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拾 夜紋晝錦

“皇家對他不薄,如今已經是光祿大夫,放眼朝中無人能有他這般榮寵了,然而,就算站在了高位,始終意難平,不是嗎?”

辭別了鄂王李潤,他們在濃重夜色中踏上了歸程。

“你先回府,還是去大理寺?”

黃梓瑕毫不猶豫地說:“回府,帶點吃的去大理寺。周子秦和張行英還在那裏呢。”

他也沒有反對,隻說:“回來後,我在枕流榭等你。”

黃梓瑕點頭答應了,顧不上吃飯,到廚房提了食盒,坐王府的馬車奔向大理寺。

大理寺少卿崔純湛,因為公主的事情,已經趕往公主府。黃梓瑕一聽到這個消息,眼前似乎就看到了他那種慣常的仿佛牙痛發作般的神情。

大理寺丞範陽正當值,看見黃梓瑕過來,十分客氣地與她見禮,臉色至今還是青的:“楊公公,您說這事可怎麽辦呢,公主啊,而且還是聖上最疼愛的同昌公主,居然就這麽在街頭被殺了!”

黃梓瑕歎道:“我們如今隻能先等聖上的旨意再說了。”

範陽跺腳哀歎,對於衙門的其他事務完全不在意了。就連黃梓瑕說要帶著食盒去找呂滴翠都不在乎,直接揮揮手讓她進去了:“子秦和那個張行英也在裏麵,楊公公盡管進去吧。”

天色已昏暗,淨室內隻有一個牆洞中點了一盞油燈,投下幽幽的光。黃梓瑕站在門口時,隻看見滴翠和張行英緊緊靠在一起,那一小團跳動的火光在他們身上鍍上淡淡的光華,他們一動不動,隻是盯著那點光怔怔發呆。

周子秦正蹲在門口,看見她過來,興奮不已地跳起來:“崇古,你來了!啊……太好了太好了,還帶了吃的來,我都餓死了!”

他接過黃梓瑕手中的食盒,興奮地走到裏麵說:“張二哥,阿荻,不管其他的了,吃飯最大,來來來,先吃點東西!”

周子秦勤快地設下碗碟,把自己覺得最好吃的兩碗菜先放到滴翠和黃梓瑕的麵前,然後又給大家發筷子。

夔王府的廚娘對黃梓瑕一向很好,給她送的都是最拿手的菜,可惜四個人都是食不下咽。

黃梓瑕望著滴翠,盡量用溫和的語氣說道:“呂姑娘,相信子秦也和你說過了吧,再度過來,是有些許小事,請你一定要告訴我們。”

滴翠怯怯地站起來,低聲說:“我……我沒什麽可說的,我早上都已經說過了……”

周子秦見她這樣驚惶害怕,趕緊擺手解釋,說:“別誤會、別誤會,張二哥是我們的朋友,所以你也是我們的朋友嘛,就當聊聊天了!”

黃梓瑕見滴翠的神情依然遲疑,便抬手拍一拍張行英的背,說:“呂姑娘,相信我們。好歹我們會一直站在你這邊,如果是大理寺的人過來的話,我怕你會更受驚嚇。”

聽她這樣說,張行英趕緊點頭,低頭安慰滴翠道:“放心吧,楊公公很厲害的,世上沒有她破解不了的疑案。我相信,隻要你一切照實說,楊公公一定可以幫你申冤的!”

滴翠抬起頭,目光深深地看著他,許久,給他一個勉強扯了一下唇角的表情:“可是……我沒什麽可說的,就是我殺了那兩個人。”

“對我們說謊,是沒有用的。”黃梓瑕打斷她的話,目光看向周子秦,周子秦會意,立即說道:“呂姑娘,孫癩子的屍體就是我經手檢驗的,屍體上的傷口,我記得很清楚。”

說著,他回身到外麵折了一根樹枝給她:“呂姑娘,你就把我當成孫癩子,給我們示範一下當時的情景吧。你說孫癩子站在門內,於是你就舉著刀子,刺了他兩下,對嗎?”

“對……”滴翠手中握著那根樹枝,顫聲應道。

“那麽當時,你是怎麽刺的呢?”

