裏起了幹煙,仿佛火苗在躥。

她是幾天前偷偷溜出門的,沒跟家裏打招呼,也沒跟秘書小田說。這件事她必須親自做。

關於朱旺子,季小菲隻有一封信,還有突然接到過的一個電話。除此之外,他多高,多大,胖還是瘦,到底是哪裏人,一概不知。而且,她相信,就連朱旺子這個名,也是假的。

那時季小菲還是法製報的見習記者,一個充滿陽光、充滿**的女孩。一次采訪中,無意中聽說看守所的事,季小菲決定調查。就這樣,她得到了朱旺子的那封信。

朱旺子在信中告訴她,他是在賣血的車上遇到小四兒的。

朱旺子要救相依為命的妹妹,除了賣血,再想不出別的辦法。

小四兒將他從車上拉下來,拉到一家館子裏,問:“真想救你妹妹?”“想,沒她我活不成。”朱旺子說的是實話,他跟妹妹自小靠奶奶拉大,就像兩隻鳥,缺了一隻另一隻也活不成。可是老天爺眼瞎,讓他妹妹得了白血病,朱旺子把該想的辦法都想了,可是妹妹卻離那一天越來越近。

“那好,幫我做件事,不但你妹妹有救,而且你也有花不完的錢。”

小四兒熱情得就像失散多年而又突然出現的哥哥。

朱旺子一開始不信,天上沒有白掉的餡兒餅,這個道理他懂。

當小四兒說完,他就開始信了,不僅信,而且覺得劃算。

這事雖說不好聽,但確實比賣血強,而且,重要的也正是這點,這是目前救妹妹最好的辦法。

小四兒要讓朱旺子做的事,其實不難,這是小四兒的說法,“你隻管去裏麵,誰問你都一句話,是你做的,為了妹妹。

剩下的事我會幫你做,頂多關三五個月,出來還能拿一大把錢,要不是看在你也是被父母丟下的分上,我才不會找你哩。”

小四兒說話間賣起了關子。朱旺子一把抓住小四兒:“我做,我按你說的做,求你救救我妹妹吧。”說著,他的眼淚下來了。

小四兒可憐了他一回,給他幾百元錢,讓他為妹妹買點東西,畢竟要離開了,你肯定舍不得。

朱旺子走進了看守所。

事情本來是那個人做的,那是個大煙鬼,跟朱旺子年齡差不多,但命比朱旺子好,好得多。

他爹是市裏的大領導,說出來能把朱旺子嚇死。

朱旺子的爹是什麽,按奶奶的說法,是短命鬼,背個煤就能壓死。丟下兩個娃娃,誰拉?娘當然想拉,可娘看上了別的男人。男人不要他們,娘沒辦法,流著眼淚嫁掉了。一想起這事,朱旺子就恨爹。瞧瞧人家的爹!朱旺子咽了口唾沬。

那個人煙癮犯了,晚上跑出來搶錢,蒙著臉,一磚頭把一個婦女砸昏了,搶了錢就去買白粉,正巧讓緝毒的警察碰上了。這下好,兩罪合一,肯定要重判。

他爹這才著了急,後悔不該把兒子關起來,更後悔不該不給兒子買粉的錢。朱旺子進去後,對誰都說是他做的,那個蒙麵漢就是他,他要救妹妹。

裏麵的人全信,都覺得他了不起,敢做敢當,而且是為了妹妹。

朱旺子受到了良好的待遇,這是小四兒保證過的。

他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偶爾地挨了打,也不說痛,什麽也不說,就按小四兒教他的方法,老老實實在裏麵想妹妹。因為妹妹在小四兒手裏,如果他亂說,妹妹會很慘。

兩個月後的一天,朱旺子被叫去侍候童小牛。

按王副的說法,是看他老實,才給他安排這麽好的差事。

想想看,童小牛是你想侍候就能侍候上的嗎?

