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 玉碎香消
岐樂郡主、同昌公主,這些身份高貴的女子,生長在世間最繁華錦繡的地方,就像一樹灼灼的花,開了落了,卻終究無法結出果實來。
第二天一早,他們過去時,公主府已是一片哀戚肅穆。
下人們正撤掉重重羅帳,懸掛起白色帳幔;韋保衡也已脫下錦繡華服,換上了白麻衣。公主所停的閣內,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冰塊,以保住容顏,可如今終究是夏天,恐怕無法長久停放。
韋保衡親自到大門迎接夔王,含淚對李舒白說道:“韓國夫人說,她早年備了一具金絲楠木的棺槨,願先讓公主成殮。如今府中人已經去取了,不然,這天氣,恐怕……”
黃梓瑕的目光落在靜靜躺在那裏的同昌公主身上。她已經換了一身絳紫色密織翬鳥的錦緞衣裳,發髻上勻壓著已經修複好的九鸞釵,妝容整齊,胭脂紅暈,絳唇酥潤,顯得那原本鋒利單薄的五官倒比往日更鮮活美麗些。
黃梓瑕低聲問:“屍身可有人驗過嗎?”
“沒有,聖上如此神傷,誰敢提此事?”韋保衡說著,望著同昌公主的屍身,眼淚終於還是掉了下來。
黃梓瑕問:“奴婢是否可查看一下?”
“公公是聖上親自指定查案的,必定要看的。”韋保衡點頭道。
黃梓瑕向他告罪,走到同昌公主身邊,李舒白與韋保衡一起避到外麵去。她將公主的衣襟解開,仔細查看胸前那個傷口。
已經被仔細清洗過的傷口,肌肉微微收縮,傷口顯得更加窄小。十分幹淨利落的一個血洞,對方一擊即中,直接刺傷心髒,公主在很短的時間內便死去。
他們趕到的時候,應該就是公主剛剛被刺中、凶手逃逸之時。然而在那之前,公主被劫持已經足有半炷香時間,那麽多人,她為什麽不大聲疾呼呢?那時她與凶手在幹什麽?
她又仔細查看了公主身上其他地方,確定再沒有其餘傷痕,才將她衣服重新穿戴整齊,步出房門。
韋保衡問:“怎麽樣?”
“沒有其他異常,確是被人刺中心髒而死,傷口是小血洞,與九鸞釵相符。”她說著,又轉而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會意,對韋保衡說道:“阿韋,我另有事情想要問你。”
韋保衡點頭,帶著他們往宿薇園而去。
就在經過知錦園時,黃梓瑕停了下來,問:“請問駙馬,可以讓我們進內去看一看嗎?”
韋保衡望著知錦園緊閉的大門,臉上浮過一抹驚詫與悲慟糅合的複雜神情,隨即搖頭道:“這院子,公主讓人封閉了,說是裏麵遊魂作祟,要十年後餘孽才清……”
“然而現在公主已經薨逝了,不是嗎?”黃梓瑕看著大門封條上同昌公主的印章,問。
“然而……這隻是個廢棄多日的園子,又有傳言,我看……”韋保衡看向李舒白,而李舒白卻說道:“裏麵芭蕉出牆,水聲潺湲,我想必定是動人景致,也想看一看。”
韋保衡也不再說什麽,讓身後人去找鑰匙。不一會兒就開了園門。
果然是適合夏日的園子,一開門便感覺到撲麵而來的陰涼。裏麵遍植芭蕉,流水蜿蜒地繞著園中小榭流過,淺淺的水中長滿睡蓮菖蒲。此時幽閉太久,岸邊青草勃發,水上全是浮萍,一片寂靜凝固的綠色。
“這麽好的園子,空著太可惜了。”李舒白說著,先走了進去。韋保衡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跟著他踏了進去。
李舒白走到水池邊,轉頭問韋保衡:“同昌為什麽要將這個園子封閉?”
“因為……前月有個人,在園中落水而死。”
“園中侍女嗎?”