滴翠猶豫著,看看張行英,又看看手中的樹枝,但終於還是舉了起來,向著周子秦的胸口刺下去。

張行英大急,正要阻攔,周子秦已經手疾眼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將她的手阻在了半空:“呂姑娘,如果一個人麵對著別人刺下去的話,傷口必定是從上而下的。可惜孫癩子的傷口,是從左至右的,也就是說,他是在向右側臥著時被人刺中的,傷口略向下傾斜,我們推斷,那個人必定是趁著孫癩子睡覺時,蹲在矮床前,揮刀刺入的,而不是像你所說,他來開門時被你刺中。

“所以,若你堅持說自己殺了孫癩子,那麽請你告訴我們,你是如何在孫癩子睡覺的時候潛入他那個鐵籠般的屋子裏殺死他的?又是如何從門窗都由內反鎖的那個屋子裏出來的?”

滴翠呆呆地站在他們麵前,無言以對。

張行英瞪大眼睛看著她,顫聲問:“阿荻?你為什麽要說謊?你為什麽要謊稱自己是凶手?”

“當然是為了你,張二哥,”黃梓瑕靜靜說道,“你以為她是殺了魏喜敏和孫癩子的凶手,而她以為你才是為了替她報仇、殺了那兩個人的凶手。所以,在她發現你已經成為被懷疑的對象,甚至也確實地影響到了你的前途之後,她選擇了犧牲自己,義無反顧地到大理寺投案自首,企圖頂替你的罪行,保得你的平安!”

黃梓瑕的話,讓張行英和滴翠兩個人都驚呆了。

“阿荻……你太傻了!”張行英猛然將她的手抓住,這麽大一個男人,又歡喜又氣惱又悲傷,混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什麽表情,“你啊……你!現在我們可怎麽辦啊?”

黃梓瑕看著他們彼此交握的手,心中欣慰又難過,隻能說道:“現在公主死了,呂姑娘當時身在大理寺淨室,絕對沒有嫌疑。但之前兩個,你已經有招供,一時要保你出來也難,恐怕你還是要等一等,要到真凶落網才能出來了。”

滴翠神情黯然地點點頭,輕聲說:“對不起,張二哥,我……我竟不信你……”

“不怪你,該怪我瞞著你……”張行英歎氣道。

“你們可真是的,搞出這麽一場風波,弄得我們現在又得重新走一次。”周子秦無奈地搖頭,把食盒拎到外麵去,又把桌椅整理好,和黃梓瑕坐在椅上,張行英和滴翠則並肩坐在那張空****的矮**。

“來,你們是那天薦福寺最近的幾個目擊者之一,呂姑娘,希望你能先解開心結,將那天的情景詳細地對我們描述一遍,好嗎?”

滴翠默然咬住下唇,她的目光看向張行英,張行英朝她點了點頭,她才低下頭,默然說:“可是,那天我一開始戴著帷帽,外麵的情形其實看不太分明,等到後來張二哥幫我去撿拾帷帽,我又怕人認出我,所以捂著臉蹲在地上。我什麽也沒看到,甚至……甚至連人群中的魏喜敏也沒看到,按理說,宦官的紅色服飾在人群中是很顯目的,但我確實沒看到。”

張行英也想了想,說:“對,當時薦福寺中人山人海,魏喜敏個子又矮小,淹沒在人群中,連我也沒有看見他。直到天雷劈下,蠟燭炸開,我看到在地上打滾的魏喜敏,才發現原來他也在薦福寺。”

“那麽,你們覺得當時……有沒有可能,有人趁機對他下手呢?”

“完全不可能!”張行英堅決搖頭道,“霹靂炸開蠟燭,就隻需要那麽一瞬間,誰能在那一刹那反應過來,將人群中的魏喜敏拉出來,又剛好撞在火堆上?”

“而且,他身上……是全身都在起火,並非一個兩個地方沾上了燭火。所以,就算他在地上打滾,也沒能阻止住火勢,”滴翠輕聲說道,“所以我想,必定是天譴。”

黃梓瑕點頭,又若有所思地問:“那麽,當時你們看清魏喜敏了嗎?覺得他有沒有異常?”

