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這份材料你拿回去,讓政研室的同誌們多學習。”

說完這句模棱兩可的話,就低下頭處理起了文件。

楊秘書拿著材料走了,普天成原以為這件事就可以這麽掩蓋過去,誰知第二天一上班,餘詩倫就理直氣壯進來了,開口就問:“請部秘書長,我這材料哪裏有問題?”

普天成裝作糊塗:“誰說有問題了,你怎麽能這麽理解?”

“是我這麽理解還是秘書長你這麽理解,昨天全政研室的同誌都在議論這材料。”

“議論是好事,證明大家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嘛。”

“我不這麽認為。”餘詩倫聲音很高地說。

“餘主任怎麽認為?”

“我認為有人故意,是想在政研室同誌前貶低我。”

普天成有些不悅了,帶點脾氣說:“餘主任,我是讓大家學習和探討,不是在貶低誰,有這麽貶低別人的嗎?”

“有,別人我不敢說,你普大秘書長,就很難說。”

這話明顯是在挑釁,普天成壓住心中的火:“既然餘主任這麽想,那就讓政研室把材料拿回來。”

“那材料我是寫給瀚林書記的,不是寫給哪個秘書長的!”

餘詩倫越說越離譜,他簡直就不像這個世界上的人。

跟這種人生氣,實在劃不著。“行,你就直接呈給瀚林書記吧。

“我呈了,可有人楞說我寫的像詩,像革命口號。”

普天成哭笑不得,他想,這話一定是政研室哪位寶貝說的,了不得,連這文章像詩都能看出來,應該培養。他轉向餘詩倫:“餘主任,替材料把關是秘書長的職責,如果餘主任不知道還有這麽一個環節,我勸你還是多學習一下。”

“學習,你以為我沒有學習?”餘詩倫激動得不能自已了,高聲辯道:“我就看不慣你們寫的那一套,幫八股,套話空話,大話虛話,沒一句實的,有問題不敢碰,有錯誤不敢點出來,冠冕堂皇,上上下下一個口徑,一點自己的思想都沒有!”

“夠了!”普天成猛地拍了把桌子,李源聞聲進來了,一看是餘詩倫,就知道怎麽回聲,勸了幾句,將餘詩倫推了出去。回頭跟普天成說:“你跟他吵什麽,這人毛病不少,甭跟他一般見識。”

“是我跟他一般見識嗎?”

“不是不是,我了解他,這人典型的書呆子,真不知道書記怎麽把他給調了進來,我們遭罪啊,攤上這種木頭腦子。”李源說了半天好話,算是把普天成肚子裏的火說沒了。想想也是,跟餘詩倫這種人,發什麽火呢?思想,你以為你寫的那就叫思想?

還自己的思想,這個世界上,能有幾個人配有思想,如果誰都想有思想,這世界還不得亂套?

海東省也隻能瀚林書記一個人有思想,就連路波省長,怕都不敢說有思想,你一個餘詩倫,就跑來跟我談思想?

還說這材料是用心寫的,花了不少心血。哼,材料是用心寫的?是用腦子寫的!

心裏罵完了,火也就泄了,望住李源說:“你我遇著高人了,以後,有苦頭吃。”

李源也是憂心忡忡,畢竟,身邊有這麽一個人,怎麽著也不舒服啊。

那天他看見餘詩倫在超然書記辦公室裏高談闊論,好像在說這次班子調整的事,超然書記明明知道這事不該在辦公室公開談論,還是故意把話題拋出來,讓餘詩倫豪情萬丈地在那兒表演。

他搖搖頭,走開了。普天成說餘詩倫是個書呆子,李源看來,此人簡直就一二百五!

大華海東終於要開工了,消息傳來,令人無比振奮。

周國平讓普天成協助搞一下開工慶典儀式,說這是一項大事情,不能馬虎,得把省裏的力量都調動起來,特別是像普天成這樣的力量。普天成並不感覺周國平在挖苦他,隻是他不想參與到此項工作中去,就道:“讓李源協助吧,我出麵不大好。”周國平沒想到普天成會拒絕,不過他很快就想到了馬超然,一定是因他而起。

馬超然最近跟普天成的矛盾,周國平也聽說了一些,當然,他聽說的遠不至這一點,馬超然在背後搞小動作,周國平早已有所警覺,隻是從未表露出來。

有天跟馬超然在同一桌上吃飯,接待建設部幾位司長,馬超然別有用心講了一個段子,周國平明明知道馬超然在影射他,卻笑得前仰後合,還奉承道:“經典,真經典,超然副書記講的段子,就是跟人不一樣。”

他毫無戒備和防範的姿態讓馬超然也禁不住恍惚,此人,真的如人們所說,隻是一杆槍麽?

周國平在大華海東項目上采取一係列果斷措施,讓人們對他刮目相看,有人說他太過激,討好瀚林書記討好得過了頭。也有人說他隻不過一杆槍,隻管往外發子彈,子彈卻是瀚林書記裝的,打誰,怎麽打,由不得他。這些話聽多了,馬超然也失去判斷力,感到越來越看不懂海東的格局了。普天成婉言相拒,周國平心裏還是有些痛快,但他又不能勉強,畢竟普天成是省委這邊的,不歸他調配,隻道:“

秘書長如果覺得不方便,那就不參加了,不過,你可得把好點子傳授給李源。”普天成笑說:“哪有什麽不方便,省長不是在批評我吧?”周國平說:“

批評誰也不敢批評你秘書長,我是心虛啊,你不參與進來,我這心裏就沒底。”普天成道:“放心吧,有川慶跟李秘書長兩員大將,你還擔心什麽?”嘴上這麽說,心裏,卻比國平副省長還沒譜。接完電話,普天成把李源叫來,兩人就開工儀式各項工作從頭到尾捋了一遍,該注意的事項,一一拿筆列出,最後又把對策和防範措施都考實了一遍。

