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汪明陽掐頭去尾,將事情的經過簡單複述了一遍,他沒敢說是自己找的江玥,將這不漂亮的事安到了牛如虎頭上,反正普天成也不會找牛如虎對質去,陷害就陷害一次吧。

普天成聽完,苦笑了一聲:“你們這是做的啥事,凡事能不能動動腦子?”汪明陽趕緊檢討:“這事我有責任,秘書長,怎麽善後,您隻管交待。”見汪明陽態度誠懇,普天成也不好再說什麽,想了想道:“你馬上去趟吉東,一定要找到江玥,把牛如虎說的那些話,悉數收回來。另外,再想辦法安撫一下她,女人是經不起恐嚇的,如虎這一招,實在是敗筆。”

“安撫?”汪明陽不情願地皺了皺眉頭:“對這種女人,還要安撫,不如讓她回裏麵安穩坐牢算了,省得她多事。”汪明陽是公安,公安向來認為,人隻有進到監獄裏,嘴才老實。

普天成再次笑笑:“老弟,你這話讓我失望。她既然能出來,你就關不牢她,再說,她隻是一個女人,我們犯不著跟女人較真,我隻是希望,她能迷途知返。”

“狗改不了吃屎。”汪明陽說了句髒話,普天成眉頭微微一蹙,他不喜歡別人在他麵前講道理,汪明陽還沒到跟他講道理的份上。

“就這麽辦吧。”他站起來,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卡:“這卡你帶著,一點小意思,這事,拜托你了。”

“別,別,別,秘書長,您這是……?”汪明陽緊張了,他怎麽能收普天成的卡呢,他還準備著,最近弄張卡給普天成拿過去。各市班子調整完,緊接著就是省直部門,這次能不能上台階,關鍵還得看普天成。

普天成將卡丟茶幾上,沒再多話,出來了。

卡是他臨出家門時順手裝口袋裏的,原本也沒想給汪明陽,憑什麽給他呢,他似乎找不到理由。

沒有理由的事並不是不能做,得看什麽時候,現在他需要汪明陽為他出麵,消滅掉一些痕跡。痕跡這東西,擱久了是會生根發芽的,弄不好還會長出新的枝葉。

普天成不希望它們發芽,過去的事,對也好錯也好,他隻希望它們永遠過去,不要再跳出來煩他,這種煩受用不起啊。

普天成長出一口氣,下了樓,汪明陽堅持要送他,被他厲聲拒絕了。

下了樓他才忽地記起,那張卡是楊馥嘉送他的,楊馥嘉送他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夜晚,海州的燈火很亮,照得這座省會城市絢爛無比,那天他多喝了點酒,楊馥嘉扶他上車,順手就把卡揣在了他衣袋裏。

普天成感覺到了,卻裝作什麽也不知道。官場就是這樣,該感覺到的,你必須感覺到,不該感覺到的,你隻能裝糊塗,糊塗有時候就是最大的精明。他再次想起了那件陶,想到它的顏色。多好的顏色啊,秘色,而不叫土色,也不叫灰色,更不叫暗青。暗青是什麽,說不清嘛,怎麽能暗呢,一切不都是透明的麽。秘色就不一樣,一個“秘”

字,蘊含了多少東西!

離開望江樓,普天成並沒有馬上回家,那個叫家的地方,因為少了喬若瑄和女兒普喬,時常空****的,回去跟不回去差別不是太大。加上最近又多了個盧小卉,更讓他……這孩子,普天成總感覺有點不大對勁兒。

哪兒不對勁,他也說不清,隻是每次跟她目光相對,總有種被燙著的怪感覺,他不清楚是自己出了問題還是盧小卉本身就有問題,但孤男寡女在一起,真的不好。

普天成想,得找個合適的理由,打發她回去了。

再惹出什麽事來,他這輩子,可真就說不清了。

走在燈火闌珊的街頭,普天成心裏浮上雜七雜八的想法。

他想起剛從吉東調到海州的那段日子,自己有空沒空,總是要到街頭走走。海州的夜景是很有特色的,雖不及香港、澳門那麽繽紛多姿,但在內地,它也算數一數二,特別是這幾年,經濟的發展讓海州插上了騰飛的翅膀,說一天一個樣絕不誇張。普天成漫步在人海裏,心情漸漸放鬆下來,吉東那檔事,似乎已不再折磨他,至少,心裏那份緊張或後怕沒了。說來也是奇怪,剛才在望江樓,他心裏還一個勁地跟別人較勁,看什麽也來氣,好像風波不立馬平息掉,他連笑一下的信心都沒。這陣,竟像沒事人似的,坦坦****走在大街上。

急火攻心,他嘲笑了句自己,繼續往前走。手機響了,是妻子喬若瑄,問他在哪,怎麽家裏電話沒人接?

普天成說我在外麵,剛吃過飯。喬若瑄問保姆呢,打電話怎麽不接?普天成說我也不知道啊,可能到樓下去了吧。喬若瑄說了句什麽,普天成沒聽清,他所在的地方有家家電公司在搞促銷,吵鬧得很。

他說要不我回家打給你吧?喬若瑄說不必了,她也是剛吃完飯,打個電話問候一聲。

普天成看了看表,已經晚上十一點了,喬若瑄才吃過飯,看來“應酬”兩個字,徹底搞亂了人的生活。普天成忽然想起一個段子,是說眼下這個時代的。段子是這樣講的:

這年頭,大棚把季節搞亂,關係把程序搞亂,級別把能力搞亂,金錢把官場搞亂,手機把家庭搞亂。

這年頭,教授搖唇鼓舌,四處賺錢,越來越像商人;商人現身講壇,著書立說,越來越像教授。

這年頭,完美的人生就是住英國房子,帶瑞士手表,拿英國工資,娶韓國女人。開德國轎車,喝法國紅酒,雇菲律賓女傭。

這年頭,苦幹實幹,做給天看;東混西混,一帆風順;任勞任怨,永難如願;會捧會獻,傑出貢獻;盡職盡責,多遭職責;推脫栽贓,邀功領賞。

這年頭,接聽電話聲音漸漸小,對方是領導;聲音漸漸大,對方是部下;一聽就發燥,對方撥錯號;笑的不停歇,準是女同學;半天哼一下,老婆在訓話;悄悄避開人,對方是情人……

這年頭,段子滿天飛,越飛越逼真。普天成自己也跟了一句,嘴角露著會心的笑,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汪明陽很快反饋來消息,說他到了吉東,已見了江玥的麵。“放心吧,秘書長,我會按您的指示把這事辦好。”那晚在望江樓,普天成的態度還有那張卡,讓一向把事不當事的汪明陽有了警醒,他再也不敢馬虎了,說話的口氣畢恭畢敬,他在跟普天成表決心。

普天成要的不是決心,他要見行動。“明陽啊,這事關乎到全局,你掂量著辦吧。”普天成模棱兩可給了汪明陽一句,他在“全局”兩個字上特意加重了語調,他相信汪明陽不會傻到連“全局”也不懂。

汪明陽果然聰明,又說了幾句,忽然神秘地問:“秘書長,這事老板沒怪你吧?”

普天成自然知道老板是指誰,但他憎惡這種稱呼,不是每個人都能用“老板”來稱呼的,瀚林書記尤其煩這種稱呼。有次路波省長無意中這樣稱呼了一聲,瀚林書記當下黑下臉,質問路波:“你剛才說什麽?”嚇得路波臉色都變了。

普天成跟了宋瀚林這麽久,還從沒敢用這種不恭不敬的稱呼。

省裏就是省裏,不是市,也不是縣,你在縣上稱縣長老板,他可能高興得咧嘴,但這樣稱呼一個省委書記,就是你太沒有原則了。

“汪副局長,我希望你這是最後一次!”

普天成口氣很衝地警告了一句汪明陽,啪地合了電話。

自己身邊,怎麽盡是這種貨色呢,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啊。

普天成突然憂心忡忡。一個人政治生命的變故或終結,往往不是來自你個人的不謹慎,不成熟,你身邊的人,你提攜了的下屬,都有可能在某一天突然地成為殺手!

還教父呢,虧你這麽些年處心積慮!

這個下午,朱天彪終於來到海州。他打電話給普天成:“哥,我到了,是到家裏還是……”聽見朱天彪的聲音,普天成的心連著響了幾下,身上的血流突然就加快,一股久違了的親切感洶湧而至,他被另一團火燃燒著,差點激動得把手裏的電話丟下去。“天彪,你怎麽……才來啊,哥……”普天成嗓子哽咽了,裏麵堵了一團東西,嗚嗚咽咽。

“哥,那邊出了點事,耽擱了幾天。”朱天彪說。

“事情大不,處理得怎麽樣了?”普天成問。

“不是太大,都處理妥當了。”朱天彪說。普天成哦了一聲,思忖片刻,道:“我們還是在老地方見麵吧,家裏,這些天……有點亂。”

朱天彪嗯了一聲:“那好,我等你。”

天色將暗的時候,普天成來到白雲賓館。白雲賓館跟往日一樣,此時正是入住的高峰,人來人往,顯得生意十分火爆。

普天成卻覺得,今天的白雲賓館有點異樣,好像比平時多了份親切。大堂經理對他很熟悉,邁著婀娜的步子走過來,笑吟吟問了聲首長好。普天成點點頭,四下瞅了一眼,問:“客人安排好了麽?”

“朱先生住在十三樓,1318房間,我帶您上去。”

普天成說:“不用了,你忙你的,我自己上去。”

大堂經理也不好硬送他上去,她了解普天成的脾氣,他不情願的事,你要是做了,你的這份工作就沒了。

更加後怕的是,要是惹惱了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找到好的工作。她矜持地笑了笑,為普天成摁開電梯:“首長慢走,有什麽需要,請盡管吩咐。”

普天成沒再說話,隻是意味深長地瞅了一眼大堂經理。

看到朱天彪的那一刻,普天成眼裏是有東西的,這東西濕撲撲的,似淚,但絕不是淚。那是一種感情釀成的水,親情發酵的酒,是上帝專門饋贈給他們這些人的一種特殊的眼液。

朱天彪也是一樣,盡管他看上去比普天成凶悍得多,也粗莽得多,見了普天成,他眼裏還是有一股濕在湧動。

“哥。”朱天彪喚了一聲。

普天成狠狠地搗了他一拳:“你小子,平常連個電話都不打。”

朱天彪憨厚地笑了笑:“不是你不讓我打麽。”

普天成嗬嗬笑出了聲:“行啊,現在懂事了,家裏都還好吧。”

“托哥的福,都好。”

普天成猶豫了一下,又問:“阿姨呢,她身體怎麽樣了?”

