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念之間,進入冬天

愛情往往在一念之間發生,也在一念之間進入冬天……

韓孟語生氣了,他不明白自己的求婚觸犯到了她的哪條禁忌了,讓她竟然反彈至此,他忍了又忍,才沒有當著父母的麵要求她把話說清楚。他前一天等了很久,一直沒有等到她,他忙活了一天才發現,自己竟忘了跟她說一聲生日快樂,他一直等,等到過了十二點,這之前,他們隻有一牆之隔,卻任憑他用何種方法,所有發出的信,都像石沉大海般,她沒有起半點波瀾,回以任何應答。

今天終於見到她時,他明顯感覺到她突然不對勁兒了。她總是這樣,遇到了什麽困難總是不會跟他說,然後自作主張的第一件事就是將他摒除在是非之外,他不知道這次又是什麽天塌下來般的事情,讓她不惜躲到鄉下去。她若不說,他很難會發現那是什麽,而他一直認為,所有能橫亙在他們麵前的困難,都是因為她的膽怯、她的顧忌。她將他們之間的關係隱藏起來不被外人知道,無疑也可以將他們之間的小問題隱瞞著不讓他知道。若她肯將他們的感情公之於眾,她的那些小計較與小擔心,他至少會不費吹灰之力地明白根源所在,這樣才能讓他想辦法去一一消除。

可是她不肯,他很多次告訴自己,不能急,不能急,他能感覺到她已經在一步步向他靠近,可有時候近到他以為她可以勇敢地打破心中的那層禁忌時,她又突然被什麽東西拖得離他遠遠的。那也不要緊,隻要她還在他的臂膀所及之處,他就會將她拉回來。可是這一次,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決絕,她竟然要跑到他的視線範圍之外,他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可以讓她驚恐之此,連帶著讓他也坐立不安了,他覺得,這一次,似乎不再是讓他伸伸胳膊便能解決的問題了。

曾雨登錄微信時,收到了很多的生日祝福,點開微信群時,群裏還是如往常般鬧著,大家都在討論哪種麵霜補水效果好還不油,看到她出現,話題馬上轉移了,用她們習慣的刷屏方式質問起來。

往南續北:你為什麽不理禽獸哥哥?

小鳥:+1

隻愛小魯:+2

藍色沸點:+3

拍打小雨:+4

……

淅淅瀝瀝:“拍打小雨”是誰?

拍打小雨:我是小鳥,我重新排隊拍打你。

淅淅瀝瀝:……你們怎麽知道我沒理他?

拍打小雨:他問我你有沒有在群裏說什麽,我問了其他人,所以大家都知道了……

曾雨看著大家七嘴八舌地追問著,突然就覺得難過了,她本來以為躲開他雖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她覺得刻意疏遠他也不是太難。她曾經很天真地想某天要是覺得東窗事發讓她難以承受,跟他說聲Byebye就可以了,可是身臨此境,她才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跟他輕而易舉地說Byebye。她不敢看他,不敢和他說話,甚至連坐在他的旁邊她都不敢。

每每發現他出現在她的視線裏,她心裏就悶得發疼,他離開她的視線,她的心又空落落發慌,她都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不知道怎樣才能不讓自己如此糾結難過,她越來越期待下調的日子。她急於離開這個家,就好像白天她不在家裏時,看不見他,不刻意去想他時,她才能正常一些,她才敢不那麽辛苦地笑得沒心沒肺。

韓孟語幾次三番想找她問個清楚,她都避開了,同住一個屋簷下雖然讓他的機會很多,可是隻要她想躲,躲過去並不是沒有可能。

在韓孟語堵住她以前,曾媽媽比起韓孟語顯得肆無忌憚些,她可以在晚上公然賴在女兒的房間裏不走,美其名曰談心溝通,拐彎抹角地探詢曾雨的真正意思。

曾雨樂嗬嗬地擺著一張臉,嘰嘰喳喳地跟曾媽媽說著她在單位裏的趣事,說小伍有女朋友了,還天天想著曾媛什麽時候再去單位玩;說小七偷偷交了一個男朋友,被她發現那個男的腳踏兩隻船;說領導對自己提出要下調的行為十分讚賞,在大會上作為典範表揚了;說媽媽該幫著買些日常用品,被子要哪家蠶絲的,不要鴨絨的……

曾媽媽幾次想起自己的目的,又被她岔開了,最終那個“韓”字到了嘴邊時,她突然又打斷了自己的話,道:“萊寶說明天給我介紹一個海龜,我明天中午不回來吃飯啦。”

“海龜?海龜是什麽?”曾媽媽明白海龜肯定是指人,卻不明白具體指什麽。

“就是海外歸僑或海歸驕子,喝過洋墨水的。”曾雨捂著唇笑,眼兒彎彎。

曾媽媽擰著眉頭,仍是一頭霧水,不是她不知道海外歸僑是什麽意思,而是在她的意識裏,女兒已經認定了韓孟語,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讓她與老伴都百思不得其解,對於兒女的情事,更加看不通透了。雖說情侶間談場戀愛,分分合合、爭爭吵吵是正常的事,可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她總是覺得不對勁……

那天晚上,那天晚上,他們都已經決定好了……

就在曾雨生日的那天晚上,曾雨在夜深人靜時,打開了自己的房門,正欲去韓孟語房間時,被父母房裏輕微的啜泣聲吸引得頓住了腳步。

過道裏的光線十分陰暗,她悄悄地走到父母的房門外,她以為這個時候父母早已熟睡,本想應了韓孟語白日裏說的他等她的約定,卻在聽了父母的淺聲交談後,如被下了定身咒般定住了,移不開腳步。

他們還是發現了,她不知道父母是如何發現的,在聽到父母提及自己與韓孟語時,她一度以為自己的血液倒流了,她沒想到她以為掩藏好的情感,竟然被父母發現多時了。

而且不僅僅是父母發現……那信……那照片……

還有父母說的……

“鄰裏間怎麽說都是小事情,畢竟兩個孩子非血親,鄰居們說說笑笑也就罷了,可是,那信是寄到孟語單位裏,而且是直接投遞給了院長,現在孟語單位裏的領導都知道這事,怕是孟語在單位裏的壓力也不小。”

“那樣做是唯一的辦法嗎?”曾媽媽的情緒十分低落,曾雨沒聽到那個決定,可是此刻卻覺得連心尖兒都震顫著,那個決定,那個決定……

“不是唯一的,可是我暫時能想到的辦法隻有這樣,我們離婚吧!等到孩子們……我們再……”

曾雨渾身麻木,似有什麽在耳邊炸響,腦中一片空白。良久,她的耳朵恢複知覺,耳中仍然響起曾媽媽的輕輕啜泣聲。

“老伴啊,我本來想跟你做老來伴,看來……”曾雨聽慣了媽媽的大小聲,聽多了媽媽的叱吒責呼,卻從沒聽到媽媽會有這樣不舍的低泣。她似乎聽到韓爸爸低聲哄了哄,才又聽曾媽媽道,“等明天,我們就跟孩子挑明了說吧,告訴他們,這是暫時的打算,他們肯定不會太難過,也不會太堅持的。”

曾雨覺得她再也站不住了,扶著牆壁慢慢往下坐,隔著門板,父母還在喁喁而談。他們的聲音隱約傳來,裏麵有著滿滿的不舍與無奈,在曾雨聽來似乎他們一夜蒼老。

她不知道父母竟然會發現她跟韓孟語之間的感情,她一直最擔心的事情最終還是發生了,沒有她以為的指責與批判,也沒有阻撓跟反對。她從沒想過,結果會是這樣,耳邊不斷回響著媽媽低落的那句話。她可以忍受一祺的冷言冷語,可以忍受同事的有色眼光,可以無視鄰居的指指點點,她也曾想過,可以忍受父母的指責反對,可是,她從沒有想過,她能忍受得了父母在年老之際,為了成全自己,而老無依伴。

那是多少年以前?她每天將自己關在房間裏,憤憤然詛咒著自己的母親與繼父能離婚,她曾希望用一百根棒棒糖去換,用五十張美少女戰士的貼畫去換,可是那個時候,母親與繼父的婚姻關係看著是那樣牢不可破。就在前一刻,她還一直以為父母會一直這樣相伴至老,一家人可以這樣歲歲年年,卻不想,他們會因為自己在情感上的貪心,最終竟然想到要走離婚這一步。

現在,她隻希望拿一切的東西來換,包括她的愛情,她也可以拿出來換,換父母的百年安好、老來相伴。

曾雨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躲進被窩裏,在被窩裏哭得無聲且撕心裂肺。她多希望啊,希望有一天,她的老來伴會是韓孟語,希望她也能像媽媽一樣,在傷心失落時,那個人能對她安慰輕哄,在她老去時,那個人能與她相互依持,那個人啊,她曾經希望且隻希望是韓孟語。從何時開始,她從對他試試看的態度,變成了現在非他不可,可是這些都不是她原先設想好的,她原先的設想是如果某天承受不了、走不下去時,她還能全身而退,他們繼續安靜沉默地做著兄妹,可是現在不能了啊!