多少人想盼還輪不上呢。

朱旺子被帶到高壓室,當然,高壓室是他後來聽說的,當時不知道,隻覺得那兒很不一般,像賓館一樣,不,比賓館還多點什麽。裏麵的氣氛很不一般,味兒怪怪的,感覺也怪怪的,就像被帶到了洞房。雖說沒女人,味兒卻比有女人還濃、還粉。

朱旺子給童小牛洗腳,洗完抱在懷裏捏。

童小牛喜歡讓人捏腳,捏時要放在懷裏,捏開心了還會把腳指頭放入你嘴裏,讓你吮,吸,咂……總之,很怪的。這些愛好不少人知道,不少人也為他做過。

朱旺子捏腳的時候,王副出去了,臨走還丟下話,好好侍候,侍候好了有獎。朱旺子很聽話,因為他知道童小牛是誰,更知道童小牛啥脾氣,稍稍不聽話,你就等著吃苦頭吧。

那些苦頭比起舔腳來,要多得多。朱旺子含著童小牛的腳指頭,正舔著,童小牛就掄起鞭子來,抽他,抽得很滋潤。

每抽一下朱旺子就得呻吟一下。朱旺子很會呻吟,看得出,童小牛很滿意,因為他也很興奮。

興奮不是每個人都能讓童小牛達到的。

正在好處,突然有人跑進來,跟童小牛說:“不好了,陶實死了。”

童小牛猛一下踢開朱旺子,驚大眼睛問:“啥,死了?”

那人戰戰兢兢說:“讓……讓他喝啤酒,誰知……

一口氣沒上來,死了。”

“媽的!”童小牛罵了一聲,穿上鞋,也顧不上朱旺子,走了。

啤酒朱旺子喝過,那是剛進來時。其實那不是啤酒,除了童小牛,號子裏其他人是喝不上真正的啤酒的。是尿,一囚室人的尿。熱騰騰地端到你麵前,幾個人將你倒提起來,一人踩住你頭發,讓你倒著喝。你要在規定的時間內喝完,還不能讓尿灑出來。那個滋味兒,別提了。更可怕的是,若要踩頭發的人稍稍使點壞,將你的臉往尿盆裏一摁,你就有可能窒息死。

朱旺子信中說,陶實一定是這樣死去的。

朱旺子就是在那一刻害怕的,真怕,他不敢了,再也不敢頂什麽罪了。這時他才知道,頂罪不是什麽好玩的事兒。陶實是誰,他可是堂堂縣委書記的司機呀!他們都敢往死裏整,他朱旺子算什麽?

朱旺子費了不少心思,才找到一塊碎碗片,咬住牙吞了下去。隻有這法兒,才能救他。

這中間他還聽說看守所將陶實的死定性為自殺,而且外麵沒一個人懷疑。半夜時分他痛叫起來,痛得就像要死去,他被緊急送往醫院,這時候,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逃出去。

失旺子從醫院逃走時,將信悄悄交給一位護士。

季小菲聞訊趕去采訪,正巧那護士找她,說病人再三叮囑要把信交到她手裏。

就是這封信,改變了季小菲的命運。

季小菲怎麽也不敢相信,那麽駭人聽聞的事,他們居然瞞得嚴嚴實實,滴水不漏。就連陶實的妻子,也被謊言蒙住了眼睛。當蘇紫抱著骨灰走出殯儀館時,季小菲的心情是那麽的不平靜。站在秋日瑟瑟的寒風下,她在猶豫,要不要走上前去,將真相告訴蘇紫?

那段日子季小菲過得異常痛苦,一個人是輕易背負不起什麽的,素昧平生的朱旺子將這麽重要的秘密交給她,等於是交給她一項使命,托付給她一個心願。她開始奔波,開始朝事實的方向努力,但這是多麽的艱難。

後來她從秘書小田手裏得到了更多有價值的材料,她才越發相信,朱旺子沒有說謊,在國徽閃閃發光的地方,黑暗和陰雲照樣密布。

一個柔弱的女子就這樣擔起了道義。

她把采訪到的秘聞還有朱旺子的信,一並寄到了報社,原想可以借助媒體的力量,讓真相早白於天下,可誰知這一下,她闖禍了。

她被解聘,接二連三的厄運包括災難朝她撲來,她一次次失去工作,一次次被人威脅、恐嚇。甚至,童小牛**邪的目光一次次逼向她。在父親那間小店裏,童小牛嘲笑完他們父女後,惡毒地盯住她,想過平靜的日子是不,那好辦,晚上到賓館來。