張行英點頭道:“當然!我知道他是害了滴翠的人,所以在混亂中還回頭看了他好幾眼。我看見他……似乎是被嚇傻了,火燒在他身上應該會很痛,但他一開始居然還有點迷迷糊糊的,趴在地上呆了一瞬,驚叫著跳起來痛呼了半天,才在地上打滾想要壓滅自己身上的火。”

“嗯……我也記得……他那種如夢初醒的樣子。”滴翠說。

周子秦一邊記錄著,一邊歪頭看黃梓瑕:“怎麽樣,是不是越查越像天譴?”

黃梓瑕不置可否,又轉而看向滴翠,問:“你為什麽要將那幅畫拿走當掉?”

滴翠聽她提起這事,身軀微微一顫,抬頭看了張行英一眼。

見張行英臉色無異,依然溫柔凝視著她,她才輕咬下唇,低低地說:“我……我爹找到我了……”

張行英愕然,問:“什麽時候?”

“就在……你打馬球的那一天,”她低著頭,怯怯地說,“我想著替你做一個古樓子,所以就到西市去買羊肉……可是,就在經過我爹的店鋪時,我、我不由自主地,就往裏麵看了一眼……”

明明戴了帷帽,可畢竟是十多年的父女,呂至元立即認出了她。等她買完羊肉到張家門口時,覺得有點不對勁,一轉身忽然發現了正遠遠跟著她的父親。

見自己已被她發現,呂至元便幹脆走上來,對她說:“不錯,不錯,沒想到你不但活著,還找到落腳處了。”

她嚇得全身發抖,怕被張家發現自己的真實身份,隻能哀求父親當作沒有她這個女兒,趕緊離去。

呂至元冷笑道:“找到了男人,就想撇開我?你對得起我養你十七年嗎?我告訴你,要不你給我滾得遠遠的,別留在京城給我丟人現眼;要不,你就讓這家人給我備下十緡聘禮,算是我這麽多年來養育你的報酬!”

周子秦聽著,歎了口氣,問:“所以你就將畫拿去當了十緡錢,給了你爹?”

滴翠咬牙默默點頭,說:“我……我實在沒辦法,我不想離開張二哥,可我也怕他知道我的過往……我、我還以為,天底下沒有一個人,會接納那樣一個過往不堪的女人……”

她說著,用顫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臉,聲音也越來越低:“我絕望了,原本我以為,我能爛在那個小院子裏,一輩子,那裏是我最後的藏身之處……可我爹逼我,他要斷絕我這輩子最後的希望……直到我聽到、聽到張二哥說起這幅畫,知道它原來還有那樣的來曆,我便……把畫拿給我爹,說了上麵大家猜測的內容,還說是先帝禦筆,十分值錢,讓他拿了之後,就永遠不要來找我。我爹不信,我就拿著到當鋪去,真的當到了十緡錢。我把錢交給他,說,以後,呂家沒有女兒了,我以後,是張家人了……”

說到這裏,她終於再也說不下去,隻剩下因為激動而劇烈的喘息。許久,許久,她才哽咽道:“張二哥,對不住……我,我是個賊,偷取了你家最珍貴的東西……”

“不,別說你是為了留在我身邊,就算你把家裏的東西全賣掉也好,扔掉也行,都沒有任何關係,”張行英輕輕握住她的手,輕聲說,“我爹大病初愈,我又在外,如今家裏全靠你操持,你就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了!主人拿東西,不是天經地義嗎?”

滴翠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她呆呆地望著他,臉上隻有眼淚緩緩流下來。張行英輕輕幫她擦去,默默凝視她許久,忍不住黯然神傷,說:“阿荻,你太傻了……現在,可怎麽辦呢?”

