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第1節

馬超然來到吉東,心裏揣著各種想法。一方麵,對不久前發生的大華海東項目移主的事,馬超然記恨在心。

這已不是第一次了,早在宋瀚林擔任省長時,就在私下跟當時的省委書記吳玉浩出主意,將他分管的城市建設和招商引資調整到了另一位副書記手裏,而把誰也不願管的信訪工作調整給了他。中央調整海東班子,馬超然原以為宋瀚林是接不了班的,省委書記會從北京或別的省份派來,當時也確實有這方麵的傳聞,所以那段時間,馬超然充分流露出了對宋瀚林的不滿。別人都往宋瀚林那邊跑,變著法子跟宋瀚林套近乎,惟有他,擺出一副我行我素不為所動的樣子。結果,宋瀚林出人意料地從省府挪到了省委,成了海東名副其實的一把手。這下馬超然有點慌,但是不久之後馬超然便鎮靜了,他在北京的關係說,宋瀚林在海東,隻是暫時過度一下,中央對宋瀚林並不滿意。

況且在這次考察中,考察組聽到許多不同意見,特別是部分老幹部反映,宋瀚林生活腐化,作風專斷,還存在有嚴重的經濟問題。這話像一支興奮劑,讓原本想安靜一段時日的馬超然再次興奮。

他仿佛先別人看到了宋瀚林的未來,又仿佛看到宋瀚林倒台後自己平步青雲,坐上了夢寐以求的位子。

人都是這樣的,如果不盯著某個位子,對自己的處境還多少能滿意。

如果眼裏老盯著更高更顯眼的位子,不管現在的處境是好是壞,心裏老是有怨氣。怨氣一大,說出的話還有做出的事就跟別人不一樣了。

馬超然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他改不了,也不想改。

政治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老老實實跟著某個人走,比如普天成他們,鐵了心的是保宋派。另一種,鼓足勇氣跟別人鬥下去,別人失敗的那天,就是你的成功之日。馬超然選擇了後者。選擇便意味著孤注一擲,政治上尤其沒有回頭路。

馬超然敢跟宋瀚林叫板,是他自認為有資本。一則,馬超然年輕,他比宋瀚林年輕八歲,八歲在別處興許顯不出什麽,但在政治場上,是絕對的優勢。

二則,馬超然是京派幹部,他的根在北京,這就讓他比別人有先天性的優越感。當初來到海東,他是全國最年輕的省級幹部,也自認為是最有前程的下派幹部。誰知他這個下派幹部,在宋瀚林眼裏什麽都不是。

吳玉浩他們給馬超然麵子,處處維護著他京派幹部的尊嚴和體麵,獨獨宋瀚林,非要把他降格到跟地方幹部一樣的標準上,這令他很不愉快,從而也就導致了他跟宋瀚林的今天。當然,他跟宋瀚林叫板,還有其他原因,比如說因為項目,比如說因為某個人的提拔,等等。

政治場上,叫板者常有,為叫板付出沉痛代價者,也常有。

但叫板兩個字,永不會消失。

大華海東那個項目,並不是馬超然不積極,是馬超然有想法。

馬超然太了解香港大華了,早在北京的時候,他就跟香港大華打過交道。他有位女同學,以前跟這家公司合資搞過一個項目,後來半途而廢,女同學損失了上千萬。馬超然雖不敢說香港大華是家騙子公司,但對這家公司的實力還有誠信,他一直打問號。

最初他想分管這項目,是因為另一個人,這人在北京,是一位背景很深的人物,此人一直在搞項目,有次他跟馬超然流露,說有機會到海東弄一個大項目。

馬超然把這話記下了,馬超然屬於那種見縫插針的人物,他一直想跟這位人物攀上關係,但苦於沒有機會。

大華這個項目剛一提出,馬超然便覺得,機會來了。

那人搞項目從來不自己單獨搞,都是跟國際上的大公司合夥搞。具體怎麽合夥,馬超然不清楚,也沒必要清楚,隻要知道人家善於玩這種遊戲就行。

但是這個美好的願望最終落了空,宋瀚林從他手裏搶了這個項目,害得馬超然在那人麵前又是陪情又是道歉,還再三保證,下一次如有大項目,一定幫他促成。宋瀚林到省委,將大華海東項目臨時交給馬超然負責,馬超然心中當然不快。

到了這時候再交他手上,還有啥用?

那位他開罪不起的人物早已拉著香港另一家公司,到沿海一個省搞項目去了,聽說那個省的領導前呼後擁,風光得很。馬超然幾次去北京,想拜見一下,人家理都不理。

這是其一。其二,大華海東已陷入僵局。

這個僵局馬超然可以打破,但是他為什麽要打破呢?

找不到理由的事,馬超然向來不做,要做也會做成死局。

鑒於以上種種原由,宋瀚林召開那個會,突然將他手中的大華海東移交到常務副省長周國平手中,馬超然並無什麽遺憾,隻是覺得宋瀚林這樣做,有剝他的麵子。同時他也有一種警覺,今天宋瀚林可以把項目收走,明天呢?

想到這一層,他原本晴朗的心瞬間陰了。那天會後,他跟北京方麵通了電話,婉轉地把內心一些想法講了,當然也提到跟宋瀚林的不愉快。北京方麵笑說:“很正常嘛,班子裏如果隻有一個聲音,那太可怕了。”緊接著,北京方麵又提醒他:“不過,你也不要太過鋒芒畢露,要防止人家有意識地讓你表現,宋瀚林這個人,不簡單啊。”

這句話驀地點醒了馬超然。馬超然忽然意識到,宋瀚林在跟他玩貓捉老鼠的遊戲!