又走了約莫半個小時,季小菲總算看到了一片陰涼。

她在一棵樹下坐下來,想歇口氣再走。

六月的陽光潑灑在山野上,山野被塗抹得五顏六色。

坐在樹蔭下,季小菲忽然就想起遙遠的往事。

大約是她七八歲的時候,也是在六月,天湛藍湛藍,不過太陽卻沒這麽毒,母親背著她,走在通往鄉間的山路上。

那時的季小菲並不知道母親是跟父親拌了嘴,慪氣要離開父親,帶她去鄉下找一位奶奶,說是去看她的姑外婆。

爬在母親背上,季小菲看到山野一片妖嬈,美麗的山花驚喜著她的眼睛。她嚷著要下來,要去山坡上捉蝴蝶。母親放下她,季小菲跳著歡快的腳步往山坡上跑,蝴蝶在她的眼前舞來舞去,像是一伸手便能捧到。山花的沁香一脈兒襲著一脈兒,誘得她直想把整個山野抱在懷裏。她掉頭喚母親:“娘,快來呀,我要花花。”母親卻怔怔地蹲在山坡上,眼裏是一脈兒一脈兒的淚。

那時的季小菲並不知道母親跟父親之間發生了什麽,隱隱約約記得,父親好像是為了她跟母親吵架,還把母親新買給她的一件花裙子撕破了。她指著父親的臉罵:“我再也不要叫你爸爸。”母親一巴掌,摑在她嬌嫩的臉上。

父親無聲地拿著他的工具箱去了工廠,母親哭了一宿,第二天便背著她往鄉間走。

季小菲采下一束山花,怯怯地走到母親麵前。“娘,你看花花多好看。”說著,挑出一支馬蘭花,戴在母親發頂上。

陽光下,母親的臉頓時鮮亮許多,仿佛有了山野的顏色。

季小菲捧住母親的臉說:“娘,你笑笑呀,你一笑,山野也就笑了。”娘撲哧就笑了,一把把她攬到懷裏,臉貼著她的臉,發出山浪一般的暖流。

季小菲很快就長大了,父親跟母親再也沒吵過架,可是她也再沒機會看到這麽美麗的山野。想想病著的母親,想想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的父親,季小菲忽然就心情暗淡下來……

季小菲要去的地方是一個叫朱王堡的村子,在三河跟鄰省的交界處。為找到朱旺子,季小菲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她相信秘書小田的話,隻有找到朱旺子,陶實的冤情才能揭開。不,不隻是陶實,季小菲她要找的,是一把鑰匙,打開一座地獄或魔窟的鑰匙。

季小菲想起副局長李春江的話,這座魔窟打開了,你會看到許多血淋淋的東西。

季小菲也是在走投無路時想起找李春江的,童小牛和阿黑整天逼著她,躲在幕後的那個人又牢牢用一隻大手卡住她的脖子。

隻要看見她活動,便有不幸發生。阿黑說得很清楚,要麽乖乖聽童哥的話,把東西交出來,童哥會給她安排一份好工作。要麽,就四處躲,見到一次揍一次,逼急了,卡嚓一聲。

阿黑做了個擰斷脖子的動作。

季小菲將那份信交給李春江,李春江無聲地看完,臉色倏然間暗下許多,他感激地說:“謝謝你能信任我,不過……不過你還是最好停下來,這事不是你想得那麽簡單。”