“就是嘛,你看弄成現在這樣,真的有點糟糕呢。”周子秦見周圍沒其他人,壓低了聲音又說道,“不過你們也不必擔心啦,這次公主的死,對朝廷來說是大不幸,但對滴翠來說,卻是大幸……崔少卿這個人還是比較開明的,隻要滴翠能對他澄清事實,我們再托幾位王爺說說好話——好歹昭王和鄂王都見過你們,隻要我們真心誠意哀求,說說話應該沒問題。至於聖上,我看當今天下,能讓聖上改變主意的人,大約也隻有夔王了。而夔王,就要靠崇古了……”

三人希冀的目光落在黃梓瑕的身上。

黃梓瑕猶豫了一下,點頭,說:“我盡力。”

張行英回家給滴翠拿被子和衣服,黃梓瑕和周子秦一起走出大理寺,正在討論著同昌公主當時是否被挾持,為什麽不出聲呼叫時,忽見崔純湛騎著馬回來,跳下馬就興衝衝地朝他們喊:“子秦!崇古!你們也在啊!真是太好了!”

大理寺門口的燈籠通明,崔純湛身邊侍從手中的火把也正在熊熊燃燒,他們在明亮的光線中看見崔純湛臉上的喜色,頓時兩人都感覺到詫異,互相對望了一眼——還以為崔少卿今天肯定是一臉痛不欲生的模樣呢!

等到崔純湛身後一個肥胖的身影被拖出來時,黃梓瑕和周子秦更是愕然了——這位矮矮胖胖,被麻繩一捆就跟粽子一樣圓滾滾的中年人,不就是那位錢老板錢關索嗎?

錢關索一看見他們,立即哀叫出來:“周少爺!楊公公!你們一定要替我做證啊!我真的沒有殺人啊!我更不可能殺公主啊!”

周子秦瞪大眼,一臉不敢置信:“崔少卿,他是凶手?”

崔純湛笑逐顏開,頗為得意:“是啊,我今日奉聖上之命,將公主府中又翻了一遍,剛好就遇見了他鬼鬼祟祟去找公主府廚娘。我們把他逮住一問,他居然說自己是去找女兒的,真是騙鬼呢!”

周子秦目送著被拖進去的錢關索,詫異問:“咦,他女兒不是公主府的侍女嗎?”

“是啊,他口口聲聲說什麽自己女兒是公主身邊的侍女,還說自己見過女兒多次,最近女兒一直都沒有消息,所以他悄悄到府中打聽消息,”崔純湛一臉鄙夷,“說謊也不說個好圓上的,讓他去指自己要找的女兒,他卻怎麽都找不到,隻說女兒的手腕上有個淺青色的胎記,結果我們問遍了府中上下人等,別說哪個侍女了,就連宦官都算上,也沒一個手腕上有胎記的。”

周子秦詫異道:“咦,可是上次我們去他店裏查問的時候,他對我們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他女兒還送了他一個金蟾,全身鑲滿珠寶,蹲在碧玉荷葉上,可精巧了!”

“金蟾?”崔純湛一聽,頓時眼睛都亮了,“是不是那個翠玉荷葉上還有一顆水晶珠子的,每次金蟾一動,水晶珠就像露珠一樣會在荷葉上滾來滾去的那樣?”

周子秦連連點頭:“崔少卿也見過?”

“當然見過!兩年前西域某國進貢的!當時正是元日,我們殿上群臣都看見了,人人讚歎不已!後來,它也是同昌公主的嫁妝之一,”崔純湛喜不自勝地拊掌道,“這下有了,連作案動機都有了!錢關索為了謀取異寶金蟾,相繼殺害公主府宦官、公主,還有一個住在周邊的孫癩子——雖然不知道這個孫癩子是怎麽牽扯進去的,但我相信隻要一用大刑,那矮胖子不得不招!”

崔純湛說著,邁著輕快的步伐往大理寺內堂快步走去,一邊吩咐身邊人:“掌燈!升堂!本官要夜審重犯!”

周子秦瞠目結舌,回頭看黃梓瑕。黃梓瑕趕緊往裏麵走,一邊說:“還等什麽,快點去看看崔少卿準備怎麽審案啊!”

大理寺正堂上燈火通明,三班衙役、執法官員、評事、寺正侍立左右,大理寺少卿親自審訊,場麵十分浩大。

因為是皇帝欽點的查案人員,大理寺眾人給黃梓瑕和周子秦設了兩把椅子,兩人坐在一旁,看著錢關索被帶上來,跪倒在地,瑟瑟發抖。

黃梓瑕悄悄問周子秦:“對了,現在的大理寺卿是誰?怎麽從沒見他出現在大理寺過?”

