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 鸞鳳身輕

同昌公主被人拉住了手臂,身不由己地往前麵倒去。分開又合攏的人群竟似一隻猛獸,張開血盆大口,立即吞噬了她。

步出錢記車馬店,周子秦抱怨道:“好無聊啊……翻來覆去聽這些車軲轆話,能讓我大顯身手的屍體在哪裏?本案電光石火豁然開朗的那一刻又在哪裏?”

“查案本來就是枯燥的事情,你現在需要的,就是從一團亂麻之中,將那幾個最重要的線頭抽出來,重新將一切整理好。”黃梓瑕說著,沿著西市的街道繼續往前走。

周子秦苦著臉問:“去哪兒啊?”

“呂氏香燭鋪。”

“什麽啊……又和那個渾老頭兒打交道啊?”周子秦牽著小瑕,一臉不甘願,“有時候真想代替滴翠,狠狠扇那老頭兒一個大嘴巴!你說世上有這樣的渾人嗎?”

“真相還未出來之前,說什麽都為時尚早。”黃梓瑕說著,將那拂沙係在路邊的一株柳樹下,走進了呂氏香燭鋪。

呂至元正在弄蠟燭芯子,一根根蘆葦被裁切後,細的粗的碼得整整齊齊。他聽見有人進來了,卻頭也沒抬,隻問:“要什麽?”

“呂老丈,生意還好嗎?”黃梓瑕問。

呂至元這才慢吞吞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低頭繼續剝自己手中的蘆葦葉子去了:“哦,是你。”

“打擾老丈了,此次又有事情要請教,還請不要嫌棄我們數次叨擾。”黃梓瑕見他沒有理會自己,便拉過旁邊的條凳,和周子秦一起坐下了。

呂至元始終專注地在弄蠟燭,黃梓瑕也不以為意,神情如常地問:“聽說魏喜敏死的前一日,到你的店中買過零陵香?”

他慢吞吞說:“香燭不分家,我這本就是香燭鋪。”

“你能否詳細說一說,當日魏喜敏過來的情景?”

“那個閹人之前來過我店裏,是替公主府給我拿銀子來。這一次是被錢老板帶來的,誰知他開口就要零陵香,說他有頭疾,晚上常睡不著,零陵香用著還不錯。我這邊也隻剩兩塊了,就都賣給了他,一共是三兩四錢,收了他六百八十文。”

“賣完之後呢?”

“我管他怎麽樣了,生意上門,我做了,收了錢,還有什麽?”

黃梓瑕不置可否,隻說:“那天晚上,魏喜敏失蹤了。公主府的人找不到他,然後在第二天,他死在了薦福寺。”

呂至元慢吞吞地抬起頭,用一雙混濁的眼睛盯著她:“難道公公的意思,是和我有關?”

黃梓瑕看著他,沒說話。

“一個有手有腳自己能走的人,第二天還活生生出現在薦福寺中,前一天到我這邊買點香料,關大理寺屁事。”呂至元也不理她,徑自站起身,拖著幾支最長的蘆葦芯子,用力紮在一起,外麵又用麻布捆上,做成巨大的一支蠟燭芯。

周子秦問:“這麽大的蠟燭,是補薦福寺那支炸掉的蠟燭的?”

“嗯,今晚製成燭身,明天再把彩色蠟雕成的花鳥龍鳳貼上,塗裝金銀粉,就能弄好了。”

這麽說,做這麽大一個蠟燭,看起來工程艱巨,其實在呂至元這樣熟練的人手中,也是很快的。黃梓瑕心裏想著,又看著那一桶桶的蠟,說:“呂老丈真是有辦法,您之前說,薦福寺找了好久,才給您湊齊兩支蠟燭的蠟,而如今這才幾天,您自己就把蠟給湊齊了。”