這個遊戲的可怕之處,就在於貓知道老鼠的動機,卻裝作不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老鼠在那裏自作聰明。

等老鼠自己玩得差不多了,貓打個嗬欠,然後懶洋洋地伸出手,毫不費力就把老鼠逮到了手裏。

這個想法驚出馬超然一身冷汗。

躺在吉東的賓館裏,馬超然反反複複想著一些事兒,越想越覺得自己前一陣步子有點亂,策略也有些簡單,怪不得宋瀚林不把他當回事呢。

是得講究一點策略了,他這樣提醒自己。

副秘書長墨彬慌慌張張從外麵進來,身後還帶著一個人,馬超然一看,是前副書記孫濤的秘書秦懷舟。

馬超然眉頭微微一皺,顯然,他不想見到秦懷舟。

“馬書記,有件事向您匯報一下。”墨彬哈著腰,臉上閃著不自然的表情。

“什麽事?”馬超然從**下來,踩上拖鞋,一邊找水杯一邊問。

秦懷舟趕忙將水杯遞過去,一看水涼了,又跑到衛生間,把杯中殘茶倒了,給馬超然換了新的。馬超然接過杯子,目光並沒看秦懷舟,他煩這個人,秦懷舟像橡皮糕一樣粘著他,讓他非常鬱悶。

“是這樣的,”墨彬因為緊張,頭上居然出了汗,說話也有些結巴。馬超然不高興了,這次下來,他對墨彬這個人有了新看法,以前他覺得墨彬不錯,對他忠誠,方方麵麵照顧得也不錯。一個人當了領導,很多事便不能親自張羅,需要有個靠得住的人幫著打理,墨彬這方麵算得上可靠,盡職盡責也盡心。

但最近馬超然忽然有個想法,是不是聽墨彬聽得太多?還有,墨彬出的那些主意,真的叫主意麽?

有不少領導毀就毀在幕僚上。俗話說,成也幕僚,敗也幕僚。

有一個好幕僚,事業便成功一半,有一群好幕僚,江山便到了手裏。這點上,馬超然倒是十分羨慕宋瀚林。

不是宋瀚林厲害,而是普天成是個人精啊。

“你結巴什麽,有話不能好好講?”馬超然白了墨彬一眼,坐回沙發上。

墨彬往前跨了小半步,弓著腰說:“剛才有幾位老人打著橫幅,到賓館門口要人。”

“要人?”馬超然一驚。

“就是原來那起民工事件,死者家屬找到我們這兒來,強烈要求我們嚴懲凶手,替他們九泉之下的兒子還回公道。”

墨彬緊著往清楚裏說。

馬超然彈起的身子原又落回到沙發上,一聽是民工事件,他剛剛繃緊的心立刻鬆馳下來。這事他聽說過,五年前吉東有個房地產項目,碧水龍庭。

該項目由蘇潤手下一個項目部承建,12號樓主體快要竣工時,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塔吊駕駛室整體墜落,現場有五名作業工人被砸死,另有三名重傷。事後,吉東方麵竟瞞報了此次惡性事故,以私了方式給每位死者賠償二十萬元。馬超然到海東後,數次聽人們議論這件事,有人說負責此項工程的並不是蘇潤,第一責任人、

項目部經理朱天彪跟當時的市委書記普天成關係密切,是普天成通過強壓手段,將整個事件隱瞞了的。也有人說,朱天彪是普天成同父異母的弟弟,普天成的父親普克群不滿包辦婚姻,跟部隊上一位姓朱的衛生兵有了感情,生下一男一女,女的後來得病死了,男的跟他母親過。普天成當了市委書記,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找上門來,讓普天成給自己一條發財的路,普天成就讓自己的弟弟去搞房地產。

這些傳聞是真是假,馬超然沒去考證,也無法考證,不過他相信,吉東這起責任事故的隱瞞,普天成是負有責任的,要不然,不會有這麽多人揪住這件事不放。

“跑到這裏鬧什麽,莫名其妙!”馬超然憤憤說了句,端起茶杯,非常滋潤地喝了一口茶。

“我聽說,他們之前找過市委市政府,沒人管,這才跑到賓館來,請馬書記為他們做主。”墨彬進一步說。

“我能做什麽主,這事過去多少年了,當初處理時他們怎麽不把意見提出來?!”

墨彬又往前跨了小半步,壓低聲音說:“我聽他們說,當初有人動用手中的權力,不讓他們說話。”

“聽說聽說,你以後能不能不用聽說這個詞?你是黨的高級幹部,怎麽也能跟老百姓一樣沒覺悟呢?”

墨彬臉白了一下,頭上的汗更多了,其實他自己清楚,賓館外麵上訪的人到底是怎麽來的。兩天前有人跟他通過電話,說要組織那起事件的遇難者家屬,找馬超然書記反映情況,墨彬沒有阻止,還添油加醋說了一句:“光反映頂什麽用,應該把真相揭露出來。”現在這些人來了,就站在賓館外麵,手裏打著橫幅,上寫“嚴懲凶手,還我兒子”,墨彬忽然有些害怕,這事要是弄巧成拙,他可不好跟超然書記交待。

馬超然批評完墨彬,繼續專心致誌喝他的茶去了,似乎外麵發生的事,跟他一點沒有關係。墨彬有些尷尬,他猜不透馬超然的心思,自己又不敢擅自去接待上訪者,隻好狠著勁兒,站在那兒。

馬超然有些煩,他知道上訪者是怎麽回事,這種事他經見得多了,如果沒有人在後邊支持,時隔多年的事不會被人重新提起,上訪者更不會跑來找他。

他憎惡地剜了墨彬一眼,怎麽能把上訪者招惹到賓館來呢,這不明擺著將他的軍麽。這個墨彬,居然連這麽點腦子也沒。

僵坐了一會,仍不見墨彬有動靜,馬超然心裏的怒氣就更大了,他想,如果換上普天成,事情早就處理妥當,不可能讓領導為難。這麽想著,他口氣很不好地衝墨彬道:“你跟市上打個電話,讓他們把人帶回去,圍在賓館門口,成什麽體統。”

墨彬如獲大赦般,嗯了一聲,到外麵給市上的領導打電話去了。馬超然抬起眼,見秦懷舟還傻站在那裏,更加氣惱地問:“你怎麽還不去?”

