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 上窮碧落

皇帝怒吼:“朕命你追查這幾起疑案,可你至今尚無寸進,以至堂堂我大唐朝的公主,竟這樣在街頭……為賊人所殺!”

太極宮的午後,就連風都是舒緩而寧靜的。

立政殿高穹偉戶,一派雍容氣度。

十分適合王皇後的地方。她居住在裏麵,就像是盛綻於金井闌之內的牡丹,美得無比和諧。

遷居於此已有月餘,皇帝此時忽然攜郭淑妃來訪,她自然知道是什麽用意。但她恍如不覺,笑顏雍容,舉止神情舒緩自然地迎接他們入內,仿佛自己依然身在蓬萊殿,手握大明宮數萬人乃至天下千萬人的性命際遇,談笑自如。

皇帝問她:“此處可好?皇後看來似乎頗為喜歡。”

王皇後微笑凝視著他,低聲說:“妾身不敢喜歡,免得聖上賜臣妾永居於此。”

皇帝望著這個天底下自己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女子,竟一時無言。

郭淑妃以扇掩口,笑道:“原來皇後還是喜歡大明宮嗎?這倒也是,蓬萊水殿在夏日是最清涼的。可就怕幾時又金風到來,到時候孤殿生涼,還要多添衣物呢。”

“縱然寒涼,但若論起景致,那裏是除了陛下所居外,整個宮中最好的,我看若有機會的話,淑妃想必也會喜歡那地方吧。”

郭淑妃輕慢道:“我卻不敢奢望呢……”

她說著,目光又向外望了望。

王皇後多年後宮縱橫,對她早已了如指掌,便笑問:“靈徽今日路上耽擱了嗎?”

皇帝也是詫異,問:“靈徽要來?”

“是呢,她一直說想來太極宮探望皇後殿下,隻是一直不得便。今日既然有機會,我便讓人知照了她。”

皇帝的臉色不覺有點難看起來:“今日隻想與皇後說幾句要緊話,又何必讓靈徽過來,徒增事端?”

王皇後微笑凝視著皇帝道:“淑妃是怕聖上心軟,到時候有聖上最喜歡的靈徽在,或許能提醒聖上一二。”

皇帝早知她已經對自己來意一清二楚,心思被人戳穿,不由得略顯狼狽,隻得說道:“皇後若喜歡清靜,朕也可成全。”

王皇後淺淺微笑,凝視他說道:“妾身並非不愛清靜,但十幾年來,大明宮無數繁花盛景,妾身陪著陛下看遍天下錦繡……若上天願意垂憐,望能允我一世時光,陪在陛下身邊,攜手同老。”

郭淑妃笑著,不冷不淡道:“皇後心太大了,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豈能與一個女子同老?”

王皇後端坐她麵前,含笑道:“淑妃畢竟不懂。本宮是皇後,是陛下正宮,天家雖無情,但十數年夫妻,無數風雨共度。這天底下,若說有一人能陪著陛下的,自然是本宮了。”

皇帝性子本就溫文寬厚,此時聽她這般說,又想起往昔種種,眼看她還是一如當初的模樣,挽成三疊堆雲髻的發間,翠雀金簪步搖妝點,一身彩繡輝煌,卻渾沒奪取她懾人的光彩分毫。

這是在他身邊十多年的女子,宮中的美人如花朵般一季季開過,再不複當時顏色,唯有麵前這個人,卻在他身邊綻放得日益華美,鮮潤嬌豔。

於是,就算知道了她欺騙他,就算她有不堪的過往,但他也在心裏自我安慰地想,這世上,隻有自己才是最適合她的人吧,不管她以前經曆過什麽人,可唯有在自己身邊,她才能顯出最鮮豔奪目的美貌。

這樣想著,至少,感覺十多年的感情不是白白浪費了。

皇帝想著,不由得歎了口氣,望著她說道:“皇後好生將養吧,待朕再想想。”

王皇後盈盈下拜,等再抬起頭時,臉上的笑容依然還在,隻是雙目已經濕潤了,淚盈於睫,襯在笑容上,說不出的令人感傷。

郭淑妃眼看著皇帝起身走出去,不由脫口而出:“陛下不是有話要對皇後交代嗎?”