普天成再三叮囑李源,這個項目雖然不是海東最大,卻是省裏最付出心血的,一定要做到萬無一失。

跟李源交了底,普天成還不放心,他尋思著,該找鄭斌源談談,一毛三毛職工雖說拿到了超乎預期的補償,能安置的職工,省市兩級也都想辦法做了安置,總體講情緒是穩定了,但很難保證他們不會在開工儀式上再玩什麽新的花樣,人心叵測,不可不防。哪怕一丁點兒的疏漏,都能引來大亂,這方麵的教訓實在是太深刻。下午下班,普天成正想著是不是到鄭斌源家去一趟,從他那裏再掏點實話,鄭斌源的電話卻到了。

“想曹操曹操就到啊。”普天成接通電話,樂嗬嗬說了一句。

“你會想我?”鄭斌源帶著怪誕的口氣說。

“想,天天在想,我不想你想誰啊。”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著,看來,我這背運,都是你帶來的。”

鄭斌源說。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在哪兒,我請你吃飯。”

“在你家樓門口。”

“你跑我家做什麽?”普天成有點驚訝。

“蹭飯吃啊,難道我連蹭一頓飯的資格都沒有?”

鄭斌源慢條斯理。

“我都不知道上哪去蹭呢,家裏冷灰死灶,哪有飯吃,你往外走,我馬上到。”

“不想到外麵,就讓你家保姆做。”

“你給我雇的保姆啊,小卉走了。”一說小卉,普天成的心又黯然起來,小姑娘回去有些日子了,也不知她母親的病情怎樣?王靜育這王八蛋,把人帶走連個話也沒有。車子很快到了家屬區大門口,鄭斌源就站在大門邊,形容枯槁,感覺像個上訪的。

普天成歎了一聲,男人要是沒了老婆,心氣神一半就沒了。

又一想,這話也不太對,自己雖然有老婆,可跟沒有差不多,喬大市長從來不過問他的生活,衣食住行完全靠他自理。

鄭斌源上了車,普天成讓司機往白雲賓館開,掏出電話,給白玉雙發了條短信,讓她準備一包間,他跟客人馬上到。

到了地方,白玉雙已等在門口,看見鄭斌源,眉頭皺了皺,鄭斌源也沒好氣地瞪了白玉雙一眼。

但凡跟普天成有來往的女人,鄭斌源都冷眼相對,怎麽也友好不起來,似乎,他是喬大市長的保護神。到了包間,白玉雙忙著端茶遞煙,隔空將目光掃到鄭斌源臉上,她是第一次見普天成同如此邋踏的男人一塊吃飯,心裏充滿好奇。鄭斌源被白玉雙望得難受,沒好氣地說:“你這裏沒有服務員啊?”普天成知道他是難堪了,說:“玉雙你忙你的,叫服務員來就行了。”白玉雙知趣地走了,普天成挖苦道:“你還知道臉紅?”

鄭斌源不服氣地說:“我臉紅什麽,我又沒做虧心事,四處撒網,天天捕魚。”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普天成罵了一句,又道:“你就不能打扮整潔一點,看看你的樣子,叫化子差不多。”

“換了馬甲就能成紳士?偽君子!”

“你罵誰呢?”

“罵該罵的人。”

“真成瘋狗了,見誰都咬,懶得跟你說。”

“我還想得狂犬病呢,咬死這個世界。”

“那你去咬啊,一針疫苗下去,你就完蛋。”

“最好給我打一針失明劑,讓我雙眼瞎掉,眼不見為淨。”

兩人鬥了一陣嘴,普天成說:“行了,鄭大所長,光抱怨不頂用,還是想想哪天去上任吧,再這樣下去,我看你連吃飯都成問題。”

“那地方我不去!”

“想到國務院啊,就你這樣子去了,天安門廣場都到不了,得讓人家當盲流抓回來。”

“然後把我關進瘋人院,這樣你們就心安了。”

“這倒是個辦法,哪天跟民政部門說說。”

“天下狠不過你普教父,真想不通,喬大市長怎麽看上你這麽一個……”鄭斌源差點說出無賴兩個字。

“我也納悶呢,以前我想不通趙潞離開你的原因,現在我明白了,她怕自己也瘋掉。”

“少提她,鬧心!”

“鬧心你還惦著人家?最近聯係沒,要不要我再做一次媒人?”

“還是管好你自己吧,眼睛太花了會出問題,為女人翻船,會笑死對手的。”

“笑不死你就行,是不是又瞅上啥地方了?”普天成不想鬥嘴,沒意思,雖不傷和氣,卻傷氣氛。他今天有兩個問題要解決,一是掌握一毛三毛職工的真實動態,二是把鄭斌源的工作敲定下來。

“我想到大華海東去,前提是必須擔任總經理。”

鄭斌源出乎意料地說。

“你瘋了啊,別人躲還來不及,你想自投落網?”

鄭斌源反看住普天成,冷笑道:“你怕了是不,不是你跟姓秋的一直想把我拉進泥潭麽,我現在成全你們。”

普天成不語了,他相信,鄭斌源這番話,絕不是玩笑,也不是一時衝動說出來的,他去大華海東,一定是另有所圖!

“這不行,此一時彼一時,當初讓你去大華,是大華需要你這樣的帥才,現在情況不一樣,你去了,不但幫不了大華,反而會弄得烏煙瘴氣。”

“我如果非要去呢?”鄭斌源不聽勸,反而較了勁。

普天成也不客氣:“鄭斌源同誌,我明確告訴你,你去不了大華,大華是外資企業,不是以前的一毛,你想去就想去,你也太把自己當菜了吧?”