“是……”他呆呆望著水麵,說道。
“宮裏的?”李舒白又問。
韋保衡見他始終在詢問這個話題,知道自己繞不開去,隻能說道:“不,是我從家中帶來的侍女,自小就在我身邊伺候。她名叫……豆蔻。”
“我聽其他人說,駙馬的豆蔻,畫得特別好。”
“是,豆蔻自小陪我長大,她之於我……如母如姊。”
李舒白看著風吹開池麵浮萍,露出下麵清淺的水。他沉吟著,問:“她一向在你身邊服侍,又怎麽忽然在這裏落水身亡呢?”
韋保衡咬住下唇,許久,才說:“府中人說,她是被園中鬼魂所迷,才走到這邊來……”
“你明知道,不是這樣的,”李舒白搖頭道,“公主已經薨逝,你想為死者避諱,我亦可以理解。但如今事已至此,聖上又讓楊崇古徹查此事,有個問題,我們不得不問,還望駙馬不要介意。”
韋保衡頓時臉色一變,說道:“可……可我至今還不知道豆蔻為什麽會死。”
“但你卻知道凶手是誰,不是嗎?”黃梓瑕問。
韋保衡被她一下子戳破心底的秘密,頓時倒退了一步,怔怔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韋駙馬,為了替豆蔻複仇,您自編自演了這一場戲,將大家的視線引到公主府來,目前看來,您成功了,”黃梓瑕看著他臉上震驚的神情,低歎了一口氣,說,“原本,我也想不到會是這樣,但是很湊巧,如今死了三個人,而這三個案件仿佛是‘天譴’,以先皇一幅畫作為依憑展開,三幅塗鴉,三個死者,仿佛是十年前已經注定的局麵。”
“天譴……”韋保衡喃喃地念著。
“對,三個案件,目前都讓人找不到殺人的手法,最好的解釋,便是借助先皇遺筆,說那是天譴或是詛咒。而那幅畫之中,並沒有駙馬您墜馬這件事存在。所以,雖然是您這個案件讓同昌公主心虛害怕,讓聖上命我們關注公主府,調查與公主府有關的案件,但我經過查找與比對之後,覺得您的案件,應當是與其他案件分離的,並無任何關聯。”
韋保衡默然看著她,沒有辯解,也沒有承認。
“第一,您這樁案件並未出現在那幅畫上,說明那個凶手一開始就沒有將您考慮在內。第二,從馬上墜落,雖然危險,但受傷的概率更大,而您隻受了輕傷,與凶手那種極其穩準狠的手法截然不同,明顯不是同一個人下的手。至於第三……”
黃梓瑕凝視著他,輕聲歎了口氣,說:“您與呂滴翠的悲劇沒有直接關係,從這一點上來說,您是無辜的,不應該被波及。”
韋保衡抿唇看著她,許久才問:“你為什麽認為,那場擊鞠的意外是我自編自演的?”
“從表麵上來看,那場擊鞠發生意外,很難有人為的因素。畢竟,您的馬是自己隨便牽的,就算出了意外,也應該隻是巧合,或者是有人無差別地進行破壞,您碰到隻是因為運氣不好而已——然而有一個人,卻可以讓您無論選擇哪匹馬,都能出一點不大不小的意外,而且您還可以隨時控製,及早防備,不是嗎?”黃梓瑕凝視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而那個人,就是您自己。”
韋保衡垂眼避開她的目光,轉頭看向水麵上零星開放的睡蓮,問:“證據呢?”
“證據便是那個馬掌。那上麵的鋼釘是剛剛被撬掉的,如果是在比賽之前動的手腳,釘子劃過的地方必定已經生鏽或者蒙塵,但那場擊鞠賽中,駙馬的馬在跑動時別人自然無法下手,而唯一有機會的那一段休息時間,因為夔王那匹滌惡,所有的馬都龜縮在一邊,連添水草料的人都無法靠近,以致使您無法渾水摸魚,反倒將其他人的嫌疑都洗清了。”
韋保衡十分難看地**嘴角,勉強一笑,反問:“你這麽說,難道是看到我對自己的馬蹄做過什麽了?”