“我老頭兒這麽多年,沒存下錢,蠟倒是存下了一些。”呂至元說著,慢吞吞地拖著芯子走到後麵去。後麵一個巨大的鍋裏正在融製蠟塊,發出一種令人不快的味道。

他把用麻布包裹好的蠟燭芯子浸在燒熱的蠟燭油中,讓它吸飽蠟油,一邊又拉出一個足有一人高的蠟燭模具來,然後搬出幾個大小不一的桶。

他爬上凳子,用一個一尺見方的大銅勺舀起已經融化的蠟汁,一一倒滿那個蠟燭模和各個桶。

黃梓瑕隨口說道:“老丈身體真好,快六十的人了,還能一個人做這麽重的活。”

“哼,現在的年輕人都吃不了苦,做了兩天學徒就要跑掉,有什麽辦法?”呂至元冷冷道,“老漢我年輕時應召入伍,在弩隊之中,單手就能拉三石的弓弩!”

“原來老丈還為國效力過,”周子秦也不在意,又把話題兜回來,問,“這個模具,好像比做出來的蠟燭要小很多吧?”

“一丈高的模具,到哪裏去找?”呂至元一邊倒蠟,一邊說道,“下麵這些桶中的蠟塊,到時候也要倒出來的,到時候一塊塊接上去,再將大小不一的地方切削掉,塗上一層蠟,就成一整支了。”

周子秦傻傻問:“那蠟燭芯子怎麽套上去呢?”

老頭兒瞪了他一眼:“中間的蠟凍得慢,所以在疊好之後,先不忙著削外麵,要趁中間還有點軟時,蠟燭芯下麵裝上一個燒紅的鐵尖頭,直接插進去,一下子就到底了。”

“原來如此!”周子秦讚歎,“果然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訣竅!”

黃梓瑕正在想著如何盤問呂至元那個孫癩子的死時,外麵忽然一聲大喊:“呂老頭兒!呂至元!”

呂至元沒理會,徑自在那裏澆蠟燭。

門口那人狂奔進來,頓足大叫:“呂老頭!你女兒滴翠……要死了!”

呂至元愣了愣,那雙一直穩穩持著銅勺的手一顫,隨即問:“什麽?她還沒死?”

“沒死!不過,這下可真要死了!”那人一句話,黃梓瑕和周子秦頓時都愣住了。

“你女兒去大理寺投案自首了,說自己殺了公主府的宦官和孫癩子!”

大理寺。

原本午膳一過保準就溜回家陪夫人的崔少卿,今天居然還在。一看見黃梓瑕和周子秦來了,他頓時喜氣洋洋地迎上來:“子秦!崇古!真是太好啦,不費吹灰之力,凶手投案自首,這多日來的奔波煎熬,終於可以結束了!公主府給我們的壓力,也終於消散了!”

黃梓瑕一邊跟著他往裏麵走,一邊問:“犯人已經都招了嗎?”

“招了!她拿著一幅畫過來投案自首的,還說那幅畫是先皇手書什麽的,我看那種亂七八糟的樣子,可真不像。”

一邊說著,一邊已經到了大理寺正堂後麵。大理寺並無牢獄,隻在後麵辟了幾個淨室,暫時關押該受刑拘的犯人。

滴翠正坐在其中一個房間內,怔怔地望著窗外在風中起伏的枝葉。

黃梓瑕與周子秦、大理寺諸人進門,將門關上,叫她:“呂滴翠。”

滴翠神經反射般地站了起來,待看見麵前的幾個男人,又下意識地蜷縮起身子,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黃梓瑕知道她心中尚有陰影,趕緊安撫道:“呂姑娘,我們隻是來依例詢問,你隻要如實回答就好了。”

呂滴翠咬住下唇,望著她許久,默然點頭。

黃梓瑕示意她先坐下,然後站在旁邊,看著大理寺的兩位知事向她詢問案情。

“姓名,年齡,籍貫?”

“呂滴翠……十七歲,京城人氏。”

“投案自首,所犯何事?”

滴翠的眼睛依然是紅腫的,她神情恍惚地坐在他們麵前,呆呆出神許久許久,才慢慢咬住下唇,含糊地擠出幾個字:“我殺了人。殺了……兩個人。”

兩名知事顯然一開始就知道她投案的原因,並無詫異,隻說:“一一從實說來。”

滴翠的聲音喑啞而緩慢,斷斷續續地說:“我殺了……公主府的宦官魏喜敏,還殺了……大寧坊的孫癩子。”

“為何殺人?以何手法?”