皇帝頭也不回,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原本隻說來探望皇後身體,也是朕關心皇後。你明知靈徽身體不好,又讓她出門,又不知照朕,行事是僭越了。”

郭淑妃不服氣,脫口而出:“靈徽是我女兒,她過來有什麽僭越的……”

話一出口便知不妥,她趕緊閉上了嘴巴。

皇帝已經出了立政殿,下了台階。

被拋下的郭淑妃怔怔地站在殿內,回頭看見徐徐走近的王皇後。王皇後麵上露出一縷意味深長的笑容,輕聲在她耳邊問:“淑妃是打算依靠同昌嗎?可本宮卻不知道,曆朝曆代中,有哪一個妃嬪是靠著女兒固寵上位的?”

郭淑妃看著她的笑容,心中突然冒出一股莫名的畏懼。她不自覺地後退一步,強自說道:“既有生子後被貶入冷宮的皇後,那便自然會有生女後上位的妃嬪。”

“不就是當初說了那一句‘得活’嗎?”王皇後含笑望著她,眼中似有輕蔑,似有嘲諷,唯有嗓音,溫柔婉轉,輕緩徐徐,“郭淑妃,一個連兒子都沒有的女人,還妄想爬到大明宮最頂端,本宮真是憐惜你。”

郭淑妃胸口急劇起伏,目光狠狠地望向她。但許久,她終究還是低下了頭,一言不發,轉身匆匆向殿外走去。

就在郭淑妃走下台階時,外麵有幾位宦官疾步奔來,除一直候在外麵的長慶之外,還有郭淑妃宮中的大宦官德正,更不應該出現的,是公主府及夔王府的宦官。

皇帝已步往前殿,看見幾個宦官慌張的神情,便問:“立政殿內,為何驚惶?”

長慶與德正立即跪伏於地,涕淚交流,不敢說話。

而黃梓瑕則一臉肅穆,跪地稟報道:“啟稟陛下,同昌公主在前來太極宮時,於平康坊遇襲。”

皇帝頓時震驚,問:“遇襲?可有受傷?”

黃梓瑕低聲道:“傷勢危重。”

皇帝臉色大變,問:“同昌如今在何處?”

“已盡快送往公主府,也到宮裏召太醫了。”

皇帝袍袖一拂,大步向宮門口走去,一邊再也忍耐不住,大喊:“逢翰!”

他身邊的徐逢翰趕緊小跑著跟他出宮門:“聖上無須擔憂,公主吉人自有天相,相信應該沒事的……”

“去同昌府上!”他根本不聽徐逢翰的話,硬生生打斷。

郭淑妃跟著皇帝走出去,臉色已經煞白,她經過尚且跪在那裏的黃梓瑕的身邊時,氣急地指著她說道:“如此驚嚇聖上,等公主痊愈,你可要知道個好歹!”

公主是不可能痊愈了。

黃梓瑕在心裏這樣想。等郭淑妃走了,她慢慢站起來,長歎了一口氣。

青冥****,長天悠悠。同昌公主已經魂歸碧落黃泉,與這個人世,再無關聯了。

生前盛景,死後哀榮,都與她沒關係了。

她抬起自己的手,看著上麵殘留的同昌公主的血跡。

這個備受天下人豔羨的公主,在金梁玉柱之間長大,遍身羅綺,珠圍翠繞——可誰會知道,她居然在雙十韶華,死在那樣一個荒僻角落的雜草野蔓之中——僅僅隻是離開了她的侍女們短短一段時間。

凶器是插在她胸前的九鸞釵,毫無疑問。因刺中了心髒,公主在短暫的掙紮之後,便立即死亡。而在她的掙紮之中,九鸞釵的釵頭與釵尾連接處斷折。

在發現同昌公主死後,她身邊的侍女們嚇得全都癱倒在地,隻顧哀哭,墜玉更是嚇得痛哭流涕,說:“一定是南齊潘淑妃來了!是她拿走了九鸞釵,現在又用九鸞釵把公主帶走了!”