她覺得現在連指尖都是疼的,不隻是為了父母的放棄成全而難過,更多的是為她必須麵對與韓孟語的真正分離而疼痛不已。韓孟語曾說不知道她哪裏好,但就是別人替代不了。可是她此刻覺得,在她心中,他哪裏都好,已沒有人代替得了……

電腦裏放著一首悲傷的歌,她整晚整晚聽著這些悲傷得讓人肝腸寸斷的歌。那些如訴如泣的曲調,仿若就在附和她的心境般,與她的落寞押韻。天氣一日日變冷,她的房間讓她覺得無處不充斥著清冷的憂傷,就像歌詞唱的:一個人能說出怎樣的對白,空房間裏隻剩我和無奈……

偶爾牆壁會傳來幾聲輕敲,曾雨將頭深深地埋在雙膝間,她生日的尾聲,沒有在她本來期待的濃情蜜意中度過,有的是滿室的悲傷和落寞。

韓爸和曾媽最終有沒有去民政局辦離婚,曾雨不知道,但至少父母還是居住在一起的,她每天回家,看到一家人還會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她就很滿足。一番折騰後,韓孟語不再堵她,也不再刻意接近她,她每天都讓自己很忙,跟父母說自己在忙著辦交接,忙著將工作掃尾,忙得連跟父母聊天的機會都沒有,忙得連看韓孟語一眼的空隙都沒有,她又恢複到那種整宿無法安睡或者常做噩夢的狀態。她醒著的時候,不自覺地就摸著牆壁,指尖感受著牆壁的冰冷與光滑,卻始終小心翼翼,生怕將它磕響。

她跟曾媽媽說的那個海龜沒有看上她,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相親回來,就發現她忘了與她相親之人的模樣與名字,曾媽媽問及時,她恍惚了好一陣,才想起那個人似乎比韓孟語骨感些、比韓孟語洋派些,還多了一副韓孟語沒有的眼鏡。她覺得男人還是不戴眼鏡好看些,也覺得長得那麽瘦的人似乎沒什麽安全感,他話語間穿插的英文單詞讓她聽得雲裏霧裏,不像她跟韓孟語,他們之間甚至不需要言語,隻需要他一個眼神,她就會明白……

海龜沒有再打電話給她,她不記得他是不是問她要過電話號碼。整個相親過程中,她都處於一種神思恍惚的狀態,一會兒碰翻水,一會兒掉筷子,起身離開時膝蓋還撞了桌子腳。她覺得自己的裝扮可能太失格調了、自己在海龜的眼裏行為動作可能太過笨拙了,回顧自己的整體形象,其實就是一個反應遲鈍、笨手笨腳的傻妞。換位思考,自己若是他,也不會選這樣的自己,更遑論人家是炙手可熱的海龜。

曾雨不再進微信群,也甚少登錄微信,以免總被她們問及。她整天都是在微博裏瞎逛著消磨時光,有時一整晚一整晚地看小說,可是她似乎再也找不到一本可以讓她輕鬆愉悅的小說來,那些可以讓她噴鼻血的描寫,不知為何也打動不了她似乎已經麻痹的感觀。

“啊!”她抱著被子在**滾了兩圈,終於受不了哀號出聲,那個誰說的,果然不能輕易談戀愛啊,不能輕易擁抱親吻啊,韓孟語啊,就像是流到她骨血裏的一枚針,紮得她寢食難安,讓她原本純潔敏感的少女心啊,一下子滄桑得連小說都看不下去了。

上完這一周的班,下周一曾雨便要下調了。單位同事散去了一小半,一祺沒有動,仍然坐著辦公室第一美女的寶座,小七跟曾雨一起分到了蓮花鄉,萊寶被分派到了另一個鄉鎮,小伍留守了,其他的人或換了部門或下調。這幾日單位裏的人一派浮躁,各種情緒都有。領導在周五時,私自掏腰包挑了一個大家常去的飯店,訂了兩桌酒席,為即將分開的同事餞行,又在KTV預訂了一個大包廂,準備讓大家將離別的傷感淹沒在神魔鬼怪的嘶吼聲中。

一頓飯下來,領導及那些男同事都有了些醉意,有些因工作調動情緒不滿的同事借著醉意,將話說得越來越肆無忌憚,眼看有些火藥星子冒出來,就被一些人給勸哄了回去,剩下的一群人直接殺往KTV。

曾雨比較少來KTV這樣的地方,每次有什麽活動,她總是做乖寶寶,頂多吃一頓飯就要回去,省得媽媽嘮叨。但目前是特別時期,她寧願流連在外麵,也不願早早回家,回家已經讓她覺得越來越累心了。她如驚弓之鳥般在家裏躲躲閃閃挨過了一個月,很多時候碰到韓孟語,她會在驚慌失措跳竄奔逃的同時,疼得手指頭都蜷進了手心裏。她隻能在家人各自都心知肚明的情形下,當他是陌路人。

包廂裏的閃光燈閃得她的眼睛十分難受,一些同事在抽煙,包廂的換氣效果不是很好,時間一久,滿屋子都是煙味,熏得人的眼睛都睜得吃力。極少來這種地方的她有些受不了,但是讓她很安心的卻是這裏的鬧騰。喜歡熱鬧的同事霸著麥克風發出陣陣不連貫的嘶吼,調跑到姥姥家了還不自知,唱了一首又一首;搶不到麥的男同事就摟著一個女同事,輕舞慢步著;領導跟幾個唱不了歌又跳不了舞的哥們一個勁兒地碰杯,不多時就越發的嗨了,滿嘴黃話,完全沒了平時領導的模樣;小七跟小伍跳了一曲又一曲,小雨看著看著,就覺得他們似乎有貓膩;一祺拒絕了很多人的邀請,孤芳獨坐;萊寶拚命在跟跑調王搶話筒……她觀察著所有的人,挺好的,她覺得這樣的鬧騰讓她覺得很好,他們越鬧騰,她的心便越安靜,要接收的信息太多,讓她根本沒有太多的空間去想家裏、想那個人。

可是仍然有人不放過她,趁著小七與萊寶沒有圍在旁邊的空當,一祺在她的身邊坐下來。

“孟語要出國了嗎?”她問。

曾雨一愣,一個多月前,她聽家裏提及過他要出國的事,當時他說機會不大,這一個月來,她壓根兒沒有理會他的任何事情,所以一祺如此問時,她一時無從回答。一祺如此問,必定是聽到了什麽消息。想到他可能會離她千山萬水,她原本在這熱鬧的氣氛下放鬆的情緒,突然被揪了起來,心頭像是被一祺狠狠地擰了一把,疼得呼吸都像被噎住了,頓了好一會兒。

一祺狐疑地看她,問:“你們鬧矛盾了?”

曾雨遲疑了一下,輕輕點頭。這一個月來,沒人問過她,家人不敢問,旁人不好問,同事們似乎根本就不知道,一祺是第一個當麵問她的人。

“你是因為那封信嚇到了,所以才請求下調的?”一祺喝著飲料,看著舞池裏麵那些半擁半抱的人影,眼裏是旋轉彩燈劃過的流光。曾雨看不清一祺此刻跟她聊天的意圖,是打算和解,還是再次疏遠?