鄭斌源的臉色暗了,剛才他還趾高氣揚,普天成一番話,立馬就讓他氣短許多。他可憐巴巴望住普天成,這個時候,他才知道,自己的命運早已不在自己手裏掌握。普天成說得對,不是他想去大華就能去得了大華,他算老幾啊,充其量失敗者一個,下崗職工!半天,他徒然歎口氣:“看來,我隻有服從你們的安排了。”

“沒人強迫你,組織部的紅頭文件也不是發不出去。

你哪怕街上擺小攤,也沒人阻擋你。”

鄭斌源再也不敢鬥嘴了,鬥誌似乎在瞬間失去,最近他經曆了太多,那些原來拿他當救星的一毛職工,因為突然拿到了更多的錢,不但不對他領情,反倒轉過來埋怨他,說是他把事件搞砸了,政府本來就是向著職工的。這倒也是小事,鄭斌源本來就沒打算讓誰知情,他是為某種正義而戰。

但羅恬的死,讓他頓然明白,正義其實是個很虛無的東西,你越是追尋它,它離你反而越遠。很多東西交織在一起,就讓原自負的鄭斌源心虛,他再堅持下去,有意思麽?或者,他這種堅持,有意義麽?

普天成這些話,等於是從另一個方向點醒了他,他不得不承認,普天成是現實的,但也是正確的,至少在這個勢利和麻木堆積起來的世界裏,普天成的話就成了真理。

成了真理啊。

鄭斌源再次望住普天成,希望普天成把話說完。

普天成卻突然話鋒一轉,再次提起了趙潞:“告訴我,你心裏是不是還有趙潞?”

鄭斌源這次沒說鬧心,而是憂傷地收回目光,他聽到了一個聲音,那好像不是自己的聲音。

“問這個幹什麽?”

“瀚林書記交給我的任務。”普天成如實做了回答。

瀚林書記?鄭斌源就更搞不懂了,普天成,宋瀚林,這兩個被自己詛咒過千遍萬遍的人,兩個權力的持有者,海東政壇的總導演和總策劃,怎麽會有心情想起趙潞,怎麽會有心情來關心他?想著想著,腦子裏驀然就閃出一張臉來,等他看清時,竟是妻子趙潞恨鐵不成鋼的臉!

趙潞在他身邊的時候,沒少提醒他,也沒少諷刺他。

讓他跟著普天成學,幾乎是趙潞的一個夢想。

“我真想不通,你們一個院子裏長大的,怎麽會有這麽大的差別,天上地下!”

“看看人家普天成,跟瀚林書記跟得多緊,哪像你,鞭子趕你都趕不到跟前。”

“你清高,你正直,你是救世主,全世界都昏睡著,就你鄭斌源清醒。不過我還是要說,你的清醒是小兒科,學學人家普天成吧,人家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

鄭斌源奮力搖頭,想把這些話驅開,想讓這些聲音離他遠點。

他不能妥協,絕不能!可是,可是,他的堅持還有意義嗎,誰還在乎他妥協不妥協?他再次想到羅恬,那個傻裏傻氣的女人,一開始也堅持過,也憤恨過,結果呢,她死了,這個世界連一聲歎息都不肯贈給她!

吃過這頓飯,普天成心裏踏實了不少,鄭斌源不但保證,絕對不會再有職工鬧事,同時也答應他,願意到輕工研究所去上班。至於趙潞,鄭斌源沒多說什麽,不過普天成已從他的痛苦裏看到,鄭斌源這輩子,是不會讓別的女人鑽進他的心的。一個情種!

人是會變的,這是普天成麵對這個世界時素來就持有的想法,沒有人會一頑到底,也沒有誰真的會拿一生的時間去證明一個錯誤。是的,普天成到現在還認為,鄭斌源這一生所有的堅持,都是錯誤。

人不能活在假想的理想裏,也不能盲目地為自己設置一個所謂的崇高目標,生活不是寫作文,生活的全部含義,就在於怎麽一點點地把你的目標理想還有抱負變成現實。

秋天收不到果子,你還敢說自己的春天和夏天是多麽的富有**?是的,人留在這個世界上的,不是思想,也不是主義,那是聖人們的事,對平凡者而言,留下的,是你創造的那一點點果實。

從政如此,經商如此,婚姻也是如此。

第4節

開工儀式原定在八月五號,結果氣象部門告知,八月五號有雨,於是提前一天,八月四號。

普天成一連三天都沒有回家,桃園和勝利賓館早早就迎來了客人,全國政協一位副主席和兩位副秘書長帶著若幹人馬提前兩天就到了,一方麵是搞一項有關外資和合資企業發展環境與政策扶持的調研,另一方麵,也是為大華海東剪彩而來。國家發改委、國家工商局、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幾位領導也在其中。

沒有想到的是,三號下午,原海東省委副書記孫濤也到了,這多少讓人驚訝,後來普天成才知道,孫濤不久前已到了全國人大法製委,這次他也是帶了一個組,前來調研海東省的法製建設和普法教育工作。來了這麽多領導,瀚林書記和路波省長都很高興,當然,對接待工作,也提出了特別要求,要求普天成跟於川慶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為了貫徹這一指示,普天成連著給接待組的同誌們開了三場會,幾乎將來的所有領導一對一地落實到了個人頭上,重點領導都是一對二,政協副主席和孫濤副書記那邊,是一對三。三號下午,孫濤副書記剛到,普天成就多出一個心眼,讓省委組織部打電話給秦懷舟,務必讓他連夜趕到省城。於川慶得知後,問他:“有這個必要嗎?”普天成說:“有沒有必要,到時你就知道了。”秦懷舟趕到後,普天成擠出二十分鍾,跟秦懷舟做了一次深談,最後說:“我希望你能珍視這次機會,丟開你腦子裏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全身心地投入到接待工作中去。”

秦懷舟沒想到普天成會來個180度大轉彎,一時有些扭不過彎來,不過後來組織部副部長找他談話時,他就清楚,孫濤到海東,對他是一次絕好的機會,隻有把這次機會把握好,他才可能重新衝出低穀。