“魏喜敏曾害過我,讓人將我責打致昏,又丟在街角,以至於……”說到這裏,她仿佛僵死的麵容上,終於顯出一絲扭曲的恨意,聲音也開始用力起來,“那日在薦福寺,我頭上的帷帽掉落,張行英幫我去撿帷帽時,我看到了魏喜敏……他穿著宦官的衣服,在人群中顯得特別醒目。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霹靂下來,蠟燭炸開,那蠟塊裏麵摻著各種易燃顏色,遇火就著。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就像發狂了一樣,在魏喜敏被人擠到我身邊時,用力一推,他就倒在了蠟塊燃燒的火堆之中,全身都燒起來了……”

黃梓瑕站在旁邊,冷靜而沉默地聽著,不發一言。

知事又問:“那麽,那個孫癩子的死呢?”

“孫癩子……那個禽獸……他用錢收買了我爹,但我絕不會放過他!”滴翠說到此處,終於激憤若狂,聲音也變得嘶啞尖厲,聽來十分可怕,“那日午時,我去大寧坊找孫癩子,因怕女子體弱,還在匕首上塗了毒藥。那禽獸聽到我的聲音開了門,我衝上去就紮了他兩刀,他逃回屋內鎖了門。我想再刺他幾刀,卻沒推開門,隻好……轉身跑開了。”

黃梓瑕端詳著滴翠,慢慢皺起眉頭:“那麽,你的毒藥是從哪裏來的?”黃梓瑕追問道。

滴翠咬牙道:“張二哥家藥櫃中有烏頭,他教過我識藥材。”

“可孫癩子是死在**的。”

“可能……可能他受傷後爬回**,藥性發作就死了。”

崔純湛低聲問那兩位知事:“她說的,和案件可對得上?”

一位知事點頭道:“傷口虛浮不深,似乎確實是女人下的手。”

崔純湛點頭,又問她:“呂滴翠,既然你已經神不知鬼不覺殺死了兩個人,又為何要來投案自首,自尋死路呢?”

滴翠深深吸氣,鼓足勇氣直視著他,說:“這兩個案件鬧得京城沸沸揚揚,也有無辜者被卷入。我雖是弱女子,但一人做事一人當。而且,我更想讓天底下的惡人看一看,作惡多端必有報應!”

崔純湛聽了她的話,也是動容點頭,歎道:“此情可憫,此罪難逃啊!”

一位知事又問:“駙馬爺在擊鞠場受傷,你可知道?”

滴翠垂眼點頭,說:“聽說過……我的恩人張行英,當日就在場上。”

“此事與你是否有關?”

滴翠搖頭,想想又點點頭,說:“我罪該萬死……聽說張行英要參加擊鞠比賽,於是那天就在家中祈禱,祈求對方落馬,讓張行英贏球……我想,我想或許是我那暗禱被菩薩聽到了……”

這個解釋,連崔純湛亦隻能對那兩位知事說道:“這個就不必寫上了,想來也沒什麽關聯。”

知事又問:“你拿來的那幅畫,又是怎麽回事?”

“那是張行英家中的畫,大理寺要的,他一直找不到,其實……其實是我偷走了,我想大仇已報,可離開京城了,隻是沒有路費。聽說這幅畫是先皇禦筆,我想必定是值錢的,所以就偷出來當掉了,可誰知大理寺卻來尋找,引起一場軒然大波,我隻好贖回來,送到這邊。”

“你可知上麵畫的是什麽嗎?”

滴翠木然搖頭:“不知道……我看了半天,不過是三個墨團,就……就拿去當了十緡錢。”

知事回頭對崔純湛說道:“我們去當鋪查過,此事確切。當鋪的先生雖看不懂那畫,但說看紙張和墨都好,裝裱也不錯,料想來曆不凡,所以才答應了當十緡錢。”

崔純湛是個憐香惜玉的人,看著滴翠搖頭歎息,又問:“呂滴翠,你還有什麽要交代的沒有?”