周子秦以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著她:“你居然不知道?”

“我哪兒知道啊,之前離開京城的時候,大理寺卿是徐公,但後來又聽說徐公去世了……”

“可是你天天和大理寺卿在一起,居然不知道大理寺卿是誰!”周子秦低吼。

黃梓瑕將手指壓在唇上,示意他安靜一點,然而一轉念之後,連自己也控製不住了:“大理寺卿是……夔王?”

“就是啊!你不知道他身兼多少個職位嗎?”

他這一聲吼得太響,身旁的人都對他們側目而視,兩人趕緊裝作若無其事,低頭翻開之前周子秦做的記錄本。

崔純湛坐在堂上,頗有官威,一臉肅穆地問:“下跪何人?”

“小人……小人錢關索,在、在京城開了一家錢記車馬店,多年來信譽良好,誠信守法……小人冤枉啊!小人絕對沒有……”

“本官問一句,你答一句!”崔純湛拍拍驚堂木,拿過身邊寺正給他擬的條例,一條條問下去:“你的車馬店近年是否承攬通下水道的活,並且與工部通水渠的工役有往來?”

“是……”他茫然不知所措。

“經大理寺查明,同昌公主出事之地,旁邊就有水渠口,你當時是否以此為藏身處,在殺人後躲開了官差的搜尋?”

錢關索頓時大驚,語無倫次地大叫出來:“沒有!沒有沒有!小人絕對沒有殺人!小人……小人連公主死了都不知道啊!”

“經查,你第一次進入公主府,是去年整修公主府水道時。你並不懂水道之事,又為何經常跑到公主府查看工序進展?”

“小人……小人因聽說公主府豪奢華麗,有心想來開開眼界,又加上公主身份如此尊貴,怕自己手下人幹活出差池,所以,所以就常來監工,小人絕對沒有不軌之心啊!”錢關索嚇得癱在地上,跟塊肥豬油似的,軟塌塌一坨慘白色。

“聽說公主府豪奢華麗?所以你就盯上了公主府的奇珍異寶,並且與宦官魏喜敏勾結,先後成功盜取了寶庫中的金蟾和九鸞釵,是不是?”

“這,這從何說起啊?小人和魏喜敏隻見過一麵,小人的金蟾是女兒送的,小人壓根兒沒見過九鸞釵……”

“既然你和魏喜敏隻見過一麵,卻為什麽要送他那麽貴重的零陵香?後來,魏喜敏曾去你店內找你繼續索要香料,然後他當晚就失蹤了,第二日死在薦福寺,你說,是不是他助你盜取了金蟾之後,你為了殺人滅口,將他燒死在薦福寺?”

錢關索這下涕淚橫流,喉口嗬嗬作響,隻忙亂地辯解:“不是,沒有……我那個香,那個香是送給廚娘的……”

“那又為什麽許多人都說是魏喜敏在用?廚娘是不是你在公主府的眼線之一?”

“不是!不是不是!廚娘菖蒲是好人,她幫我找到了女兒啊……”

“你口口聲聲說你在公主府有個女兒,然則府內上下所有人,沒有一個人手腕上有你所說的胎記,你又如何證明?”

錢關索呆呆地跪在那裏,臉上的肉一抖一抖的,就跟抽搐似的。黃梓瑕見他這模樣,覺得又可憐又悲苦,不由得在心裏暗暗歎了口氣,將臉轉開不忍心再看了。

“可是……可是我真的見到了我的女兒啊!她隔著屏風把手伸給我看了,真的!粉青色的胎記,跟隻小兔子似的,她不是杏兒她還能是誰啊?我真的見到我女兒了啊……”

他又像追問,又像辯解的話語,被崔純湛的驚堂木拍斷:“錢關索!本官問你,你夥同魏喜敏盜取了公主府的珍寶之後,為何又要殺害公主?當時公主在人群中看見你手中的九鸞釵之後,你如何將她殺害?趕快給本官從實招來!”