其他人不敢出聲,但黃梓瑕看到他們的神情,大家眼中的恐懼與驚駭,都顯示他們在附和墜玉的說法。

凶手倉皇逃往坊外的腳步,一路踩踏野草直至拐角處,翻越坊牆而出。此處坊牆正是靠近剛剛被清理的街道處,滿街都是惶急四散的人,官府現場抓住了幾個在外麵的人,所有人都說自己沒注意有沒有人翻牆而出。

看來,此案的主要線索,除了比對現場痕跡之外,還有就是要徹查,當時在公主府的重重看守之中,到底是誰能將九鸞釵盜走,又在今日以九鸞釵將公主刺死。

能夠盜取九鸞釵的人,必定與凶手有重大關聯。

黃梓瑕正在沉思,卻沒注意到有人接近了自己。

一個清朗而略偏尖銳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枝上鳥,水中魚,花下人。盛景流年,不知楊公公心不在焉,想些什麽?”

黃梓瑕正在出神,忽然聽得有人在自己身邊說話,頓時嚇了一跳,往前邁了一步才回頭看那人。

是一個身著紫色宮服的男人,看來約莫三十出頭模樣,他的皮膚異常蒼白,眼睛又異常深黑,修長而瘦削的身材倚靠在身後的花樹之上。

可,即使是滿樹花朵撲簌簌落在他身上,即使他麵帶著淡淡微笑,他依然是陰寒的。他的目光落在黃梓瑕的臉上,讓她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冷噤。

一瞬間,她想到了上次在太極宮,那個一直盯著她看的,目光如同毒蛇的男人。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碗大一個白瓷盞,中間遊弋著兩條紅色的小魚。

他見她的目光看向那兩條小魚,便笑道:“楊公公也喜歡魚嗎?”

魚。那兩條魚拖曳著薄紗般的尾巴,在白瓷盞中波喇一聲。

黃梓瑕忽然在這種陰冷之中回過神來。這個大唐皇朝之中,能有資格穿紫衣的內侍,唯有一個人。

她不由自主地便拜倒在地,說:“楊崇古見過王公公。”

他垂眼看她,抬手示意她起來。他看著她手上的些微血跡,問:“聽說……同昌公主出事了?”

黃梓瑕猶豫著,點了一點頭。

他神情依然平靜,隻有唇角微微一絲冷漠弧度:“來,把你的手伸過來。”

黃梓瑕遲疑著抬起自己的手,伸到他的麵前。

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指不但白得耀眼,而且冰涼光滑,如玉般的質感。

他將她染血的手指,浸在了白瓷盞之中。

已經幹涸的血跡,在清水之中剝落,細小的血塊滌**開來。

那兩條小紅魚立即向著那些凝固的細微血塊撲去,貪婪地吸吮她手指上的血跡,那種細微的麻癢讓黃梓瑕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頓時冒了出來。

“阿伽什涅,最喜人血。我聽說夔王也養了這樣一條小魚,楊公公可將這個訣竅,告訴夔王。”

她聽著他陰寒的聲音,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一把抽回自己的手。

飛濺起的水珠灑落在他端著白瓷盞的左手之上,紫色的衣袖被濺濕,甚至他蒼白的臉頰上也濺上了兩三點水珠。

他抬起右手,輕輕擦去臉頰上的水珠,不言不語地看著她。

黃梓瑕隻覺得後背的汗微微滲出來,那種仿佛被毒蛇盯上的感覺,又一次湧上心頭。她匆匆行禮,說道:“王公公恕罪!小的恐怕要立即去公主府了。”

“去吧。”他麵無表情,略一抬手。

黃梓瑕立即站起,退了幾步,然後轉身快步逃了出去。

王公公站在花樹下,看看她逃離的身影,又低頭逗弄手中的小魚去了。

腳步聲輕響,是王皇後走到了他的身後,低低說道:“同昌,已經出事了。”

“是死了。”王公公抬指輕輕一撥水中聚攏的小魚,看著它們四散驚逃,“隻是出點事,怎麽對得起為她設下的那一場熱鬧?”

王皇後微微而笑,輕聲道:“可憐的淑妃啊,真想看看她失去最大依憑時,臉上的表情呢。”

公主府中已經亂成一團。

發現自己最珍愛的女兒居然死在鬧市街頭,皇帝勃然大怒。今日當值的禦醫最先倒黴,因為救治公主不得力,三個人全部被拉下去杖責,黃梓瑕到的時候,已經當場打死了兩個。

黃梓瑕與周子秦一起站在公主府內,相視無奈。

“可是,我們發現的時候,公主已經死了,再怎麽妙手,也無力回天啊……”周子秦一臉驚懼,聲音都開始顫抖了,“崇古,這可怎麽辦啊?這樣下去,聖上遷怒他人,我怕有不少人要遭殃啊!”