“那封信可能是其中一個原因,現在我跟他之間的問題,不止那一點。”曾雨低垂著頭,看著膝上自己攤著的手,無力地半握著,紅的綠的燈光劃過她的指尖,如飛螢流過。她動了動手指,一時間似乎想抓住,卻又覺得那點點燈光即便再美麗,卻終究是一場虛空,握住了也是徒勞的一場空歡喜。

“那你讓給我好了。”一祺在說這話時,語調十分輕鬆,似乎這是一個十分普通的請求,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她難得這樣直白,曾雨又是一片迷糊,不知道她這要求,是真抑或是假?

她很難想象,像一祺這樣驕傲美麗的女子,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一祺轉過頭來看她,然後笑道:“你真的在想是不是要讓給我?”

曾雨在一祺麵前局促起來,她覺得自己不能跟一祺做親密朋友的原因,可能是她總覺得自己在一祺麵前顯得十分笨拙。就像在那個海龜麵前一樣,人的品質優劣不等,太有差距的人,常常會讓另一方不知所措,當然,韓孟語是例外,她跟韓孟語相處得太久了,久到那種陌生的距離感被時光消弭了。

一祺會給她壓迫感,讓她不知如何應辯,且常常手足無措。

“之前,我說我不會祝福你們的話,我收回。還有那些什麽道德廉恥的話,也收回。當時,我隻是氣憤跟嫉妒,後來才覺得自己的話其實太過分了。”一祺將手中飲品放下時,正色道,“我收回我的那些話,盡管我還是不能釋懷,盡管我還是喜歡你哥哥。”

曾雨十分驚訝,扭頭看一祺,看到她姣美的麵容在斑斕的燈光下迷離又落寞。她今天晚上的直白,讓曾雨無所適從卻又打心底動容。曾雨快速地眨了眨眼,壓回那些呼之欲出的酸澀。曾雨想起那天自己在一祺離開後的哭泣,想起韓孟語安慰地將自己攏在懷裏,那時覺得那樣難過,可是到現在,她說那些話她統統收回了,對曾雨的成見也因此放下了。曾雨覺得多麽悲哀啊,到現在,到她說這些話的現在,到她打算不計前嫌的現在,曾雨卻已經決定放棄韓孟語了。

兩人靜默良久,似乎各自壓抑著情緒。曾雨抬起頭時,一祺也回頭看她,對上她的眼睛,曾雨麵上沒有丁點笑容,甚至擰起了眉頭。

“我一直不甘心,是因為我知道自己喜歡上了,卻終究無法得到;我也一直嫉妒,是因為你可以得到,卻不夠執著。小雨,我敢打賭,你從一開始就做好了打算,打算隨時全身而退。”

曾雨眨眨被室內二手香煙熏得想流淚的眼睛,一言不發。

沒錯,王一祺說得一點都沒錯,一開始,她帶著害怕又喜悅的心情同韓孟語糾纏時,就是那樣想的,直到現在,她還是那樣想,而且正在這樣做。

“如果感情可以出讓,該多好啊,你把他讓給我,我們各得其所,各取所需,多好!”

曾雨一片茫然:好嗎?如果她將感情出讓給一祺,就好嗎?

心髒又是一縮,曾雨躬起身子,想蜷起來,又生生撐住了膝蓋,從心到肺再到胃,整個身軀內的五髒六腑,都拒絕著那一層想法。她拒絕著出讓,拒絕著剝落,那些輕的淺的凝重的深厚的情緒擰成一股強烈的意識,叫作不舍。

她想起韓孟語幹淨的指尖;想起他那有著短短發根的頸背;想起他垂下眼瞼時覆在眼下的睫毛陰影;想起他覆蓋著純棉T恤下的瘦勁腰身;想起他罩著黑色製服的挺直背脊……她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過他了,她每天與他住在一牆之隔的地方,卻克製著自己,將他當空氣一樣存在,可是她現在強烈地思念著他,平日裏的那些思念相加,仍遠不及現在這股突然湧上來的想念。

曾雨伸手將茶幾上盛了滿滿**的杯子湊至唇邊,一口飲下,有一股氣體直衝鼻間,鼻腔胸口一陣難受,是啤酒。因為不勝酒力,她從不飲酒,一直覺得酒是天底下最難喝的飲品,可是現下她卻終於有些明白,為何有人會覺得酒可消愁,不是因為它能麻痹人的意識,而是因為它能讓人在飲後將難受的感覺引導在身體上,從而減輕心理上的痛楚,衝淡了心中苦悶。

當她喝完兩瓶啤酒加半瓶紅酒時,別人才發現一祺不知道去哪兒了,小七拎著她一陣咋呼,她看著小七在自己麵前揚著空的啤酒瓶,覺得小七那樣子特別好笑,於是就衝小七樂,感覺到小七在她的身上一陣**,她咯咯咯地笑得歪倒在沙發上,隱約聽到說可以回去了,有車來接最好,還有什麽什麽的,她又坐起來,指著小七笑道:“你談戀愛了?你讓男朋友來接了?”

說完,曾雨又笑了,覺得特別好笑,小七不理她,將手機遞還給她,當她醉了,懶得和她去辯解。

曾雨坐了一會兒,就歪到一邊,有些想睡。感覺眯了沒多久,她就被人搖醒了,睜開眼睛看見小七在搖她,她有些迷糊,意識不甚清晰,覺得還想睡,小七拉她,沒拉動。她不理會小七的拉扯,繼續眯著眼,忽然感覺身體一輕,似乎被人抱了起來,當時她就想小七太能幹了,好一會兒後,又覺得小七的味道可像韓孟語了,於是在小七臂彎裏拱了又拱,貪婪地嗅了嗅。

感覺像在雲裏飄了很久,落地時她的唇像是擦到了什麽,熱熱的,很有彈性,有韓孟語須後水的味道。她微微睜開眼,眼前有人影在晃動,背著光,身型高大,看不清是誰。小七跟小伍不停地聒噪,說些什麽,她想努力聽清,似乎提到了蓮花鄉,似乎還在說啤酒,好像還說什麽丟人來著,她覺得他們肯定在說自己,恍惚地想著,等她睡醒了,就去扒他們的皮,對,要扒他們的皮。

她似乎回到了嬰孩時期,睡在大搖籃裏,搖啊搖啊,十分安心。

偶爾有些強的光束迎麵照射過來,又讓她睡得不怎麽安穩,想換個睡姿,卻感覺自己像是被繈褓捆紮了般,動彈不了,腰腹間有明顯的勒緊感。她在夢裏掙紮著,想跟媽媽說自己長大了,不需要繈褓困住了,可是沒有人理會她,她在夢裏學著嬰兒一樣啼哭著,哭到聲嘶力竭時,才有人心疼地將她抱了起來,親親她的臉蛋兒,撫去她的淚珠兒,拍著她、哄著她,又無奈地歎息著。

她揪緊對方胸前的衣襟,覺得萬般委屈,卻又不知道為何委屈,越被哄著,就越委屈,一個勁地想要更多的關愛,抽抽搭搭的,止都止不住,淚意像是憋了很久,終於找到一個讓她安心哭泣的地方,容許她的眼淚肆意泛濫。

那個懷抱將她蜷了又蜷,很緊,又很安心,不太像媽媽,有些像爸爸。小時候,爸爸還是和她、媽媽在一起的,爸爸會將晚上貪看電視睡在藤椅裏的她抱回房,每次爸爸抱她的時候,她都醒著,卻假裝未醒,享受著爸爸懷抱裏的親昵。後來,從媽媽和爸爸爭吵開始,她變得厭惡爸爸了,連爸爸摸她的頭頂,她都覺得難以忍受。然後,爸爸再也不碰觸她了,連摸頭頂也沒有了。十多年沒有父親的關愛,她覺得沒有什麽,可是這會兒,這個懷抱讓她想起了爸爸,那種感覺似陌生又熟悉,既壓抑又渴望,剛剛才止住的眼淚又開始洶湧。

曾雨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到最後,隻覺得身心俱疲,意識最終慢慢消散,哄她的聲音漸漸遙遠,隻是那個懷抱一直都在。

一覺睡到天亮,曾雨覺得她很久沒有睡得這樣好了,連續一個月的失眠多夢,讓她對睡眠和黑夜甚至畏懼起來,能這樣好好睡上一覺,讓她打心底舒暢。盡管頭微微有些疼,盡管眼睛周圍的皮膚緊繃得讓她有些不舒服,但是比起香沉的睡眠來,那些都微不足道。

腰間有些沉,背後一片暖意,曾雨睜開眼來,眼前一片陌生。身後的熱源向她貼近了,曾雨倒吸一口氣,猛然一回頭,就看見韓孟語垂著長長的睫毛,低睨著她。

他們幹什麽了?