秦懷舟唯唯諾諾說:“馬書記,我……”

“你又怎麽了?”

“馬書記,我在新河……”

秦懷舟一提新河,馬超然就知道他要說什麽,這個話題絕不能在這兒提,當下便非常嚴肅地打斷秦懷舟,以批評的口吻道:“你在新河不是挺好的麽,你們年輕人應該腳踏實地,不要老抱那種幻想。”

秦懷舟正是要說工作的事,他在新河一天也不想蹲了,工作環境差不說,現在又攤上一個極為霸道的縣長,弄得他這個常務副縣長說話還不如一個小秘書。

但一看馬超然臉色,便知道今天來的不是時間,他在心裏直後悔,早一天來多好,都怪小妖精王豔,纏著不讓他走。但這哪是他後悔的地方,下麵好幾個縣委書記想見馬超然,都進不了這個門,墨彬把這個門把得緊呢。

在省委工作過的秦懷舟自然知道省委副書記下基層,對下麵意味著什麽,那就是一次親密接觸的機會,誰能爭得這個機會,誰在仕途上就先別人邁出了一步。

既然馬超然不喜歡這個時間見他,他隻能走開。他厚著臉,又多說了一句:“馬書記,我……我先回去了,您好好休息。”

馬超然沒有理他,手裏端著杯子,像是在做思考狀。

屋子裏重歸寂靜後,馬超然把水杯放下。很多時候,水杯或煙其實是領導手裏的道具。你直接給人拉臉不好,對下屬也是如此。你的工作離不開下屬,你在群眾中的口碑還有美譽,也離不開下屬給你傳播,還有很多很多的事,都需要下屬去為你奔波,為你經營。

但你在下屬麵前,特別是秦懷舟這樣的下屬麵前,又必須時刻保持你的威嚴,不能讓他們什麽事都找你,什麽苦也找你訴。你畢竟不是婆婆,你是高高在上一言九鼎的公公,是他們的神,所以你必須借助一些道具,將你內心不想表達或不便表達的很多內容表達出來。

端著杯子卻不喝水,拿著香煙卻不點,這裏麵,就傳達出一種信息,這信息又因不同的場合或不同的人而具有不同內容,這些內容往往跟你的表情聯係在一起,對習慣於察言觀色見風使舵的秦懷舟他們來說,理解這樣的內容並不難。所以,領導跟下屬之間的很多交流並不需要語言,一個眼神,一個表情,或者一個細微的動作足矣。

思路不得不回到秦懷舟身上,這塊橡皮膏,是越來越能粘了。

秦懷舟給原副書記孫濤做秘書時,馬超然對他印象不錯,他跟馬超然已經離任的秘書小瞿兩人關係也很好。

當時的海東省委,有這樣一個說法,凡是孫濤要做的事,馬超然必定同意。凡是馬超然想提拔的人,必是孫濤先提出來。說兩個人鼻通一氣有點過,但說兩個人走得近一點不為過。

省委調整班子後,原來的秘書也各有去處,馬超然原任秘書小瞿安排到了海州市物價委,暫時先任副主任,不遠的將來,就會到主任位子上。

其他領導的秘書也都安排得不錯,至少,他們本人是滿意的。

獨獨在秦懷舟的安排上,省委出現了意見分歧,這分歧關鍵還在宋瀚林身上。

一開始組織部門給秦懷舟安排的是南懷下麵一個縣的縣委書記,這也是孫濤同誌的意思,組織部長何平還專門就此事跟已經離任的孫濤匯報過,孫濤當晚就將電話打給了馬超然,馬超然聽後也很高興。

秘書安排得好不好,其實是對領導工作的一種評價,領導評價好,秘書的結局當然好,領導如果出了問題,第一個倒黴的,準是秘書,這是官場常識。誰知到了會上,宋瀚林突然提出:“懷舟同誌能勝任縣委書記嗎?”一句話問得,全場啞了聲,就連馬超然,也沒想到該如何回答這個不期而至的問題。

何平一看氣氛不對頭,馬上應變道:“

要不懷舟同誌的任命先放放,會後我們再做考察?”

這一考察,秦懷舟就被派到全省條件最差的新河縣,而且是副縣長,常委都沒給任。這種結局,實在出人意料。

後來馬超然才知道,不是秦懷舟給宋瀚林留下什麽不好的印象,關鍵是孫濤。以前孫濤在海東是常務副書記,分管組織工作,有次宋瀚林要提拔一個人,孫濤給擋住了,兩人的關係便微妙起來。

孫濤一走,秦懷舟便沒了大樹,隻能把夢想寄托在馬超然身上,可是馬超然能延續他這個夢麽?