“並不需要刻意動手。因為當時駙馬手中,還拿著馬球杆。駙馬對球杆操縱自如,控馬極佳,京中無人不知,所以,隻需要在馬揚蹄起步、全場內外熱烈呼喊的那一瞬,趁著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顆球上,歡呼的聲音壓住了一切,您趁著自己的馬人立長嘶之時,以馬球杆斜擊揚起的右前蹄,馬掌前頭自然便會被擊打而掀起,上麵的鐵釘鬆脫,馬掌立即掀起,等它一奔跑,便會絆倒折腿,造成別人對您下手的假象。”
韋保衡依然盯著水麵那些無精打采的睡蓮,聲音虛浮而恍惚:“楊公公,你說,我故意在球場上讓自己受傷,是為了什麽?”
“因為豆蔻,不是嗎?”黃梓瑕站在他的身後,聲音平靜一如方才,“我在廚娘菖蒲那裏,聽說了豆蔻的事情之後,注意到一件事——一個住在駙馬您居住的宿薇園的侍女,卻死在離宿薇園頗遠的知錦園,而且死後,府中其他人都沒有反應,卻是一直居住在另一頭棲雲閣的公主,說這邊有人半夜啼哭,命人封了知錦園——”
她的目光,與韋保衡一起投向清淺的水中,低聲說:“而且,這園子的水池子,這麽淺,淺得連荷花都種不下,隻能栽種著睡蓮,一個人要淹死在這裏,恐怕也很難吧。”
“所以,大家都說是被鬼魂所迷,拖下去的,”韋保衡終於開了口,語氣中掩不去的疲倦與悲苦,“我知道不是這樣的。可是我沒有辦法,我……是一個連自己喜歡的人都保護不了的廢物……”
黃梓瑕垂下眼,默然無聲,再不說話。
“我從小就胸無大誌,直到長大了也沒有什麽才華,除了打馬球之外,也沒有任何長處。豆蔻比我大十歲,常勸我說,好歹字寫得還行,在這方麵練一練也好。於是我發奮了三個月,隻寫她的名字,那兩個字,確實練得不錯……”他說著,臉上露出模糊的笑意,他的目光盯著空中虛無的一點,仿佛看著那時年少無知的自己一般,珍惜惋歎,“我八歲的時候,我爹曾說將豆蔻許人,我在地上打滾哭泣,絕食了三天,我爹娘終於屈服了。我就這樣霸占了豆蔻二十多個年華,現在想來,要是那時豆蔻嫁人了,她這輩子一定……比在我身邊好多了……”
李舒白皺眉打斷他的話,說道:“然則你娶了同昌公主,又多誤了一個人。”
“我有什麽辦法?我隻不過打了一場馬球,見場邊一個女子一直看著我,便揮著球杆衝她笑了一下,誰知道過了幾日宮中傳來旨意,說聖上要將同昌公主下嫁於我——那時候我甚至連翰林院都進不去,可才過了短短一年,我如今已經是光祿大夫!”韋保衡急切地反問,仿佛替自己辯解,“夔王爺,或許您一出生就擁有這些,根本不在乎,可對一個普通男人來說,娶一個妻子,擁有錦繡前途,甚至一兩年就能登上高位,您能想象這樣的事情有誰會拒絕嗎?”
“可你要的太多了,韋駙馬,”李舒白緩緩搖頭,說,“你將豆蔻帶到公主府來,置公主於何地?而你明知公主和別人分享丈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卻還要讓豆蔻涉險,又置豆蔻於何地?”
