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驀然回顧,情感乍現

驀然回顧,乍現心底的,是由親情質換成的愛意……

周一再見到一祺時,曾雨沒有來得及跟一祺說些什麽,就被領導派去跟上級部門匯報工作去了。之前的那件集體占地事件本來以為處理好且平息了,誰知道某戶愣是不肯退掉一半的地,並且強行下了地基並且往上建了一層。前些天國土局的好些領導去現場進行了勸誡,卻未見成效,於是其他幾戶紛紛效仿,這周一一大早,本部門在請示了上級部門並聯合政府及相關政法機關一起到場後,對違法占地的用戶的房屋進行拆除式的現場清理,不料這一行政行為卻引發了強烈的矛盾衝突,最終還發生了流血事件。屋主爬到自家樓上,從剛建好一層的磚體上跳了下去。

於是,曾雨他們被上級領導部門召去對整個事件進行匯報了。

曾雨對這起事件的整體情況十分了解,因為從最初的測量劃地,到之後解決方案的實施,她都挨家挨戶地征詢過意見,進行過調解與勸誡,手裏也有所有的用地麵積數據。單位裏,她對事情的了解程度甚至超過了她的直屬領導,她那麽多天的日曬雨淋,並不是站在邊上玩的。因此,事情一發生,她就成了局領導第一個召見的對象,局裏那麽多人,局長就帶著她去匯報了,這一匯報,便去了整整三天。

這三天,別說見王一祺了,她連回家都不可能。匯報從區國土局到市國土局再到省國土廳,一級一級,逐級上報。她跟著領導轉了一道又一道門檻,將連續三級的大小領導見了個遍,最後晃在她麵前的臉,她已統統記不住,逢人隻喊“領導”。而另一方麵,傷者家屬糾集了幾百人,將省國土廳的大門堵住了,無疑給省廳又設了一道門禁。那些圍堵群眾一邊討著說法,一邊對進出的人員進行盤查,叫囂著要讓區國土局的局長好看。當時他們正好就在省廳跟接手這件事情的某副職主管領導進行不知道第多少遍的重複匯報,於是他們剛好被困在了省廳裏,出入不得。

省廳的領導十分生氣,將小雨的直屬領導罵了個狗血淋頭,責怪事情不該鬧到這種地步,太影響和諧的大局麵了。曾雨無奈地看著領導灰頭土臉,雖然有理,卻無法申辯,於是自己也灰不溜秋地在一旁裝小透明。

曾雨也著急,出來三天,雖然有吃有喝,但是什麽都不方便,省廳領導給他們在旁邊酒店開了房,可是當時曾雨隻以為是來匯報的,除了材料什麽也沒帶,衣服都是晚上洗澡後手洗幹淨,再用電吹風吹幹,第二天又穿,手機的電池充電器也沒帶,早沒電了,於是用酒店裏的電話打回家,跟家裏說了這事兒。雖然她已經一個勁兒地說沒事沒事,但曾媽媽還是著急了,說這都三天沒回家了,要是那些圍堵的人再把事情鬧大,縱火啊、打人啊,可怎麽辦?

曾雨覺得媽媽的擔心多餘了,笑道:“怎麽會呢,再怎麽著,他們也不會在省廳鬧出那樣的大事來的,省領導已經在跟那些人交涉了,而且聽說如果那些人再鬧的話,可能會采取法律手段跟強製措施了,不會有事的。”

圍堵的人,確實沒有再鬧大事情,卻一撥換一撥地在省廳門口進行靜坐,那些橫幅扯得到處都是,曾雨從房間的窗戶剛好可以看到外麵的情況,人群不退散,她便要一直留在省廳裏。

這些年房價飛漲,地皮更是相當熱,曾雨非常明白,老百姓可以為了一塊地做出什麽樣的事來,有一些人就是希望事情鬧得越大越好,便可坐收漁利。而外麵那些圍堵的人,終究就是為了一個“利”字,利益擺在那兒,沒有利益交換,圍堵的人群是不可能散去的。

省廳的領導與圍堵人群的代表進行了協商,曾雨旁聽了一下午,不但聽得頭昏眼花,也被滿室的二手煙嗆得呼吸困難。整個談判場麵都充斥著隨時可能爆發的火藥味,平時在自己麵前威風八麵的局領導,完全沒有了平日裏的光鮮,有些灰頭土臉,談判時對方甚至不容他置喙,他隻能蔫蔫地與曾雨並排坐在一塊兒。

群眾方的代表突然一言不合拍了桌子便破口大罵,曾雨心驚肉跳地退至某個角落時,恰巧此時有人走進了偌大的會議室,來人並不引人注意,但談判雙方都有些著急了,誰也沒管他,連曾雨也因為不認識來人,隻瞥了一眼,仍關注著吵得不可交的矛盾中心。

來人跟省廳的某領導耳語了幾句,曾雨瞧那個領導向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似是點頭認可了什麽,來人便直直地向自己走來。

“小曾,跟我出來。”來人知道她是誰,直接喚她。

曾雨疑惑了,她不認識這個人啊,這個時候,誰知道這人想幹什麽啊,於是她回頭看向自己的直屬領導,領導居然點頭示意她可以出去。

走就走吧,既然領導認識,應該就沒有問題。

曾雨跟著來人,走出了此刻鬧翻了天的會議室,疑惑不已。

“領導,找我有事嗎?”行至一處安靜的地方時,曾雨問道。

來人聽她如此稱呼,笑道:“我不是領導,也不是我找你,是高級法院的領導找你。”

高級法院?曾雨覺得自己真的是被會議室裏的情形嚇傻了,抑或是這幾天心神不寧的腦袋短路了,高級法院啊,人家如此說時,她一味以為是不是高級法院介入調查這起案件,找她問話來了。她完全將某個在高級法院的家屬忘得一幹二淨,直到在一樓的省廳辦公室裏看到他,她才幡然醒悟。

他啊,高級法院的啊,領導啊!多少年了,他們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她似乎完全忽略了他,他之於她,就是曾媽媽耳提麵命卻仍是一個概念的同住家屬啊……看到省廳的人十分禮貌恭敬的模樣,她才想起來,他原來還有那樣一重身份啊,加在他身上的光環,竟已超過了自己的直屬領導。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他穿白T恤大褲衩的模樣來,他本來就應該像今天這樣,衣著整齊,氣度非凡,可是他因為她胡謅的一些話,變成了那副模樣。她一時間覺得自己心裏落差得厲害,於是隻呆呆愣愣地看著韓孟語跟省廳的一些領導虛與委蛇,講些官話客套話,之後他便領著她,出了她待了三天的省廳,進了他的車子。

車子行至省廳門口時,門口仍圍著不少人,他們都在等裏麵談判的結果,人群見到他們的車子要駛出去,讓開了一條道,也沒有像之前那樣群情激憤得不予放行。曾雨看著外麵的人群,心有餘悸,這幾百個人啊,讓她在裏麵禁足了三天,自己的領導,恐怕是一時還脫不了身。而外麵的這些人,再鬧下去的話,其實也是無益的,她很明白,有些規矩是不能破的,省廳的讓步,也是有限度的。

曾雨看著外麵的人群,輕輕歎息了一聲,心情無比沉重。

韓孟語側頭睨了她一眼,緩緩地將車駛出了省國土廳,駛上了寬闊的街道,將那些紛爭遠遠地拋開了。

曾雨轉過頭去,臉上浮上些笑來問韓孟語:“是我媽要你來‘救’我的嗎?”

韓孟語狀似不經意地看著車外路況,輕聲嗯了一聲,然後又不說話了。

曾雨突然覺得人家好心來“救”自己回去,自己這樣沉默,太不夠意思了,於是她努力地想找些話題來說。

“我媽這幾天有沒有幫我的花花草草澆水?特別是那株紫羅蘭,之前被我養得很脆弱了。”

“她澆水了。”

“我晾在陽台上的衣服,我媽有沒有幫我收?”曾雨想起了陽台上她晾的小內衣、小**,這個隻能讓曾媽媽收。

“她收了。”韓孟語的視線專注地投在前方的公路上。

“韓爸爸周一時要我下班回去時順便給他買把好點的剃須刀,我後來沒有辦法回去,又忘了打電話了,他買了沒有?”

“他買了。”

“我有個網友要給我寄書,那個收到了嗎?我一直擔心快遞員打不通我的電話,不給送了。”

“我們幫你收了。”

“你後來有跟一祺見麵通話嗎?我都來不及跟她說些什麽,就被叫來匯報了。”

韓孟語這時才轉頭看曾雨,問:“你要跟她說些什麽?”