朱天彪垂下頭,臉上浮出一層傷感:“老太太最近身體不太好,怕是……”

普天成不吭氣了,臉上也閃出一絲難過。

那個名叫朱巧鳳的女人,的確是部隊上的衛生兵,不過不是人們傳說的那樣,當年部隊從地方招了一批女衛生兵,大部分去了基層,也有少數留在了首長身邊,專門負責照顧首長的身體。朱巧鳳留在了父親普克群身邊,沒想到,就引出另一段故事。而那個時候,普天成的母親正拖著有病的身子,在那個叫子水的小城裏夜夜思念丈夫。

往事如雲,迷迷茫茫,往事如霧,浩浩渺渺。

往事中走過來兩個少年,一個是普天成,一個是朱天彪,他們身上有共同的血液,也有共同的秉性,他們穿破往事的種種阻隔,走到了一起。

“哥,你說吧,叫我來做什麽?”兩個人之間向來沒有多餘話,每次到一起,都是開門見山,單刀直入。似乎,共同的血液早已讓他們融合在一起,根本不需要那麽多廢話。

“天彪啊——”普天成長長歎了一聲,打開話匣子,“你在吉東惹下的那場禍,原以為平息了,誰知道……”

“怎麽,有人翻後帳?”朱天彪猛地彈起身子,刻著兩道刀傷的臉猙獰地動了動,露出普天成他們這種人臉上絕不會有的凶相。

朱天彪沒想到會是這件事,他離開吉東兩年了,哥說過不讓他回來,他就沒回來。吉東這邊的消息,他聽到的少。

“是啊,有人跟你哥過不去,想把你哥送到監獄裏。”

“反了他了,哥,你說,是不是蘇潤那王八蛋,他要是敢亂說一個字,我讓他永遠講不出話來。”

朱天彪的樣子越發凶蠻,像他這種人,不能急,一急,頭發梢都能冒出火來。可他偏又愛急,急成了他們這類人共有的特性。普天成曾說:“天彪,你這性子要是能溫和下來,也是能幹一番大事的。”

朱天彪聽了自嘲:“哥,你錯看我了。我就是靠這性子吃飯的,我要是溫和了,豬都敢不把我放眼裏。”是的,朱天彪就是靠這性子吃飯的,他跟著母親朱巧鳳長大,雖然也曾得到過那個首長父親的溺愛,但畢竟名不正言不順,那種愛就摻了水分。等到他長大,首長父親回到了普天成這邊,他就再也沒見著過。母親帶著他到了東北,那兒是母親的家,他就像東北的黑土地一樣,越長身上越有了一股黑色,到後來,血也開始發黑。他曾說這輩子他要靠一雙拳頭,保護母親,讓她不受侵犯,後來他果真就把拳頭搗在打他母親主意的男人臉上,一拳下去,那男人的鼻梁骨就塌了。再後來,拳頭使不開了,他用刀,結果,砍斷三個男人的胳膊後,他臉上也留了傷。

母親心疼地捧住他的臉,哭道:“彪子,你這樣下去,叫我如何放心?”他說:“娘,你就把心放寬,這輩子,你兒子再也不會被人砍了。”打那以後,真就沒人再砍過他,倒是三天兩頭,他砍得別人流血。後來東北呆不下去了,再呆,就要砍到監獄裏去。母親找到曾經的首長,哭著說:“你把他帶走吧,帶到部隊去。”普克群憤憤道:“

帶到部隊讓他殺人啊,狗雜種,怎麽就不學好呢?”

母親沒敢把這話說給他,生怕他聽了,會拿著刀找到北京去。

那個時候,普克群已到了北京,成了打個噴嚏天都要下雨的人物。普克群嘴上說著不管,心裏,卻還是有他的。母親朱巧巧回東北不久,他就成了一名警察,這下好,他再也不用拿著刀混世界了,他有了槍。

槍的威風遠遠大於刀。

但槍要是惹起禍來,也比刀可怕。不久之後,他就一槍打爛了哈爾濱有名的黑頭目薛老三的頭。

薛老三是誰啊,那個年代,凡是哈爾濱的年輕人,誰沒聽過薛老三的大名,誰敢跟薛老三說半個不字。就他敢!

母親嚇得一周睡不著,天天夜裏抱著電話,往北京打,直打得天透亮。奇跡發生了,三個月後,朱天彪從隔離審查的那間屋子裏走出來,他非但沒成為罪人,反而成了打黑除惡鏟除黑惡勢力的英雄。

他成了英雄!

這個結果,讓他母親都驚得傻了眼,敢情還有這樣的英雄啊!

如果那時候回頭,朱天彪的路,就不是現在這樣了,超過普天成的可能也有。可惜就是回不了頭。

普克群離開人世沒兩年,已經官至公安局副局長的朱天彪,因為一起命案,又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那場風波差點讓他的人生畫上句號。幸虧普克群還有些老關係,加上朱巧鳳找了普天成,她幾乎給普天成跪下,普天成不能見死不救,他必須救。

朱天彪免於一死,但官是做不成了,實踐證明,警察這個職業不適合他,但什麽職業適合他呢,誰也想不出個所以然,隻能聽天由命。離開哈爾濱三年後,朱天彪突然來到吉東,說欠了人家一屁股錢,如果不還,這條命就得給人家。

又是命。隻要朱巧鳳母子找來,一準跟命有關。

普天成算是服了這母子倆,怎麽一個父親的種,會長出兩種完全不同的秧來,結的果也是這般不同。

但找上門來就得幫,這是普天成的原則,也是父親臨終給他留下的遺言。

“天成啊,爸什麽都放心,就是不放心那個孽種。你記住,你不要主動親近他,但要是他有什麽過不去的橋,你要幫他,就算是替爸還債吧。”

替爸還債。

這一還,就還出五條人命。

五條人命呐!五個來自鄉下的農民工,因為他錯誤指揮,野蠻施工,閻王爺似地逼著那些可憐的人給他掙錢,死在了塔吊下。

五條人命驚出普天成五百身汗,如果不是他重權在握,不是他橫下一條心來,把白的說成黑的,把死的說成活的,怕是……

往事不堪回首!

“天彪,現在不是比橫的時候,哥找你來……”普天成話說一半,頓住,目光複雜地望住朱天彪。

朱天彪意識到自己莽撞了,訕笑了一聲,在哥麵前,他是不能莽撞的,母親再三叮囑過他,他自己也有這方麵的教訓。民工事件發生後,蘇潤一時不肯背黑鍋,他托人說了幾次,說不進去,惱了,徑直闖進蘇潤辦公室,衝蘇潤道:“這個鍋背起來,死不了你!