接待工作是考察一個秘書長能否勝任的最關鍵一項,三天裏,普天成可以說是做到了事無巨細,細致入微,他平均一天睡覺不到三小時,卻保持著旺盛而飽滿的精力。

菜單他要親自審定,上菜的速度還有禮儀他要逐條要求,就連飯後上的水果拚盤,他也要親自查看,隻要有一顆葡萄失掉點水分,那果盤就不能上。他的認真,讓一直在這項工作上進步不了的郭木見識了什麽是政治性接待。秋燕妮跑來跟他銜接工作,見他如此專注於細節,求勝於細微處,連連發出感歎:“我現在才知道,啥叫總管了,總管總管,原來是眼睛要管,耳朵也要管,鼻子嘴巴更不能閑著。”普天成沒工夫跟秋燕妮說笑,隻道了一句:“萬丈高樓會毀於一塊磚,我現在是盯在一塊石子上。”

除賓館接待外,有關車隊、警戒以及第二天的交通管製,普天成都一一落實了下去。八月四號天很藍,微風吹得人心裏涼爽,普天成天不亮就趕到了現場,跟秋燕妮一道,忙著指揮現場布置。兩人的目光不時碰在一起,秋燕妮有點心亂,時常走神,普天成警告道:“你是想砸鍋啊?”秋燕妮忙壓住怦怦亂跳的心,專心致誌幹工作去了。

六點五十,李源打來電話,說早餐吃過了,領導們稍事休息,就往現場趕。普天成問瀚林書記呢,他決定了沒,到底到不到現場?李源說瀚林書記早餐沒見人,估計來不了。

普天成緊著的心稍稍有些鬆動。這些年,他養成一個不好的習慣,每做一件事,都像是為瀚林書記做的,隻要瀚林書記到場,他的心就莫名地會緊張,反之,瀚林書記不在的時候,他倒發揮得更出色。

他原本就暗示過瀚林書記,開工儀式,他最好還是不要出席了。瀚林書記當時笑笑,啥也沒說,現在看來,瀚林書記是心裏早就有底。

一切都是按原計劃進行,現場秩序有條不紊,車隊在路上,也沒有發生令人擔心的攔堵上訪事件。隻是快要開始時,於川慶悄悄告訴他,路波省長也不來了。這點普天成早就想到,路波省長所以遲遲不表態,到底參不參加開工儀式,是在等瀚林書記的消息。瀚林書記來,他必定要來,瀚林書記不來,他可以有兩種選擇,顯然,路波省長選擇了保守。

其實方案就是按兩位主要領導不來設定的,人大跟政協的一把手都到了,副職也基本到齊,這就行,上麵來的領導不會說什麽。他衝於川慶說:“按原計劃進行吧,但願不要再節外生枝。”

可是偏偏就節外生枝了。

就在國平副省長代表省委省政府做簡短的講話時,坐在主席台下的群眾忽然一陣**,當時普天成跟於川慶的注意力都不在台下群眾當中,他們怕外圍進來什麽人,盡管外圍有警察把守,他們的目光還是警惕地瞅著四周,誰知最沒問題的地方出了問題。人群中突然站起五六個人,其中有個女的特別顯眼,瞬間工夫,她就從懷裏扯出一塊白布,披在了身上,然後大哭著衝向主席台:“青天大老爺啊,替我妹妹做主啊——”

會場立馬就亂了,普天成和於川慶驚得麵色駭然,坐在主席台最邊上的秋燕妮更是嚇得臉色發白。

那一塊坐的都是大華的職工,部分一毛三毛吸引進來的職工,也是按普天成的指示一個個審查了的,怎麽?再一看,那女的不是大華的,秋燕妮壓根就沒見過她,她後麵緊跟著的那幾個男人,也都是陌生麵孔。

國平副省長的講話逼迫停下,回頭望住普天成。

普天成衝國平副省長點點頭,大步邁向那女人。誰也沒想到,普天成會當著這麽多人麵,一把抱起那女人,就往外走。

他的力氣之大,動作之迅速果斷,令人生畏。

跟女人一道來的男人們見他如此野蠻,想衝上來跟他理論,於川慶帶的人已經到了,沒費多大工夫,鬧事者就讓他們控製到了警車上。

儀式接著舉行。國平副省長鎮定自若,像是剛才什麽也沒發生。台上有稍許的亂,但很快隨著國平副省長堅定的聲音而鎮靜了。

整個儀式進行得很好,女人的出現沒有起到衝擊或破壞作用,隻是做為一點點陰影,留在了參加開工慶典的各位領導心中。

但對於領導們來說,這樣的事早已見慣不驚,他們倒是佩服普天成的反應和快速應變能力。

據調查,鬧事的女人叫羅玉,是羅恬的姐姐。

普天成一開始很吃驚,不是說羅恬是孤兒麽,怎麽又冒出一個姐姐來。等汪明陽跟他匯報完後,他才長出一口氣,算是心裏有了底。羅玉的確是羅恬的姐姐,父母死後,她被舅媽收養,而羅恬先是在她叔叔家,後來叔叔跟嬸嬸離婚,無法照顧她,才將她送到孤兒院。

這也是羅恬性格孤僻容易走極端的原因之一。不過汪明陽說,羅玉一開始並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死了,她們姐妹倆很少有來往,是有人專程到普安,告訴她的。

一聽普安,普天成馬上就明白了,原來墨彬到普安,不是為了肖遠紅,而是……

“卑鄙!”普天成憤憤說了一句,不過轉而一想,墨彬來這一套,也太小兒科了。

孫濤在海東巡視了一大圈,出發前特意提出要帶上原來的秘書秦懷舟,問普天成可以不?