錢關索已經被嚇得魂都丟了,翻來覆去隻是搖頭:“沒有!真的沒有,我沒殺人,我女兒在公主府中的……”

大理寺評事輕咳一聲,說道:“犯人證據確鑿,抵死不招,崔少卿,看來不動大刑,他是不肯招認了!”

“嗯,拖下去先杖責二十!”崔純湛說著,抽出一支令簽,向著堂下丟去。

周子秦跳起來,撲過去就要抓那支簽子。可惜終究還是遲了一步,令簽落地,身後衙役抓住錢關索,將他拖了下去。

周子秦撲得太快,腳跟絆到身後的椅子,他撲通一聲跌倒在地,椅子也應聲倒地,周圍排立的衙役們頓時驚散開,堂上一片混亂。

崔純湛皺眉問:“子秦,你幹什麽?”

“崔少卿。”黃梓瑕站起來,對他拱手行禮,“此案少卿雖已在審理,但聖上曾讓我與子秦也參與此事,所以,有些許事情想與少卿商量一二,您看是否可以借一步說話?”

崔純湛聽了聽旁邊傳來的錢關索的哀號,又看看堂上隊形散亂的衙役們,便說:“行,我們到後堂來說,讓他們先休整一下。”

三人到後堂坐下,仆從奉茶完畢,崔純湛趕緊問:“是什麽事?”

黃梓瑕問:“崔少卿真的覺得,錢關索是此案真凶嗎?”

崔純湛皺眉道:“以目前來看,他嫌疑很大,不是嗎?他送了魏喜敏那麽貴重的香料,魏喜敏去找他的當晚失蹤,第二日便被燒死了;那個孫癩子必定是同夥或者發現了他罪行,被他殺了,又找個時間說自己湊巧酒後發現了屍體;還有,他既然能偷取公主府寶庫內的金蟾,必定就能偷取同在寶庫的九鸞釵,而那個九鸞釵,就是殺害公主的凶器。再加上旁邊還有可供他逃遁的水道,據說前幾日他還去那個水道口親自看人疏通……”

黃梓瑕問:“然而,若說魏喜敏的死是因為和錢關索一起盜取金蟾,然後被錢關索殺人滅口,但九鸞釵被盜,又是在魏喜敏死後,那時他沒有了內應,又如何再度竊取呢?”

崔純湛皺眉,露出思索的神情,許久,才說:“或許是他提過的那個廚娘?”

黃梓瑕無奈搖頭:“崔少卿,魏喜敏是公主身邊人,說他竊取或許還能有機會,但廚娘日日在膳房之中,連上棲雲閣的機會都沒有,哪有辦法竊取九鸞釵?”

“但楊公公不能否認,那個錢關索與此案關係重大,尤其是三個案件都關聯甚深——哦,還有!駙馬出事的那匹馬,就是他轉手給左金吾衛的!你說一個人身上有這麽多疑點,還有可能是清白的嗎?”崔純湛歎了口氣,又湊近他們,低聲說,“何況,你也知道聖上對同昌公主最為疼愛,簡直是如珠似玉的寵溺。如今公主死了,別說大理寺、刑部、禦史台等三法司,就連京城諸衛、兩衙、十軍,誰能脫得了幹係?太醫已經被當場杖斃了數人,聽說聖上要他們的數百家人都連坐,你說,公主是凶手一擊即死的,太醫們可不冤枉嗎?如今再不給聖上從速抓住犯人,哪個衙門能頂得住這場雷霆震怒?”

黃梓瑕微微皺眉,周子秦趕緊問:“那麽,以崔少卿看來,呂滴翠和錢關索,誰的嫌疑大一些?”

“子秦,你說笑呢,跟錢關索一比,呂滴翠那點嫌疑簡直就是不值一提。要不是她自己來投案自首時簽了案宗,現在立馬釋放都可以!”

周子秦略感欣慰,又說:“崔少卿,其實我感覺啊,這個錢老板的案子,還是得慎重一點,你覺得呢?畢竟,這可是人命關天啊……”

崔純湛一臉為難,但還是勉強點了點頭,說:“你放心吧,好歹我身為大理寺少卿,該慎重的時候,我還是會……”

話音未落,後麵有人跑進來,叫道:“少卿,崔少卿!”