”蘇潤毫不在乎地一笑,反問道:“我要是不背呢?”他想也沒想,噌地亮出家夥:“那就對不起了,那幾個民工兄弟也可憐,有你在下麵陪著他們,我想他們心裏會好受點。”“你——”

蘇潤驚愕地瞪住他,他看清了朱天彪手裏的家夥,那是槍,不是嚇人的玩具。蘇潤由不得的,身上就發出一片子抖。

那天若不是普天成及時趕到,怕是禍就要闖大。

普天成將他弄到一安全地帶,質問他槍從哪來?

朱天彪死也不肯說,還擺出一副黑社會老大的架勢:“我的事以後不用你管,從此以後你是你,我是我,咱們各走各的,我就不信——”信字還沒說出口,他嘴上已挨了一下,緊跟著,就聽普天成獅子一般吼起來:“給我捆起來!”話未落地,四隻有力的大手扭住了朱天彪。

朱天彪在道上混了半輩子,還沒遇到敢捆他的人,等看清那兩人的真麵目時,他嚇得瞠目結舌。“哥,他們……”

“把槍交出來!”普天成衝他斷喝一聲,背過身去。那一刻,朱天彪突然醒悟,自己闖**江湖幾十年,隻不過是在江湖上踩了一點水,真正的江湖,在普天成的手掌裏。

“我交,我馬上交。”他再也不敢耍橫,怕自己稍一遲疑,就會命喪黃泉。很多江湖上的傳聞瞬間湧來,嚇得他麵色全無。關鍵時刻采取關鍵手段,這種事,普天成幹得出。

幹得出啊——

“哥,你說吧,我聽你的。”朱天彪換了口氣,規規矩矩道。

普天成欣賞地點了下頭,這才跟朱天彪交待起來:“你先去見一個人,蘇潤的老婆,她就在海州,這是地址。”

普天成將一張寫著地址和電話號碼的字條遞給朱天彪,接著又道:“該怎麽說,你自己掌握。然後帶她去吉東,讓她親口跟姓蘇的談。”

朱天彪拿著字條,認真看了看,問:“吉東那邊安排好了?”

“這個不用你費心,到了吉東,你找他。”說著,普天成又掏出一張字條。兩張字條,等於就把這項重要的使命交到了朱天彪手上。

兄弟倆沒再多說話。說什麽呢,到了這時候,他們隻能同舟共濟,孤注一擲了。

第4節

馬超然回到了海州,其他幾個督查組也相繼回來了。

李源打電話問,普天成材料寫完了沒?普天成說還早呢。

李源說馬書記回來兩天了,看上去老大不高興。普天成說,那就想辦法讓馬書記高興一點。李源說我能有什麽辦法,我那些土辦法在馬書記身上不管用。普天成笑說,你找墨秘書長啊,跟他討教一下,他不是點子多麽?

李源苦笑道,你不提老墨還好,一提,我都傷心得要哭了。

“不至於那麽慘吧,你老李是誰,老墨再不懂事,也不會讓你不舒服吧。說說,又是啥故事?”

普天成聽上去真就像是關起門來寫材料,對外麵發生的事,一點都不知曉。他的口氣既輕鬆又詼諧,還有種看客的味道。

李源是個裝不住話的人,省委幾位秘書長中,算他最沒城府,也正是因為這點,他的人緣反倒最好。誰心裏有了疙瘩,都樂意找他疏通,李源笑稱自己是秘書長中的管道工。

沒想這位管道工,也有讓別人添堵的時候。

李源憋不住,把事情說了。原來馬超然他們回來後,辦公廳安排了幾桌飯,算是為督查組接風。

這事是之前就定好的,李源沒再請示普天成,直接打電話給郭木,讓他在桃園準備幾桌。

郭木安排了兩個大包間,一間擺兩桌,說這樣吃起來熱鬧,李源也這樣想。誰知具體安排位置的時候,墨彬有了意見。

原來安排的是,馬超然這個組跟黃副省長那個組在一起,人大郭順安副主任那個組跟政協許副主席那個組在一起。

墨彬不情願跟黃副省長坐一屋,硬要李源調整,讓他把黃副省長跟許副主席放一起,讓郭順安到他們這屋來。

李源覺得不妥,找郭木商量,郭木也覺得這樣調整似乎不合常理,但又拗不住墨彬,最後還是按墨彬意見辦了。後來他們才知道,不是墨彬不願跟黃副省長坐一起,是超然副書記跟黃副省長有過節,墨彬怕坐一起影響超然書記的情緒。到了吃飯時間,超然副書記突然打來電話,說自己不舒服,今天的宴會,就不參加了。李源一楞,緊著就找墨彬。

墨彬正跟郭順安親熱地拉著家常,一聽馬超然不來了,臉色當下就不一樣。他到外麵給超然書記的秘書打電話,證實馬超然確實來不了,秘書說超然書記已回賓館休息了。

墨彬就怪李源,說都是他,怎麽能亂安排呢?