普天成禮貌而又客氣地說:“老書記到海東來,全省人民都歡迎,別說是帶懷舟,就是帶我也行啊。”孫濤顯得滿意。

這次到海東,受到的禮遇超過了他的想象,特別是普天成,給了他跟以前完全不同的印象。覺得普天成不隻是成熟了,還多了一份對老同誌的理解與關懷,這在官場上,是不容易的一件事啊。人走茶涼,如今就這麽現實,你想得到一張後來者的笑臉,簡直是一種奢侈。

可普天成做到了,不但無微不至照顧他,還跟他談了許多掏心窩子的話。孫濤感慨萬分。人在位子上時,很多事是看不清的,有太多的東西罩住了你的眼。

隻有離開位子,或者手裏沒了權,過去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才能在你眼前一一展開。“天成啊,過去我誤解了你,很不好意思,現在想起來,我這老頭子,可就有點後悔。”

普天成謙虛地笑笑:“老領導您千萬別這麽講,沒有您的批評,我也進步不了這麽快。我還希望老領導能繼續批評我,關心我。對了,您的著作,我還在認真讀,受益匪淺啊。”

孫濤心裏越發激動,這次來,很少有人提起他那本書了,那是當副書記時,由中央一家出版社出的,是他多年從政的經驗,還有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的研究,別人可能對這種書有看法,認為是講話稿匯編,他自己,卻十分看重。聽普天成這麽一說,一股久違了的熱情又升騰起來。

調研工作很快結束,孫濤對海東省的工作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說自己離開僅僅一年,海東卻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這個時代,真是日新月異啊。

相信海東在瀚林書記和路波省長的帶領下,還會創造出奇跡來。

瀚林書記因為中央召開會議,提前一天去了北京,走前特意叮嚀,一定要為孫濤一行送好行。飛機是下午三點的,中午十一點,路波省長設宴,為孫濤書記送行。馬超然、周國平還有人大幾位領導都來了,勝利賓館北京廳內,氣氛祥和,貴賓滿座,熱烈的掌聲經久不絕。

孫濤書記特意提出,讓普天成坐在他這一桌,陪同的除路波省長外,還有超然副書記。海東方麵敬完酒後,孫濤舉起酒杯,衝普天成說:“今天這第一杯酒,我一定要敬給天成,感謝你這些天來對調研組照顧。”

普天成忙起身,說:“使不得,老書記是在羞煞我哩,這杯酒,我怎麽敢端?”路波笑著說:“老領導敬你,你就喝了吧。”

普天成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謝謝老領導,謝謝省長。

”馬超然眉頭微微一皺,覺得心裏不大舒服,也端起酒杯說:“我陪一杯,沾點天成同誌的光。”說了這句還不過癮,又道:“天成啊,你是哪裏都能落得好啊,老領導第一個給你敬酒,證明你在老領導心中,可是排了第一的。”他轉而麵對路波省長,接著道:“都說天成是咱們海東一寶,我看這話一點也不假。

”路波省長笑而不語,看著他們。普天成忙又倒了一杯:“今天我是把光沾盡了,老領導新領導都給我敬酒,證明我這肚子,還能裝得下幾兩。”路波覺得他這句話說得有味,又轉向馬超然,看他怎麽回答。馬超然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幹了,道:“都說宰相肚裏能撐船,天成啊,你這肚子,比幾個宰相哩,我突然想到了你那件寶貝,你是得到真傳了啊。”普天成爽朗一笑:“一件尿壺,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尿壺兩個字一出,路波就暗暗笑了,馬超然是在自討苦吃。

這時候馬超然的手機響了,借故接電話,他離開了桌子。

路波這才打園場:“大家快吃,酒助助興就行了,老書記還要坐飛機,不能多喝。”

孫濤的目光一直盯在遠處的馬超然身上,很久才收回來。

鄭斌源任職的文件很快下發了,輕工研究所是社科院下屬單位,所長是副廳級,鄭斌源也是副廳級,屬於平調,用不著上會,組織部定了就行。赴任這天,秋燕妮突然打電話,想做東,給鄭斌源祝賀一下。普天成說,你就省省吧,別拿著熱臉去蹭冷屁股。秋燕妮似乎有些傷感,在她心裏,鄭斌源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她不至一次給香港總部諫言,要不惜一切代價把鄭斌源挖過來,可是總部聽不進去,說現在事情都解決了,還要他做什麽?普天成安慰她說:“好好管好你的企業,這比什麽都強。”秋燕妮在電話裏嗯了一聲,那一聲嗯的,特別有味兒。晚上六點過一刻,鄧雅蘭忽然打來電話,說她在黃鶴樓擺了一桌,還約了五六位過去的同學,想給鄭大所長恭喜,務請普天成把鄭斌源約上,她們恭候二位的大駕光臨。

普天成這次沒客氣,衝鄧雅蘭說:“要請你請吧,我請不動他的大駕。”

合上電話,鄭斌源就又想起了遠在異國他鄉的趙潞。

這天晚上他撥通了趙潞電話,鄭重地請她回來,趙潞帶著幾分傷感說:“物是人非,我還回去做什麽?”

普天成說:“應該是物非人是,你還是回來吧,夫妻間的事,好解決,不要太難為自己。”

一句話說得趙潞在那邊哭起了鼻子,哭著哭著,就又罵起了鄭斌源,說他無情無義,無勇無謀,十足的混蛋一個。普天成笑說:“罵他還是心裏有他,你們兩口子啊,不把對方折磨得半死,誰也不依。行了,聽我一句勸,回來吧,回來好好過日子。”

普天成接著又把鄭斌源工作變動的事告訴了趙潞,趙潞聽了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是一個勁地哭。

普天成都讓她哭得難過起來,想想,他,瀚林書記,鄭斌源,三個大院裏走出的男人,事業成功不成功倒也罷了,婚姻,真是一個比一個的糟糕。瀚林書記的夫人在北京,是原來老政委的女兒,一直在軍區文工團工作,在文藝界也是一個相當有影響力的人物。

可惜這些年有點不務正業了,先是熱衷於投資,當了幾家上市公司的獨立董事,後來見這行玩不轉,又在京城搞收藏。收藏熱其實就是他們這幫人帶動的。

她還幾次打電話,想把普天成那尊陶收購了,若不是瀚林書記一而再再而三地製止,怕是普天成也抹不開麵子,那尊陶,早是她的了。

瀚林書記罵她,不務正業,不像一個省委書記的老婆。

最近普天成聽說,瀚林書記的夫人劉建英又回了文藝界,為某個歌星的複出四處奔波,那歌星以前也在部隊,還唱過一首裏程碑式的主旋律歌曲,後來被曝與某走私案主犯有染,隨後便在歌壇消失。