黃梓瑕望著被抬出去的禦醫,皺眉低聲說:“你先關心我們自己吧,聖上親口吩咐我們負責此案,結果案件未破,公主被殺,你覺得聖上會放過我們?”

周子秦的臉更白了,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崇古,我們得去找夔王幫忙……”

“他現在在哪裏?你去哪兒找他?”黃梓瑕無奈問。

周子秦的臉頓時變得慘淡無比:“那,那可怎麽辦?”

“戴罪立功吧。”黃梓瑕剛說完,裏麵已經有人大步邁出來,狂怒地大吼:“公主府中,是誰跟著同昌出去的?所有人,統統給我陪葬!讓他們到地下繼續服侍同昌!”

這是已經在暴怒中失去理智的父親,當今皇帝李漼。

守候在公主府外戰戰兢兢的那一群宦官和侍女們,陡然聽聞這個晴天霹靂,頓時個個哀哭出來,垂珠等人更是癱倒在地,麵色慘白。

周子秦聞言大急,不顧一切地叫出來:“陛下,公主身邊人是無辜的!求陛下三思!”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的理智幾乎已經被怒火灼燒殆盡,一時竟認不出他是誰:“誰再有言語,一並拖下去!”

“陛下,奴婢有一言,請您斟酌!”黃梓瑕趕緊下跪行禮,說道,“陛下,公主若有知,必定不願您如此盛怒,做下日後追悔之事,還請保重龍體,以免公主在泉下不安。”

“楊崇古!”皇帝瞪著她,怒吼,“朕命你追查公主府這幾起疑案,可你至今毫無寸進,貽誤案情,以至於同昌……同昌……堂堂我大唐的公主,竟這樣在街頭……為賊人所殺!”

他說到此處,喉口哽住,連氣都差點喘不過來。

郭淑妃從內室出來,哭著撲上來,幫他撫著胸口順氣,聲音也是嘶啞喑塞:“陛下……陛下,我唯一的女兒……竟就這麽沒了!那凶手……那凶手,必要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黃梓瑕說道:“奴婢定會將此案真凶擒拿歸案,因此懇請陛下留住公主府一幹人等性命,奴婢好一一盤查詢問,以期早日破案,擒拿真凶!”

皇帝狠狠一拳捶在柱子上,目光從眼前的宦官宮女身上一一滑過,恨道:“身為公主身邊人,卻未能保護好主人,個個該死!”

黃梓瑕垂眼道:“公主心懷柔善,對身邊人恩澤甚深,她若有知,必定不願見陛下今日為她如此大開殺戒。”

公主府一幹宦官宮女忙跪在地上,個個磕頭如搗蒜般連連哀求。

皇帝隻覺得氣血上湧,頭暈目眩。他靠著梁柱,目光看向殿內,卻隻看到垂在同昌公主之前那重重的紗帳。

那裏麵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在他還是鄆王的時候,不知道未來在哪裏,看不到明天,身邊所有人都懷疑他,唯有這個女兒,軟軟地偎依在他的懷中,將他當成自己唯一的倚靠。雙臂抱著他的脖子時,她的目光總是閃閃發亮地望著他,就算郭淑妃想要抱她,她也不願意鬆開手。

她四五歲才會說話,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得活”。他還沒聽清楚那是什麽意思,迎接他登基的儀仗已經到了門口。他相信這個女兒是上天賜給他的寶貝,他對她愛逾珍寶,而她也堅定不移地相信,她的父王是她最強大有力的屏障。

然而現在,有人搶走了他最珍愛的寶貝,隻剩下他一個人無限悲涼地看著女兒冰冷的屍體。

皇帝慢慢甩開郭淑妃的手,目光憤恨地瞧著她。

郭淑妃呆了一瞬間,然後頓時察覺,他必定是將女兒的死遷怒於自己了,認為若沒有她為了扳倒王皇後,特地召女兒進宮,女兒就不會死在街頭的那一場混亂之中。

她又氣憤又悲慟,背轉過身,捂著臉壓抑著自己的哭聲。

“什麽南齊潘淑妃,什麽潘玉兒!一個數百年前的鬼魂,怎麽可能帶走朕最心愛的公主!”皇帝站在殿前,吼叫的聲音似有嘶啞,卻依然帶著令人不寒而栗的暴怒殺機,“查!給朕查清楚!是誰在裝神弄鬼,是誰在妖言惑眾,是誰……殺了朕的靈徽!”