曾雨突然間就害怕了,意識清醒過來,她發覺這是韓孟語的房間,她在韓孟語的**,在韓孟語的懷裏,香甜地睡了一夜。

最讓她害怕的事情,是她發現自己隻穿了內衣和**,而她背部感覺到的韓孟語,膚觸光滑,至少上半身,也是光祼著的。

曾雨眯了眯眼,又眯了眯,韓孟語始終表情如一地睨著她,她大叫出聲,可是那叫聲在喊到一半時,便又生生卡住了。她猛然想起了隔道而居的父母,雙掌便死死地壓住唇,一臉恐慌地與韓孟語對視著。

她祈禱著剛剛那一聲尖叫,除了韓孟語,不再有任何人聽見;她祈禱,周末的早晨,父母外出鍛煉還沒有回來;她祈禱,即便兩人如此這般縮在同一個被窩裏,仍然什麽都沒有發生。

神仙的耳朵聾了,她的祈禱似乎都沒有被聽進去,門板很快就被敲響,曾媽媽在門口問:“孟語,小雨在你的房間嗎?”

曾雨覺得她要死了,血液似乎凝住了般,大腦更是白光光的一片,媽媽的詢問,比起她發現自己光溜溜地睡在韓孟語**更讓她驚悚。她飛快地將被子一揭,蓋過頭頂,身體貼著韓孟語的肌膚,滑進了被窩裏,滑進去時發現他穿了褲衩,卻顧及不了那麽多,想揪住他、警告他,可是手掌觸及的都是他光滑的皮膚,明明手感極佳,卻又如長針帶刺般,令她不敢撫觸。

“在的,阿姨。”跟她睡在一張**的人十分不配合,如實回著話。

曾雨掀開被子,狠瞪著他,他仍然麵無表情,下床時套了一件寬鬆的T恤,就去開門。

曾雨害怕了,看著他向門口走去,氣急地威脅道:“不準開!”

那個身影一頓,卻罔顧她的威脅,執意地將門打開。

門外站著的不止曾媽媽,還有韓爸爸,兩人看著穿著隨意的韓孟語將門打開,登時無語,任誰都看得出,他這模樣是剛從**爬起來。

曾媽媽忍不住往房內瞟,視線所及,隻看到了擁被而坐的女兒背對著他們,床邊的椅子上,孟語的衣服與曾雨的衣服混在一起搭放著。

吃了?女兒被吃了?

曾媽媽雖不反對兩人交往,但一時間也無法接受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婚前性關係啊!在她的觀念裏,這是多麽違背道德倫理啊!何況……何況……是自己的子女啊……

“阿姨,我們等會兒就出來。”韓孟語麵對著兩個大人的驚詫,沒有絲毫尷尬,稀鬆平常得就像父母在叫他們開飯般,轉而又將門在他們麵前關上。

門沒關嚴實,突然就被某個爆發的小宇宙奮力拉開了,立著的三人看著裹著被子的曾雨像陣憤怒的狂風,直衝衝地撞開了擋住她的人和物,回了自己的房間,並將門板踹得驚天動地。

山崩了,海翻了,狂沙碎石襲卷,巨浪呼嘯,噴發的溶漿想要熔化萬物,摧毀一切的力量不是想要破壞,而是希望複原,讓一切回到原點。

她憤怒了,她覺得自己很久沒有這樣氣憤過了。韓孟語算計她,她從沒想過韓孟語居然會用這樣卑劣的手段來算計她、逼迫她,若說之前打算放棄這段感情讓她感到難過和不舍,這會兒,她覺得自己可以幹脆利落了,她突然恨起韓孟語來,她恨不得讓韓孟語嚐嚐自己那種掏心掏肺的痛楚來。她汲汲營營熬了那麽久,他卻讓她在一夕之間破了功,他根本不知道她那段時間有多麽難過,他一心隻為自己考慮,他太自私了,每次都是這樣,他總是逼著她按他的方向走,逼著她沒有後路可退。

他睡了她又怎樣?讓父母知道了又怎樣?不就是躺在一張**,蓋了同一張棉被嗎,這些能讓她怎樣?

曾雨開始往皮箱裏收拾東西,這些本來是明天才會做的,她隻需要周一趕到新單位報到即可,可是她覺得這家裏再也待不下去了。

她怕極了門外麵父母的眼光,怕極了他們當麵盤問她,怕極了父母開口跟他們說……離婚。

曾雨深吸一口氣,韓孟語什麽都不知道,他的自以為是,將她的打算弄得一團亂,她曾經想過計劃過,即使她會放棄他們的感情,也隻是暫時的,她從沒有想過要真真正正地與他毫無瓜葛,她隻想先熬過這段時間,等父母、旁人、他單位的領導慢慢接受這個事實,她再做進一步打算。

可是人生總是有那麽多讓她無法掌控的意外,也有她猜度不透的人心,她怎麽也想不到,韓孟語會棋行此著,他這次做得太過火了,她的人生,還從沒被人如此戲弄過。

將皮箱蓋重重一關,曾雨恨恨地想,對於這件事,她不會原諒,如果引起任何其他的後果,她更不會原諒。

她拎著箱子要出去時,想到他們定是在門外等著她出現,又是一陣煩惱。她覺得自己連見父母的勇氣都沒有了,在門邊躊躇良久,才鼓起勇氣將門拉開。

樓上已經沒有人了,曾雨拎著箱子往樓下走,樓下客廳裏的三人靜默地坐在沙發上,似乎都在等她出現。一見這陣仗,她拎著箱子就往門口走,曾媽媽眼疾手快,第一個堵了上來,拉住她拎箱子的手,道:“你這是打算離家出走?”

離家出走?這是第二回了。第一回,是他將她找回來的。

起因是什麽她忘了,那個時候的衝突在於與媽媽之間的爭吵,這次的衝突卻是針對他的,她要避諱的那個人,轉換成他,這回怕是他找也找不回來了。

這心境多麽相像啊,十三歲時她是負氣出走,二十三歲時她又是負氣出走,十年一輪回,她一點都沒有長進。她覺得現在的自己就是十年前那個渾身長刺的小女孩,見到誰都想紮,不管那個人是繼父繼兄,還是自己的母親。

她就是打定主意了,她要離家出走,她要當著他的麵離家出走,她要讓他知道她的憤怒,他不留一點餘地給她,她便也不需要給他留一丁點可能。

他曾經答應過她,不讓別人知道,不讓家人知道,可他枉棄承諾,他他他……

曾雨恨恨地瞪著韓孟語,他雙手插在口袋中立在客廳中央,擰著眉頭看她。

他那神色是什麽意思?那滿是不讚同的眼神是因為覺得她幼稚嗎?