最近網絡上風傳,此歌星要複出了,可能就與劉建英他們的奔波有關。

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麵對著生活,生活之斑斕多彩,常常令人目不暇接。普天成卻總覺得,像劉建英趙潞她們,是生活得太安逸太幸福,反倒找不到方向了。

沒有方向的生活縱是五彩繽紛也隻能稱作熱鬧,有方向的生活才能談得上精彩。

人可以失去熱鬧,但就是不可以失去方向。

方向才可以決定一個人能否走得高,走得遠。而恰恰,方向是最容易被人忽視的。

功利時代,有太多的東西迷惑著人們,錯誤的人生也就因此而生。

普天成雖然不敢保證自己的人生就是對的,但至少,到現在,他還沒迷失。

家裏沒有了盧小卉,是安靜了許多,但偶爾,普天成也感到寂寞,這是盧小卉闖入他的生活前沒有過的,他是一個從不覺寂寞的人。哪怕一個人,他也覺得實在。

可現在,他會冷不丁望住某個地方,癡癡望上那麽一會,還會隱隱約約聞到盧小卉留下的氣息。後來他明白,他是想金嫚了。

秋已經很深了,普天成恍然覺得,自己還活在火熱的夏天裏。

第5節

周末很快就到了,普天成有點按捺不住。

說好這個周末喬若瑄回來,第二天他們一同去路波省長家。

正好路波省長的夫人也剛剛從北京來到海州,聽說還帶來她的寶貝兒子和兒媳婦。星期四下午,普天成專程去省政府,借給路波省長匯報工作的空,提出要到他府上一坐,路波省長很高興:“那好啊,你和若瑄一塊來,嚐嚐我夫人的手藝。”

路波省長的夫人是個美食家,菜做得相當精致,路波每次談起她,都很驕傲,說吃遍天下,還是夫人手藝最高。

可是到了周五下午,喬若瑄突然打來電話,說不能來了。

普天成問為什麽,喬若瑄支吾一會說,市裏出了件事,規劃局長被人打了。普天成以為喬若瑄說謊,打電話問王靜育。王靜育說真是這樣,規劃局長昨晚在夜總會喝酒,被一幫流氓打了。普天成覺得這事蹊蹺,再一細問,就追問出事情的前因後果。

事情還是出在耿明皇身上,耿明皇在廣懷市明皇大廈前麵又修了一裙樓,小三層,此項工程未經規劃部門批準,也沒有任何施工手續,規劃部門多次要求耿明皇停工,按要求補辦手續,耿明皇就是不辦,還揚言他就是修了,誰能把他怎麽著?

此話激怒了規劃局長,規劃局長是喬若瑄這條線上的,他跟喬若瑄匯報,喬若瑄一怒之下說,把它給我扒了!

耿明皇將狀告到了杜漢武那裏,杜漢武大罵耿明皇:“補辦個手續能麻煩死你,人家這是照章行事,你讓我怎麽辦?”

耿明皇雖然嘴上服軟,但對規劃局長,卻懷恨在心。周四晚上,有人請規劃局長吃飯,然後去一家夜總會唱歌,耿明皇聞知,就派了幾個手下,專門去滋事。

請規劃局長唱歌的也是一老板,自恃在廣懷還有點份量,一看有人掃他的場子,二話沒說就叫了一幫小弟兄,結果雙方發生血鬥,當場打死一人,規劃局長一條胳膊差點讓砍斷,那位牛氣十足的老板讓人家打斷了三根肋骨,正在醫院救治呢。

涉黑,典型的涉黑!普天成氣得在辦公室來回走動,廣懷的問題,已不隻是班子不團結,已經發展到主要領導縱容和包庇黑惡勢力。

耿明皇明著是企業家,暗,卻是地地道道的黑社會老大!可惜,杜漢武還保護著他。這樣下去,真是可怕啊,普天成不由得就替妻子捏了把汗。

喬若瑄啊喬若瑄,讓你回來你不回來,偏要在廣懷跟姓杜的較勁,我看遲早,你們都要被耿明皇拉下水!

普天成太清楚現在這些大老板的能耐了,有人說他們是中國新興的貴族階層,普天成笑笑,貴族不是有錢就能當的,他們隻是暴發一族,蝕權一族。

這些暴發戶對權力的滲透和破壞,已到了觸目驚心的程度。

說他們是潛伏在中國政治場背後的一股暗流,一點也不為過!

周末普天成過得相當無趣,周六一大早,他還是振作起精神,往路波省長家去。路波省長見他一個人,問若瑄怎麽沒來?

普天成苦笑一聲說,下麵有事,絆住了。路波省長哦了一聲:“下麵工作不比機關,你這個單身漢,可不能有怨言呃。”

普天成說:“我哪敢有怨言,我就怕她把好好的廣懷,給領導壞了。”“哪能這麽說,若瑄同誌我了解,她在廣懷這幾年,表現很出色嘛。”路波省長邊說邊請他落座。

夫人秦淑貞聞聲走出來,熱情地跟普天成打招呼。

普天成本來準備了實物,要送給他們新過門的兒媳婦。

秦淑貞卻說,小倆口一大早就去了龜山,他們的舅舅舅媽在那邊。普天成這才記起,路波省長的兒子小時候是在舅舅舅媽身邊長大,跟他舅舅家有感情。於是就道:“去了龜山啊,要不要我給龜山那邊說說,照顧一下?”路波省長連忙擺手:“不用不用,都三十好幾了,還照顧什麽,我這個年齡,已經當縣長了。”秦淑貞說丈夫又在炫耀:“老提你過去做什麽,現在的孩子,哪能跟過去比?”說著拿水果給普天成,普天成客氣地接住,附和道:“省長對子女要求嚴,是我們學習的榜樣。”“你別信他那一套,他對孩子,慣著呢。”