所有人跪倒在他的麵前,沒有一絲聲息。

皇帝的聲音在死寂的堂內回**,隱隱回**,卻越顯得悲慟。

他猛然轉身,眼睛瞪向同昌公主停屍的方向,胸口急劇起伏,悲愴與憤恨如同有形的火焰般在他身上燃燒,讓他幾乎要傾覆了麵前的公主府,殺掉麵前所有人給自己的女兒陪葬。

望著女兒所在的地方,也不知過了多久,灼熱的怒火終究慢慢變得冰涼,哀痛從頭頂如水銀般貫入,侵襲了他全身。火焰終究被寒意吞噬,他忽然明白,曾經抱在懷中的那一團軟軟的肉,已經不在了;曾經咯咯笑著喊他父皇的那個聲音,已經不在了;曾經抓著他的手臂撒嬌乞憐的那雙手,已經不在了;始終懷著崇拜仰望著他的那雙眼睛,也已經不在了。

他疼愛了二十年,那個任性、驕傲、倔強的女兒,不在了。

“楊崇古,就算你把整個京城翻過來……”皇帝緩緩抬起手,擋住自己眼中湧出來的眼淚,卻擋不住聲音的哽咽、身體的顫抖,他極慢極慢地說著,仿佛怕自己的氣息一旦鬆懈,就要慟哭失聲。

“在公主出殯之前,你要給朕一個交代。朕要……將凶手在公主靈前挫骨揚灰!”

黃梓瑕默然,隻跪下向他叩首,鄭重地說:“是。”

“差點沒命了……”

公主的遺體停在正廳,皇帝離開之後,周子秦就擦了把汗,低聲自言自語:“夔王爺在哪兒啊,他不在我好怕……”

黃梓瑕看到廳外正站在那裏默默無言的駙馬韋保衡,便示意周子秦噤聲,走到駙馬麵前行禮。

韋保衡勉強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禮了,他的眼中全是淚,雖然竭力抑製,可依然滾滾落下來,無法自已。

“都是……都是我的錯,”他喃喃說著,聲音虛浮,“夔王和你,都早已叮囑過我……說過要守著公主……可她要出門,我卻沒攔住……”

黃梓瑕黯然,也不知該對他說什麽,隻能說:“駙馬請節哀。”

他點一下頭,聲音哽咽,也說不出話。

黃梓瑕見他這個模樣,也隻能再勸慰幾句,帶著周子秦出了公主府。

出了公主府所在的十六王宅,黃梓瑕呆住了,周子秦也呆住了。

李舒白的馬車正在等著他們。而車旁站立著一個人,正是張行英。

黃梓瑕和周子秦麵麵相覷,她先回過神,衝張行英點點頭,趕緊到馬車旁邊行禮:“王爺。”

李舒白正在車上看公文,眼皮都不抬:“限期幾日?”

“出殯之前。”

“還好,聖上對你也算是寬容了。”他終於抬眼瞥了她一下,將自己手中的公文合上,說,“公主去世時,呂滴翠身在獄中,顯然沒有作案可能。”

“而這三樁殺人案,很有可能是一個凶手連環作案,作案的手法,參考的是那張畫,”黃梓瑕沉吟道,“所以,滴翠是前兩樁案件凶手的可能性,並不大。”

“那個張行英——”李舒白的目光轉向窗外,“一直在大理寺外蹲著,像什麽樣子?你讓他回家安心等消息,或者幹脆將他從左金吾衛調過來,跟著你一起辦案,替你們跑個腿也行。”

黃梓瑕有點驚訝地看著他:“王爺的意思……是寬恕張行英了?”

李舒白微微眯起眼看著她,說:“廢話,你這遮遮掩掩和他私下來往的模樣,誰看見了不煩?”

“多謝王爺……”黃梓瑕理虧地低頭,然後趕緊說:“那我先帶張行英去大理寺,看滴翠會不會有什麽新的供詞。”

他微點一下頭,示意她上車,又隔窗對周子秦說道:“子秦,你和張行英先去大理寺,我們馬上就來。”

馬車向南而去,是鄂王府方向。黃梓瑕知道他要帶她去哪裏,默然問:“王爺也覺得,這是那幅畫上的第三幅塗鴉?”