這裏麵有個值不值的問題,馬超然顯然認為不值,但秦懷舟自己不這麽認為,他懷著滿腔的熱情,想讓自己回到以前的風光中去,這讓馬超然感到好笑。

識時務者為俊傑啊,馬超然長長歎了一聲。

第2節

徐兆虎來了。此人胖墩墩的,個頭不高,頂多也就一米六五,因為身體發福太厲害,加上脖子又短,走起路來就像一個肉球在滾。

徐兆虎一進屋子,就緊著給馬超然做檢討:“馬書記,您批評吧,是我們沒把群眾的工作做好,讓您受驚了。”馬超然一楞,他已把幾位老人到賓館門前申冤的事忘了,腦子裏事太多,常常是記起這,就把那忘了。徐兆虎說完好一會,他才猛然記起,板起臉說:“怎麽回事,不是說那起事故早就處理妥當了嗎,怎麽現在又有人上訪?”

徐兆虎堆出一臉苦笑:“馬書記,您有所不知,當初事故是處理了,遇難者也得到了賠償,但事故責任人一直沒處理,家屬們是衝這個來的。”

馬超然哦了一聲,他不想就這個話題談下去,五年前的事,翻騰出來沒啥意思,他不明白人們為啥愛翻老帳,陳醋就是陳醋,再怎麽折騰也缺少新鮮感,馬超然喜歡新鮮的東西。誰知徐兆虎又說了一句,馬超然的想法就不一樣了。

徐兆虎說:“下午我跟上訪者做工作,他們談到一個情況,當時處理事故,有人給他們每人發了五萬元封口費。

有人還動用了黑社會的力量,威脅他們。馬書記,如果真是這樣,問題的性質就不一樣了。”

“真有此事?”馬超然感覺自己的心裏響了一下,但他努力壓製著,不讓內心的波瀾表現到臉上。

“千真萬確,馬書記,現在有很多人證實,當時的項目經理朱天彪就是天成同誌的親弟弟,市裏有關部門,也是受了天成同誌的指示才違背原則辦事的。”

“沒有憑據的話,不要亂講!”馬超然憤然起身,像是被徐兆虎的話激怒了。

徐兆虎結巴了一下,又說:“有證據,馬書記,我們組織了一個調查小組,已經掌握到不少證據。”

“調查小組?誰讓你們組織的,無稽之談!”

徐兆虎的臉色剛轉晴,瞬間又陰了。

他判斷不出馬超然話裏的明確意思,成立調查小組的確有些鋌而走險,他是想贏得馬超然的支持,所以才大著膽把這事說出來。

他揣著一顆怦怦亂跳的心,默站在邊上,期待著。

馬超然憤怒了一陣子,轉過身來,衝徐兆虎說:“我們這次下來,重點檢查的是黨風黨紀教育,還有幹部隊伍的工作作風。

其它事,你還是直接向省委反映吧。”

向省委反映?徐兆虎眼裏的希望本還一閃一閃,聽馬超然說完,那火苗兒就一點點地,慢慢熄滅了。

說是檢查,其實就是聽聽匯報,看看試點。如今的檢查,隻要是大張旗鼓而來,你就聽不到真的,看不到實的。

一切都已擺好樣子,就等你表揚。連著開了兩場會,徐兆虎和市長楊其亮分別就前一階段的工作做了匯報。

工作匯報無非就是市上如何重視如何部署,如何在全市幹部隊伍中開展聲勢浩大的宣傳活動,聽得讓人無趣。接下來,市上又安排了三個點,所到之處,都是一片大好,紙上有寫的,牆上有貼的,報紙上有宣傳的,看來黨風黨紀教育活動在吉東開展得真是如火如荼。

馬超然一邊看,一邊做著指示,個別地方也適當做些批評。

當今領導下基層檢查工作,都是堅持七分肯定二分希望一分批評,七分是做得好的,二分是做得相對好的,一分是做得不好的。這樣的評價,任何部門任何人都能接受得了。所以,徐兆虎和楊天亮臉上,始終洋溢著生動的笑。

對馬超然而言,這次下來,他關心的並不是吉東這項活動開展得如何,這種活動,你說開展得好,它就開展得好,你說開展得不好,它真就不好。因為沒有一個硬指標,也沒有誰敢說開展得不好,從上而下,隻能說它取得了可喜成果,謙虛一點,也得說它取得了階段性勝利。馬超然關心的,是他下來後,吉東方方麵麵的態度。

這很重要。

態度決定一切。

下麵對你的態度,其實是一麵鏡子,從中你可以看到你在省委班子裏的位置,可以看到你在下麵這些人心目中的地位。

令馬超然欣慰的是,這次下來,吉東的態度變了,遠比以前下來熱情,也周到。四大班子主要領導全程陪同不說,生活上也給予了細致入微的照顧。昨天晚上,已經十一點了,徐兆虎又到賓館來,帶著一個他不認識的人,徐兆虎說是溫州的葉老板,馬超然沒聽說過這個葉老板,從徐兆虎的介紹裏,他才知道,葉老板到吉東十一年了,對吉東經濟的發展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貢獻,目前是吉東最大的房地產商。一聽房地產,馬超然本能地警覺起來,生怕徐兆虎再給他出什麽難題。

年初吉東方麵向省裏打了報告,要搬遷三裏河體育場,把它建到吉東新區去,說原來的體育場設施落後,建設規模小,已不能適應吉東體育事業發展的要求,要建設一個全省一流在國內也算頂尖水平的體育場。

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在打幌子,真實目的,是把體育場搬走,在原來的舊址上搞開發。如今類似的項目實在是太多了,都打著搞活這個搞活那個的旗號,把一些不贏利或贏利小的社會公共服務機構搬到郊區去,騰出中心地帶的黃金地皮,用來搞開發。