當年他在吉東,有次到老書記吳玉浩家,吳玉浩正好有事出去了,他夫人楞是一個小時沒理他,那一個小時,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秦淑貞問起普喬的情況,普天成一一做答,中間還穿插著開了孩子們的玩笑。秦淑貞說,現在這幫小皇帝小公主,真不好養。她有個同事,女兒都三十好幾了,楞是不嫁人,急得她爸媽吃不下飯,整天就給她打聽婆家。普天成笑說:“我也怕有那麽一天,現在當父母的,啥心都要操。

要是能把孩子培養成你們誌剛這樣,可就省心多了。”

秦淑貞給普天成泡了茶,道:“哪啊,前些年可把我們急壞了,壞小子,給他找了好幾門對象,他都看不上。現在算是安心了,當父母的都一樣,都得有個過程。”普天成說:“是這個理,將來我要讓喬喬難住了,就到嫂子你這裏取經。”

“那沒問題,保證給你家喬喬找個好婆家。”

秦淑貞說著就要替普喬做媒,路波省長白了她一眼,她才把話打住,說:“你們聊吧,我去做飯,說好了,今天在我這裏吃。”普天成剛要客氣,路波說:“

咱們到書房去談,讓她去忙好了,你要是不吃這頓飯,她一天都不高興。”

普天成隻得硬著頭皮跟路波到書房,本來他想扯幾句就走,留在領導家吃飯,他有點不適應,心理這一關真是過不了,見路波兩口子是真的熱情,便也不好再客氣。

簡單聊了幾句省裏的工作,路波突然問:“若瑄這次沒來,是不是跟耿明皇有關?”

普天成一聽,知道廣懷發生的事已到了路波耳朵裏,便也不敢隱瞞,如實說:“我也是昨晚才聽到,這件事,影響太壞了。”路波沉悶著,臉色很壞,普天成不敢多說了,目光在書房裏遊離,卻又不敢遊離太遠,時不時的,還要望望路波。

“該袒護的他們袒護,不該袒護的他們也要袒護,這些人,組織原則究竟到哪裏去了?!”路波打破沉默,他的態度讓普天成心裏一鬆,看來,對耿明皇,路波省長是有意見的。

“片麵地追求經濟增長,過分地依賴於大企業、大財團,是我們工作的一個誤區。”普天成順著路波的話說。

“企業是要保護,但他們保護的是企業嗎?”

路波的樣子像是動了大怒。普天成不敢接著說下去,任何一個企業老板的背後,都有錯綜複雜的關係,耿明皇所以敢在廣懷為所欲為,怕,他頭上不定隻有杜漢武一把傘。他相信,同樣的顧慮也在路波心中,要不然,一個省長不會隻在自己家書房裏邊發牢騷。

“省長您還是少生點氣吧,這事遲早會解決。”

還好,路波也是生過一陣子氣後就平靜了,似乎他這個省長,也有很多無奈。“天成啊,我們談點別的,對,就談談你那尊陶,我聽他們把它說得很神秘,我不相信,你告訴我,真有那麽神秘?”

“哪裏,省長您可別聽他們瞎說,其實就是一件普通的陶,可能我太喜歡它了,就引起別人誤解。都是瞎傳,在龜山,那種陶很多,幾十塊錢就能買一件。”

“我就說嘛,你天成一不是收藏家,二不是唯心主義,怎麽會迷信一尊陶呢。”

“問題還是出在我這裏,哪一天我把它送了人,就沒有這些傳聞了。”

“賣倒不必,一個人喜歡一樣東西,不管別人說什麽,都應該堅持下去,這是做人做事的原則。”

“省長能這麽看,天成就放心了。對了,我帶了一幅字畫,想請省長鑒定一下。”

“字畫?”路波眼睛一亮,旋即,就又掩住那股光:“我會看什麽,我對那玩意一竅不通。”

“省長謙虛了,這字畫我放了將近一年,心裏沒譜,一直不敢把它拿出來,省長您就辛苦一下,幫我把把關。”

路波想了想,道:“行啊,免得你把贗品放家裏當寶貝。”

普天成到書房,拿了那幅字畫,剛一打開,路波眼裏的光就不像了,普天成敏銳地捕捉到這變化,但還是很不在乎地說:“是若瑄去北京時在字畫市場買的,當時就說要拿給省長,我說兩百塊錢買的,你也敢拿給省長。”

路波嗬嗬笑笑:“這個若瑄,她啥時喜歡起這些玩意了?”

說著話,眼睛卻一動不動盯著字畫。

“她是附庸風雅,跟我一樣,啥都不懂,就知道弄張假的唬人。

路波仔細地盯著字畫看半天,神情忽兒緊張,忽兒鬆弛,最後,慢悠悠說:“這幅字應該是康熙爺的真跡,但這東西不會到市場上啊,若瑄怎麽能淘到它?”

“哪是康熙爺的,若瑄說,賣字畫的人告訴他,這是北京一名老書法家的遺作,要了五千元,若瑄討價還價,最後二百元就拿了下來。我看,它可能連書法家的作品都不是,定是賣字畫的模仿的。”

“這也有可能,北京那些頑主,啥都能造出來,而且絕對亂得了真。要不你再請人看看,我對這些,隻懂點皮毛而已。”路波收回目光,笑著說,普天成卻從他臉上看到意猶未盡四個字。

“省長家來的人多,還是放您這兒吧,哪天來了高人,幫我鑒定一下,如果真是人家模仿的,就扔了,這種東西放家裏,會讓人笑話的。”

“這怎麽成,萬一它是真的呢?”路波似乎有些緊張,那是行家看到真貨後的本能反應。

這頓飯吃得很開心,特別是路波省長,少有的熱情。

飯桌上又開了幾句玩笑,路波還順帶提起了楊馥嘉,說她不想在婦聯幹了,找他,他說,找我頂什麽用,找組織部啊。

普天成說:“馥嘉是個好同誌。”

路波也說:“這話沒錯,馥嘉這同誌,的確不錯。”