曾雨一噎,是啊,自己要跟她說什麽呢?自己在酒店裏百無聊賴時,就在想以後見到她,要怎樣呢。

她愣了好一會兒,才悻悻地道:“沒說什麽,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麽了。”

此時,曾雨才看到一直陰鬱著臉的韓孟語,臉龐似是露出些笑意來,她不明白,有什麽地方讓他覺得好笑了。

他們回到家,曾媽媽正在地裏給菜澆水,看到曾雨回來,她丟下水壺馬上跑了過來,拉著曾雨嚷嚷道:“姑娘,他們終於肯放你回來了?可擔心死我了,我一直問你韓叔叔,你是不是被雙規了,瞞著我們呢。”

曾雨一臉笑嘻嘻的模樣,輕鬆地跟媽媽調笑了好一會兒,回頭看鎖好車門的韓孟語正朝她們走來,於是拉著媽媽一邊進家門,一邊說話,表麵輕鬆,卻掩蓋不了心中的波瀾。

不是曾媽媽要求他去“救”她的,不是曾媽媽要求他去“救”她的……不是!不是!不是!

曾雨忽然意識到,十年來,她能與繼父繼兄解開心結,並不是他們兩兩沉默至今造成的局麵,像韓孟語這樣幫她,不是第一次,他與繼父從始至終都寬容她包容她,默默不語地幫助她,不計回報地給予她,才使得她能像今天這樣與他們和諧相處,換一個人,換一種方式,她定是越走越偏激,說不定到現在,還沒有一種家的歸屬感。

晚上登錄微信時,發現群裏少了她,一如既往地熱鬧著,看到她出現了,群友都在抱怨她的消失。於是,她這才如開閘般,將不敢對媽媽說的、不好對韓孟語說的話,一股腦兒地倒給群裏的朋友們。

說自己被困的時候,雖然對於她來說沒什麽事,可是她仍然彷徨;她麵對的人全部是領導時,說話是多麽小心翼翼;看自己的頂頭上司被更大的領導罵得狗血淋頭時,她又覺得自己是多麽卑微與無力;說禽獸哥哥“救”自己出來時,突然才意識到原來禽獸哥哥其實跟自己的認知很有距離,她覺得那個時候的禽獸哥哥其實很帥!

於是群裏一下就安靜了。

淅淅瀝瀝:怎麽了?你們聽我感慨聽得都睡著了?

小鳥:我覺得那個時候的禽獸哥哥其實很帥!

往南續北:我覺得那個時候的禽獸哥哥其實很帥!

隻愛小魯:我覺得那個時候的禽獸哥哥其實很帥!

藍色沸點:我覺得那個時候的禽獸哥哥其實很帥!

曾雨奇怪地看著滿屏的截圖,不明所以。

淅淅瀝瀝:你們為什麽重複我的話?

然後收到的就是所有人或奸笑或大笑或偷笑的表情,曾雨覺得是不是因為她被關了三天,跟她們脫群了還是怎麽的,有些不理解她們的想法了,又問不出個所以然,然後她在群裏丟個炸彈,就屏蔽掉群消息,刷微博去了。

晚上十點時,正在充電的手機響了起來,曾雨拿起來看,發現是顏南北,一看到這個名字,曾雨一呆,自己把這個人忘得可真夠徹底的,她想到了自己家的花花草草、曬的衣褲、繼父的叮囑、媽媽的嘮叨,就是沒有想起過顏南北。

“喂,曾雨嗎?”

“嗯。”

“我終於能打通你的電話了,你這幾天幹嗎一直關機?”

“出了點事……你找我有事?”曾雨知道不會有什麽事,可是她知道這樣說,能拉出距離感來。

“哦,沒事,你說有空的時候給我打電話,我一直沒有等到,所以就打過來了,看你最近好不好。”

不得不說,其實顏南北真不笨,臉皮也沒有曾雨想象的薄,他的姿態已經露出了明顯的追求之意了。

電話打了半個小時,顏南北抽絲剝繭地將曾雨這幾天的事情盤問得一清二楚,不斷地在電話裏道要是他早知道就好了,就可以在她無聊的時候,打電話陪她聊天,又說國土局有他認識的人,若早點知道,他還可以進去看看她。

說到這兒的時候,曾雨突然覺得,他的想法竟是那樣簡單。她被困在裏麵三天,並不是領導的原因,而是群眾的原因,進出已不是裏麵有沒有熟人可以解決的了。她不知道韓孟語是怎樣進去的,又怎樣能看似毫不費勁兒地將她弄出來,她隻是覺得,他沒有辦法像韓孟語一樣,將她輕易地弄出來,他所說的陪她聊天、進去看她,並不是她所需要的。

電話一直聊到十一點多,曾雨瞄了一眼時鍾,電話裏顏南北還在不斷地問著一些有的沒的,曾雨不知道為什麽顏南北會有那麽多的話可以說,她好幾次想打斷他,卻覺得不太禮貌而又隱忍了下去。她覺得自己的性格可能偏內向,甚至有些悶騷,跟熟悉的人可以嘰嘰喳喳聊半天,但是更多的時候她喜歡安安靜靜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不喜歡跟陌生人進行過深的交流。

聽到有人敲門,曾雨夾著電話去開門,門外站著韓孟語,曾雨似是抓到好借口了,急急跟電話裏的人說:“我哥找我有事,我們以後再說吧。”

匆匆掛了電話,她扒扒額前的亂發,抬頭問道:“什麽事?”

韓孟語擰了擰眉頭,看她亂七八糟的頭發,忍住沒去替她拂好,問:“你跟誰打電話打那麽久?你們領導找你,說打你電話一直打不進。”

曾雨一驚,哭喪著臉問:“領導找我?不是吧,不會又讓我去吧?”

曾雨趿著拖鞋,噔噔噔地下樓去接電話,身後的韓孟語道:“不用著急,我讓他過五分鍾再打來,隻是問你一些數據。”

曾雨當然不是因為接電話才表現得那麽急,她是不知道要怎樣回答他說她接的是誰的電話。她在他麵前,老是莫名慌張,然後老做一些自己覺得很蠢的事情或表情,她覺得跑得遠遠的,她才比較正常。

曾雨接完領導電話後,韓孟語正在樓下倒水喝,眼神淡定地問:“沒事吧?”

曾雨看他即便穿著大T恤大褲衩的模樣也十分挺拔,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是心動了,於是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胡亂地點點頭,又飛快地朝樓上跑去。轉角時,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樓下淡淡的燈光下,他舉著杯子仰頭喝水的模樣十分好看。

當晚,曾雨失眠了。

曾雨不知道她翻來覆去在想什麽,很多很亂很零碎的片斷在腦海裏充斥著,一會兒是十三歲的自己與媽媽賭氣,離家出走去找小湯圓的回憶;一會兒是今天下午在省廳初見韓孟語時他淡定從容的模樣;一會兒又想起了下午到家時他一隻手插進口袋,低頭跟在她身後的模樣,她甚至想起了小鳥問他的**曬在哪裏的問題……

亂七八糟的想法,讓她越來越煩躁不安。數著綿羊,她就會想起他剛剛喝水的模樣。她覺得自己要瘋了,一想著與她一牆之隔的某人,此刻正呼吸輕淺地沉入睡眠,就更加覺得抓心撓肺。於是,她自我折騰地不斷坐起,又躺下,又坐起……

具體是什麽時候睡著的,她不記得了,第二天醒來時,她隻在自我慶幸,終於是睡著了……

上班時,曾雨終於見到了王一祺,當時萊寶與小七她們正圍著一祺,討論哪裏的商品打折了,哪裏的店子到新貨了,曾雨看到一祺身上穿的是那天韓孟語讓她試的那條白裙子,突然覺得眼睛像是被戳了一下,心裏翻滾著連自己都討厭的卑劣情緒來。

萊寶與小七一看到曾雨回來,便中斷了與一祺的聊天,跑過來探聽曾雨在省廳時的見聞與消息,小七甚至羨慕地說可以見到那麽多領導,什麽都不用做,免費住三天賓館,定是十分愜意。

曾雨在說話的空當,偷偷瞧了一祺一眼,她仍坐在位置上沒過來,埋頭做她的事情,不受這邊的打擾,似乎也不想知道什麽。

韓孟語跟她說了嗎?分手了?