滴翠怔怔地跪著,許久,才抬頭看著黃梓瑕,說:“楊公公,請您幫我轉告張二哥,今生無緣,阿荻來世結草銜環……報答他的恩情。”

黃梓瑕隻覺得心口一酸,點頭道:“好。”

一群人回到大堂上,一位主事已經將那幅畫取出,平展著放在桌上,給眾人觀看。

依然是那三個塗鴉墨團,畫在黃麻紙之上,白綾絹裝裱,精美的裝幀,卻無法掩蓋那上麵隻是拙劣塗鴉的事實。

黃梓瑕和周子秦好歹上次看過,所以看了幾眼,肯定了是上次那幅畫,便也隻互相對望了一眼。

崔純湛幾乎把臉都貼在上麵了,看了又看,皺起眉:“這樣的東西會是先皇禦筆?這簡直是大逆不道,誹謗先皇嘛!”

旁邊的大理寺官吏們也紛紛附和,對此畫不屑一顧。不過話雖如此,畢竟是本案物證,等眾人退下,崔純湛親手卷好,準備放回寶庫。

黃梓瑕見堂上已經無人,便低聲問:“崔少卿,這畫……可否借用?”

崔純湛有點為難:“哎呀,這個啊……楊公公,這東西可是重要物證——雖然不知道有啥用,但是一般來說,案件還沒定審,你要拿走,可能不合律法啊……”

黃梓瑕從自己懷中掏出一個令信,雙手遞到他麵前:“崔少卿,我以夔王府令信作押,請崔少卿暫借半日,明日一早必定送還。”

崔純湛看著那個令信想了想,十分幹脆地將卷軸遞到她手中,說:“你是聖上欽點涉及此案的,與此案有關的物證什麽的,你要拿去研究還不是名正言順?給物證間寫個條子,直接拿走吧。”

拿著卷軸,黃梓瑕和周子秦都是饑腸轆轆。

他們一大早出門,踏遍了小半個京城,如今飯點早已過了,今日例食是沒了,崔純湛讓大理寺膳房趕緊給他們做了一點簡單飯食充饑。

等吃完飯出了大理寺,黃梓瑕隨便向大理寺門房打聽了一下那個大忙人夔王,果然就有人說:“半個時辰前禦史台的公車過來,車夫在我們這邊喝茶時,說夔王正在那邊呢。”

皇城之內衙門眾多,個個門前都立著牌子,上書某品之下至此下馬。所以周子秦和黃梓瑕幹脆就不騎馬了,把馬拴在大理寺,往禦史台走。

周子秦一邊走,一邊拉著她的袖子,有氣無力地說:“崇古……我真是太佩服你了。”

黃梓瑕用手中的冊子擋著頭頂正熾熱的太陽,回頭看他:“什麽?”

“我說,佩服你的精力啊……”周子秦敬佩地看著她,“這都跑了大半天沒休息,累死我了,你都不用休息一下?”

“案件發生後,就應該爭分奪秒,一刻都不能延誤。”黃梓瑕說著,忽然又想起什麽,說,“對了,孫癩子的屍體現在在哪兒?你還記得他那兩個傷口的形狀嗎?”

一說到屍體和傷口,周子秦頓時來了精神,在這炎炎夏日之中振奮得跟吃了一大塊冰似的,眼睛也炯炯有神起來:“沒問題!傷口我看過,記得清清楚楚!你想問什麽,我張嘴就來!”

黃梓瑕回頭看他,說:“我想知道,傷口具體的形狀,以及凶器刺下的方向。”

“傷口一處在左肩琵琶骨下,一處在肚臍右側的腰上,兩處傷口都是從身體左側斜向右邊刺下的痕跡……”周子秦說到這裏,張嘴愣了愣,然後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問,“這麽說……滴翠在說謊?”