李源沒跟墨彬計較,這種事計較不得,一計較就影響情緒,進而影響到工作。對李源來說,今天招待好大家,就是他的中心工作。巧得是,郭副省長也沒來,於川慶打來電話,說郭副省長臨時有事,讓他們不要等了。

李源鬆下一口氣,兩位主要領導缺場,他的負擔輕了些。畢竟,人大政協領導招待起來相對省事些。李源於是安排上菜。

郭順安這天心情相當的好,提出要喝酒,李源就讓郭木拿了酒。喝到中間,墨彬的話就出來了,含沙射影,意思就是有人不尊重他,不尊重他等於就是不尊重馬書記。

郭順安怕出事,勸墨彬少喝點,墨彬不聽,他向來很少碰酒的,這天卻不知咋,非要纏著跟別人喝,結果,真就把自己喝大了。

他搖搖晃晃要去給政協許副主席那一桌敬酒,被墨彬擋住了,說那邊有郭木,不必他費心,沒想墨彬騰地將酒瓶放桌上:“你憑什麽阻攔我,你真成了大管家啊,李源同誌,別忘了,若論排名,你還在我後麵呢。”

此話一出,舉座皆驚,誰也沒想到墨彬會失態到如此程度。

李源更上哭笑不得,念著有這麽多人在場,他啥也沒說,端起茶杯走了出去,一個人在桃園一直捱到酒會結束。

後來他聽說,墨彬還借酒挖苦了一頓新上任的政研室主任餘詩倫,說餘詩倫學問太深,把身子壓住了,別人敬酒他連屁股都不動一下。

普天成聽完哈哈大笑:“這個老墨,真有意思,喝醉就喝醉了,提排名做啥,你看鬧的這笑話。”

普天成的反應讓李源吃驚,李源原以為,普天成會在電話裏狠狠將墨彬訓斥一頓,為自己出一口惡氣,哪料想普天成如此輕描淡寫。

“他哪是喝醉,他是故意讓我難堪。”李源說。

“沒那麽嚴重,大家一起共事,還不了解脾氣?他不勝酒力,你就原諒他一次。”

“他排名在前,我哪敢說原諒,檢討還來不及呢。”

李源帶著情緒道。

“小心眼了不是,要不要我這陣給他打電話,讓他給你道歉?”

“別,別,別,秘書長,我也就是隨便一說,你忙吧,不打擾你了。”李源覺得這個電話打得很沒意思,早知如此,他就不該把這窩心事說給普天成。

“好,你也想開點,千萬別擱心裏。”普天成仍然樂嗬嗬的。

電話一合,普天成臉上的笑就沒了,馬超然不高興,他為什麽不高興?還有,墨彬為什麽會失態?一般來說,這樣的接風宴,大家頂多也就意思一下,不會真喝。

墨彬平時把自己的嘴巴管得挺緊,死纏爛打都灌不進去,怎麽會主動喝醉?

這些信息匯總到一起,普天成就認為,那些傳說太過誇張,馬超然在吉東,並沒掌握到什麽,或者,他是掌握到了,但事情又按照他不情願的方向走了。這麽一想,他就興致勃勃猜想起瀚林書記在北京的行動來。

瀚林書記到北京,也快一周了,這一周,對誰來說,都不好過。

又等了一天,朱天彪來電話了:“哥,你交待的事情都辦妥了。

“見到蘇潤了?”普天成問。

“見到了,跟他老婆一道來的,我啥也沒說,話都是他老婆告訴他的。”

“他怎麽說?”

“他就說了一句,天有多大,他蘇潤清楚,用不著三番五次給他送記性。”

“清楚就好。”普天成有點興奮,“天彪啊,你幫了哥一個大忙,哥會記住的。”

朱天彪趕忙說:“哥,咱兄弟之間,不說兩家話,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跟蘇潤老婆反複交待過了,隻要她男人在裏麵規規亂世矩,出來照樣有好日子過,那娘們是明白人,哥你放心吧。”

“放心,哥當然放心,你辦的事,哥怎麽能不放心。”

普天成連著感歎了幾句,又道:“天彪啊,哥還有一件事,你一並把它辦了。”

“哥,你說。”

“那個金嫚你知道吧?”

“知道。”

“你把她帶到東北去,這次就帶走。”

“哥……”朱天彪聽上去有點為難。這事肯定會為難,如果不為難,普天成也不會等到現在才說。這些天,他也在跟自己做鬥爭,鬥爭來鬥爭去,還是覺得,讓金嫚離開吉東好。

盡管金嫚沒跟他講離婚的事,但那雙眼睛隱瞞不了她,那天抱金嫚上床的一瞬,他就知道,金嫚又完全屬於他了。

對一個名分上不能屬於他但又實實在在屬於他的女人,普天成就想讓她盡可能地安全點。

普天成將金嫚的手機告訴了朱天彪,又強調道:“

她可能不情願去,但你要說服她,另外,你要對她好一點,她剛離了婚,心情不好。”

“哥……”朱天彪似乎有點不情願。

普天成略一思忖道:“如果有難度,就算了吧,我另想辦法。”

“不,哥,我是怕……”

“沒啥好怕的,天彪我告訴你,這世上本來就沒這個怕字,隻有心虛的人才會說怕,我們兄弟不心虛。你帶過去吧,好好待她就是,等方便了,哥再把她接回來。”

“哥,我知道了,你放心。”

有了這個電話,普天成心裏一下就踏實許多,他拿著手機,想了半天,終於還是給瀚林書記發了一條短信:

尾巴已全部砍斷。

短信發出去後,普天成就坐在那兒等。這天正好是周末,盧小卉回了老家,說是家裏出了什麽事,急著回去。

普天成也樂意她回去,心情不好的時候,他更願意一個人呆著,不受任何打擾。但是直等到晚上九點,瀚林書記還是沒回過來短信。普天成坐不住了,這種情況很少有過,瀚林書記不論去哪,隻要收到他的短信,一準會抽空回過來的。怎麽會?

普天成扔下電話,去洗手間,剛把褲子脫了蹲馬桶上,客廳裏傳來非常悅耳的一聲,普天成一聽是短信來了,興奮地起身就往外跑,褲子裸在半腿裏,差點將他絆倒。

提好褲子,跑沙發前,拿起手機一看,心涼了半截。

短信不是瀚林書記發來的,是秋燕妮。

秋燕妮說她在樓下,想上來造訪,她問普天成歡迎不?