“是……我爹娘也這樣說。但我……我真的舍不下她。公主發現豆蔻時,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她,請她容忍豆蔻,她答應了我,但一轉頭豆蔻就死在了這裏……在這麽淺的池子裏,她就算失足落水,又怎麽會死?唯一的可能,是被人將頭按在池子中的淤泥裏活活窒息而死的……”
他說到這裏,怔怔地看著水池邊的離離青草,喉口哽住,呼吸沉重,再也說不下去。
黃梓瑕隻覺得自己心緒複雜,也不知該同情他對豆蔻的情意,還是厭棄他對同昌公主的卑怯。
耳邊聽得李舒白的聲音,一向平靜的聲音也帶上冰冷的意味:“韋駙馬,你明知道公主有先天隱疾,在魏喜敏慘死、她夢見潘淑妃討要九鸞釵之時已經發作,卻還要雪上加霜,在她身邊再度製造危機重重的假象。本王倒是懷疑,所謂豆蔻魂魄不安、半夜知錦園鬼泣之事,就是你裝神弄鬼,企圖擊潰公主,為豆蔻複仇吧?”
“我隻是想嚇嚇她,並沒有想殺她……我真的隻是要嚇嚇她而已……”韋保衡茫然搖頭,“隻要我是同昌公主駙馬,我就有無比廣闊的前途,公主死了,對我有什麽好處?你們說,對我有什麽好處?”
“駙馬所做的一切,不僅僅是為了嚇公主吧,”黃梓瑕忍不住說道,“您在馬球場上做一番手腳,讓本就寢食難安的公主請聖上派人入府調查,而在我們調查此事時,您又故意將一切矛頭與線索指向豆蔻的死,您是想借題發揮吧?”
韋保衡聽著她毫不留情的話,望著知錦園內深深淺淺的綠色,許久,終於深吸一口氣,說:“公主……她是聖上的掌上明珠,天之驕女,個性自然剛烈。她剛發現我與豆蔻的關係時,曾經十分氣惱,但我苦苦哀求,她見豆蔻年紀已大,又知道是一直照顧我長大的,才悻悻放過了。後來,在豆蔻死後,我曾看過府中賬目,發現她正派人給豆蔻找外麵的小宅,隻待那邊布置好,便要將豆蔻送過去。”韋保衡說到此時,終於怔怔地流下淚來,低聲說,“公主……實則不是壞人,她性子雖不好,但她已經著手準備將豆蔻送出府,又何必在這裏弄死她呢?”
李舒白與黃梓瑕默然對望,李舒白問:“所以,殺死豆蔻的人,不是公主?”
“我想不是她……但卻是一個能夠讓公主將此事承攬上身的人。”
他沒有再說什麽,但李舒白與黃梓瑕都在一瞬間知曉了他指的人是誰。
知錦園內一片寂靜,水風徐來,芭蕉菖蒲綠意襲人。
韋保衡的目光緩緩落在黃梓瑕的身上,說:“楊公公,你奉命到府中調查,不知是否已經發現了,這個精美華麗舉世無雙的公主府,原來還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可怕的秘密?”
黃梓瑕微皺眉頭,將自己多日來在公主府的見聞在腦中迅速閃了一遍。
“我原本拚卻自己受傷,隻想鬧大這件事情,讓官府介入調查,讓我能知道豆蔻為什麽死,能將那個即將登上大明宮最頂端的人扯下來……但是我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公主……也會離我而去。”
黃梓瑕忍不住問:“你知道滴翠與豆蔻的關係嗎?”