話到此為止,普天成已清楚,楊馥嘉找過路波,路波刻意把她提出來,就在於告訴普天成,這人應該安排到更適合她的位子上,具體怎麽安排,就得看普天成的了。

從路波家出來,普天成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這一趟真是沒白來,不但有效地溝通了跟路波省長的關係,還把楊馥嘉的問題也解決了。

普天成留在路波家的禮物一共三樣,一是那幅字畫,實實在在是康熙爺的,是他當省政府秘書長時很偶然得到的,北京有位字畫玩家想在海州開自己的公司,托人求到普天成門上,意思是要把海州乃至海東的字畫及古玩市場壟斷在自己手裏,普天成幫了他這忙,他請普天成吃飯,拿出三幅作品,讓普天成任挑一件,還聲明,挑假了概不負責。

這也是古玩收藏家跟人打交道的一種方式,真真假假放你麵前,挑上真的是你眼光好,挑上假的你自認倒黴。

普天成幾乎沒挑,順手就拿了這幅。事後那位玩家驚歎,早知如此,我送他幾百萬得了。普天成笑笑,海東沒有人知道,他在古玩方麵,水深著哩,這都得益於龜山當縣長那幾年,他的所學,一半來自於那位真人,一半,來自他的天賦。

真人送給他那件價值連城的陶,其實是被他的天賦震驚,那尊陶也是從十幾件一模一樣的陶裏他順手拿的,隻是真人不相信,想第二次考驗他,結果第二次時他還是順手拿了這件。真人歎服,說這輩子,他遇上的高人,就普天成一位。可是真人還是舍不得把陶送他,至於後來真人怎麽想通了,把陶留在道觀裏,讓弟子轉送給他,普天成就不知道了,不過他相信,凡事都有緣,或許,這輩子,他注定跟這尊陶有緣。

第二件禮物,是一份材料,或者說一篇文章,普天成花了一個禮拜,把這些年對沿海地區經濟模式的思考還有未來經濟危機的防範寫了出來,這文章絕對有價值,弄不好還會在經濟界引起震動。他給瀚林書記寫了文章,將來發出來,路波一看就知是他寫的,所以,他必須給路波省長也寫一篇,這樣,兩邊對他都不會說什麽了。第三件禮物,就是兩罐茶葉,他相信路波會打開,不會把它順手送給別人。

那罐裏有一對玉兔,雖不是稀世珍寶,卻也來之不易。

從路波家出來,普天成心情無比激動,於川慶說得對,做人不能做得太絕對,太絕對,路會越來越窄,關鍵時候,替你說話的人就會越來越少。跟路波的關係一直是他一塊心病,路波不像瀚林書記,瀚林書記性格中有跟他想像的成分,那就是認準誰,就是誰。認準哪條道,就是哪條道,輕易不改變自己,也不放棄什麽。路波不,表麵看路波正直、敢於堅持原則,時常做出些別人無法理解或不能接受的事。

其實他是在矛盾中尋求一種新的平衡。海東格局未穩,原書記吳玉浩的影響力還在,還有一大部分人遵循著他的模式,瀚林書記又想急於把自己的威信和地位樹起來,想建立起他的模式。這樣,海東的矛盾就看似隻是瀚林書記與吳玉浩之間的矛盾,其實不,這隻是表麵,真正的矛盾,則表現在現有班子中。

一是瀚林書記跟馬超然之間的鬥爭,這股鬥爭一開始還潛伏在水下,現在已徹底浮出水麵。另外,瀚林書記也不能不提防路波,要說真正的威脅或者壓力,還來自路波這裏。畢竟,他是省裏二把手啊,而且他在海州當市長,後來當書記,長達十年時間。十年啊,海州幾乎姓路了。而掌控了海州,就等於拿到了海東一半以上的控製權。這次調整班子,其他市的領導都蠢蠢欲動,有的想保位子,有的想再上一個台階,獨獨海州市很平靜。為什麽?

因為那是路波工作過的地方,瀚林書記目前還沒有力量去動它,也沒辦法去動,隻能維持現狀。但現狀這種東西,持續久了,它是會發生變化的。瀚林書記不可能不清楚這點,清楚了而又無可奈何,才是最大的悲哀。下麵動來動去,隻能盤活半盤棋,甚至半盤也占不到,能把海州市盤活,才是真正的盤活。

路波當然也意識到這點,一方麵他利用海州,形成跟瀚林書記的抗衡,另一方麵又不敢把這種抗衡做得太明顯,畢竟他到省長的位子上還不足一年,立足未穩,如果一上來就跟瀚林書記針鋒相對,吃虧的還是他。所以,更多的時候,路波在妥協,而且盡可能妥協得讓瀚林書記滿意,讓瀚林書記舒服。馬超然一開始也想跟路波結盟,這種政治聯盟在當下官場中不是沒有,而是很多,但大都以慘敗告終。政治經驗非常豐富的路波,不可能走這條路,但也不能太疏於馬超然,隻能在狹小的空間裏再次尋求一種平衡,種種平衡放到一起,路波就很吃力,真的很吃力啊。這時候,路波就得爭取一個人,讓這個人做為他的平衡點,來緩和各方矛盾,將湧向他的種種矛盾或壓力暫時以緩衝的姿勢傳遞到這個人身上,確保他有從中回旋的餘地。

這便是普天成敢於向路波主動拋繡球的原因。當然,內心裏,普天成對路波是敬重的,路波是實幹家,是位頗有遠見和抱負的領導,海州各項事業能發展到今天,路波功不可沒。

可惜,政治場的輸贏不是靠實幹來定的,某些時候,實幹遠不如巧幹會幹,況且,誰也不能說瀚林書記就不是實幹家。普天成有時候也想,如果他們能合二為一,那是再好不過,但這種結果有嗎?

鬥爭中發展,發展中鬥爭,這是任何事物發展鐵的規律,官場更是如此!

算了,不去想了,畢竟一樁心願已了,且不管結局如何,至少眼前他是贏得了主動,這麽想著,他叫上廖昌平,廖昌平早就說過,有個可以讓男人完全放鬆下來什麽也不想什麽也用不著想的地方。

他現在就想找這樣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