歡迎,歡迎,你們誰來我都歡迎。普天成心裏一邊氣著,一邊把短信刪掉,他手機裏從來不存女人的短信,不是怕喬若瑄,喬若瑄還從來沒翻過他手機,他是不習慣,手機裏存了女人的短信,感覺就跟身上留了女人體香一樣不自在。再者,有些短信是涉及到秘密的,他也怕萬一手機丟失,這些短信到了別人手裏。

刪完短信,普天成忽然又想,她來做什麽?想法一出,他的渾身就不自在了,心也撲騰撲騰跳個不停,好像有個聲音在召喚他。他忍不住到了陰台,從陰台往下看了半天,不見樓下有人,心裏納悶,不會是惡作劇吧?想著,給秋燕妮回了一條短信,問她到底在哪?

手機很快叫響,大約是收到了普天成的回複,秋燕妮信心大增,索性將電話打了進來。普天成接通,喂了一聲,手機裏傳來秋燕妮軟綿綿的聲音:“對不起,秘書長,這麽晚了還打攪您。”普天成克製住感情說:“秋總有事?”

秋燕妮說:“是有件事,想跟秘書長匯報。”“明天不行嗎?”

普天成又問了一句,秋燕妮那邊就不說話了,電話裏傳來大片的空白,普天成覺得自己絕情了點,就道:“事情是不是很急?”秋燕妮說:“也不是太著急,如果秘書長不方便,那就改天吧。”普天成要掛電話了,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上次跟鄭斌源談完,他曾給秋燕妮發過一條短信,婉轉地提醒她,讓她注意一下羅恬。秋燕妮一直沒給過他答複,會不會?

這是件大事,不能拖,想到這兒,他衝秋燕妮說:“你在樓下等著,我過一會下樓。”秋燕妮非常興奮地嗯了一聲。

普天成都要出門了,忽然意識到,自己這麽快下樓,會不會顯得情急了點?他回過身,想磨蹭一會兒,但時間這玩意,不是用來磨蹭的,磨蹭了不到三分鍾,普天成身上就出汗了。那是心汗。

人要是強行想把另一個人趕出心外,那是很累的,弄不好還會適得其反。他索性脫了衣服,鑽進衛生間,快快地衝起澡來。熱水澡衝完,普天成又想該換件衣服,畢竟是去見秋燕妮,穿太隨便了說不過去。挑了半天,拿不定主意,他夏天穿的衣服就那麽幾件,要麽是白色短袖襯衫,要麽就是式樣老土灰不拉嘰價格卻很嚇人的T恤。

這也算是官員的一大特色吧,不論官當多大,衣服隻有價格上的區別沒有款式上的區別。有人戲說,官場文化最顯明的體現一是在官員的著裝上,另一是在官員的表情上。嚴謹、呆板、集體主義的裝腔作勢,是官員著裝的最大特色。也有人說,政府官員要麽是清一色白,要麽清一色灰,好像隻有這兩種色,才能代表他們的身份。

普天成也注意觀察過,你還甭說,政府官員的著裝就是跟別人不一樣,也沒有哪個部門規定,政府官員應該穿什麽,不該穿什麽,但大家的著裝風格,卻是驚人的統一。後來他才發現,不僅海東如此,全國各地,但凡在國家機關工作的,穿起衣服來都是遠離時尚保持正統。

這就讓他奇怪,有些事一而再再而三要求,大會小會強調,紅頭文件發了一大堆,大家就是不按標準和要求來,穿衣打扮這種本該十分個性化的事,反倒在機關個性不了。

但你一細想,也就不奇怪了,官員如果穿得跟老百姓一樣,那還能叫官員?普天成有位作家朋友,說他走在街上,能一眼認出兩種人來,一是國家公務人員,另一種是吃青春飯的小姐,也可以直白地稱為雞。

普天成罵他不嚴肅,怎麽能把國家公務人員跟雞扯到一起?

那位作家據理相爭,說人都是臉譜化的,文化會把同一個鍋裏吃飯的人同化掉。你坐在主席台上是官員,走在街上還是官員,除非哪一天你落架了,你的本性才能顯出來。雞也一樣,脫了褲子躺**是雞,穿上褲子走在人群中,還是雞,除非有人把她娶到家裏,逼她從良。這種歪理論普天成不敢苟同,但內心裏,他還是佩服作家的觀察力。

普天成把衣架上的衣服擇了一遍,發現沒一件稱心的,心裏未免有些氣惱,堂堂秘書長,居然出門時連件合意的衣服也找不到。最後,還是穿了那天見金嫚時穿的那件墨綠色冰絲T恤,這衣服是他跟瀚林書記去新疆考察時,鄂爾多斯廠家送的禮品,相對顯得年輕一點,也富有朝氣一點。回來開了一次會,大院裏這種顏色和款式的衣服就多起來,聽李源說,他夫人因為買不到這個色,專門托新疆那邊的同學,郵寄了一件。可見,主要領導的號召力,遠不在工作上,吃飯穿衣,哪一件領導都能率先垂範。

做完這些,普天成忽然問自己,你這是怎麽了,從沒有哪一次出門比今天麻煩,難道?

等跟秋燕妮坐在古樸典雅的香港龍茶坊,普天成心裏的答案,就顯顯的了。其實,這個晚上的一應表現,就證明了一件事,他是想見秋燕妮的,特別想。

人不能騙自己,人也騙不了自己。自己心裏有什麽結,自己最清楚。

秋燕妮顯得十分開心,從普天成上車到現在,她臉上就一直洋溢著笑。等進了茶坊,她一陣忙碌,桌上便堆滿了點心。香港龍茶坊的點心是很有名的,地道的潮港風味。這是一家連鎖店,生意也很火暴。

普天成跟秋燕妮進來的時候,茶坊裏坐滿了人,秋燕妮說,這是她常來的地方,喝早茶氣氛會更好。

普天成對這些都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秋燕妮這麽晚了約他出來,到底想談什麽?