海州市去年就把海州藝術劇院和海州圖書館搬到了相對偏僻的海東區,在那裏建起了海州新的標誌性建築物海州國際大廈。

吉東這個項目報上去後,省上一直沒明確表態,這次下來前,發改委主任還找到馬超然這裏,請示這項目怎麽辦,馬超然自然也表不了態,因為宋瀚林還沒有表態,他就不能表態。有些項目他可以不請示宋瀚林,按自己的意願直接批,有些項目不行,批了是會出事的。

徐兆虎大約也猜出了他的心思,緊跟著又介紹道:“葉老板最近投資五千萬,新建了一家國際商務會所,想請馬書記過去視察一下。”

“國際商務會所,規模一定不小吧。”

馬超然裝做很感興趣地問了一聲。

“規模還算可以,本來早就該過來請馬書記的,徐書記一直說,馬書記很忙,所以就沒敢來打擾。”

葉老板是一個斯文而又很有禮貌的中年男人,他的樣子很謙和。他說著話,從手提袋裏拿出兩樣東西,一樣是茶葉,一樣是保健品。

“初次見麵,不成敬意,還望馬書記能賞光,蒞臨指導。

中心有不少保健項目,馬書記辛苦一天,也該放鬆放鬆。”

“有機會再去吧,今晚太晚了,還是早點休息吧。”

馬超然一邊說,一邊將目光掃向徐兆虎。徐兆虎帶姓葉的來,決不隻是請他去放鬆,一定還有其它目的。

徐兆虎也不敢打啞謎,他的確是有事而來。

見馬超然對葉老板並不怎麽反感,徐兆虎大著膽說:“葉老板一直想拜見馬書記,想請馬書記為明泉集團題副字。

再者,葉老板既是企業家,又是收藏家,得知馬書記是這方麵的專家,有樣東西想請馬書記鑒定一下。”

說著,衝葉老板使個眼色,葉老板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一件玉器來。

馬超然眼睛驀然一亮,葉老板拿出的竟是一件清乾隆桐蔭仕女玉山。這可是件寶物啊,嗜好收藏的馬超然每每看見這種東西,就會情不自禁地想據為己有。

葉老板捕捉到馬超然眼裏冒出的那幾道藍幽幽的光兒,心裏發出一絲竊笑,這可是徐兆虎幫他從五件寶物中選出的一件啊,也是他最為貴重的一件收藏品。他衝馬超然謙恭地笑了笑,雙手捧著玉器:“我是個粗人,不怎麽識貨,還請馬書記賜教。

馬超然急不可待地接過玉器,玉挨在手上那種清涼甜潤的感覺真好,他小心翼翼地拿著玉山,把玩起來。

單從手感就能判斷到,這玉不是贗品,是貨真價實的乾隆玉。

此玉山白玉質,有黃褐色玉皮。以月亮門為界,把庭院分為前後兩部分,洞門半掩,門外右側站一女子手持靈芝,周圍有假山、桐樹;

門內另一側亦立一女子,手捧寶瓶,與外麵的女子從門縫中對視,周圍有芭蕉樹、石凳、石桌和山石等。器底陰刻乾隆禦製詩、文各一。詩雲:

相材取碗料,就質琢圖形。剩水殘山境,桐簷蕉軸庭。

女郎相顧問,匠氏運心靈。義重無棄物,贏他泣楚廷。

末署“乾隆癸巳新秋禦題”及“乾”、“隆”印各一。文曰:“和闐貢玉,規其中作碗,吳工就餘材琢成是圖。既無棄物,且仍完璞玉。禦識。”末有“太璞”印。

本器從內容到風格皆仿油畫《桐蔭仕女圖》而作,所用玉料實為雕碗後的棄物,但玉工巧為施藝,庭院幽幽,人物傳神,人們似可聽到兩女子透過門縫的竊竊私語。

剩料被加以利用,這種取其自然之形和自然之色傳以生動之神的做法,正符合“勢者,乘利而為製也”,此器是清代圓雕玉器的代表作,稀世珍寶啊。

馬超然曾在北京故宮博物院看到過這玉器,想不到,今天能在吉東再看到它。他連連歎道:“好玉,好器,貨真價實的寶貝。”

葉老板裝作驚訝地說:“真是真品啊,去年我請北京來的專家鑒定,他們還說是贗品,一千塊錢都不值呢。”

“怎麽可能,這玉,雖不能說價值連城,但絕少不了……”

馬超然差點就說出一個嚇死人的數字,不過他畢竟經驗老到,關鍵時刻還是能收住口。他再次拿起玉,借著燈光又看了會,道:“我也不敢保證,畢竟,這種東西民間不多見,仿造和假冒的也多,還是請專家再鑒定吧。”

徐兆虎趕忙討好:“還哪有專家,馬書記就是最好的專家。

馬書記說真,它就是真,馬書記說假,它就是假。老葉,先把它收起來,讓馬書記帶回去慢慢鑒定。”

“好,好,我也正是這個意思,就怕給馬書記添麻煩。”

葉老板一邊客套,一邊小心翼翼將玉山包了起來。

馬超然想了想,道:“也好,我先給葉老板打個收條,將來鑒定好了,你跟老徐再來拿。”說著真就要拿筆寫收條,葉老板慌了:“使不得,使不得,怎麽能讓書記打收條呢。”

徐兆虎也說:“一件小玩意,不要緊的,書記就不必認真了。”