曾雨覺得心中的火騰地旺了,她掙開媽媽的手,就往門外走。

“丫頭啊,有話我們好好說清楚啊,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也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有問題我們一家人一起麵對啊。”韓爸爸堵上前說。

曾雨知道他們的解決方式,她不讚同,也不想讓他們依計行事,她拒絕那樣去解決。

她執意要離開,站在客廳中央的他盯著她,讓她覺得多待一刻也受不了,拎著東西蠻橫地拉開了家裏的門,外麵的陽光傾瀉進來,雖不灼熱,卻十分刺眼,曾雨眼前一花,用手擋了好一會兒,心裏那些紛亂的感受讓她愈加心煩,感覺手中重量一沉,她放下擋住視線的手,低頭看到媽媽又拉住了她,媽媽一臉焦急,看她的眼神甚至有些懇切,她心裏一陣難過,感覺自己似乎就要軟化在媽媽的眼神中了。不過想到軟化後,她必須麵對父母當麵鑼對麵鼓的交談,那剛剛稍有軟化的態度又強硬了起來,最終她狠心地掙開了媽媽的手,邁出了家門。

“死丫頭,你要是走了,就不準再回來。”曾媽媽最終忍無可忍,出言威脅。

曾雨一頓,聽後麵韓爸爸責備曾媽媽,又聽媽媽忍不住就哭了起來,她的眼眶一下就濕潤了,怕忍不住當場落淚,於是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後麵媽媽的哭泣聲因她的離開而變大。曾雨瞅見隔壁鄰居都探了頭出來,她怕有人上前攔住自己詢問,又怕有人看見她落淚,於是走得更急了。林蔭道上落了一大片金黃的葉子,陽光照耀,暖意洋洋的冬天,本是一派浪漫景象,她隻覺得蕭條淒愴。

還未走出小區,曾雨就被人追上了,韓孟語大步流星地趕上了她,狠狠地箝住了她的手腕,眼裏滿是質問。

“不是我,是你拉住我不撒手,衣服也不是我脫的!你不能這樣,你不能一味這樣對我。我以為你同意我的求婚了,我以為都沒有關係的,我以為你同意了的,我甚至什麽都沒有做。”不知道是因為生氣還是因為剛剛疾走,他的話語顯得不連貫,卻字字釘在了她的心上,沉悶疼痛著。

她滿臉的淚水讓他看了去,讓她愈加惱怒,一些認識的不認識的人向他們投來好奇的目光,甚至有人因為他們兩人的爭執而駐足。她羞憤地掙脫他的手腕,卻被他勒得越發緊。她急得漲紅了臉,忍不住就衝他叫了起來:“你放手,我討厭你,你算計我,我討厭你,我再也不想看見你,有你在的一天,我就不會回來,我恨死你了,你找別人結婚去吧,找一祺吧,我把你讓給她了,要不找冬冬吧,我不要你了,她們誰愛要誰要去吧,我不要了!”

她豁出去了,她不要做人了,她真不打算回來了,那些指指點點的人看吧,那些愛偷拍的人拍吧,那些是是非非隨他們說去吧,是韓孟語讓一切亂到現在這種程度的,本來她打算得好好的,本來她隻想低調地將事情處理好,是韓孟語讓一切亂成這樣的,她真的希望再也不要見到他,他讓她混亂,讓她害怕,讓她所有的努力前功盡棄,她恨死了他。

之前為他傷神、為他難過的那些情緒,此刻全部被怒火取代,她現在覺得他就是一個禍端,此刻就想離他遠遠的。那些流言蜚語,她統統不想沾染上,她討厭被人議論,就像小時候,鄰居見她從他自行車上下來的一句玩笑話,都可以讓她刺成毛球,那些比玩笑更真實的流言,她拒絕汙進她的耳朵。

可是他顯然不打算放過她,拉著她就往回走,一邊走一邊道:“我們回去說,把這一切都說清楚。”

他的力氣十分大,曾雨被他拉得走了幾步,一時氣極,忍不住就罵了起來,周圍有一個婆婆不明所以地上來勸架,拉著他們的手說:“兩兄妹吵什麽呢,前段時間看著不是好好的?小雨有什麽事跟哥哥好好說說,回去說說。”

哥哥!曾雨扭過頭,看到有人笑著去拉婆婆,眼裏明顯就是看好戲的意味。有人說:“老嬸子就別管人家小兩口的事了,人家談戀愛都是這樣的。”

“他們不是兄妹嗎?”

“什麽兄妹啊,那是以前,現在可不是了。”

“他父母離婚了?”

“他們本就不是真兄妹。”

“他們沒血緣關係。”

“啊,難怪我那次看他們兩人湊一塊兒,我還奇怪兩人什麽時候感情好上了。”

什麽時候,這些碎言碎語已變成了公開的秘密?

曾雨又氣又羞,對著韓孟語的小腿又是狠狠一踹,掙開了他的手,頭也不回地離開。

出了市委大門,招了一輛車,坐上車時她才敢回望,卻礙於建築物阻隔,什麽也看不到……

曾雨直接就去了蓮花鄉,除了蓮花鄉,她也不知道去哪兒好,畢竟遇上這種事,找誰都不好。

在蓮花鄉單位附近找了一家小餐館歇了腳,就打電話給蓮花鄉的同事,吃過中飯,同事大朱將單位的鑰匙給她送了過來,還熱心地幫著提了東西去單位。

單位提供給了非本地工作人員的是一個小公寓,但是因為房子老舊,看上去就有些灰敗。大朱告訴小雨,所長事先將她安排在哪一套房,並給她開了門,告訴了她一些注意事項,就回家去了。

小雨環顧空****的房間,愣了好一會兒。雖然她之前聽說過派出單位的條件不好,可是也沒想過是這樣不好,房間的牆壁因為隻有粗粉刷,且因時代久遠,已經泛黃且凹凸不平,角落裏結了不少的蜘蛛網,幸好房裏有一張木板床,不算寬,目測至少有十年的曆史了,這床不知道被多少同事睡過,看得她心有戚戚焉,但總好過沒有。

房間裏有兩盞燈是不亮的,曾雨不知道是燈泡壞了,還是電路有問題,若是電路問題,她便隻能等到周一時,有同事上班再幫她看看了。衛生間在後麵,門板有幾條很大的縫,不知道以前誰睡的這套房子,將衛生間的門板用紙糊了一下,但是過了很久,紙又脫落了。她想著,這得糊一下,否則容易走光。廚房黑漆漆的,光線極其不好,而且經過長年的熏製,牆壁上有一層黑黑的油汙,看上去髒兮兮的。

曾雨打算先粗略地打掃一下衛生,然後出去置辦些生活用品回來,可是一開水龍頭,沒水。

曾雨最後發現問題出在總閘閥門上,曾雨將那閥門一打開,就聽房裏嘩嘩嘩的流水聲,趕緊跑去一看,就發現某個水龍頭在不斷地衝水,於是急忙去關,這一關,就發現這水龍頭壞了,根本關不上,滑絲了。

曾雨一垮肩,氣餒地蹲在衛生間的地板上就嚶嚶哭了起來。水龍頭強力的水流聲掩蓋了她的哭聲,終於可以讓她哭得肆無忌憚了。她覺得她的人生少有覺得如此混亂與倒黴的一天,看什麽都是不滿意的,做什麽也總是不順利的,這些天來累加起來的不順遂,讓她覺得人生過得太沒意思了,她本來那些美好的期望最終變成現在這種落魄的現實,最讓她覺得難過的是,她以前覺得即便調下來的日子過得再清貧再落魄也沒有關係,因為她還會有一個美好的期待,生活總會因為有了期待而變得不那麽難熬,然而,現在她卻明白,不是蝴蝶飛不過滄海,而是滄海那頭沒了期待。那個期待的指數,已經變為零了,在他那樣對待她後,她都不惜與家人決裂,自然是跟他再無可能了。

哭完了,覺得心中壓抑的情緒輕鬆不少,於是她站起來抹抹眼淚,接了桶水,先打掃。

下午,曾雨重新配了一套鑰匙,又買了一些盆啊桶啊杯子啊之類的生活用品,還買了水龍頭、燈泡,又因為啥工具都沒有,於是她又買了扳手、電筆等工具。鄉鎮沒有的士,隻有幾輛看上去破破爛爛的小三輪,當地人都叫這個為“慢慢遊”,曾雨拎著那些大件小件的,就上了那種小三輪,一路搖搖晃晃的,遊回單位。