兩名身著旗袍的服務小姐忙活了半天,算是把招待工作做好了,一壺香噴噴的碧螺春,飄著熱氣的咖啡,秋燕妮又要了一瓶路易十三。普天成開玩笑說:“你想擺夜宴啊?”秋燕妮嫵媚一笑:“難得跟秘書長在一起,今晚我想浪漫一點。”說著,衝服務員說一句港語,普天成聽不大懂,服務小姐淺淺一笑,出去了。不大工夫,包間裏飄起古樸幽揚的音樂,那樂聲似從遙遠處傳來,十分空曠。

普天成的心好像被帶到了一個地方。

秋燕妮為他沏了茶,目光幽幽地望住他:“

一直想請秘書長坐坐的,今天總算心想事成。”

“不是老在一起麽,怎麽偏偏今天就心想事成?”

普天成故意裝糊塗。

“秘書長真是會說話,要是天天能跟秘書長在一起,人生就太有意思了。”秋燕妮為自己斟上一杯,以茶代酒,要敬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客氣,既來之則安之,沒有理由把自己搞那麽緊張。

碰過杯後,秋燕妮又說:“我要再次謝謝秘書長,上次那條短信,等於是救了燕妮,也救了大華。”

普天成沒有接話,他在專注地欣賞著秋燕妮。

秋燕妮品茗的功夫堪稱一流,燙壺、置茶、溫杯、高衝、低泡、分茶、敬茶樣樣做得嫻熟而富有詩意,一看就是在茶坊裏泡大的。

加上那白皙雋永翹然婉然在普天成眼前如玉蝴蝶般舞動的蘭花指,更讓這一切動作有了神韻。普天成看得著迷。

他品茶是外行,品人卻有一套,秋燕妮示範似地表演她的茶技時,他的一雙眼球,跟著她的手滴溜溜轉,這個女人,處處是風景。

忽然的,他就想起了那首詩:“日翹蘭花三百遍,不辭長作大男人。”這是古時西坡對男人翹蘭花指的欣賞,普天成卻覺得,蘭花隻有翹在秋燕妮這樣的女子手上,才算精致。柔弱無骨,白如玉石,普天成腦子裏冒出兩個詞來。

羅恬的確為鄭斌源提供了不少大華的機密,大華已將她除名。

“公司有人堅持要起訴她,我想起訴就不必了,畢竟有秘書長您的麵子。再者,她也沒把秘泄到哪裏去,對鄭總,大華是十分尊敬的,還請秘書長再做做工作,大華隨時歡迎他的到來。大華得他,則得天下也。”

秋燕妮說到這兒,起身,很有意味地笑了笑。

一聽又是要請鄭斌源出山,普天成搖頭道:“

這個心思你就不要動了吧,老鄭既頑固又自負,他這個人,怕是沒救了,就算瀚林書記請他,怕也未必就給麵子。”

一提瀚林書記,秋燕妮臉上忽然多出一層顏色,剛才有著的紅潮褪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尷尬的白。

普天成暗暗責怪自己,哪壺不開偏提哪壺。

氣氛僵了一會,秋燕妮訕笑道:“秘書長說得對,鄭總是有遠大抱負的人,大華請他,是委屈他了。不過,他這樣對我們,也不公平。我們對羅恬很器重的,一毛過來的人,我們付出了誠心。”

“這我知道。”普天成拿起一塊點心,沒吃,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心裏卻在想,付不付真心你們說了不算,得讓職工說。

“可是,總有人在辜負著我們。”秋燕妮忽然就傷感起來,眼裏浮上一層艾怨。普天成裝作沒看見,有些東西你是不能看見的,看見了,它就往你心裏鑽。

女人的艾怨、淚,是兩件秘密武器,男人不經意間就會被它擊中,普天成不想這麽快就讓秋燕妮擊中。

“沒這麽厲害吧,他們也很難,沒了飯碗,補償又遲遲拿不到。

秋燕妮捋了捋頭發,坐下道:“我忘了告訴秘書長,補償已經如數兌現,十三條,不打折扣地執行了下去。”

“是麽?”普天成暗自一驚,這消息他還不知道,最近他是焦頭爛額,除了吉東那檔子事,什麽也顧不上。

但他仍然裝的鎮靜,輕描淡寫問了一聲,等秋燕妮把話說完。

“實在不好意思,這事拖了這麽久,讓秘書長為難了。”

秋燕妮說著,斟了兩杯路易十三,端普天成麵前。

普天成本來是不想喝酒的,但一聽十三條落實了,心裏就有幾分高興,便接過酒杯,目光楚楚地盯住秋燕妮。

國平副省長就是國平副省長,他一抓,效果立馬就不一樣……“好,兌現了就好,企業嘛,總要講誠信。”

普天成故意把聲音拔高許多。其實他心裏想說的不是這句,關於大華海東,他有很多話要問,比如十三條怎麽兌現的,職工情緒現在怎麽樣,大華打算何時開工,能不能按期投產?

但,這些事真要扯起來,怕是一晚上都扯不完,更關鍵的,有些事他不該問,該讓他知道的,國平副省長遲早會讓他知道,如果他們要保密,他問了,那就是犯規。

包間裏的音樂不知啥時換成了莫斯科郊外的夜晚,這樂聲,一下就把他們從包間拉到了空曠的郊外,從繁雜的塵世拉到了遠山遠水處。紅塵噪雜心受累,何時與君逍遙去?