不可能!曾雨雖然不是十分了解一祺,但是她知道,如若韓孟語已經跟一祺說明白了,憑一祺的驕傲,定是不會穿他送的裙子的。所以,一祺並不是對她有成見了,隻是不想探聽八卦消息而已,僅是這樣而已,她自我解釋著。

上午,領導打了很多個電話找曾雨核實數據,連省領導都打電話來了,問她一些占地用戶的基本情況,直屬領導在電話裏抱怨了好一會兒,說自己已經焦頭爛額了,隱晦的意思她也聽出來了,就是責備她不應該在這個時候獨善其身,丟下他跑回來了。當然,領導隻是小小的抱怨,還沒有嚴重到對她發飆的地步,她想,或許是他顧忌到了什麽。

相安無事到下班,曾雨跟家裏說晚上不回去了,她買了些曾媛愛吃的水果零食,去自己親生父親那裏,看望放假回來的曾媛。

曾媛見到曾雨的第一句話就是:“姐,聽媽說你找男朋友了。”

曾雨愕然,不知道該不該點頭,斟酌一會兒用詞後,不自然地道:“是相親。”

曾媛顯然對自己姐姐找男朋友的事情相當感興趣,嚷嚷著要求姐姐帶男朋友給她鑒定,那邊,曾爸爸與趙阿姨做了曾雨愛吃的菜,喊著邊吃邊聊。

趙阿姨是曾爸爸的現任妻子,可以說,曾爸爸與曾媽媽離婚,趙阿姨多多少少是一個因素。曾雨與曾媛當初極厭惡自己的爸爸,更怨恨趙阿姨,曾雨覺得自己比曾媛幸運些,沒有跟爸爸及趙阿姨住在一起,而是跟了媽媽,韓叔叔比起趙阿姨,能讓她更容易接受。但是小湯圓就可憐了,在曾爸爸跟趙阿姨結婚初期,小湯圓變得十分極端,甚至叛逆到逃學。曾爸爸常常讓她去幫忙找離家出走的曾媛,她每每找到躲在姨娘家或者舅舅家的曾媛時,兩姐妹就抱在一起大哭一場。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跟曾媛同仇敵愾,一起怨恨著趙阿姨,但她畢竟與趙阿姨相處得少,才沒有像曾媛那般與趙阿姨針鋒相對,但同理而論,因為相處的時間少,所以她比起曾媛來沒有那麽容易接受趙阿姨。年齡大了些後,她明白了親生父母這一世算是木已成舟,於是對於父母婚姻破裂的事實看得淡了,但即便如此,她也絕對不會對趙阿姨表現出親昵來。

曾媛上大學後,假期也極少回家,所以每每回來,曾雨總是跑來陪她,順便與不常聯係的父親相處一段時間。趙阿姨替父親生了一個兒子,已經八歲了。曾雨猶記得以前她常常趁大人不在時,欺負小弟弟,那個時候曾雨也會勸勸她,要她看開些,畢竟他跟她們有一半的血緣關係。可是現在在餐桌上看到她替小弟夾雞腿時,曾雨的心莫名空落落的。

並不是她不希望如此,曾媛肯漸漸接受事實,不再極端叛逆,也是她所希望見到的。她希望自己的妹妹可以過得開心快樂,她甚至越來越希望小湯圓與繼母可以相處得像她跟韓叔叔一樣。可是,讓她覺得難過的是,她們終究變成了兩家人,事實強過人所願,她們曾互相擁抱哭泣著鼓勵對方,承諾等到一長大,她們就脫離父母,要做永遠生活在一起的姐妹,可到了現在,她們真正長大了,那樣的願望卻已經變得無所謂了。

曾爸爸對於沒有能親自撫養大女兒,不是不愧疚,但是因為兩個女兒都不怎麽原諒自己的行為,所以這十多年來,父女三人並不親昵。曾爸爸總是一味地討好姐妹倆,飯桌上聽到曾媛說曾雨相親談男朋友了,他殷切地表達了希望見一見曾雨男朋友的願望。

曾雨緩緩放下碗筷,為難地看著自己的父親,道:“其實,我跟他還沒有正式發展,還沒有到見家長的地步。”

曾爸爸一愣,夾了一個雞翅給曾雨,澀澀地道:“沒關係,沒關係,等你們哪天確定了,讓爸爸看一眼就好。”

曾雨低頭戳戳碗裏的米飯,艱澀地點點頭,父親的小心翼翼,有的時候又讓她覺得他很可憐。

“姐,這個周末,你叫上他,我們帶著小寶一起去方特樂園玩吧。”曾媛提議道。

曾雨排斥了,那個要求在他們看來其實並不過分,可是曾雨就是排斥了。然而看著小湯圓跟小寶用一副期待的目光瞅著她,她無法拒絕。她轉頭看著曾爸爸,曾爸爸討好地拍拍胸膛,道:“去去,你們好好地玩上一天,費用爸爸全包了。”

曾雨沒有當場應承,卻經不起曾媛與小寶接下來的軟磨硬泡,終於萬分不願地撥了顏南北的電話。

顏南北對於曾雨的邀約非常欣喜,一聽到曾雨還會攜家眷,在欣喜的分上又多了些語無倫次,曾雨聽他在電話裏語速極快地說要帶著她們去玩什麽時,懊惱無比!

因為,她已經明顯察覺出了顏南北的重視,她明白自己的行為,已經被顏南北理解為她的一種認可,莫名其妙地,她就在自己與顏南北的道路上,心不甘情不願,卻又不可理喻地狠狠地將自己推了一把。

電話裏顏南北沾沾自喜道:“小雨,你上次介紹了哥哥給我認識,這次又讓我見你的妹妹弟弟,可是我還沒有帶你見過我的朋友親戚呢,哪天,你也來我家見見我的其他親友吧,他們也一直很想見你呢。”

就是這一句話,讓曾雨悔得腸子都青了,為什麽她竟把自己弄到了與人見家長的地步了,事情的發展跟她所設想的完全不一樣。

曾雨不再隻是失眠,而是整晚整晚做噩夢,什麽都夢,夢到考試遲到,夢到被蛇追著滿世界跑,夢到爸爸跟媽媽說再也不回來了,每每被急醒後,她坐在**發呆良久,就覺得滿肩滿背的都是壓力,卻不能與任何人說。她不能說自己不想交男朋友,不能說不想跟顏南北在一起,不能說,她什麽也不能說。現在,顏南北就是她的一個殼,罩住自己給父母看,罩住自己給韓孟語看,還有罩住自己給自己看。

淩晨時分,曾雨輕輕摁亮了手機,上了微信,看到微信群裏安靜萬分,平時歡騰的那些人此刻應該都在沉睡中,曾雨敲出一個表情上去,然後就盯著萬籟俱寂的微信群持續沉默著。

“你怎麽了?”突然群裏有人應她。

曾雨看看時間,已經是淩晨兩點了,這個時候,還有和她一樣無法入眠的人,她突然就有了傾訴的欲望。

“我做噩夢了,睡不著。”手機亮出來的光,照亮了曾雨的臉龐,聊天窗口的對話跳得緩慢,兩個人在聊天群這個公眾之地進行著類似心靈探討的交流。

“我有壓力時才會做噩夢,考試時、工作忙碌時、與父母吵架時,會做噩夢,但是這次做的噩夢讓我覺得太痛苦了,像是陷進了泥沼,周圍軟乎乎的,沒有著力點。”

“那你就伸手求救吧!”

“我不能讓人發現我在泥沼裏,他們會對我失望。”

“誰讓你陷進泥沼的呢?”

“我自己不小心掉進去的,又不小心讓自己越沉越深,有一隻手本來想拉我,可是我拒絕了,我常常懊悔又難過,但是我不得不拒絕那隻想拉我的手,因為我知道,那隻手將我拉進的可能是另一個更加稠膩的沼澤。”

“可是你仍然有著美好的期盼,你期盼那個結果不是另一個沼澤,否則你不會難過和懊悔。事實上,反正最壞的結果同樣是泥沼,何不置之死地而後生呢?”