季小菲等了一段日子,不見李春江有動靜,一激動,才跑去找蘇紫。當她把自己掌握到的情況說給蘇紫時,她看到,這個哀傷的女人仿佛遭雷擊了一樣倒下去……

興許,就不該告訴他們,季小菲現在有點後悔。

如果不是蘇紫到處說出朱旺子的名字,朱旺子興許不會躲這麽久,更不會跟她一次也不聯係。她相信,蘇紫喊出朱旺子名字的同時,等於是把這個人出賣了。

糟糕的女人,除了跪街,居然沒一點兒辦法。

那個電話是朱旺子從吳水縣汽車站打來的,當時季小菲正在醫院,母親突然犯病,喘得接不上氣來。

父親急得抓住母親的手,不停地喊著母親的名字,像要把母親從死神手裏搶回來似的。季小菲的電話響了,她顧不上接,電話卻一直響個沒完。她跑到樓道裏,剛一接通,就聽朱旺子在那邊喊:“季記者,他們在追殺我,追殺我呀!

你記著,如果我死了,一定是童小牛幹的!”

季小菲剛要問他在哪,發生了什麽事兒,電話就突然斷了。

季小菲急得心裏著火,醫院裏卻離不開她,朱旺子那邊,又牢牢地扯著她的心。無奈之下,她給李春江打電話,求他派幾個人過去,救救朱旺子。等李春江的人過去,朱旺子早就沒了影。喧鬧的汽車站,呈現出一派火熱中的安詳,一點兒看不出什麽異樣。

不知為什麽,電話裏就那麽短短幾聲,季小菲卻牢牢記住了朱旺子的聲音,尤其是他的口音。

所以她把方向從滿世界的亂找漸漸圈定到一個範圍。

季小菲相信李春江的判斷,朱旺子絕不是他的本名,狡猾的小四兒也不可能讓他用真名去頂替。

李春江已發現好幾個名不副實的犯罪嫌疑人,他們混跡在看守所或勞改隊裏,就跟上班一樣拿著高額工資。

李春江暫時還不想動這些人,不能打草驚蛇。

他再三叮囑季小菲,摸不清這個強大團夥的深層背景前,揭露隻能讓事情變得更糟。

季小菲卻隻惦著朱旺子,她必須找到朱旺子,是他用一封信徹底打碎了她平靜的生活,將她拉進惡浪滾滾的漩渦裏,他沒有理由躲起來。

終於到了,眼前,就是這個叫朱王堡的村子。村子不大,環抱在群山中,像一隻洗腳盆,被大山擠壓著,又像是倦縮在母親懷裏的孩子,寧靜、安詳。繞過一座青石崖,季小菲便看到山坡上正寧靜吃草的牛羊,還有村裏跑動的狗。半山腰上一堆牛糞火燃起,青煙將季小菲的目光拉得老長,一定是嘴饞的村童們在燒山雀吃。

快進村子時,在一個巨石劈開的三叉路口,季小菲跟一個樣子詭秘的男人相遇。男人戴副墨鏡,頭上頂著低低的鴨舌帽。季小菲看不清他的臉,不過他一身近似於獵裝的行頭讓她多望了幾眼。

這麽熱的天裹這麽緊,也不嫌熱?季小菲心裏這麽嘀咕了一下,男人已經從她的身邊跨了過去。

忽地,季小菲注意到了那眼神,墨鏡後麵透出的怪異的眼神,季小菲覺得很像狼的眼神。

進了村子,季小菲跟村人們打聽,這兒是不是有一個老婆婆,拉扯著兩個孩子,孫女去年死了,得白血病死的。很快,就有人說:“你是說五阿奶啊,村東頭住來著。”季小菲跑到村東頭,就看見一座又低又破的茅草房,院牆是牛糞夾著泥巴圈起來的。院裏,一隻孤零零的狗伸著脖子,衝天空汪汪了幾嗓子。

季小菲衝跑來看熱鬧的人問:“這家的兒子叫什麽,在不?

”有個婦女瞪大眼睛問:“你也是找朱牤兒啊,怪了,今兒咋這麽多人找牤兒的?”

季小菲猛地起了警覺,腦子裏忽就閃出剛才遇到的那個人。緊問:“誰還找過他?”

“喲喲,很闊的一個人喲,出手就給了五阿奶三張大票哎,還說是牤兒新疆做生意的朋友。姑娘,牤兒是不是發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