“死於鸞鳳之下……九鸞釵就是飛撲而下奪命的那隻鸞鳳,不是嗎?”他微微側目看著她,又將那幅卷軸打開,目光從上麵的三塊塗鴉上緩緩移過。

被雷劈焚燒而死的,是薦福寺中的魏喜敏。

死於嚴密鐵籠之中的,是坐困囚牢的孫癩子。

死於鳳鳥飛撲啄心的,是被九鸞釵刺死的同昌公主。

李舒白抬眼看她,問:“你認為呢?”

黃梓瑕點頭,說:“一個兩個,還能說是湊巧。可到了這種巧合的地步,不去找鄂王,大約說不過去。”

鄂王李潤往常隻要無事,一直都靜待在府中,今日李舒白又已派人知照,因此他們到的時候,他已煮好了茶,靜候著他們的到來。

在他的手邊,放著一個扁平的盒子。

“四哥,聽說同昌在平康坊出事了?”他親手為他們斟茶,沸騰的茶水煙氣嫋嫋,氤氳的氣息讓整個茶室都變得虛幻起來。

李舒白點頭道:“是出事了。”

“受傷了?”他又問。

李舒白搖頭:“已經薨逝。”

李潤頓時手一滯,有一兩點茶水濺到了外麵,他卻毫無感覺,隻怔怔地看著在茶杯中旋轉的茶沫子,嗓音艱澀得仿佛是從喉口硬擠出來的一樣:“是……怎麽死的?”

“是被她最珍愛的那支九鸞釵刺死的。”李舒白說。

“誰刺的?”他又追問。

李舒白搖了一下頭:“當時場麵混亂,沒能抓到凶手。”

李潤放下茶壺,發了一會兒呆,低聲說:“同昌身為公主,怎麽可能就這樣死得不明不白,簡直是匪夷所思……”

“最匪夷所思的,卻不是公主的死,而是……”李舒白示意黃梓瑕將帶過來的那幅畫放在幾案上,展開給他看,“七弟見過這幅畫嗎?”

李潤點頭道:“在張行英家中見過一次。真沒想到……當時我們幾個人指著上麵的這三塊塗鴉,隨意笑語……居然全都成真了。”

“嗯,我也聽說了,”李舒白歎道,“這幅畫,我也在同昌遇難之前曾見過,卻並沒有太過放在心上。當時要是能察覺出異樣,或許今日,也會有不同。”

“其實我……早已覺得這幅畫不對勁。”李潤麵露遲疑,艱難說道,“第一眼見到的時候,就覺得這事太過詭異,就算我後來回到府中,翻來覆去想了這好幾日,也依然沒有頭緒,恐怕隻能請四哥為我解答疑惑了。”

他說著,取過身邊的那個扁盒子,將它打開。

裏麵放著折疊好的一張紙,似乎是府中侍女繡娘們用來描花樣用的舊綿紙,上麵用眉黛潦草繪了兩三團黑墨。這幾團塗鴉,與張家的那幅畫一樣混亂不堪。

李舒白和黃梓瑕對望一眼,李舒白拿起畫,示意她過來一起看看。

這是一張手帕大小的綿紙,繪畫的人顯然毫無功底,線條歪斜無力。可以看出的是,這兩幅畫,基本的輪廓是一樣的。第一幅,一團黑墨上一條細線;第二幅,橫七豎八的線條圍繞著不知所雲的墨團;第三幅,連在一起的兩塊黑色,一塊在上,一塊在下。

張家的畫勉強可看成是三個人死亡時的模樣,這幅畫與之大致輪廓相同,細節卻對不上,完全不知所雲,隻能看成是三個墨團。

李舒白看了許久,將這張畫遞給黃梓瑕,然後問李潤:“不知四弟這幅畫,從何得來?”