“原本不知道,在聽說公主看見她就不舒服之後,我去平息那件事時,見過她一麵。後來才知道,原來她是豆蔻的外甥女。其實她們隻是眉眼略有幾分相似,可一看見她卻總讓我想起豆蔻。”韋保衡垂下眼,艱澀地說道,“我也知道她想殺孫癩子,所以曾經私底下跟著她,想在必要時幫她一把……隻是沒想到會被你們發現。其實我也想過,如果可以的話,我可以幫她殺了孫癩子,就當是因為她是豆蔻的外甥女,就當是為了……她長得有三分像豆蔻……”
黃梓瑕在心裏微微歎了口氣,便不再說話。
韋保衡茫然向李舒白行禮,說道:“如今,公主與豆蔻都死了,好像連真相也不重要了……若夔王與楊公公有疑問,盡管在府中查看吧。現在,我得去替公主守靈了;否則,聖上若知道我沒有盡心盡力,定會龍顏大怒。”
李舒白點了一下頭,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他直起身子時,又低若不聞地,輕聲說了一句:“公主要封閉園門時,我……在小軒之中,不小心將一個東西踢到了廊柱下。”
黃梓瑕與李舒白都聽到了他的聲音,但他卻如同隻是自言自語,轉身便離開了。
公主府的秘密。
不為人知的、可怕的秘密。
韋保衡走後,李舒白與黃梓瑕沿著知錦園臨水的回廊,慢慢地走到正中的軒榭。
在芭蕉掩映之中,小窗幽綠。被公主倉促封閉的小園內,一切物事都落了薄薄一層塵埃。
李舒白負手看著軒外池塘青草,黃梓瑕跪伏在地上,仔細地檢查每一個廊柱。一直查看到門和廊柱後形成夾角的一根廊柱之下,陰暗的角落之中,她才發現了一個小灰團。
在灰塵覆蓋之下,若不是她這樣仔細地搜尋,幾乎無人會覺察。
她伸手去拿,入手微軟,灰塵覆蓋下是一個紙團。她慢慢地展開,看見小小一幅箋紙上,寫著未完的兩句詩。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
“似”字的最後一筆還未寫完,寫字的人便已停下了手。揉過的素白雪浪箋,亂飛的灰塵,令這一行字顯得有些模糊,看不真切。
黃梓瑕的眼前,忽然有東西一閃而過——那是在周子秦的幫助下,已經燒成灰燼的那一片紙灰上迅速呈現又迅速消失的那幾個字。
或許是因為那種虛幻模糊的感覺,眼前這行字與被燒掉的那行字,在她看來,有著幾乎一模一樣的感覺。
“不是同昌的字跡,”李舒白看著那兩行字,肯定地說,“每年皇帝降誕日,同昌給聖上備禮時,都會親自寫賀壽詞,我見過。”
黃梓瑕輕提起紙張一角,吹去上麵的灰塵。
明顯出自女子之手的娟秀字跡,有一種久不下筆的艱澀感,顯見當時動筆人那種遲緩徘徊的心情。
李舒白轉身往外走去:“走吧,你還有什麽想要知道的,現在就得去找府中人詢問了。”
身為公主的貼身侍女之一,垂珠自出事之後,就一直跪在公主靈前,幾次哭得暈過去,醒來後又繼續哭泣。黃梓瑕過去時,她的眼睛已經腫爛得流不出眼淚來了,隻呆滯地跪著。
黃梓瑕在垂珠的身邊跪下,給同昌公主焚香行禮之後,看向她的手腕。
她身披麻衣,衣袖下露出左手腕,一片凹凸不平的燙傷傷疤,從手腕到手肘,顯見當時傷勢的嚴重。
黃梓瑕低聲問:“垂珠姑娘,你手上這個傷痕,是怎麽回事?”
垂珠默然扯過衣袖,藏起自己的傷疤,垂首不言。
旁邊一起跪著的落佩含淚說道:“這是幾年前,公主因為好奇玩火,結果差點被火舌燎到。垂珠當時為了救公主,所以被燒傷了。”
落佩與墜玉、傾碧等人雖然也是滿臉淚痕,但和眼睛紅腫的垂珠相比,卻還是精神頭強多了。旁邊幾個侍女隨聲附和道:“是呀,垂珠對公主真是忠心耿耿,連聖上都誇讚過的。”
黃梓瑕以隨意的口吻問:“說到這個我忽然想起來了,前日有個姓錢的男人,號稱自己的女兒手腕上有個胎記,就在公主府中,不知各位可有看見嗎?”