曾雨覺得他說得對,她確實很多時候都在偷偷地冀盼著,卻又不敢不顧一切,她覺得可怕的不是掉進更深的泥沼裏,而是怕那種有了希望又絕望的感覺,所以很多時候她寧願不去努力。

“你為什麽叫君問?我以前沒有見過你。”

“君問歸期未有期,我在等人。”

“我知道這首詩,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詩人在思念他的妻子,你等待的是你的妻子嗎?奇怪,你是男的嗎?”曾雨很奇怪,這個群裏竟然混進了一個異性。以前,群裏為了可以讓群友聊得肆無忌憚,是拒絕加入任何一名男性的。

“(微笑)嗯,我在等她。”

“真好,你妻子有你這樣心心念念地等她,很幸福。”

“她覺得我不夠好,我還達不到她的要求。”

“雖然我今天才認識你,不過我覺得你的妻子未必就嫌棄你,我覺得你是一個睿智的人,你的妻子肯定也會發現的。”

“(微笑)謝謝。”

曾雨覺得真好,和一個陌生人很安靜地聊天,各有各的小煩惱,又互相安慰鼓勵,那些喧囂不安的情緒,在一來一往的聊天中漸漸平複,她的心態越平和。終於,她察覺到自己平靜了、安逸了,跟君問說了拜拜,放下了手機,便沉沉睡去,一夜無夢。

隔天,曾雨再登微信群時,群裏一如往常的活躍,看到她也是嬉笑親昵地叫著,沒有人提起那個新進人員。昨天晚上她與君問的聊天,似乎沒有人看到,無人論及。她恍惚覺得前一天的深夜交談,像是南柯一夢。

之後好幾日,君問都沒有再說過話,曾雨漸漸便忘卻了,畢竟隻是一麵之緣,隻是偶爾想起他和他的妻子來,總是希望他能如願以償。

有一件事讓曾雨真正謝天謝地了。周末,一場瓢潑大雨將整個城市澆了個透心涼,除了降溫給曾雨的身體帶來了愉悅感外,無法遊玩更是讓曾雨打心底覺得快樂。曾雨好心情地收拾著東西,一邊用肩膀夾著電話聽著顏南北十分懊喪地跟她抱怨天氣,一邊安慰他說以後還有機會一起出去玩。

曾媛不樂意地看著自己姐姐心情甚好地掛了電話,繼續往包裏塞衣物,不滿地說:“其實玩不玩是一碼事,重要的是我想幫你看看那個人啊,我們找一個地方吃點東西就可以了啊,沒有必要推掉約會,更過分的是你還打算走人。”

當然得走人啊!曾雨覺得她如果不走的話,肯定會被曾媛再磨著去約顏南北,她好不容易覺得老天幫了自己一個大忙,可不希望再往沼澤地裏鑽。所以,她幹脆打包逃跑比較省事。

一想到回去,一個星期前她帶著些逃避的心態早已**然無存,她天不怕地不怕,甚至期待著回去。即便自己還是會防不勝防地淪陷,可是她覺得,與其陷在顏南北那讓她彷徨失措的泥沼裏,她似乎更願意溺死在那個爬滿薔薇的深淵裏。

中午過後,她回到家中時渾身上下都被雨水打濕了。進屋關上門,她甚至在這樣的夏天裏感覺到冷,哆嗦了一下,家裏十分安靜,想是父母外出打麻將去了。她拎著自己的東西直接去了臥室,打算換身衣服。上了樓,她不自覺地瞥了眼韓孟語的房間,他的房間門閉著,不知道他在不在裏麵。

拿了幹淨的衣服,洗了澡出來,曾雨覺得一身輕鬆。曾雨擦拭著頭發,打算去書房裏拿本書回臥室裏看,將書房的門一打開,她就看到了坐在書桌前的人,繃直著背脊在奮筆疾書。

桌前的人似乎將整副心思都沉在了書寫的事情上,對於有人進來,他的頭都沒有偏一下。於是曾雨輕手輕腳地走向書架,踮著腳去抽自己想要的那本書。

“你回來了?”

聲音突然響起,曾雨被這聲音嚇得手一抖,剛抽出來的書就掉落下來,書角砸在她的腦袋上又掉地上去了。她撫著疼痛的額角,齜牙回頭看韓孟語,含糊地嗯了一聲。

躬身撿起掉落的書,站起身時,曾雨便看到韓孟語已離開書桌步至她麵前,他的掌心輕輕揉上她的額角時,她感覺到了一片溫暖。他有一雙溫厚的手,她斂下眼瞼,額上溫柔的撫觸讓她舒服得一時忘了應該要避開。

“外麵下那麽大的雨,你怎麽就回來了?”揉完額角後,他主動拿起搭在她肩上的毛巾,替她揉著還在滴水的頭發。

“哦,本來今天我說帶小湯圓跟小寶去遊樂場玩的,卻下大雨了,就索性回來看書了。”從城北到城南,下雨路滑,坐公交車坐了一個小時,下了車走至家裏時,雨已經很小了,隻是曾雨覺得她已然被淋了徹底。

“下次遇上下大雨,你就打我電話,讓我去接你。”他說這話時,曾雨神思一恍,就想到了十四歲上初三的她,在某個下著瓢潑大雨的夜晚,晚自習散學後,在校門口看見拿著傘來接她的韓孟語。

他那時十九歲,身材瘦長,站在乳臭未幹、潑皮撒野的初中學生堆裏,顯得鶴立雞群。她出校門一眼就瞧見了他,他仔細地盯著每一位出校門的學生,在群湧而出的人堆裏,終於看見了她,他避開人群,艱難地朝她走來。

曾雨本來是打算冒雨衝回家中的,卻在他的叫喚聲中頓住了腳步,同行的女同學朝她笑得曖昧,她惱怒不已,愣是不管不顧地朝雨裏奔去,她聽到他在身後叫喚了兩聲,那時她巴不得他馬上消失。

從那之後,每每下雨忘了帶傘,總是曾媽媽或韓爸爸去接她,韓孟語再沒有去接過她。

她現在想,他那時定是十分生氣的,他好心去替她送傘,她卻踐踏了他的好意,所以後來他已經懂得不再做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而他現在對她這樣說,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還是他本身就不適合去計較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

“我大伯病了,爸媽他們去鄉裏看大伯了,本來不知道你會回來,所以沒通知你,我昨天才趕回來的,他們可能要過兩天才回。”

曾雨覺得他說的話哪裏不對勁兒,正琢磨著,突然覺得鼻子一癢,一個噴嚏避無可避地對著他打了出來。曾雨慌忙地一捂鼻子,也不知道有沒有將鼻涕噴到他身上去,扯過他手中的毛巾就捂著鼻子,窘迫地道:“我自己來吧,你忙吧。”說完,她落荒而逃。

到了臥室將門一關,她才想起他的話中哪裏不對勁兒了。他在她麵前,稱呼家長總是“爸爸和阿姨”,很久以前,久到曾雨也不記得是什麽時候,他曾一時語快說“爸媽”時,她像隻刺蝟一樣惡狠狠地斬斷他的話,道:“她是我媽媽,不是你媽媽。”

後來,他都不忘在任何時候,總是稱呼曾媽媽為“阿姨”。

曾雨越來越多地想起自己以前的蠻橫來,她曾那麽天不怕地不怕啊,她敢踢他,敢衝他吼,敢向他張牙舞爪,她以前在他麵前是多麽彪悍啊,可是從什麽時候起,她開始反省自己的所作所為,收起了她的爪牙,開始回避他的眼神,對他有所保留,對他欲言又止了呢?

曾雨頭發半幹地躺在**,拿來的書一頁未翻,她的視線不知道落在哪一點上,想著想著,便覺得有些暈暈沉沉的,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等到門板被大力拍響時,曾雨才驚醒過來,初以為是打雷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有人在拍門,於是急急匆匆地下床來,可是一站起來就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她這才發現渾身莫明其妙地疼痛著,動了動特別酸疼的背頸,不知道肌肉為什麽會像被火灼過一樣,嗓子眼更是幹得難受。

打開門,她看到韓孟語站在門外,看著外麵的燈光已亮起,一時間不知道已經是什麽時候了,正想出聲詢問,發現嗓子幹澀得幾乎發不出聲音來。

還未等她詢問,韓孟語的手就捂上了她的額頭,上麵一片滾燙。她不明白韓孟語的手為何會那般冰涼,韓孟語的眉頭卻已鬱結成川。他二話不說拉著她就往樓梯走去,下至樓梯轉角時,她聞到了一屋子的菜香,猜想已是晚飯時間,本應胃口大開的時分,此刻卻覺得全然沒有食欲,於是啞著聲音問:“是要吃晚飯了嗎?我不是很想吃,我還想再睡一會兒。”