崔純湛皺眉,看著喜形於色奔進來的大理寺丞,問:“怎麽回事?”

“剛剛接到的消息,孫癩子家下麵,正有一條水道通過!”

“哦?真的?”崔純湛頓時驚喜地站了起來,“錢關索知道這條水道嗎?”

“知道!就在案發前幾日,京城清理水道,錢關索手下的那幾個工役去清理了那邊,而且,當時錢關索也去現場觀看了!”

“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證據又多一條!”崔純湛得意地回頭看黃梓瑕和周子秦,“你們看,這錢關索果然就是殺人凶手!他借助那條水道,爬到孫癩子那個密不透風的房子中殺了人,又悄悄從水道下去。等到聚集了眾人,他再帶著人進屋內去,製造了自己不在場的證據!”

周子秦皺眉道:“崔大人,孫癩子剛死的時候,我曾去看過現場,他家的地十分平整,看來並沒有人從下水道上下的痕跡……”

崔純湛聞言皺眉,但很快便釋然道:“哎,所以他才要糾集那麽多人前去跟自己一起目擊孫癩子的死啊!因為人一多,孫癩子家被翻過的泥地,不就可以被踩平了,湮沒證據嗎?這人心思如此縝密,真是狡猾之至!”

“可是……還是說不通啊……”周子秦還想說什麽,崔純湛已經抬手止住他的話,向著前堂走去:“子秦,楊公公,此事我已大致有數,你們二位大可不必再操心了,交給我就是,明日我便能將此案審查個水落石出了!”

回到夔王府,夜色已深,但黃梓瑕還是先去見了李舒白,將大理寺今日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李舒白聽了,不由得失笑:“我明日去問問崔純湛,這個犯人既然這麽縝密狡猾,又怎麽會竊取了公主府的金蟾之後,在官府前去問話時喜滋滋地拿出來炫耀?”

“但聖上對此事極為關切,此時若能火速結案,各衙門都能鬆一口氣,由此來說,能迅速推出一個替死鬼,而且還是各方麵疑點都匯聚一身的替死鬼,也不失為官場中一個慣常的選擇。”黃梓瑕皺眉道。

李舒白沉吟不語,許久,才說:“而且,早日結案的話,你也能早日與我一起踏上回蜀之路,對你自己來說,也是一個較好的選擇——畢竟,有些證據會隨著時間的湮滅而消亡,你要洗雪自己的冤屈,還是越快越好。”

“難道王爺也認為,此案讓錢關索作為替死鬼,是目前最好的結局?”

“當然不是,”李舒白用手指輕彈著小紅魚的琉璃瓶,說道,“依我看來,最好的結局,應該是找一個無父無母又無子女的惡人——天底下這樣的人很多,可惜聖上卻不會相信,不是嗎?”

黃梓瑕輕聲說道:“錢關索……雖然貪財又怯懦,卻並不算壞人。”

“可那又怎麽樣?你總得找個人向聖上交代。這一次的案件,你和我都心知肚明,先後死去的三個人,魏喜敏、孫癩子,同昌公主,有男有女,貴賤不同,但全都與呂滴翠受辱一事有關——所以這個案件能圈定的嫌疑人,目前來看,嫌疑最大的三個,就是呂滴翠、張行英、呂至元,”李舒白毫不留情說道,“不管你自欺欺人也好,感情上有成見也罷,你都不得不承認,最大的嫌疑人,是張行英。”

黃梓瑕被他一口說中始終壓在心上的這一樁事,一時無法反應。許久,她才默然點頭,說:“是,我知道。”

李舒白將目光從小魚的身上收回,落在她的麵容上,那雙銳利的眼也微微眯了起來:“若凶手真的是他,我倒很欣賞。畢竟無論誰站在他的立場上,都不能無動於衷。隻是有些人敢想而不敢做,有些人能去做卻不能做得這麽好。而這三樁案件若是張行英做的,我可真對他刮目相看。”

黃梓瑕看著他不加掩飾的讚賞,低聲問:“那麽,若真的是他犯案,王爺能保得他的性命嗎?”