在家裏時,曾雨既不會換水龍頭,也沒換過燈泡,都是韓爸爸和韓孟語做的,她在買這些東西時,向老板詳細詢問了如何更換,覺得其實也不太難。可是回去後,仍是一堆的問題。原先的水龍頭因為年歲久了,被擰得太緊,可能裏麵還生了些鏽,曾雨使盡吃奶的力,仍是沒把它換下來,急得她就差拿磚頭去砸了。好不容易弄了下來,將新的換上去,一開總閥,卻發現有水沿著接口處滲出來,滴滴答答地濺在地上,將她的鞋和褲子都濺濕了。

將就吧,就這樣吧。

換燈泡時發現沒有雙人梯,於是她將桌子椅子疊一起,顫顫巍巍地爬上去,老舊的電線吊著的燈泡被她碰得晃**了好一會兒,她眼都要被晃得暈了,將新的燈泡換上去時,再爬下去開燈,一按開關,咦,不亮。

於是再小心翼翼地爬上去,用電筆這裏戳戳,那裏點點,也不明白電筆上亮燈與不亮燈代表著什麽,反正發現有亮燈,就證明電是通的,於是又重新換了一個燈泡,下去一開燈,耶,亮了,晃晃手中剛買的那個新燈泡,發現居然是壞的。

房間其實沒啥好布置的,她買了一捆白紙,將白紙糊在牆上,好歹好看了些,也亮堂了些,又用買來的格子布將桌麵鋪一下,然後就鋪床,本來她應該帶棉被來的,她讓媽媽給自己買的棉被都是很貴很好的,可惜,她負氣地離家出走,讓那些東西都滯留了。

曾雨在小鎮的商店裏買的被子還挺便宜的,老板說這個被子是他們店裏最好的,十分的暖和,既然如此,那就將就吧,都將就吧。

單位裏周末空****的,晚上隻有她一個住戶,偌大的一棟房子就她的房間裏亮了燈,她的晚餐是一包泡麵,最糟糕的是她用電熱水杯煮泡麵時,房內突然一黑,燈滅了,曾雨爬到外麵的電表處一看,保險絲被燒了。

趁著暮色跑到鄰近的商店裏買好了保險絲,回複光明時,發現泡麵又泡糊了。

晚上睡覺時,覺得寒意入骨,衛生間的滴水聲不斷,在安靜的空間裏特別明顯,曾雨第一次在外麵一個人守著這麽一大棟房子,她將任何的風吹草動都聽得十分的仔細,然後蜷在被窩裏怕得瑟瑟發抖,上廁所都不敢,一直憋著,睡覺時習慣關燈的她將燈一直亮著,生怕它突然間滅了,以前看的那些恐怖片偏偏在這個時候回想起來,心裏怕得直呐喊,祈禱著晚上趕緊過去,白天快快來臨。

真是糟糕的一天,可是它再糟糕,終究還是過去了。第二天曾雨在陽光穿過玻璃窗戶照射進來時,緩緩睜開了眼睛,良久後,發出一聲長長的籲歎。

一個人的生活,在艱難中拉開了序幕,曾雨將手機關了機,任誰也找不著她,她不知道現在家中是怎樣的一番情形,也不敢去想,偶爾她悄悄地將手機開機,就是滿屏的消息進入提示,裏麵有韓爸爸的、曾媛的、爸爸的、小七的,更多的是韓孟語的,曾雨沒有打開任何一條,隻是一條條地下移,翻閱著所有給她來信人的名字,每多一個人,她就多一份惶恐,這麽多人啊,她的親人好友,都知道了呐!本來想瞞著所有的人,卻在最決絕的時候讓他們統統都發現了,老天真會跟她開玩笑。

她知道他們肯定在輪番拔她的電話,於是不敢多看,忙將手機又關了,心裏一陣惴惴不安,為了拒絕繼續瞎想,曾雨又出去購物,買上一些廚房用品,開始學習做一些菜,她總不能天天吃糊了的泡麵,她總不能天天去換保險絲,她總不能讓自己覺得自己離開了家,就隻能過得那麽的悲慘。

韓孟語找到她時,她正因為店老板賣給她的劣質燈泡又炸了,而艱難又小心翼翼地換她買的最後一個燈泡。手電用脖子夾著,還要努力地仰著,十分難受,將燈泡卡上後,才顫巍巍地往下爬,椅子搖搖晃晃的,讓她的動作變得十分的緩慢,踩上桌子時才讓她覺得有些安心。然後,燈光乍亮,曾雨就因為這突然乍亮的燈光嚇得尖叫出聲,她的第一感覺是靈異事件,第二感覺是有壞人進來。那一陣驚嚇讓她慌亂得一腳踏了空,一隻腳從桌子上直接踩了下來,那個開燈的“壞人”似乎早料到會如此,一個快步,就接住了她,沒有讓她摔地上去。

她不知道他在一旁看了多久,她很惱火,雖然她覺得自食其力沒什麽可恥的,可是讓他看到她剛剛那模樣,她就是覺得十分的丟臉。她希望可以讓他看到自己過得愜意舒適的模樣,讓他知道韓家並不是她賴以生存的唯一地方,讓他知道她離家出走後過得很爽很自由。隻是時間太倉促了,她沒想到他那麽快就找來了,她以為憑他的驕傲,她昨天說了那些狠話後,他定是不會先向她低頭的,他卻在她還沒有準備好的時候找了來。

韓孟語環顧著她的房間,往裏走,看她的臥室,看她的廚房,廚房裏有被她煮成一鍋湯的大白菜,煮得又黃又黑,她本來是打算倒掉的。其實不是她不會煮,隻是第一次用這個灶,不懂得掌握火候,所以才會煮成那樣。

從廚房裏出來,他發現衛生間有滴水聲,於是又去衛生間看了看。

曾雨愈加惱怒,雖然眼前還是有些小問題,可是她就是不想被他看到,她覺得那些問題等同事來上班時,她請人幫忙的話完全可以解決掉,她到時候一樣可以過得很好,隻會越來越好。

“閥門在哪兒?”他將脫下來的厚外套放在她的椅背上,問她。

“那些我自己會弄,你回去吧,我不想見到你。”她就想懲罰他打擊他報複他,她對他怒氣未消,她有家不能回,都是因為他。

他不理會她那些傷人言語,徑自拿了她的手電,又找到她買的扳手,自己去找閥門。

徒留在廳裏的曾雨,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是反應過激地將他推出去,還是對他不聞不問的冷眼相待,兀自糾結。未多久,她聽到衛生間嘩嘩的水聲,然後又被關了,他從衛生間出來時,她看到他的鞋麵與褲腿因為沾了水漬,而閃爍著濕意。

她認為最傷他的方式就是不搭理他,她決定對他繼續冷戰,不管他做什麽,她都不予理會。

從衛生間出來,他將她原本疊在房間中央換燈泡的椅子從桌子上撤下來,把桌椅擺正了,複又進了廚房。

廚房裏有曾雨煮剩的半棵白菜,還有幾個雞蛋,他將她煮的那些他看不出來是什麽的東西倒掉,洗了鍋子,重新上灶架。

她聽到他在廚房裏用筷子打蛋的聲音,又聽到油燒熱菜下鍋時的吱吱聲,香氣很快就飄滿了整個房間,曾雨躲回自己的臥室,將門關上,拒絕自己去感應他的行為,拒絕嗅到那種誘人的香味。

良久後,她聽到他在廳裏走動的聲音,想必是菜已經做好了,於是她心裏突然一陣緊張,不知道是什麽情緒,似是期待,又似是害怕。

門板被敲響時,她的心髒十分明顯地蹦了好幾下,她明明還在生他的氣,可是卻對他仍有那麽強烈的感應,她一邊懊惱著,一邊繼續將她的冷戰計劃貫徹到底。

曾雨一愣,她沒想到媽媽會被她氣得生病了。

“很多事情,其實隻在於一念之間,我沒想到我的一念之間,會讓你這樣無法接受,可是我知道,在我那樣做之前,你就想放棄了,我覺得我必須那樣做,很多時候,我拿你其實是沒有辦法的。”她不回應他,他也繼續說,他知道門內的她,定是字字句句都聽了進去。

“我全是因為著急,我已經看出你的決絕,你打算將我放棄得幹幹淨淨,我隻是著急,我就要走了,我知道一旦我離開了,你馬上就會將我放棄了,我隻是在那一念之間,想要固定我們的現狀。”門外的聲音十分的落寞,全然不是他平時肅謹的口吻,也不是他與她獨處時的柔情蜜意,那聲音裏摻雜了很多的哀傷與失望,聽得她忍了又忍,才忍住沒有將那扇門打開。

他說他要走了,意思是離開她的房間?可是聽著又不像,他要去哪兒?