李潤手捧著茶杯,輕聲歎道:“不敢有瞞四哥,這幅畫,是我母妃畫的。”

黃梓瑕與李舒白都是微微一怔,沒想到這畫居然出自李潤母妃之手。黃梓瑕不知皇家秘辛,李舒白卻十分清楚,李潤的母親陳修儀溫婉柔順,善體人意,因此先皇身體不豫的那幾年,一直都是她貼身服侍著。

先皇駕崩那一夜,她因悲傷過度而崩潰,以至於神誌不清,形同癡傻。李潤在征得太妃們同意後,將母妃接出宮在自己王府供養。

“母妃去年薨逝了。在她去世前幾天,仿佛回光返照,認出了我。可能是上天垂憐,我本來以為,她記憶中的我,會一直是十年前我幼時的模樣。”他唇角像往常一樣,含著微微的笑意,可眼中卻湧上了水汽,“母妃趁著自己最後的清醒,將這張畫給了我。那時我本不在意,但到她去世之後,我才發現,這是母妃親手交給我的,唯一的東西了。所以雖然覺得是我母妃發病時亂畫的東西,但也一直放在書房。直到前幾日,我在張行英家中,看見了這一幅畫……”

他的目光轉向那幅先帝禦筆,臉上疑惑濃重:“可,為什麽父皇會留下這樣一張畫,而我的母妃,為什麽在犯病十來年之後,還要偷偷畫出這幅畫,並且交到我的手中呢?”

黃梓瑕捧著那張綿紙,問:“請鄂王爺恕奴婢冒昧,太妃在將這幅畫交給王爺時,可曾說過什麽?”

“母妃說……”他默然皺起眉,目光示意左右。等所有人退下之後,他才輕聲說,“母妃那時意識不清,說,大唐天下……”

大唐天下就要亡了。

但他始終還是不能出口,隻能輕聲說:“她顛三倒四,可能意指天下不安,大唐要衰敗了……還說,這幅畫關係著大唐存亡,讓我一定要藏好。”

李舒白從黃梓瑕的手中接過那張紙,鄭重地交到他手中,說:“多謝七弟。現在看來,這幅畫必定是你母妃憑著自己的記憶,摹下的先皇遺筆。”

李潤捧回這幅畫,更加詫異,問:“那幅畫,是先皇……遺筆?”

李舒白點頭道:“我已經去內府查過宮廷存檔,在先皇起居注中標明,張行英的父親張偉益,入宮替父皇探病的時間是大中十三年八月初十。”

李潤回憶當時情景,說道:“那時我年紀尚幼,但也知道父皇因誤服丹藥,自那年五月起便聖體不豫,至七月已經整日昏迷。禦醫束手無策,我們幾個尚在宮內的皇子,想見一見父皇,卻始終被宦官們攔在外麵,不得而見。當時京城各大名醫紛紛應召入宮,卻都無能為力……”

“而張偉益,就是父皇駕崩的那一日進宮的,最後一個名醫,”李舒白低聲說道,“我已遣人詢問過他當年進宮事宜,據他回憶,他當年是京城端瑞堂名醫,八月奉召進宮為父皇診脈,父皇當時已經神誌不清,但在他施針之後,確曾清醒過來。但他與宮中眾人都心知這隻是回光返照,召他進宮為聖上治病,求的也隻是讓聖上醒來片刻,以妥善安排身後大事而已。”

黃梓瑕低聲說:“然而,這來之不易的短暫清醒,為何最終變成了先皇給張偉益賜畫?”

李舒白與李潤自然也都有如此疑惑,當時先皇已經是彌留之際,他所應該做的,絕對不是給一個民間醫生賜畫,而應該是部署自己身後的朝廷大事。

“所以這才是讓人不解的地方。而張偉益自己,其實也是一頭霧水。因為他是在先皇蘇醒之後,便趕緊退下來,畢竟他一介民間大夫,怎麽可以旁聽宮廷大事?”李舒白微微皺眉道,“宮中存檔,也是如此記載。先皇蘇醒,張偉益退出。未到宮門,後麵有人趕上,說聖上感念張大夫妙手,欽賜禦筆一幅。他大喜過望,趕緊朝紫宸殿叩拜,又收了卷好的畫,一邊走一邊打開看了一眼,頓時覺得驚愕難言。”

黃梓瑕的目光隨著他們的低語,落在那幅畫上。這樣一張莫名其妙的塗鴉,居然會是十年前先皇遺筆,真令人意想不到。想必張偉益第一次看見這幅畫時,也是覺得難以置信吧。

而十年後,竟然會有三樁與塗鴉一模一樣的案情上演,不得不說是匪夷所思,難以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