垂珠默然搖頭,眾人也都說道:“我也聽說了,但手腕上有胎記的,府中好像還真沒見到。”
傾碧撇嘴說道:“肯定又是來攀親的嘛,京城誰不想和咱們公主府沾點親、帶點故?有家人在這裏做事,也夠他們出去炫耀一陣子了。”
“傾碧。”垂珠低聲喚道。傾碧悻悻閉上嘴,說:“我也沒說什麽呀,哦,對了……夔王府當然也不錯。”
看來垂珠在公主身邊侍女中儼然居首,難怪公主也說身邊人唯有她最為得力。
垂珠默然不語,用袖子遮住自己的手臂,依然靜靜跪在那裏,她的頭埋得那麽深,以姿態明示自己不願開口。
但黃梓瑕還是問:“垂珠姑娘,我想問問,你素日與魏喜敏的關係如何?”
垂珠輕聲說道:“我們一起在公主身邊服侍,十分熟悉,但若說進一步關係就沒有了,畢竟侍女與宦官交往過多,也會……惹人閑話。”
她說到這個,倒讓黃梓瑕又想起一事,問:“聽說公主將你許配了他人,不日就要出閣?”
垂珠默然點頭,但又搖了搖頭:“原本定好下半年,對方雖不是什麽名門大族,但也在鴻臚寺任職,是官宦之家。若沒有公主,我是不可能嫁到這樣的好人家的。隻是如今……看來希望渺茫了。”
黃梓瑕也知道,對方原本就是看公主的權勢,所以才願意娶一個侍女,畢竟宰相門前七品官,同昌公主身邊的侍女,隻要銷了奴籍,有舊主幫襯,那也算是不錯的一條裙帶。而如今公主已死,一個侍女又怎麽能妄想對方信守承諾,前來迎娶她呢?如今垂珠前路何在,恐怕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黃梓瑕安慰她道:“我想官宦之家畢竟信守承諾,斷然不會因此而毀約的。”
“多謝公公良言。”她說著,卻依舊是愁眉不展。
傾碧在旁歎道:“若不是公公幫我們說話,恐怕如今我們都已隨公主而去了,能活命已是上天恩德,至於其他的,誰知道是否還有那福分呢……”
傾碧畢竟年少無知,一句話說出來,黃梓瑕便看到垂珠和墜玉的臉色都越發暗淡,想必心頭壓著的大石上又多加了許多重量。
落佩望著香爐中嫋嫋上升的青煙,茫然地說:“可是……可是我們有什麽辦法呢?公主做了那個夢之後,一直說潘淑妃要來取走她的九鸞釵,而九鸞釵……就那樣在嚴密守衛的寶庫內不翼而飛了,你們說這不是咄咄怪事嗎?明明是公主親手鎖進去,又是我們幾個人親手將盒子放到箱子裏去,親手取出來的,怎麽就不翼而飛……最後,出現在平康坊,將公主刺死了呢?”
傾碧又悲又怕,哭道:“落佩你別說了……別說了呀……”
她們的聲音淹沒在周圍的誦經聲與哭泣聲之中,就像無聲無息消失在重鎖之中的九鸞釵般。
黃梓瑕隻能在心裏默然歎了口氣,再朝著她們行禮辭別,站起來走了出去。
公主一死,公主府中一片大亂。
相比之下,駙馬家中帶來的人,相對比較淡定。畢竟,他們是有地方可回去的人。
所以,黃梓瑕到膳房時,廚娘菖蒲依然坐在那裏,製定著明日的膳食,隻是臉上蒙了一層憂愁。
“楊公公,”她看見黃梓瑕到來,自嘲地拍了拍手中的冊子,說,“無論如何,府裏這麽多人,總是要吃飯的,對不對?”
黃梓瑕示意她繼續,然後在她對麵坐下,說:“隻是想請教您幾個問題而已。”
“公公請問。”她算盤打得劈啪響,俯頭一項項對照著冊子上的條目,緊抿著唇。
“錢關索被大理寺關押起來了,姑姑知道嗎?”