韓孟語一直拉著她,她覺得應該掙開,卻一點力氣也沒有,心裏有股小火,燒得她煩亂不已。她便隨他拉著,一步一步像踩在雲裏,每一步都累得全身酸疼。

韓孟語將她安放在沙發上後,又去忙活了,她坐不住,往沙發上一歪,趴在那兒上麵,又想睡。

感覺到身上覆了什麽布料,曾雨才睜開了眼,看到韓孟語給她披了一件他的外套,又將她扶了起來,半抱半擁著她往外走。

曾雨有些迷糊,不知道這是要去哪兒,一切都有些不真實,門啊、地板啊、鞋架啊,甚至幫她換鞋子的韓孟語啊,都不真實。門一開,外麵的空氣夾著些水汽撲麵而來,曾雨又是一哆嗦,覺得冷得有些瑟瑟發抖,於是將身上的衣服裹得更緊些,鼻間淡淡的味道,讓她想起了久遠前的某天,她坐在他的單車後麵,偶然間嗅到的那種味道,這麽多年來,一直沒變,一種像極了書卷油墨卻又醇和舒服、清新淡雅的味道,她沒有從其他人身上聞過這種味道,似乎隻有他才有。

“走,我們去醫院。”身旁的人輕哄著,曾雨聞言,側頭看近在咫尺的韓孟語,他正低頭注意著腳下的路況,他們之間的距離近得讓她可以看到他發鬢處淺淺的發根。曾雨又低下頭去,看他捉住她的那隻手,扣在他黑色外套上,顯得特別白,胳膊傳來的感覺,讓人覺得那隻手十分有力,即便她暈倒,他也不會讓她滑到地上去。

醫院的人很多,醫生給曾雨量了體溫,問了些情況,就給曾雨打試驗針,那一針下去,一直混混沌沌的曾雨清醒了不少,真疼啊!她多久沒打這種針了?

沒有可供躺著休息的病床,曾雨就在注射室的椅子上蔫蔫地坐著。注射室裏有好幾個哭鬧不止的孩子,讓曾雨覺得心裏更加煩躁不安。韓孟語交完費用,看到她一副混沌無力的模樣,眉頭就未鬆過。他在她身旁坐下不久,醫生就過來查看手腕,讓護士給她進行靜脈注射。

曾雨感覺隨著冰涼的藥水進入身體,整條胳膊一點一點像被凍住了一樣,有點疼痛,加之身體不適,一想到還要在這裏一直坐著吊完水,就煩躁難受得想要哭了。

然後,她感覺到肩上一沉,看到韓孟語的手攏住了她的肩,對她輕聲道:“你靠著我躺一會兒吧。”

曾雨沒作聲,也沒動,她還在猶豫,他卻施力將她的頭輕按到他的肩上。曾雨想,幸好是肩上,總歸不是太過分,靠著便靠著吧,有個肩膀靠靠,至少她沒有那麽難受了。

曾雨覺得她睡得極不安穩,耳邊總有人走來走去的聲音,還有小孩的哭聲,吵得她的神經敏感脆弱極了。後來她換了好幾個睡姿,覺得舒服了,才恍惚睡去。她中間有一段時間睡得還好,後來又被什麽聲音吵醒了,似乎還聽到韓孟語在跟誰說話,說在醫院什麽什麽的。

曾雨再次醒來時,覺得自己似乎被焐出了一身汗,有小護士在給她換藥水,她驚覺自己不知道怎的竟滑到韓孟語懷裏去了,身上被他的衣服蓋得好好的,他僵著身子一動不動。她撐著手想要坐起來,他急急擁住,道:“那隻手不能用力,會跑針,就這樣躺著,我們隻剩這一小瓶了,堅持一會兒,吊完就可以回家了。”

她突然覺得很安心,先前難受的感覺似乎緩解了不少,於是便依言繼續躺著,可是這一醒來,便又不想再睡了。她抬眼看韓孟語,他正低頭看她,兩人眼光一相觸,她便慌亂地把眼閉上,可是隱隱覺得他肯定還在看自己,想睜眼,又怕被他逮個現行,於是眼皮就那樣抖啊抖,直到她聽到他發自胸腔的笑,她才又睜開了眼睛,一睜眼,便瞧見他果然含笑盯著她看。

“我還是坐起來吧。”曾雨不安地動了動。

他也不說什麽,小心地避開她紮著針的手,輕輕地扶著她坐正了,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額頭,眉頭不再鬱結。

韓孟語看了一眼吊瓶的藥水,揉了揉曾雨的頭頂,像哄小孩一樣道:“不多了,我們吊完它,這樣明天來打一次針就行了。”

“明天還要打針啊?我覺得我真的好了……”隻是她的聲音還有些有氣無力,想想自己沒有吃晚飯,定是餓的。

“哥,你餓了吧?”他也沒有吃飯。

她叫他哥,是一時感慨,覺得他對自己很好,她覺得對他說“謝謝”是一件很生分很別扭的事情,所以叫他哥,其實是想討好他,又或許,是在給他或自己一個暗示,盡管她沒長大時,曾對他吼過,說他才不是她的哥哥。

“我不餓。”他的唇抿著,眼睛盯著藥管裏的藥水,一滴一滴滴落,一時間,兩人又無語了。

從醫院回來,已經是夜裏十二點了,韓孟語讓曾雨靠在沙發上看會兒電視,便去廚房裏熱飯菜了。

飯菜熱好時,曾雨聞到了一股讓她食指大動的香味,她關掉電視走到餐桌旁,桌上擺了一桌子的菜,卻隻熱了一兩個。韓孟語還在廚房忙活著,她麵對著一桌子的菜,垂涎不已。

那感冒來得急,去得也快,一旦曾雨覺得舒服了,便覺得應當已經痊愈了,看到什麽都想吃了,何況那一桌子的菜都是她愛吃的。

他因為她回家,下午為她做了一桌子她愛吃的菜啊,卻沒想到,白忙活了一下午。

“來,你吃這個,那些你現在不能吃。”正盯著那些菜出神,就見韓孟語係著圍裙,微彎著身子,小心翼翼地從廚房端來一碗素粥。廚房橘色的燈光灑在他的身後,氤盎出一片溫暖的氛圍,他將粥擺在曾雨麵前,又替她找好了勺子。

白粥的熱氣一衝,曾雨覺得她的眼眶就濕了,用勺子舀了兩勺粥吞下去,那熱度燙過喉嚨直達心裏,眼眶的那股濕意便泛濫起來,她隻得將頭低了下去,不讓他看見她的不自在。

她為什麽要抗拒呢?她為什麽不能接受呢?他足夠包容,也足夠細心,他還肯為她洗手做素粥。

她看到他因為被她睡麻了手臂,用左手去掏右邊褲袋裏的車鑰匙,在醫院那麽久,他一直身子僵著也沒讓她知道。

可能他為她做的,很多都沒有讓她看到知道,但是他一一為她做了。

第二天是周日,曾雨什麽也不用做,就在家休息,一切的家務活都由韓孟語包了。下午韓孟語開車帶她去醫院打了一針,她覺得自己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隻是有些小咳嗽而已,但是韓孟語還是要她周一再請上一天假,在家休息一天。

傍晚時分,曾雨百無聊賴地站在二樓臥室的窗前,剛好看到韓孟語拎著垃圾去丟,隔壁的鄰居問了他一些什麽,他彬彬有禮地回應著。曾雨看他將垃圾丟進了垃圾桶,往回走時,抬頭看了一眼,曾雨一閃,躲到窗簾後,又悄悄探一點點頭,看他已走至家門,消失在她的視線所及範圍內。

顏南北打電話來,問候了一聲,問她的身體是否好些了。

曾雨愣了好一會兒,不明白他為什麽會知道她生病了。他說前一天晚上打電話給她時,她在醫院裏,是韓大哥接的。

顏南北在電話裏道:“聽到你生病,我真著急,你得快點好起來,否則我會心疼的……”

曾雨覺得她被雷焦了,以他們的交往程度,他怎麽能說出這樣肉麻兮兮的話呢?他要是少說一些,她或許會喜歡他一些;他要是少做些,她或許會喜歡他一些。想到這兒,她突然想起了亦舒的一句話來:你若不愛他,他靜默是錯,哭鬧是錯,活著呼吸是錯,連死了都是錯。

沒錯,錯誤不在他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他即使不說不做,她仍然會嫌他,原因就在於,她根本不愛他。

曾雨一發覺,便覺得再也受不了與顏南北虛與委蛇了,她鼓起了勇氣,打斷了顏南北的話道:“南北,對不起,我覺得我們還是做朋友好了。”

對方似乎一下子語噎了,長久才喃喃問道:“小雨,你的意思是我們不適合嗎?”