“菜我做好了,放在桌子上了,如果不喜歡吃,就倒掉吧。很多事情,可能我為你做不了,你說有我在,你便不會回去,我明白的,隻是阿姨病了,我希望你能回去看看她,她說要跟爸爸離婚,我已經說服了他們。你所顧慮的那些,隻剩一兩項我還沒有來得及劃掉,可是你卻不打算給我機會了……”

曾雨覺得手上一涼,低頭一看,那蓄在眼眶裏的淚珠便如落豆子般紛紛墜下。

他說他說服了父母不離婚,他是如何說服的?他剛說的那些話又是什麽意思?他同意結束兩人之間的關係了?他失望了?他放手了?

“我要走了,晚上記得將門窗關好,我幫你帶了兩床被子來,就放在廳裏,別和自己的身體賭氣,要吃飯,要保暖,要……”

他最後說了什麽?她沒聽清,她已經豎起了耳朵來,仔細地聽他的話,卻仍然沒有聽清他最後說的。

他在她的門外,駐足良久,終於,她聽到廳裏的門輕響一聲,又聽到外麵汽車沉悶的關門聲,她知道,他離開了。

她在房裏抽噎不已,是她自己要求決裂的,是她自己希望他離開自己的視線的,可是她這會兒卻覺得堵在心裏的情緒讓她太難過了,她知道,他話裏的意思,是成全了她的想法,他也不再和她繼續了,即便是糾纏吵鬧,即便是冷戰怨懟,他也打算不再繼續了,他也放棄了,這才是他們最終的結局,誰說的,當愛情的雙方都不再堅持,愛情就消失了……

終於,消失了。

打開門,門外的桌上擺著他做好的飯菜,已然冷卻,門口處擺著他送來的棉被,椅子的椅背上,是他脫下的外套,他連衣服都忘了穿,就離開了……

曾雨捧著飯碗,挾了一把他炒得黃澄澄的雞蛋,還未送進口中,便淚如雨下,蛋香混著她鹹濕的淚水,一並吞入腹中,胃部一陣**,那陣陣疼痛,慢慢地擴散,往上蔓延,至心髒處……

小雨無精打采地嚶嚶嗯嗯,消極的模樣讓小七直跳腳,對她要死不活的樣子雖然好奇,卻也無從得知原因,隻知道曾雨跟家裏鬧了矛盾,離家出走了。

曾雨足足上夠了兩個星期的班,才在周末時搭了車,準備回家。車子到了站,她坐上公交車時,又猶豫害怕了,她知道媽媽的病已經好了,韓爸爸說隻是精神一直萎靡不振,想來自己的行為對媽媽是個很大的打擊,她想回去看她,又怕。

在她離家的這段時間,媽媽沒打過她的電話,也沒給她發過短信,所有的信息,都是通過韓爸爸轉告的,韓孟語從那天離開後,也未再聯絡過她。曾雨將之前所有的微信和短信都翻出來看,看了一個通宵,反反複複地看,看得淚流滿麵。

在短信裏,她知道韓孟語原來說的要走了,是因為他要出國了,他說他沒打算要出國的,可是領導對他一直都寄予深厚的期望,他說他那段時間一直處於一種焦慮狀態,她不理會他,他又麵臨著離去,他說他每天看著她時,那層焦慮就會加劇,他一方麵尋找著她對他突然冷淡的原因,一方麵糾結著去留問題,他每天看她近在咫尺,卻無能為力。然而,盡管她對他不聞不問,他卻從未失望過,也未想放棄過,隻是到現在,他發覺他的方法可能用錯了,最終,他不得不離開了。

他給她的最後一條短信如此寫道:我不知道一年後、兩年後或者幾年後,我們的結果是怎樣,但是我想,至少你還能和我做家人……

曾雨每天晚上都會將這條短信打開,看著看著,就會流淚。

她不知道韓孟語哪一天離開,或者說,他已經離開了。

在公交車上,她拔了家裏的電話,接電話的是韓爸爸,韓爸爸聽到是她的聲音,十分的欣慰,激動得似乎有些語無倫次,好些話重複了兩三遍。

“韓爸,我,回來看媽媽……”

“好,好,我們就在家裏等著你回來,我們就在家裏等著,你媽,可想你了。”

“嗯……待會兒見。”曾雨掛了電話,她不知道韓爸爸口中的“我們”,包不包括韓孟語。但是,韓爸爸的話,無疑給了她一些勇氣,她在公交車上坐了兩圈,掛了電話後,終於決定在那個熟悉的站牌,下車了。

進入小區,碰到的熟人多了,她有些不好意思,跟每個人打招呼的同時,腳步匆匆。

打開家裏的房時,韓爸爸最先發現,他站起身來幫她提東西,曾媽媽看到自家女兒拎著一大堆水果補品回來,瞟了幾眼,繼續慪氣地看電視。

曾雨常和媽媽慪氣,她小時候與媽媽慪起氣來,可以很多天互相不搭理,一直到長大了,她們之間還偶爾會出現這樣的狀況,曾雨想到媽媽生病時自己沒有回來看她,定是傷了媽媽的心,所以媽媽生自己的氣,也是在所難免的。

曾雨環顧了一下廳裏,不由自主地將眼光飄向樓梯口,曾媽媽突然就道:“你別看了,孟語搭今天早上的飛機,走了。”

曾雨輕輕哦了一聲,轉身上樓。進了暌違良久的房間,坐在床沿,靜默了好一會兒,一波波的情緒控製不住時,曾雨將頭仰起,好一會兒,她又隨手撈了一個抱枕,將抱枕緊緊地壓在眼睛上。

曾媽媽進女兒房間時,就發現女兒這般模樣克製地抽泣著。

曾媽媽的氣瞬間就消了,歎息著坐在女兒旁邊,輕撫著曾雨的背,又輕輕地拍著,母女倆就這樣,一言不發,坐了一個下午……

這個冬天,有段時間特別的暖和,有段時間特別的冷,最冷的時候,曾雨種在室外的花花草草毀了一大半,曾雨似乎不再有心情打理那些花草,看著蕭條的花圃,她覺得自己的心比那兩塊土地更荒涼。她每個星期都會回家一趟,幫父母打掃衛生,洗碗做飯,她已經會做好幾道菜了,那都是她平時在單位裏學著做的。

打掃房間時,她會將每個角落都打掃得幹幹淨淨,唯獨不進韓孟語的房間。

父母都知道她忌諱什麽,從不在她麵前故意提及,偶爾他們在談論韓孟語時,發現到她後,就會馬上改了話題。

過年的時候,曾媛趁某個周末帶了一個男同學跑到韓家來暫住兩天,那個男同學名義上隻是曾媛的同學,事實上大家都知道他跟曾媛是怎樣的關係,曾媛私底下問曾媽媽對那男同學什麽看法時,曾媽媽忍不住就敲了她幾個爆栗,低斥道:“書還沒讀完,就挑了一個山遠天高的男朋友,還敢跑來問我意見。”

曾雨笑,她對曾媛交男朋友的事,不是太反對,畢竟曾媛也有二十一了。

曾媛撫著被敲的前額,不滿地抱怨道:“我這個好歹還在國內,我姐的那個都飛出國了呢……”

她一說完,就發現自己說錯話了,曾媽媽跟曾雨的臉同時都黑了,於是她又飛快地改口,最終受不了氣氛的改變,跑跳著去找她的小男朋友去了。

過年時,韓孟語在除夕夜打了一個電話回家,當時曾雨正陪著父母看春晚,聽到電話響時,她沒甚注意,因為當晚有很多韓爸爸曾媽媽的舊友同事打電話來祝賀新春,所以她根本沒想到韓孟語會打電話回來,在她印象裏,他基本上沒有打過電話回來,或許有,或者當時她在上班,或者父母都沒有告訴過她。