“嗯,”黃梓瑕低聲道,“如果孫癩子是站在她對麵的話,以她持刀的手勢,那匕首必定是自上而下刺下去的,怎麽可能會有人是從左到右刺出匕首的?能造成這樣的傷口的,必然隻能是對方正側臥那裏的時候。”

周子秦吸了一口冷氣,臉上露出困惑又震驚的表情:“可是……可是滴翠為什麽要主動認罪,把這一切都攬到自己的身上?她這樣做……是為了什麽?”

黃梓瑕默然看著他,許久,把目光輕輕移到他的身後。

他們看見蹲在大理寺高牆下的一個人。

張行英。

他蹲在那裏,不知已有多久。他低著頭看地上,目光茫然渙散,卻始終一動也不動。

周子秦看著他許久,瞪圓的眼睛和張大的嘴巴才慢慢回複,輕輕地、不自覺地“啊”了一聲。

而在他們的目光注視下,張行英似乎也終於感覺到了。他慢慢抬起頭,向他們這邊看來。過了許久,他渙散的目光終於有了一點焦距,似乎終於認出了他們,他站起來,叫了一聲:“楊……兄弟……”

在嘶啞的聲音中,他已經蹲了太久的腳,麻木了,撐不住他的身軀,晃了兩下,整個人跌坐在地上,

灼熱的日光下,滾燙的泥地,他整個人似乎都被烤幹了,也沒什麽感覺,隻扶著牆又站起來,向他們一步步走來。

黃梓瑕麵帶著複雜的情緒,注視著他。

而周子秦趕緊跑過去扶住他,張行英身材十分高大,周子秦的身材已經算高的,他卻更高了兩三寸,壓在身上時,連周子秦都踉蹌了一下。

“張二哥,你怎麽了?”周子秦扶著他,趕緊安慰他,“你別急呀!”

張行英靠在他身上,卻一直望著黃梓瑕,被太陽曬得幹裂的雙唇嚅動,聲音幹得近乎蒼老:“你一定要幫幫阿荻……她、她不可能的,我知道她不可能殺人的……”

黃梓瑕垂下眼,默然點了一下頭。

見她反應這麽小,張行英頓時急了,撲上去抓住她的肩,幾乎無法控製自己的力量:“她這麽柔弱一個女子,怎麽去殺人?我、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投案自首,可我……我求你救救她,救救她啊!”

他聲音嘶啞,破碎的乞求從喉口艱難而用力地擠出,幾乎不成語句。

黃梓瑕長歎了一口氣,拍拍他的手臂,說:“放心吧,張二哥,我一定會揭露真相的。到時候,凶手必將昭彰於天下,無處遁形。”

張行英瞪大眼睛,盯著她良久,才像是聽明白了她的話,他放開了幾乎要將她肩胛捏碎的手,頹然放下,踉蹌退了兩步,低聲說:“是……我信你……能還阿荻清白。”

“張二哥,現在,你已經可以回到左金吾衛了,明日就可以去應卯了。”黃梓瑕仰頭看著他,輕聲說,“不要辜負了阿荻對你的期望。”

禦史台向來是本朝最端莊嚴肅、不苟言笑的衙門,然而此時進來,卻見坐在夔王身邊的禦史中丞、侍禦史、監察禦史等幾個老夫子都是一臉歡欣,對著李舒白東拉西扯,仿佛毫未覺察早已過了散衙時刻。

黃梓瑕和周子秦一進去,李舒白就示意她稍等,然後站起對眾人說道:“這是我身邊的楊崇古,善能斷案,此次也是聖上指定與大理寺合作查案的人手之一。她過來想必是稟報此案的進展,那麽本王就先向各位告辭了。”

“送夔王。”幾個人依然滿臉喜色,站起送他到門口。

等出了禦史台,周子秦忍不住說:“這個禦史台待人的差距就是大!我過去的時候,一群老頭兒個個鼻孔朝天,好像我是本朝之恥似的,替我添雙筷子都舍不得。而夔王一來,你看你看,一張張老臉笑得跟**似的,每一條皺紋都舒展開了!”