曾雨聽著他小心翼翼的聲音,頓時覺得被巨大的罪惡感淹沒了,可是言已至此,她不想出言補救,隻得沉默半晌,最後,對方終於在她的沉默中掛了電話。

吃晚飯時,韓孟語看曾雨一直鬱鬱寡歡,又撫上她的額頭,她飛快地躲開了,吃了一半的飯也不吃了,匆匆丟了碗筷,又躲回了自己的臥室。

她不僅因為拒絕了顏南北而感覺到有罪惡感,甚至在看到韓孟語時,她將這罪惡感翻番了,她多壞啊,因為自己心裏的邪惡思想,她拒絕了顏南北,還那樣嫌惡人家,她多壞啊!

她在群裏跟眾姐妹這樣說時,群裏的人驚奇萬分,被她噎得半天沒人說話。

“你們真分手了?”有人問。

“嗯,省得誤人誤己。”

“那正好啊,摒除一切外在幹擾,你可以跟哥哥好好處處啊。”

“不好,我哥他有女朋友的,還是我的同事,更重要的是,他們是我牽線介紹的。”

此話一出,所有的人仿佛被雷劈了。曾雨又道:“我哥前不久還替他女朋友買裙子了,我既然先前拒絕了我哥,如果現在又去破壞他們,會很無恥。”

“自作孽,不可活啊!”往南續北感歎。

“那可不一定,哥哥肯定不是這樣想的。你想一下,你替你哥介紹女朋友後,他才跟你表白的。”小鳥樂觀地說。

可是他在她拒絕他之後,才去給王一祺買裙子的啊。

這個問題在晚上接近淩晨時分,突然有答案了。

曾雨的房門被敲響時,她還混在某論壇看一些亂七八糟的帖子,知道這個時候敲門的隻可能是韓孟語,她把那些網頁統統關掉後,才去開門。

他臉上的表情,是喜還是怒啊?

“一祺不是問題,我給她買裙子,是因為前一天她掉進了泥坑,那條裙子除了作為讓她不小心掉泥坑裏的賠禮外,也是我拒絕她的賠禮。”

曾雨倒吸一口氣,他這是什麽意思?他這大半夜的來這麽驚悚的一段,唱的是哪出?

曾雨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證實這不是自己因為生病而產生的幻覺。

“我當時沒有說明,是我生氣了,我氣你對我有太多的顧忌,可是我現在跟你說,你若是顧慮那個問題,現在它已經不是問題了,我已經跟一祺說清楚了。”

曾雨覺得她的血液在耳朵鼓膜處橫衝直撞,若是現在測試她的麵部溫度,她想定是達到了昨天發燒時的體溫。他目光灼灼,盛滿了期待,她卻愣在當場,不知道要如何回應。

“之前我的行為太過急躁了,所以會嚇到你,你躲得遠遠的也沒有關係,我不為自己的魯莽行事懊悔,我可以等你,等多久都可以,但是,前提是我得讓你知道我在等你。”

他的這些話,為什麽聽在她的耳中明明覺得如雷滾過,卻又感覺字字披荊帶棘?在震撼到了她的同時,可又確確實實地嚇到了她,像是充滿**的罌粟,一邊吸引著她,一邊紮著她。她覺得電視裏男女主人公的對白,旁觀時往往那麽唯美,一旦身臨其境,聽出來的情意顯然不如旁觀時來得心傾神往,她常常責怪女主角不知好歹,現下,自己是不是也不知好歹?

不行不行,她習慣他是那個溫文爾雅的韓孟語,她得冷靜,冷靜了才能好好地想想,她總是需要好好想想,才會權衡輕重,才會厘清始末。

“我要想想。”兩兩相望良久的結果,是曾雨如此嚅囁地回複。

“好。”韓孟語不多說話,轉身離開。

曾雨像遊魂似的回到室內,坐在**,開始努力地想他的話。其實在他的逼視下,她差一點就點頭了,最終她能忍著沒點頭,就是因為覺得有個地方不對勁兒。

然後,她想通了。

她劈裏啪啦地摁著手機虛擬鍵盤,將本來和樂融融的微信群炸了個七零八落。

淅淅瀝瀝:你們誰加我哥了?出賣我了?

淅淅瀝瀝:你們誰加我哥了?出賣我了?

淅淅瀝瀝:你們誰加我哥了?出賣我了?

……

在一頓狂轟濫炸的同時,她一個一個地查閱群友欄,試圖查出一些蛛絲馬跡,最後目光停在了“君問”的頭像上,點擊頭像,原本“君問”的名字突然更新成了“子於皿上”,這個昵稱,她好像在哪裏見過。

電光石火間,她想起來了,他是之前加過她,卻被她拉到黑名單的人,子於皿上,子於皿上,不就是孟盂嗎?

之後,很多她以前忽略掉的問題都統統想了起來,往南續北的倒戈、她在群裏說過的一些話、她那些擔心猶疑、她偶爾的口無遮攔、她們別有心機地艾特、她跟他深夜的交談……

天哪,她不想活了。

她在跟她們聊天時,他看著;

她在跟他聊天時,可能她們在看著……

所有的人聯合起來將她設計了。

她跑到群裏,又泄憤似的發了一大通話,微信對話框又出現了滿屏的刷屏式發言。

淅淅瀝瀝:我恨你們,我恨你們!

淅淅瀝瀝:我恨你們,我恨你們!

淅淅瀝瀝:我恨你們,我恨你們!

淅淅瀝瀝:我恨你們,我恨你們!

……

然後曾雨點了群設置,刪除並退出。

做完這些,她把自己往**一扔,蒙住頭號叫不已,太丟臉了,丟臉到她再也不要跟群裏的任何一個人聯絡,包括韓孟語,特別是韓孟語,這個罪魁禍首。

於是,對韓孟語原本已經培養出來的那一點兒好感,在這次露餡事故中,又被曾雨完全摒棄掉,現在別說給他一個結果,她連看他的眼神都是怨中帶恨。

韓孟語顯然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周一早上韓孟語十分討好地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曾雨卻極不賞臉不願意吃,拎了包包就準備餓著肚子去上班,走到玄關處被韓孟語拉住了。

“你病才好呢,別不吃早餐,還要吃藥呢。”

曾雨就想折騰折騰他,他讓她懊悔了一個晚上,每每憶及她在群裏的一言一行,她都死去活來的。她知道他現在想要什麽,她覺得自己正好可以利用他對她的期待,趁機折磨折磨他,他想要怎樣,她偏偏要逆其道而行。

“‘君問’同誌,你自己一個人吃去吧。”她氣鼓鼓地衝他道,聞言,他撲哧一笑,笑得眼彎牙白,曾雨突然想起了那晚她問他是不是在等他的妻子的話,麵上騰地火燒一樣紅了起來。她急急掙脫了他拉自己的手,慌不擇路地撞上了門板也無暇顧及,撫摸疼痛處,拉開門便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在單位見到一祺時,曾雨才覺得不對勁兒,如果韓孟語是送裙子時說的分手,為什麽王一祺為什麽會在之後還穿那條裙子呢?

實在是匪夷所思,也不知道韓孟語是怎樣跟一祺說的,曾雨就怕他說話太直接,傷害了人家,可是她又不好意思去問一祺,甚至她覺得見到一祺都會尷尬,雖然一祺沒對她表現出什麽,可是她就是覺得一祺不待見自己了。

上午快十點時,辦公室有人喊曾雨,曾雨從一推報表中抬起頭來,茫然四顧,小伍大聲吆喝道:“小雨,小雨,你哥找你。”

她哥?

韓孟語從沒有來過曾雨的單位,曾雨不覺得他會來找她,她一度以為他是來找一祺的。可是小伍現在喊的是她,即便她現在跟韓孟語慪著氣,卻總不能讓同事們看笑話吧。

曾雨出了辦公室,韓孟語就在走廊上等她,她走近他,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也不以為意。

“上午耽擱了一會兒,這是灌湯餃子,你小心些吃,還有這個是藥,飯後服用,別空腹吃啊,會傷胃。”他絮絮叨叨得像個小老頭。

“庭裏還有事,我得馬上走了,你別因為賭氣就不吃早飯啊,不然就得去打針了,我先走了。”

“咦?這就走了?”曾雨拿著這些東西,愣頭愣腦地看他。

韓孟語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頂,轉身離開。

“一祺……”在裏麵呢……他不是找她的?光是來送早餐的?曾雨想起了一祺引頸張望的模樣,這叫人家情何以堪啊?