心裏充滿無限期望和無限艾怨的秋燕妮這一刻有點把握不住自己,差一點就與君相訴了。

普天成一開始還抵抗著,不讓秋燕妮眼裏蘊動著的那股情點燃自己,但等幾杯過後,他心裏壓抑著的那些東西,就漸漸複活。

關於秋燕妮,普天成了解得其實很深刻,她在香港的生活和工作,還有到海東以後發生的故事,沒有哪一幕能逃過普天成的眼睛。這怪不了普天成,他天生對女人就敏感,加上秋燕妮的特殊身份,還有她來海東的目的,都迫使他對她做出必要的了解。

身為秘書長,他還有一個不便對外界明說出來的任務,那就是留意和觀察主要領導身邊的女人。當然這了解是善意的,一切都為了主要領導的安全。

如果確實遇上那種別有用心的女人,哪怕失寵,他也得把話說出來。至於起不起作用,那是另碼事,不說則是他不稱職。遺憾的是,對秋燕妮,普天成至今仍選擇沉默,瀚林書記倒是有意無意問過他幾次。“這個秋總,有點意思。”或者:“天成啊,你對女人了解深刻,你談談秋燕妮,她給你留下的印象如何?”每每這個時候,普天成就打哈哈:“書記笑話我呢,我這人看男人行,看女人,外行著呢。”瀚林書記似乎不甘心,笑道:“外行?

我怎麽聽人說,你天成是個采花高手,怎麽,跟我也裝啊?”

普天成隻能苦笑,然後裝作很無辜地說:“我可冤枉死了,這頂帽子實在戴不起,戴不起啊。”

玩笑歸玩笑,心裏,普天成還是為瀚林書記捏把汗,不是說秋燕妮卑鄙,要說卑鄙兩個字,還輪不到她,但他總覺得,那雙眼睛裏,藏著什麽。

藏著什麽呢?有時候普天成覺得自己找到了答案,但旋即又搖頭,女人的心,秋天的雲,還是不猜為好。

但凡被某個公司派到國內來獨擋一麵的女人,不是豪傑便是大俠,隻是這豪傑或大俠,一半用淚寫成,另一半,還是用淚寫成。外人可能看到的是她們的風光,普天成眼裏,卻盡是苦難。

屬於成功女人的苦難。

普天成總有一種感覺,秋燕妮到了海東,不是在續寫她的輝煌,而是繼續著她的苦難。

奇怪,怎麽對她老有一種不平感呢?這很可怕,很可怕啊。

普天成搖搖頭,想讓內心幹淨些,也世俗些。

不知過了多時,大約一個小時,或者半個小時,這個夜晚,時間在普天成麵前是靜止不動的,或者,他已被帶到了時間之外。他常常有這種幻覺,隻是今晚,幻覺更強烈罷了。普天成聽到一個聲音,這聲音絕不是出自秋燕妮,但又確確實實出自秋燕妮。

秋燕妮起身,臉上浮動著麥浪一樣的表情,整個身體也像麥浪一樣起伏著,她說:“我請秘書長跳個舞,這麽好的音樂,不跳舞可惜了。”普天成本來想拒絕,可是,可是當那隻軟綿綿的手觸到他的掌心時,身體本能地發出一種反應,他像被磁石吸牢了般,順著秋燕妮的牽引,朝大海深處走去。

樂聲悠揚,舞曲悠揚,普天成走進沙灘,走進大海,慢慢,就被海浪包圍了。

他聞到一股氣息,極陌生卻又極熟悉的氣息。那是海的氣息,是吞沒一切的氣息。

他閉上眼,再也聽不到什麽,看不到什麽,隻聞到一股清香,一股幽香,還有,一種躲不過去的惆悵……

潮起,又潮落。浪湧來,又退走。大地發出咆哮的聲音,隨後,又寂靜無聲,死了一般的令人窒息。

普天成的雙腳眼看邁不動了,他情願就那麽停下來,永遠停在這個晚上。秋燕妮的雙腳更是邁不動,她不隻是情願,而是有一種急切。又不知過了多久,海嘯來了,隻聽得大地發出一聲巨響,緊跟著便雷閃電鳴,秋燕妮猛地抱住普天成,死死地抱住。

世界凝固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普天成腦子裏忽地閃出一張臉,那張臉對他來說,既是閻王,也是菩薩。

普天成猛地推開秋燕妮,心裏發出一聲喊:不能,堅決不能!

這個夜晚,普天成回來的很晚,逃離開龍茶坊,普天成並沒有打車回來,他像一頭衝出牢籠的困獸,漫無目的地在街上瘋走。走啊走啊,普天成覺得自己掉入了一個迷宮,越走越找不到方向,但他不敢停下,一停下,他怕自己就永遠也走不出迷宮了。

回到家時,已是淩晨兩點五十,普天成掏出手機看時間,卻意外發現了兩條短信。

一條是瀚林書記發來的,很簡練:知道了,你把後麵的工作準備一下。

後麵的工作?普天成好像還陷在迷宮裏,一時反應不過瀚林書記短信的意思。

另一條是廣懷秘書長王靜育發來的,王靜育一定是打了電話,他沒聽到,才發來這條短信。

王靜育說,喬若瑄兩天前去了北京,還特意強調,估計跟班子變動的事有關。

去了北京?普天成一下就茫然了。腦子裏閃出一幅畫麵來,這畫麵在他腦子裏存了半個世紀。古城,軍區大院,小巷,一群孩子,冰天雪地裏玩迷藏。喬若瑄丟失了,找不到她的伴,一個稚嫩的聲音脆生生響在巷子裏:“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這個夜晚,普天成久久不能入睡。後來他想到那尊陶,就他辦公室裏那尊,他想到陶的顏色,陶的造型,還有陶的沉默。他想,自己都快要變成那尊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