李舒白也不由得微扯唇角,說:“他們今日心情不錯而已。”

“咦?禦史台的人也會心情好?不是每日隻會板著臉訓人嗎?”

李舒白轉頭看黃梓瑕一眼,說:“聖上因為九鸞釵失竊事而召集了幾位重臣,說要刑部、大理寺、禦史台三法司同審此案。其他兩部還好,禦史台這一群老人當場就頂了回去,說三法司同審,必是關係國家社稷的大案、重案、要案,怎麽可以為區區公主一個九鸞釵的失竊案而興師動眾,勞動三法司?聖上則說此案已有二死一傷,眼看公主或有危險,必要及早徹查,不得推托。就在爭執不下時,大理寺傳來消息,說本案嫌凶已經投案自首了!禦史台得知皇帝家事不必變為朝廷公事,自然上下歡欣。”

周子秦皺眉說:“可是……滴翠不是凶手啊……”

“不管是不是,至少她現在出來頂罪,是一個十分合適的機會,不是嗎?”李舒白說著,淡淡瞥了黃梓瑕一眼,“聖上交代的任務,你是要繼續查下去,還是就此罷手?”

“滴翠與我也算是略有交往,她身世如此淒慘,我不能讓她就此殞身。”黃梓瑕皺眉道,“更何況,即使她投案了,我看本案也依然會樹欲靜而風不止。”

李舒白揚眉問:“你的意思是,凶手可能還不會停止?”

“是,很有可能。因為畫上的第三個死者,還沒出現。”黃梓瑕將那個卷軸交到他手中。

李舒白與他們一邊走,一邊展開卷軸看了一眼。

隻一眼,他的腳步便停了下來。

這個永遠處變不驚的夔王,望著手中這幅胡亂塗鴉的卷軸,站在此時的皇城之中,站在各衙門的高牆陰影之下,看著手中這幅畫,一瞬間,身影停滯在長空之下。

碧天如洗,日光熾烈,長風迥回,卷起站在此處的他們三人的廣袖衣袂,獵獵作響。

李舒白垂下的眼睫終於緩緩抬起,他將手中的畫卷好,交還到黃梓瑕的手中,說:“收好吧。”

周子秦忙問:“王爺看出來的,是不是三個人慘死的情景?”

李舒白微一點頭,說:“牽強附會,略有相像而已。這種荒誕不經之事,如何能扯上先皇手跡。”

周子秦頓時興味索然,說:“是吧。”

他偷眼看黃梓瑕,見她和李舒白越來越像,一張臉板得滴水不漏,不由得在心裏哀歎了一聲,說:“王爺,我覺得滴翠殺孫癩子那事,尚有疑問,我先去義莊看看,告辭了。”

眼看著周子秦離開,李舒白示意黃梓瑕上馬車。

馬車經過大理寺門口,門衛解開那拂沙的繩索,它便乖乖跟上了,簡直乖得令人感歎。

黃梓瑕在自己的老座位——擱腳小矮凳上坐下。

李舒白將手伸向她,她立即會意,將自己懷中的卷軸拿出來,捧到他麵前。

李舒白將它展開,鋪在小幾上。幾案較短,裝裱的一部分垂下在他的膝上。他將手按在卷軸之上,指尖順著第一幅畫,那個似乎是一個人被焚燒致死的圖像,慢慢地滑下來:“你上次說,你們覺得,這是個人被焚燒致死的模樣?”

“是……而上麵這細細窄窄的一條豎線,我們覺得似乎像是一道從天而降的霹靂。所以這幅圖,看似一個人被雷霆劈下,焚燒全身,掙紮而死。”

“張家說這幅畫是先皇禦筆,你相信嗎?”他微抬眼睛,望向她。

黃梓瑕思忖著,緩緩說:“我未見過先皇墨寶,不敢肯定。”

“我可以肯定。”

李舒白默然將手輕按在那幅畫之上,說:“這墨,是祖敏為上用特製。先皇晚年時,因身體不適而厭惡墨味,於是祖氏改變了配方,除珍珠玉屑之外,又在墨錠中加入當時異邦新進的一種香,隻製了十錠,用了七錠,剩下三錠隨葬了。如今已有十年,尚是當年香氣。”