菖蒲的手停了一停,然後低聲說:“是,我知道。昨天晚上,他來找我打聽他女兒的事情,剛好被大理寺的人發現了,我是眼看著他被帶走的。”
“聽說,他口口聲聲號稱自己的女兒在公主府,甚至還拿出了一個金蟾,但府中卻找不到他女兒的蹤跡,”黃梓瑕凝視著她,菖蒲臉上最細微的表情也逃不過她的目光,“我曾記得姑姑對我說過,錢老板的女兒,是垂珠。”
菖蒲卻十分從容,甚至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依舊不緊不慢地打著自己的算盤:“是啊,昨晚我知道的時候,也嚇了一大跳呢。原來垂珠並不是他的女兒,他女兒的手腕上,不是傷疤而是胎記,我一直都弄錯了。”
黃梓瑕望著她,微微皺眉問:“原來是您弄錯了嗎?”
“是啊,一開始因為錢老板說女兒手腕上有個印記。我發現垂珠的手上有個痕跡,以為就是她了,就提了一下這件事,至於後來垂珠有沒有約他見麵,我就不知道了——你也知道,我整日待在膳房這邊,事情又忙,哪有時間過問這個。後來錢老板拿了零陵香來感謝我,我還在心裏想,果然是垂珠呢,”菖蒲說到這兒,終於歎了一口氣,將手按在算盤上,怔怔地說,“可他被大理寺抓住盤問的時候,卻說女兒的手上是一塊粉青色的胎記,結果查遍了整個公主府也沒查到,我後來悄悄問了垂珠,垂珠發誓說絕不是自己,公主身邊幾個侍女也都說垂珠絕沒有私下去見錢老板……你說這不是怪事嗎?到底錢老板有沒有找到女兒?他偷偷見的人是誰?難道真像大理寺說的,他根本就是假借尋找女兒,其實是與魏喜敏勾結,盜取公主府財物?”
黃梓瑕細細觀察著她的表情,問:“所以,姑姑對於此事,毫不知情,毫無關係,是嗎?”
“當然了!不然……難道楊公公懷疑我嗎?”菖蒲按住自己的胸口,驚詫地看著她,有點惶急,“楊公公!公主住的地方我可從來沒去過!那什麽九鸞釵和金蟾我也從未見過啊!就連公主,我雖然是府裏的,可畢竟是膳房的人,我也難得見公主一麵……”
“是,我相信。我相信姑姑和此案毫無關係,我絕對相信姑姑您的清白。”黃梓瑕凝望著她,目光灼灼,仿佛能洞穿她的心口,“然而,我不相信的是,您說您不知道錢關索見的女兒是誰。”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菖蒲慌亂地叫了出來。
黃梓瑕不言不語,隻玩味地看著她的反應。
菖蒲在她這樣的神情麵前,終於受不了,她跌坐在矮凳上,以手扶額,喃喃道:“我不能說……我真的不能說……”
她臉上的表情不但有驚恐惶惑,還有那般堅定決絕,仿佛就算自己死了,就算粉身碎骨,她也要將這個秘密吞到肚子裏去。
黃梓瑕知道自己大約無法撬開她的口,便輕歎一口氣,說道:“無所謂,我已經知道那個女兒是誰。”
菖蒲看見她站起身,毫不遲疑地走出門口,反倒忍不住了,站起來踉蹌地追到門口,扶著門框問:“你……你知道是誰?”
“你說呢?”黃梓瑕回頭朝菖蒲笑一笑,夏日的陽光在她周身投下熾烈的光影,讓她的麵容看起來略顯恍惚。
而她的聲音平靜而堅定,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在這個公主府中,還能有誰?”
黃梓瑕走出公主府,向著夔王府的馬車走去。
她看見站在馬車前的兩個人,一個是皎然如玉樹臨風的夔王李舒白,而另一個,是粲然若明珠生暈的岐樂郡主。
她的腳步不由得緩了一緩,在心裏揣測著,自己是不是應該走過去。
走過去,打擾這兩個人之間這種氣氛,好不好呢?