她找了一個沒人的地方,三兩下將水餃全塞嘴裏了,擦好了嘴才回到辦公室。一進辦公室,她就與一祺的目光對上了,她撓撓頭,衝一祺笑笑,一祺沒什麽表情地低下頭去。她似是看到了一祺沉下眼瞼前的眸光中,盛滿了失望。

於是,王一祺,便成了曾雨的一個外憂。

內患相隨而至,曾媽媽和韓爸爸風風火火地趕了回來。曾雨回到家見到他們時,還奇怪地問他們不是還要待上幾天才回嗎,怎麽突然就回來了?

曾媽媽一聽,氣不打一處來,叨叨就念上了:“你說好好的一個人,你咋能說不要就不要呢?南北哪裏不好了?他媽媽還跟我說過,如果你嫁到他們家,就給你們買房子,什麽都是他們家包辦了,人家多看得起你啊,你咋能一聲不吭就給推了呢?甚至還不跟你媽我說一聲,你知道怎樣做人嗎?”

曾雨聽得很鬱悶,坐在沙發上任老媽發泄怒火,一聲不吭。

“女孩子不能太挑,你上哪兒去找與你這麽登對的人才與家庭啊?太好的人家,咱們家也高攀不上,長得太好的人,就算現在看上你,日後也難免受不了其他的**,說不要你就不要你,你沒見你媽我吃過的虧啊,你還想走我的老路嗎?人家南北一點都沒做錯,你給我說說,你為什麽就看不上人家呢?”

說這話時,韓孟語正好回來,在玄關處換鞋的他疑惑地看著坐在客廳中火藥味很濃的兩母女,不明所以地靜靜聽著。他聽了一會兒,便明白是怎麽回事了,眼光便時不時飄向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的曾雨。

“介紹的阿姨跟我說的時候,我還一頭霧水,明明先前還聽媛媛說你們要一起去玩,我還以為你們相處得很好,突然間你就把人給推了。你說,你這是中了哪門子的邪?你讓我怎麽答複人家啊?”

直到曾媽媽的手戳上了曾雨的腦袋,曾雨才受不了地憤然站起來,在媽媽高一聲淺一聲的責怪中,扭身上樓,不再待在客廳裏任媽媽發泄,任韓孟語參觀。

曾雨將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再出去,誰敲門也不開,她能聽到媽媽還在外麵念叨,韓爸爸一個勁兒地勸諫,她打開電腦上網追劇,不想理會,偏偏媽媽的任何一句話,她都聽了進去。

媽媽說得難聽的時候,曾雨突然委屈得就想哭了。她不明白媽媽為什麽這麽希望把她嫁了。現在是她嫁人,她不喜歡顏南北,難道就因為對方的條件與自己匹配,她就一定要嫁嗎?

晚上吃晚飯時,韓爸爸來叫曾雨出去吃飯,曾雨也不開門,接著便聽見曾媽媽又惱火了,嚷道:“她不吃就不吃,少吃一頓,餓不死她。”

曾雨一聽,忍不住就哭起來了,坐在椅子上抽抽搭搭的,越想越覺得委屈,自己生病了,媽媽都不知道,一回來就罵她,逼她嫁人,她又不是嫁不出去了,為什麽要這樣逼她呢?

電話響起時,曾雨正哭得歡,鈴聲響了三遍,她才忍住抽噎去接,電話通了後,一聽是韓孟語的聲音,她又抽噎上了。

電話裏傳來一聲歎息,道:“你先開開門。”

“不……開。”她就是要強到底。

“我去跟阿姨解釋吧,說是我讓你推掉的,讓她責備我就好了。”他如此說。

曾雨飛快地抹了把哭得一塌糊塗的臉,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去開門,韓孟語一隻手舉著電話,一隻手端著碗飯,立在她的房間門口。

她開了門,他閃身跟了進去,她擦拭著臉,甕聲甕氣地說:“你不準亂說話。”

他將碗放在桌上,抽了麵巾紙給她,安慰道:“阿姨是生氣,怪你沒有早些告訴她,讓她從別人那裏知道了這件事,過一會兒就會消氣的。”

“她才不是,她一點也不為我著想,就想著把我嫁了,她就省事了,才不管我是嫁給什麽樣的人。”

“行行行,你怎樣想都行,先洗把臉,把飯吃了,吃了飯好吃藥。”

曾雨腦袋一偏,強道:“我不吃。”

忽見韓孟語嘴角含笑,曾雨又憤憤地道:“你就看戲吧,你就得意吧,我就不吃。”

“我沒有看戲,我隻是覺得這樣很好。”他止不住地將笑容擴大。

很好?不吃飯很好?衝他發脾氣很好?曾雨覺得她的腦子又成了一團糨糊了。

“什麽好?”曾雨抽抽鼻子,抱怨地盯著他。

“你在我麵前這個樣子,很好。”他說這話時,難得地眼神突然開始躲閃。曾雨低著頭想了一會兒,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然後再看向他時,似是看見了他麵上有抹紅暈,明白他居然在不好意思。

天哪,韓法官害羞啊!

這有什麽好害羞的?

呃,他不會以為剛剛她在他麵前撒嬌吧?

曾雨馬上收住差點破涕的笑來,臉騰地紅了。她剛剛那是在撒嬌?

曾雨慌忙端了飯,扒了幾口,一邊胡亂地說:“你出去吧,我先吃飯。”

韓孟語頓了一下,才離開了她的房間,到了門口又轉過頭說:“你別忘了吃藥。”

韓家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都有些低氣壓,曾雨跟自己媽媽慪氣,兩人誰也不搭理誰,韓爸爸盡量哄兩人開心,可是氣氛一直僵持著,而這一切都沒有影響到韓孟語,他常常在曾雨不經意望向他時,笑得輕快。

曾媛從曾媽媽那裏得知曾雨這麽快就與顏南北分手了,馬上打了電話給曾雨,追問原因。

“他很好啊,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麽,就是不喜歡他啊,他說的話都對,可是我就是一會兒覺得這句話說得不恰當,一會兒覺得那句話沒有顧及距離感,跟他在一起時,我希望他坐那個離我最遠的位置,他要是不小心碰到我,我會覺得他是故意的,覺得他那個人很壞心眼,很不喜歡。”曾雨如此跟妹妹說了一大通。

“姐!”曾媛最後做總結性的陳詞,道,“如果你不是同性戀,那麽就是有了喜歡的人了。”

曾雨一噎,她對那些情情愛愛的道理不是很明白,可是顯然曾媛非常懂這一套,竟能一語中的。然而,曾媛接下來的提問讓她招架不住了,曾媛問:“你喜歡的人是誰?”

她怎麽能說自己喜歡的人是誰呢?

她寧願告訴曾媛自己是同性戀,也不能告訴曾媛自己喜歡的人是誰啊!

“我沒有喜歡誰。”曾雨飛快地回答。

“沒關係,沒關係,你不告訴我沒有關係,我會知道的。我正在收拾東西,明天去你那兒。”曾媛如是說。

從這句話起,曾雨就開始進入全副備戰狀態。傍晚時分,她偷偷跟在出去丟垃圾的韓孟語後麵,企圖找個機會對他叮囑一番。走到某個轉角處,他突然轉身,曾雨被他的轉身嚇得突然一頓,在腦海中斟酌良久的話被打得七零八落。

“你有話要跟我說?”他出門不久就發現她鬼鬼祟祟地跟著他了,轉過身看到她傻乎乎的模樣,他止不住就笑了起來,心情飛揚,眉梢眼角愈顯英氣,他期待著她會跟自己說些什麽。

曾雨重新組織了一下說辭,才道:“明天我妹妹要來家裏住上一段時間,你……”她撓撓頭,又道,“你不能讓我妹妹發現了。”

他緩緩地收起笑來,眼眸中的亮光轉為深沉,質問道:“你這是變相地告訴我,我們之間現在確立了一種隱秘、不可告人的情侶關係嗎?”

“反正你不能讓我妹妹知道,也不準讓任何人知道。我們之間到底是什麽關係,等我妹妹離開後,我再明確地答複你。”曾雨惡狠狠地警告後,不去理會韓孟語繃得僵硬的麵孔,頭也不回地跑了回去。

曾媛來了,一方麵是做調解工作的,另一方麵,她跟曾媽媽沆瀣一氣,來查曾雨的底。曾媽媽還在生曾雨的氣,曾媛一來,就明顯對曾媛好得不得了,把厚此薄彼的姿態擺得十分明顯。

曾雨對自己媽媽的性格十分了解,顧不上去計較她的心思,反而時不時注意著韓孟語的一舉一動,衡量他的行為是否超過了一般兄妹的標準,一有風吹草動,就馬上進行斬殺撲滅,她甚至在心裏抱怨韓孟語看她的次數多了,晚餐時坐的位置離她近了,甚至……

他在餐桌下,脫了拖鞋,一隻腳踩上了她的腳背……

當時,媽媽跟曾媛正談得熱絡,韓爸爸也熱情地替曾媛布菜,他們都沒有注意到曾雨被憋紅了的臉。曾雨一動也不敢動,差點將頭埋進碗裏了,趁其他人不注意,曾雨扭頭去瞪韓孟語,那家夥慢條斯理地進食著,任誰也看不出他居然……居然如此惡劣!