黃梓瑕俯頭聞了一下,隻有極淡極淡的一絲氣息,但那種奇異的香氣,確實與其他香味迥異。

她抬頭又看向李舒白,李舒白又說道:“先皇提筆寫字或畫畫,往往先在旁邊虛比一下,是他多年習慣,不是常在他身邊的人,一般不會知道。而你看這裏——”

在那根被他們看成雷霆的豎線旁邊,有一條如發絲般細得幾乎看不見的線條,並列在旁邊。

“這條線與旁邊這條並不平行,顯然並非毛筆上的亂毛,而是當時起筆比畫時,父皇自己都沒覺察到落下的痕跡。”

黃梓瑕說道:“我會去張家,向張父詳細詢問一下此畫來曆。”

“是該問一問,父皇為何會畫下這樣的一幅畫,又為何要賜給一個民間大夫。”李舒白緩緩說道。

黃梓瑕望著那幅畫,又想起鄂王李潤那異常的反應。

果然李舒白也說道:“而現在,我們該去一下鄂王府——既然你說,他看見這張畫的時候,反應異常。”

黃梓瑕點頭,正要對趕車的阿遠伯說一句時,前方路口忽然傳來喧嘩聲,阿遠伯將馬車徐徐停下,在路口半晌沒有動彈。

黃梓瑕趕緊拉開小窗子問阿遠伯:“遠伯,怎麽啦?”

“前方太過雜亂,路口被堵住了。”他伸長脖子,看著前方說。

黃梓瑕一掀開車簾,發現早已跑掉的周子秦也被堵在旁邊,一臉苦相地看向她:“崇古,走不了啊。”

“我下去看看,前麵發生了什麽事。”黃梓瑕趕緊跳下馬車,前去查看。

周子秦也趕緊擠到她身邊,替她撥開前方的人:“快來快來,有熱鬧看,我帶你去!”

黃梓瑕有點無奈:“子秦,我不想看熱鬧……”

“可是這場熱鬧是京城難得一見的,平康坊盛事啊!你不看一定會遺憾的!”周子秦說著,拉著她就往人群裏麵鑽。

李舒白冷眼看著他們,然後對阿遠伯說:“走吧。”

阿遠伯趕緊說:“可是,如今顯然無法前行了……”

“返回,去大理寺。”他看著已經差不多消失在人群之中的黃梓瑕與周子秦,移開目光,說道。

黃梓瑕跟著周子秦,他在人群中左一下右一下,居然真的擠到了人群最擁擠的地方。

這裏是平康坊附近,長安城道路本來寬廣,但因兩旁正有水渠清理,長了多年的槐樹又歪到街中來,以致此處的道路被占了大半。

通行形勢本已嚴峻,誰知平康坊兩個伎家偏偏還在路口擺下小台,相對賣弄,一時笙簫作響,舞袂翻飛,台下聚集無數閑人,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而就在這喧鬧之中,黃梓瑕一眼看見了同昌公主那輛鑲金貼玉的馬車,正橫在道中,寸步難行。

黃梓瑕見垂珠、落佩、墜玉、傾碧都跟在馬車邊,還有數位宦官和侍衛,被周圍人擠得連連後退,卻始終靠著馬車,不敢離開。

她便走上去,對著人群中的她們招呼道:“真巧,公主也在此處?”

難為垂珠在這樣的擁擠人群中居然還能施了一禮,說道:“是呀,公公今日……也與周少爺一起來看熱鬧?”

黃梓瑕正點頭,那邊同昌公主掀起車窗的簾幕,向她看了一眼。她原本單薄銳利的眉眼,現下因為煩躁而皺著眉頭,看來更顯出咄咄逼人的一種氣勢:“楊公公,你也在?大理寺的公人們呢?怎麽不趕緊把人群給疏散一下?”