李舒白微微皺眉,說:“同昌公主死之前,可以。但如今這樣的局麵,難說。”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是,殺人償命,自古皆然。”

李舒白又說道:“如果本案真的是按照那幅畫而設局的話,如今三個死者都已對上,你先將本案的千頭萬緒,全部整理一遍給我看看。”

黃梓瑕點頭,在旁邊小幾後盤腿坐下,略一思索,展卷提筆慢慢寫著。她的字學的是衛夫人,一筆筆寫來如簪花仕女,清秀雅麗,速度也快,不一會兒便寫出來,交到他手中。

第一,魏喜敏之死:天降霹靂,如何不偏不倚劈中蠟燭,又如何正好將人群中一個矮小的宦官燒死?若真係人為,凶手又如何控製雷電?魚塘內鐵絲與水銀從何而來,是否與本案有關?

第二,擊鞠場駙馬墜馬:是否人為?若是,是否專門針對駙馬?如何能讓駙馬選中那匹馬,又如何對馬匹下手?

第三,孫癩子之死:如何破結密室困局?那般陋室之中為何殘存零陵香的氣息?凶手自何處進入,又自何處逃遁?

第四,公主之死:九鸞釵如何在嚴密監守之中被盜?公主被拖出人群之後,應當知道自己離熱鬧街市不遠,為何不大聲呼喊侍從?

附注:公主府豆蔻之死,張家及鄂王府的畫,必與此案關聯重大。

李舒白看完,點頭說:“寫得匆忙了,‘破解’寫成‘破結’了。”

黃梓瑕大窘,趕緊在那張紙上尋找那個字。

他看也不看,說:“第十一列第七字。”

黃梓瑕不由得肅然起敬:“王爺記性真好,大約所有東西您過一下眼都會永遠深刻銘記吧。”

“還好,”他隨口說道,“或者也可以說,你一共寫了二百六十六字,‘結’字在第一百四十三字。”

她不敢置信,抓起案上筒中半把算籌,丟在桌上,問:“王爺覺得裏麵有幾根?”

他掃了一眼,毫不遲疑:“四十七。”

黃梓瑕一根一根數過,四十七根。

她抬頭看著他:“王爺,我想請教您一件事。”

他沒說話,隻抬眼看著她。

“那日在薦福寺,一共有多少人?”

“沒數過。”他給她一個“無聊”的眼神。

“但是,您當時在場,以您的眼光,應該是能對在您麵前出現過的人都有印象的,對嗎?”

“嗯。”

“但是在魏喜敏死後,您說,您之前並沒有在人群中看見過他。”

李舒白稍作回憶,點頭道:“或許是身材矮小,他被旁邊的人嚴實地擋住了。”

“而張行英和呂滴翠,這兩個在場的目擊者也說,他們在起火之前,未曾見過魏喜敏。”黃梓瑕若有所思,眼睛漸漸地明亮起來,“按理說,魏喜敏是他們的仇人,而且還穿著那麽顯眼的紅色宦官服,又近在咫尺,他們應該會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他的。”

李舒白見她眼睛變得那麽亮,便反問:“這麽說,你已經發現端倪了?”

“嗯,我應該已經找到了薦福寺那樁起火案的最大關鍵點了,”她一笑,又將自己的手點在第二件,駙馬墜馬的案件上,“而由此,對於此案,我也好像隱約感覺到了緣由。”

李舒白看著她的指尖,問:“凶手動手的時機,你也知道了?”

“我覺得這是一個,隻要有了動機,便不再需要下手方法的案件,”她望著他,神情鄭重,“王爺可記得,我和您提過的,豆蔻梢頭二月初。”

李舒白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麽,沉吟片刻,便微微皺眉,說:“皇家對他不薄,他剛剛二十出頭,如今已經是光祿大夫,放眼朝中無人能有他這般榮寵了。”

“然而,就算站在了高位,始終意難平,不是嗎?”她低聲問。

李舒白思索片刻,站了起來。

“明日我陪你去一趟公主府……”

“明天請王爺帶我去一趟公主府……”

兩人同時開口,說的是同一件事。

黃梓瑕愣了一下,不由得微微笑了出來。而李舒白的目光在她微笑的麵容上停了刹那,默然移開,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