除了韓孟語,其他人都知道曾雨在跟媽媽冷戰,所以對她一言不發的態度不覺得怪異,隻有曾雨擔心死了,她企圖抽出腳來,他卻壓得死死的,她不敢有大幅度的動作,生怕被其他人發現了,幾次暗暗使勁兒未得逞後,隻好忍受了下來。

曾媛說了句什麽,然後扭頭問曾雨,道:“是吧,姐?”

曾雨慌亂地猛點頭:“嗯嗯嗯。”

然後就聽曾媛對曾媽媽說:“你看吧,姐早就知道自己錯了,隻是不好意思跟你道歉而已,你還生什麽氣?”

曾雨一愣,剛剛曾媛說什麽了?怎麽突然變成了她在低頭認錯了?

腳背上的力量施加,踩得曾雨眉頭都擰了起來,她小心地轉過頭去看韓孟語,便瞧見了他淡淡的笑意。她不由得惡從心生,也學他脫掉拖鞋,一隻腳夾上韓孟語踩她的那隻腳,用腳狠狠地擰了一把。

曾媽媽雖然臉色未霽,卻未再多說什麽,瞟了一眼曾雨,把最後一隻雞腿夾到曾雨碗裏,仍舊冷著臉道:“你生了病也不知道多吃點。”

曾雨看著碗裏的雞腿,突然眼眶一澀,差點就要落下淚來,於是低下頭來,又猛扒了幾口飯。她感覺到腳背上一鬆,然後被輕輕撫了幾下,壓她腳上的那隻腳終於移開了。

曾媛在韓家待了兩天,都沒有發現什麽貓膩來。曾雨上網,她看著,有信息進來,她偷瞄著,電話一響,她就繞在曾雨身邊想要探聽是男是女,最終她卻發現什麽貓膩也沒有。

“暗戀?”曾媽媽就不解了,這要是暗戀,那就難辦了,不知道對方是誰,無從了解,也沒辦法撮合,這姑娘家的青春一旦拖上,很快就變成老姑娘了。

曾媛接受了老娘繼續試探的任務,天天跟曾雨膩在一塊兒,貼身地毯式地搜尋著蛛絲馬跡。

對曾雨的“暗戀對象”還未查出個所以然來,曾媛在韓家就捅了一個大問題出來。

事情是這樣的,曾媛覺得曾雨的暗戀對象若不是在大學時期的同學,就應當是現在工作單位的同事,通過她的觀察,是大學同學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因為曾雨僅跟大學時期幾個要好的女同學有聯係,她們的聊天,她看到了,毫無破綻。所以,她堅信,那個神秘人物在曾雨的單位。

那天,她揣著小心機,死磨硬泡地跟著曾雨去了曾雨的單位,美其名曰觀察社會、體驗生活,可一進曾雨的單位,她那雙眼睛就盯著每一個年輕的異性不放。

小伍打趣地跟曾雨說:“你妹妹可比你強多了,對我們這些男士多上心啊!”

曾雨聞言頭就疼了,招呼自己妹妹過去,讓她安生地坐一邊看書看報,可她看了一會兒,就坐不住了,拉了小七跟萊寶她們就嘮上了,曾雨不用聽也知道,她肯定在打探誰是自己的“可疑對象”。

於是,爆料的引線被曾雨自己導了出來。

曾媛興衝衝地問姐姐,王一祺小姐是不是韓大哥的女朋友?她打算去跟人家熱乎熱乎。

曾雨生怕曾媛真的去跟王一祺說些冒失的話,現在韓孟語是王一祺的禁忌話題,自她桌上的那缸魚消失後,小七和萊寶也隻敢私底下議論,誰都不敢當麵向一祺詢問,生怕冒犯了一祺。所以,曾雨悄悄告訴了曾媛韓孟語跟王一祺分手的事。

於是,中午回家吃飯時,韓家又炸鍋了。

曾媽媽不像罵曾雨一樣去說韓孟語,卻是驚異莫名地追問韓孟語為什麽。

韓孟語一本正經地道:“一祺各方麵都很出色,家世背景都很好,條件十分優越,所以我不得不放棄她。”

“這……好還要放棄?”曾媽媽恨不得他能找到最好的那一個。

“嗯,一祺是家裏的獨生女,從小倍受寵愛,雖然性格方麵沒有問題,但是我要娶的最好是懂得並且願意做一些家務的女人,否則日後阿姨跟爸爸會過得很辛苦,我不希望那樣。”

曾雨看自己媽媽一臉感動的模樣,突然就對韓孟語佩服得五體投地了,自己為了那事,讓媽媽罵了一下午,還冷戰了那麽久,他三言兩語,就讓媽媽覺得他簡直就是貼心小棉襖,難道這就是她與他在智慧上的差距?

曾媛也覺得韓孟語是一個人才,當她私底下如此跟曾雨評價韓孟語時,曾雨的心突突多跳了幾拍。

曾雨胡亂地應道:“應該是挺高的吧!”

“這樣的男人,肯定會大男子主義,覺得自己太優秀了,少有女人能配上自己,就算有很好的女人跟他結婚,婚後也是他當家做主,要求老婆在家裏養老人、帶小孩,包攬一切家務,還要伺候他,嘖嘖,做他的老婆,肯定辛苦!”

曾雨歪著頭,思考著曾媛的這一番話。

會嗎?韓孟語會是那樣的一個人?她開始想象自己被他奴役的模樣來,於是一陣惡寒。

“姐啊,我覺得嫁人還是不要嫁韓孟語這樣的人,要是顏南北跟韓孟語擺在一塊兒讓我選,盡管我沒見過顏南北,盡管老娘說顏南北長得普通,可是我一定會選顏南北。”曾媛如此信誓旦旦。曾雨突然覺得背脊發緊,曾媛說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她發現了什麽?

曾媛向來特別精靈,保不準發現了什麽,當然也有可能是試探她的,她擔心極了。曾媛的一番話讓她如坐針氈,生怕自己答得讓曾媛起疑,又怕自己的表情過於誇張讓她看出貓膩,就附和著應道:“韓孟語和顏南北比較起來,當然是顏南北這類型的人適合做老公,韓孟語那樣的肯定有很多女人惦記,要輪也輪不到我們這樣的去挑他。”要是沒有韓孟語在那裏幹擾,她覺得自己指不定真的跟顏南北發展下去了,顏南北那樣的男人,看著比韓孟語要踏實得多啊。

“曾媛。”背後帶著冷意的叫喚讓曾雨不自覺地縮了一下脖子,他什麽時候站在她的身後的?她看曾媛掩著嘴偷笑不已,無聲地做個“死丫頭”的口型,悻悻地不敢回頭去望來人。

“曾叔叔來電話,說你們學校寄通知單來了。”

曾媛聞言臉就黑了,再不複剛剛的好心情,哭喪著臉道:“這個時候給我寄通知,不是掛科了吧?”

曾雨白了她一眼,道:“讓你不好好學,看到時候能不能畢業。”

“不行不行,我得收拾東西,姐,你別跟媽說啊,韓大哥也別跟我媽說啊,我得先逃了。”曾媛一邊說著,一邊收拾東西,準備落跑。她回去老爸頂多說上一兩句,要是被老媽知道了,她這個暑假就會被禁足了,她得在老媽知道前,先逃回家去。

曾雨揪著韓孟語問:“我妹妹真的來通知書了?”

韓孟語淡淡地瞄了眼曾雨扯著自己袖子的手,點點頭,道:“來通知書了,曾媛到這裏的第二天,曾叔叔就打電話來說她的通知書來了。”

隻是他覺得她待得夠久了,這個時候該回去了。

對於曾媛的離開,曾雨感覺鬆了一口氣,她也不想假惺惺地多加挽留,省得曾媛真留下了,自己繼續被監督。可是曾媛一離開,她又愁了,她跟某人說過,等她妹妹離開就給他答複,但是她還沒有想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