馬超然本就是做做樣子,哪能真給葉老板打收條。所謂的鑒定,其實就是變相把玉山送給他,如今送禮的花樣是越來越多了,送出的禮也越來越闊綽。不過像葉老板這麽大方的,還真不多見。馬超然心想,葉老板求他辦的事,也一定不小。

不過這件事值,馬超然衝自己說。

意外地擁有一件玉器,馬超然心裏分外高興,對徐兆虎還有市長楊其亮,態度也好了許多。

吉東方麵更是高興,因為四個檢查組中,隻有這個檢查組是省委副書記帶隊,可見,省委對吉東還是很重視。

如今判斷省上對一個市到底重不重視,關鍵要看省委、省府主要領導來得勤不勤,主要領導來得次數多,就證明你這兒有戲,隻要你把機會把握好了,你的前程一定比別人好。徐兆虎以前就跟馬超然關係不錯,私下都說,他是馬超然這條線上的,但他覺得,他跟馬超然之間,還缺少點東西,這一次,他下決心要把最後那層隔膜捅開。隻有跟領導做到心貼心,你才能真正成為他的人。

白天又是到點上視察,馬超然看了兩家企業,又檢查了下麵一個縣級市的工作,然後驅車到市裏。

縣級市的書記和市長非要留領導們吃飯,說市裏已安排好了。

徐兆虎說不必了,馬書記時間緊,日程都是提前安排好的。

其實他把宴請的機會留給了葉老板葉明泉,晚上還讓葉明泉安排了特別節目。剛一上車,葉明泉的電話就來了,告訴徐兆虎,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就等兩位書記大駕光臨。徐兆虎笑說:“明泉啊,機會我是給你創造了,能否抓得住,就看你了。”葉明泉忙說:

“謝謝徐書記,明泉一定不辜負您的厚望。”

徐兆虎又簡單問了下宴會準備的情況,然後放心地合了電話。

車隊駛進吉東市,十五輛車在警車的引領下朝明泉山莊開去,徐兆虎心潮澎湃。葉明泉是他樹起來的典型,也是當前吉東企業界的一麵旗幟,如果這次葉明泉再跟超然書記搭上關係,這麵紅旗就永遠不倒了,那麽……他正想得帶勁,手機突然叫響,是墨彬打來的,問他車隊要去什麽地方?

徐兆虎忙說:“去明泉山莊,晚飯安排在那裏。”墨彬說:“馬書記說要吃工作餐,你讓市裏的同誌去山莊,省裏來的同誌都回賓館。”

“秘書長,不可以啊,都已經安排好了。”

徐兆虎緊著跟墨彬通融,墨彬這個電話實在是太意外。

墨彬一改往日溫暖的口吻,冷冰冰說:“就這麽定了,我們先回賓館,你把車隊分散一下。”

徐兆虎如墜霧裏,不明白哪兒做錯了,在車子裏僵了有幾秒鍾,就已看見馬超然和墨彬他們的車子已穿過什字路口,朝吉東賓館駛去。他馬上打電話給市長楊其亮,楊其亮聽了也是一驚,請示他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讓車隊分開,你我到賓館,其他同誌就地解散。

十分鍾後,車子停在了吉東賓館,楊其亮跑步去了餐廳,餐廳還不知道情況呢。徐兆虎陪著笑,小心翼翼來到馬超然麵前:“馬書記,這……”

“就到餐廳隨便吃點吧,越簡單越好,不要再鋪張浪費了。”

馬超然好像並沒生徐兆虎的氣,說話的語氣很隨和,臉上也是一如既往的親切表情。徐兆虎略微鬆下一口氣,不過還是不敢大意,接著道:“餐廳沒有通知,就怕……”

“沒關係,先回房間休息一下,讓他們準備簡單點,四菜一湯,工作餐標準,半小時後我下來。”說完,也不管徐兆虎等人臉上什麽表情,自顧自地上了樓。

墨彬要跟過去,馬超然說:“你陪陪他們吧,我上去洗把臉。”

墨彬隻好收住步子。半天,墨彬回過身來,有點怪罪地望住徐兆虎:“怎麽回事?”

徐兆虎再次緊張地說:“我也不清楚,還以為秘書長知道緣由呢。”

兩人臉上就都不自然起來,墨彬顯得比徐兆虎還莫名其妙,他還以為是徐兆虎他們惹惱了超然書記,現在看來不是。

默站了一會,墨彬不放心地說:“到裏麵看看吧,別再弄出不愉快來。”兩人走進去,就看見楊其亮正在衝賓館經理發火。

原來好一點的包廂都坐滿了人,賓館騰不出地方。

徐兆虎眉頭一蹙,將市委負責接待的副秘書長叫來,問今天用餐的都是什麽人?副秘書長說:“

省物價局和省工商局各兩桌,其它是市裏部門。”

“那就讓市裏部門全撤出去!”

不大工夫,幾個包房騰了出來,徐兆虎和墨彬上樓去請馬超然,走到門口,聽見馬超然正在打電話,兩人互相望了一眼,止住步子,耳朵卻像長了翅膀似的,要飛進去。

徐兆虎屏聲靜息,終於聽得裏麵的聲音,馬超然好像在跟別人談這次檢查的事,對方一直在講,馬超然一直在嗯,末了,馬超然說了一句:“好的,我知道了。

”徐兆虎有點掃興,他還以為能聽到什麽要緊的話呢。

這天的飯吃得很壓抑,餐廳倒是按馬超然的要求,準備了四菜一湯,盡管這四菜比平時徐兆虎他們吃的一桌還要豐盛,都是一個大盤裏麵拚六個小盤,比葉明泉那邊準備的也遜色不到哪裏,但因為少了馬超然的笑臉,飯菜的香味也就沒了。