聽到曾媽媽在喊韓爸爸時,她才隱約意識到那個電話可能是他打回來的。

春晚裏正在上演某個小品,演員都是年年都見的老麵孔,她將視線膠著在電視機的熒幕上,卻忍不住豎起耳朵,聽著父母兩人在電話機旁開心地絮叨著,偶爾還問問那邊的天氣如何,過年的氣氛濃不濃,問他看不看春晚,說今年的春晚哪個節目還挺好的……

曾雨的心突然就一紮,抱著抱枕的手緊張地揪緊了抱枕的布麵,電視裏嘈雜的聲音忽然遠去,她的心神愈加不在電視上麵。

然後聽得韓爸爸聲音低落了一些,道:“這樣啊,行,你注意保暖啊,新的一年大吉大利……”

電話被咯的一聲掛掉時,曾雨覺得自己那顆懸著的心隨之墜落,沉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去,眼裏一片的空寂。

終於等到她期盼的一個小品節目時,電視裏的觀眾笑得前俯後仰,連平時難得被這樣的節目逗樂的韓爸爸都嗬嗬直樂,曾雨卻一直笑不出來,看完那個節目,她就覺得,今年的春晚,可真難看啊!

陪父母守歲到十二點,在一片熱鬧沸騰的喧囂聲中,她跟父母拜了年,才回自己的房間睡去,手機裏收到了很多信息,大家都趁十二點第一時間搶著給朋友親戚拜年,這正是信息最擁堵的時分,手機從十二點後,每隔一會兒就會響起,曾雨回複了好幾條,但是那些複製粘貼出來的祝福語看多了便覺得千篇一律,沒點新意,甚至沒什麽誠意,於是慚慚地也不太回複了,隻是每當電話震動時,她都會第一時間拿起來看,一直到過了一點,手機才漸漸消停安靜下來。

她的親人、朋友、同事、領導、網友,那些熟悉的生疏的人們,在這樣的節日都沒有忘記她,唯獨他,忘記了……

曾雨常常借口工作忙,變得少回家,每每回家,就跟一稀客似的,媽媽又是殺雞又是宰鴨的,曾雨每次都笑得沒皮沒臉,跟父母說自己最近的工作表現如何,說單位裏的一些小八卦,說領導的一些小失誤,偶爾還說說鄉下的某個大嬸說要給介紹男朋友。

“那個大嬸可有趣了,我就給她倒了杯茶,她就把我誇到天上去了,其實我就是看她大冷天的一個人跑來跑去挺可憐的,就倒了一杯熱茶給她。她就一定要給我介紹她家侄兒,說是在醫院上班,第二天還真把他侄兒拉到我辦公室了,把我同事樂死了。你都不知道,我可糗啊,她那侄兒被她弄得麵紅耳赤的,我送他們離開時,他窘得用走得比人家跑得還快。”曾雨說得直樂,可是樂完,卻發現媽媽隻是淺淺地應付地衝她笑了笑,曾雨便消停了。以前,若她說到這些事情,媽媽都是精神昂揚的,非要把對方的家底全問個明白不可,可是現在,媽媽似乎變得小心翼翼了,對於她的婚事,媽媽再也不像以前那樣急不可待,現在她往往是生怕說錯,又生怕做錯。

“媽,我要是看到有合適的,會好好考慮的。”曾雨戳戳碗裏的米飯,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對媽媽說這話,似乎想要安慰媽媽,又似是想安慰自己。

曾雨衝韓爸爸笑笑,低頭扒飯,卻知道,自己絕對不值最好的男人來相配,自己那麽缺心眼,隻有傷害人的本事……

曾雨在閑暇的時候開始寫些東西,或編些淒美的小故事,放在網上也有些人看,隻是網上的讀者多是喜歡美好快樂的結局,對她那些淒愴的結局,多有抱怨。

曾雨覺得自己似乎忘了明媚快樂應該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了,她每天反反複複地聽莫文蔚的《如果沒有你》,她想,也許是她聽的這首歌太悲傷了,所以她寫的東西才那麽的悲傷,可是除了這首歌,她發現她聽不下去其他的,沒有一首歌能讓她引起共鳴。

春天來了,又走了,樹葉黃了,又落了。

小七跟小伍結婚了,萊寶炫耀地給曾雨送來了紅色的喜帖,一祺交了一個在省委辦公室做秘書的男朋友,曾媛又換了兩個男朋友,每個人的愛情都在或開花,或結果,或萌芽,或已昌盛,曾雨的桃花卻一直隻見葉片不見花。

每過一個季節,曾雨就將藏在單位衣櫥裏的某件外套拿出來洗洗曬曬,以防發黴,衣服洗了七八次,便又到了秋末冬初。

某天回家時,看到那條熟悉的小道上又落滿枯葉,才恍然計算出兩年已過去。街坊鄰居似乎已經忘了兩年前他們曾圍觀過她的鬧劇,看到她回來,笑眯眯地跟她打著招呼,還會拉著她說些家長裏短,問她有沒有交男朋友。時間就像是一劑讓人遺忘的良方,讓人不但忘了是非,還淡化了曾經濃烈的情感。

回到家時,媽媽在花圃裏擺弄著一盆開得盛好的三角梅,後麵這一年多,她基本上一個月才回來一兩次,這些花花草草全由媽媽接手,她站在花圃外麵看著媽媽給盆栽的植物換新土,又細心地用花剪修剪著枝條,陽光落在媽媽的發上,有耀白的反射出光芒。曾媽媽十分用心,沒有發覺身後自家女兒在看著自己的一舉一動,修剪好後,她將沉重的盆栽移回原位,佝僂著身體顯得十分的吃力,曾雨幾個快步上前去幫媽媽搬花盆,媽媽回頭見是她,笑得十分開心,想拉女兒,卻發現自己滿手是泥,就吆喝著讓女兒先進房。

“媽,這些花啊草啊的,別種了,太沉了。”她以前種這些,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少女情懷,現在她覺得自己似乎已經失去了很多的熱情,少了很多的情趣,性格較之兩年前,沉斂了很多,很多的時候,她會看看書,寫寫東西,這些修剪花草的心情,似乎已經一去不返了。

每個人都會成長,然後成熟,歲月會改變一些事情,也會改變一些人。

“要種的要種的,以前你種得多好看啊,鄰居們每次都誇你,都說你心靈手巧,將花種得比公園裏的還好看。”

媽媽始終是在意別人的眼光的,並努力地為這個家打造一種美好的外在形象,在曾雨對這個家沒有太大熱情時,曾媽媽仍然不放棄美好的願望,希驥一切如前。

曾雨長籲了一口氣,擁著曾媽媽,將下巴嗑在媽媽肩上,推著她往家裏走,一邊跟媽媽說著一個還算不錯的消息。

“媽,我寫的一個小說,有可能要出版了,等我賺了稿費,我給你買按摩椅,給韓爸買個跑步機。”

“真的嗎?真的嗎?”曾媽媽眼裏一片光亮,急急追問,“你什麽時候寫書了?還能出版?不是說出版社總是要作者自己出錢出書的嗎,怎麽還給稿費?”

曾雨一樂,笑道:“是啊是啊,還給稿費,以後你跟別人誇獎我,就不用說心靈手巧了,說文思敏捷吧。”

曾媽媽樂嗬著,道:“你還得意了,進去好好跟我和你叔叔說說,哎,把門帶上……”

韓家的門一關,爬在牆上的植物被聲響一震,簌簌地又落下幾片黃葉來,某個人,在那幾片落葉掉落台階上時,定定地站在自家門前。

君問歸期未有期,階上落葉漫秋時。

他回來了!

他看著自己的家門,在這蕭索的季節,依然被繁花圍簇,久久駐足。

曾媽媽種花的目的並不完全是給鄰人一種韓家仍然和樂未變的外在感觸,她更希望的是,某天女兒心係的人回來時,看到這些似錦繁花,仍能心心念念地將感情落在自己女兒身上,年年歲歲花相似,情懷未變,心意不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