含笑仰望李舒白的岐樂郡主,雙頰淡淡暈紅,樹蔭下清風徐來,掠起她的一絲兩絲鬢發,在凝望的雙眸邊如霧般縈繞,看起來,再動人不過。
這個注定無法在世上活太久的郡主,再怎麽姣好的顏色,也很快就要褪卻了——所以,在她麵前的李舒白,用了格外憐惜的目光望著她,那一直沉鬱的麵容,此時也顯露出一絲難得的溫柔來。
黃梓瑕默然退後了兩步,在公主府照壁之後的陰涼中坐下。頭頂的石榴樹已經結出嬰兒拳頭大的果實,枝條被壓得太低,竟有一個掛到了她的麵前,她抬起手輕輕握住一個,看著發了一會兒呆。
岐樂郡主,還有同昌公主,這些身份高貴的女子,生長在世間最繁華錦繡的地方,就像一樹灼灼的花,開了落了,卻終究無法結出果實來。
不幸的三個女子,華年早逝的同昌公主、幼年被生父賣掉的杏兒,還有承受了世間最大屈辱的滴翠。
三個女子,有三個不同的父親。
從小將天下最美好的一切捧到同昌公主麵前的皇帝,就算遷怒殺了太醫,連坐數百人,終究救不回被九鸞釵刺死的女兒。
在最艱難時將杏兒賣掉,並借此發家的錢關索,多年後終於尋得女兒蹤跡,還沒聽到她叫自己一聲父親,就已身陷囹圄。
做夢都想有個兒子,並且在女兒滴翠最淒慘時將她趕出家門的呂至元,寧可孤獨終老,也要守著賣女兒的錢過下去。
死者也有三個人,身份各不相同。若說唯一的關聯,那就是——全都是加害呂滴翠的人。
最令人費解的一個死者,是同昌公主。她雖然下令責罰滴翠,但並未成心讓滴翠遭此橫禍,更不是直接加害人。然而凶手卻一反前兩次嚴密的布局,在大庭廣眾之下直接置公主於死地,看起來,倒像公主才是他最恨的人似的……
她想著,不知不覺已經拔下那支玉簪,在自己坐的青石板上畫了起來。
三個父親,三個女兒,駙馬,張行英,孫癩子,魏喜敏,豆蔻……
有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問:“在畫什麽?”
她抬頭看見在她麵前微微俯身的李舒白。熾烈日光下,樹蔭微綠,籠罩在他們身上,他的麵容在她麵前不過咫尺,深潭般的目光讓她在瞬間覺得自己要淹沒在那種幽黑之中。
她將簪子插回銀簪之中,勉強避開他的目光,低聲說:“剛剛看見你和岐樂郡主在說話,不敢過去打擾,所以就在這裏理一理案子的頭緒。”
他看了她一眼,在她身旁坐下,說:“岐樂是來拜祭同昌的,我們湊巧遇到。”
“郡主看來……氣色不錯,最近她身體應該還可以吧?”
“不知道,或許同昌的死會讓她思及自身,更加難過吧。”他說著,漫不經心地抬手拈起一枚小小的石榴在眼前端詳,轉移了話題問,“你剛剛理出什麽頭緒了?”
黃梓瑕頓了頓,才說:“我記得,公主的九鸞釵被盜的時候,王爺帶我去探病,在她的床前櫃子上,王爺曾經饒有興致地看著一個小瓷狗。”
“是有這麽回事。”他鬆開手,任憑那顆石榴在他們麵前緩緩搖動,“因為,我記得同昌六七歲時,曾經被一個打碎的瓷盤割破了手指。聖上因此下令說,同昌宮中不許再出現陶瓷的東西。直到她下嫁了韋保衡,入住公主府,她身邊也多是金銀器,可她身邊居然有個小瓷狗,而且那模樣似乎就是市場上隨處可見的東西——這種東西出現在富麗華美的公主府中,你不覺得奇怪嗎?”
黃梓瑕默然點頭,又問:“我們是否可以拿過來看看?”
他毫不遲疑地站起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