馬超然緊繃著臉,神情比半小時前還嚴肅,一桌的人誰都不敢講話,都規規矩矩拿著筷子,馬超然夾一筷子,他們輪流夾一筷子,馬超然不夾,大家都不敢夾,就那麽握著筷子,個個心事重重。

飯後,馬超然一言不發地上了樓,墨彬猶豫了一會,也上了樓。省裏來的同誌一看情況不妙,全都做逃跑狀。

包廂裏隻剩徐兆虎和楊其亮時,兩人長長出一口氣,楊其亮說:“又不知哪兒開罪了,驚出我一身汗。”徐兆虎說:“估計不是我們開罪了他,可能另有原因。”

“但願如此吧,這兩天,我緊張得尿都撒不出來。”

徐兆虎望一眼楊其亮,他雖沒這麽嚴重,但因費機心機安排好的晚上的活動又泡了湯,不免有些失落:“其亮啊,這份差事,不好幹。”

馬超然並不是給徐兆虎和楊其亮撒氣,他們沒有做錯什麽,他是怪墨彬。下午五點,也就是縣級市檢查完工作的時候,馬超然突然接到省紀委一位副書記的電話,這位副書記在另一個組,帶隊的是省人大一位副主任。

副書記簡單跟馬超然寒喧幾句,道:“馬書記,有個情況我得向您匯報一下,不知道您那邊注意到了沒有?”

馬超然問什麽情況,紀委副書記如實說:“這次下來,各組都很注意,我們這邊是一天三頓工作餐,截止今天還沒讓市縣宴請過,我問了下,其他兩個組,情況也一樣。”

馬超然甚為愕然,如此重要的信息,他怎麽一點都不知道?!

車上取消了宴請,馬超然還不放心,回到賓館,將電話打給另一個組的副組長,那位副組長證實了這點,說他們那邊也一樣,帶隊的黃副省長一到市裏便要求,第一不準搞接待,第二,晚上不能單獨活動,第三,不容許市裏以任何方式向檢查組成員送禮品。馬超然聽完,頓感被人戲耍了一般,腦子裏那根神經怎麽也緩不過勁來,一定是提前有人約定了口徑,隻把他蒙在鼓裏。

這事極大地刺激了馬超然,吃飯的時候,他在不停地想一個問題,宋瀚林這樣做,目的到底是什麽,就算別人都清廉,他馬超然大吃大喝,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啊。

難道?

馬超然本能地將目光對到政研室新上任的主任餘詩倫臉上,別人都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坐在那兒,獨獨餘詩倫,照舊擺出一副我行我素的樣子,在埋頭苦吃。

馬超然盯著餘詩倫望了好長一會,突然明白,宋瀚林下一步,很可能要在大吃大喝上做文章了。

晚上九點,馬超然還在想,怎麽才能把葉明泉送的禮品退回去呢?

下午這兩個電話突然提醒他,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宋瀚林眼裏,宋瀚林興許就是要借這次機會,拿到他一些把柄。自己太輕率了,怎麽能收下這件禮品呢?

可一看見那玉山,他又露出難舍的表情,真是稀世珍寶啊,這樣的東西,踏破鐵鞋都覓不到,現在到了手,怎麽能舍得再退回去?

難啊,忍痛割愛的事,做起來真要命。

正捧著玉山獨自傷感,門摁響了,馬超然慌忙將玉山藏在床頭櫃裏,整整衣服,問:“誰啊?”

門外響來氣壯山河的一聲:“我是退休老幹部王化忠,有事向馬書記反映。”

一聽是王化忠,馬超然的臉黑下來,旋即,就又明亮,興奮地應了一聲:“是老領導啊,快請。”

不是每個女人都適合濃妝,尤其上了年紀的女人,尤其不屬於妖冶的女人。

馬超然不認識這個女人,但還是熱情地邀他們進屋。

王化忠大大方方坐下,一副倚老賣老的樣子,馬超然說:“不知道老領導要來,失敬失敬。目光幾次掃向女人,意在探明她的身份。”王化忠見狀,介紹道:“

這位是吉東市原財政局長江玥同誌,她也是找書記反映情況來的。”一聽江玥這個名字,馬超然心裏一動,臉上掛著笑說:“是江局長啊,早就聽說過。

江玥馬上矜持地一笑:“馬書記好,打擾馬書記了。”

馬超然說不打擾,王化忠說:“馬書記就是下來體察民情的,江局長,你也大方點,現在不是扭捏的時候。”

江玥臉微微一紅,看上去有點羞澀。

五十歲的女人臉要是紅起來,也別有一番風味。

馬超然突然感覺到,這女人好像是被王化忠脅迫來的。

兩人坐定後,馬超然問:“二位有什麽情況要反映?”

王化忠激動地說:“我們告狀!”

馬超然嗬嗬一笑,王化忠他以前接觸不多,對這人也不太了解,但就憑他今天這態度,馬超然心裏就沒有好感。

不過他還是臉上堆笑說:“什麽人惹老領導生氣了,看把老領導激動的。”

“我要告前市委書記普天成,他在吉東一手遮天,幹下了黨紀國法不容的事。”王化忠抖著身子說。

“有這麽嚴重?”馬超然邊給二位倒水,邊笑眯眯地盯著王化忠。

“還有比這嚴重的事,他利用職權,把大型工程承包給沒有資質的自家兄弟,結果造成重大工程事故,五名民工當場被塔吊砸死。

事發後他不追究肇事者的責任,反倒拿國家的錢安撫遇難者家屬,還指使蘇潤等人造假,他這是在犯罪!”

“不會吧,普秘書長哪來的弟弟,老領導一定是弄錯了。”

馬超然故意道。

“我沒有弄錯,那個叫朱天彪的小包工頭,就是普天成的弟弟,是他父親跟別的女人生的。”

馬超然表情微微一變:“老領導,這種話可亂講不得,天成同誌的父親是老革命,老功臣。”

“老革命咋的,他兒子不是好貨,馬書記,不瞞你說,我跟國安同誌剛從北京來,我們就是拚上這把老命,也要把普天成這個混進黨內的腐敗分子搞倒搞臭。”

搞倒搞臭四個字,讓馬超然心裏不舒服,這話帶有文革遺風。

他沒再接王化忠的話茬,將目光轉向沙發上矜持地坐著的江玥身上:“江同誌請喝茶。”

“江同誌今天來,又有什麽情況?”馬超然問。

江玥本來紅著的臉越發紅了,看來,到領導麵前告狀,她還不適應,或者,她有什麽壓力。馬超然發現,江玥的胸脯在微微起伏。

“我……”江玥不知該怎麽回答,目光求救似地望住五化忠。

“江局長,你也不用害怕,馬書記這次下來,就是專門調查吉東的腐敗的,你把自己的遭遇跟馬書記說說。”

“這個……”江玥垂下頭,半天不語,她的臉由紅轉白,繼而,又變了顏色。馬超然還沒看明白,江玥突然哭出了聲,肩膀一抽一抽,身子也跟著**起來。

馬超然這才明白,這個女人會演戲,她剛才是在迷惑他。

馬超然歎一聲,衝王化忠說:“老領導誤會了,我這次下來,重點是檢查吉東的黨風黨紀,並不是專門來調查誰的。”

“這還不一樣?黨風黨紀就是讓普天成這些人敗壞了的,你看看,他把一個好幹部迫害成了啥樣?江局長,哭不頂用,你應該把自己所受的迫害還有普天成在你身上幹的那些勾當全講出來。”

馬超然突然就生出一股厭煩,說不清的一種感覺,很糟糕。

這些年來,找他反映情況的人不少,告狀的也很多,但沒有哪個像王化忠這樣,慢條斯理。他抓起電話,正準備打給墨彬,江玥忽然開了口。

等江玥說完,馬超然就震驚了。

江玥說,她在財政局長位子上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普天成,普天成跟她早就有私情,兩人保持不正當關係已經有五年了。

當時財政局小金庫的錢,都是普天成拿走的,一部分給了他弟弟朱天彪,另一部分,給了一個叫金嫚的女人。

江玥還說,她在獄中懷的那個孩子,就是普天成的。

普天成答應過她,讓她先把事情扛起來,不論判幾年,他都會想辦法把她弄出來。有次普天成去監獄看望她,兩人……

這晚送走王化忠他們,已是淩晨一點,馬超然無法入睡,如果江玥說的是真,那麽,宋瀚林就是想保普天成,也保不了。就算江玥說謊,這些事也夠有關部門調查一年半載的。

馬超然忽然有個想法,何不借此機會,先整整普天成?

鬥不過宋瀚林,難道還鬥不過一個普天成?從普天成這裏入手,說不定就能弄出宋瀚林什麽事兒來。

是啊,順藤摸瓜,指不定就能摸到一大瓜。

這個想法激動著他,也讓他生出一種恐懼,但他實在不能拒絕開。他想起最後跟江玥和王化忠兩人說的話:“天成同誌現在是中央管的幹部,如果他真有這些問題,也該中央去查,這樣吧,我給你們提供一個地址,你們把情況如實反映到這裏去。”

有些事做得太明,不好,做得太暗,又達不到效果。

純粹放棄不做,又不是他馬超然的性格。

馬超然從中央部委到海東,就是奔前程來的,他現在雖說是省委副書記,但離自己心中的目標還有一段距離。況且政治場時刻都有變數,今天你是副書記,明天你可能就什麽也不是,像孫濤副書記,原本還雄心萬丈,虎視眈眈盯著省委書記或省長的位子,一夜間,就成了正部級調研員。級別雖是上去了,但,誰都知道,那級別意味著什麽。

外麵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雨,雨聲淅瀝,滴滴打在馬超然心上。馬超然來到窗前,漆黑的夜晚像厚幕一樣朝他壓來,使他本來就陰沉著的心更加陰沉。後來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自己這麽做,到底是不是在玩火?

第3節

普天成這些天心緒煩亂,整夜整夜的失眠。

從子水回來,他的心情本來晴朗了許多,秦鳳嬌那邊不出事,吉東大廈就永遠也翻不了案。公安廳汪副廳長告訴他,吉東一監的監獄長已經換了,丁茂盛調到了勞改農場,接替丁茂盛的,正是當初緊急向汪副廳長反映情況的牛如虎。

汪副廳長還說,蘇潤又反了供,當初跟王化忠丁茂盛他們說的,他現在一句也不承認,氣得王化忠他們直瞪眼。普天成笑笑,對蘇潤,他太了解了,這種人要是玩起心眼來,能把你玩死。不過他也不敢掉以輕心,蘇潤這人反複無常,今天不出賣他,不等於永遠不出賣,應該想個辦法,讓他早一點出來。或者……

這些事都是按自己的意願往前進展的,普天成非常滿意,他還跟汪副廳長說,公安局政委馬上要挪到政法委去,要他做好思想準備。汪副廳長感激涕零,再三表示,要把蘇潤這件事辦好,絕不讓領導再分心。誰知這天晚上,鄭斌源突然找到他家,跟他談了一件事,聽得他心驚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