黃梓瑕聽說她話中的蓬勃火氣,擺明了越俎代庖指揮官府的人,心下也有點無奈,隻能說道:“隻怕公主要失望了,我是獨自來的,並無其他人與我結伴。”

“哼,早不來,晚不來,偏巧本宮的車馬從這裏過,就被堵上了!又偏巧本宮出門太急,身邊隻帶了這十幾個沒用的東西!”同昌公主一邊鄙薄著身邊的人,一邊又轉頭訓斥車夫,“就算從鳳凰門進,借道東宮又怎麽樣,難道本宮還沒見過太子?”

車夫被罵得隻能低頭唯唯諾諾。

黃梓瑕聽到鳳凰門,微微一怔,便問:“公主近日發病,還是靜心休養為好,怎麽忽然要去太極宮?”

垂珠點了一下頭,一臉憂慮地看著前麵的人潮,喃喃說:“淑妃還在等著公主呢……”

太極宮如今隻有王皇後居住,而如今郭淑妃在那裏,又讓同昌公主前往,到底是有什麽事情?

她忽然想起一事,趕緊問:“聖上是不是也在那裏?”

“奴婢不知……是淑妃遣人來告知公主的。”垂珠小心地說。

黃梓瑕頓時明了,今日必定是王皇後重要的時刻,而郭淑妃請同昌公主來,是要給王皇後以致命一擊。

她想起王皇後召見她時說過的話,當時她隨口提起自己回宮的事情,而那個時候,王皇後似乎已經勝券在握,她的手中,一定有足以對抗郭淑妃的重要籌碼,但……今日能不能用得上呢?

她正想著,耳邊樂聲越響,原來是那兩個伎家的對決已經到了最後的勝負時刻。右邊的紅衣女子正在舞一曲胡旋,左旋右轉,迅捷如風,引得下麵的人陣陣叫好;而左邊的綠衣女子聲音極其高亢,唱著一曲《春江花月夜》,她的歌聲在這樣的喧嘩聲中,依然清晰可辨,顯見功力。而不偏不倚,唱到的正是那一句——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黃梓瑕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同昌公主。

同昌公主恍然未聞,臉上盡是煩躁,低聲狠狠咒罵道:“這些惹人厭的倡優,什麽時候讓父皇全給趕出長安去!”

說著,她將車簾狠狠一摔。車外的人擁擠不堪,前麵拉車的兩匹馬在人群中受了驚,不安地踱步,馬車廂也開始左右搖晃起來。

垂珠趕緊護住車門,朝裏麵問:“公主,公主沒事吧?”

話音未落,同昌公主已經推開車門,幾步跨了下來:“我非立即去太極宮不可,就算走著也要去!”

她病體未愈,性子又暴躁,這一下走得急了,腳一晃,差點摔倒。

垂珠趕緊將她扶住,隨行的十數個宦官圍上,將周圍的人屏開。

街上本就擁擠,這十幾人插入,周圍更加混亂,旁邊正在欣賞歌舞的人被擠得人仰馬翻,有幾個脾氣暴躁的已經喊了出來:“幹什麽?宦官了不起啊?聖上來了也不能不讓老百姓看歌舞啊!”

正在一片混亂中,同昌公主的目光忽然落在人群的某一處,那雙銳利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失聲叫了出來:“九鸞釵!”

黃梓瑕順著她看的方向看去,卻隻見一片人頭攢動,倒是有幾個煙花女子頭上戴著各色花飾,但是看起來顏色造型都十分俗豔,絕不像玉色天成的九鸞釵。

同昌公主的幾個侍女也朝著人群中看去,垂珠下意識地問:“公主看到九鸞釵了?可……奴婢們沒看見呀……”

“在那邊,在一個人的手上!”同昌公主指向西南方向,腳下也不自覺地往那邊走了兩步。

這一下人潮湧動,身後的侍衛們都還來不及跟上,宦官們更是被憤怒的人群擠到了外麵,隻剩得幾個侍女還在她身邊,卻也沒能跟得上她。

垂珠趕緊伸手去拉她:“公主小心……”

話音未落,同昌公主已經被人拉住了手臂,身不由己地往前麵倒去。她身材嬌小,此時突然被人拉進人群中,分開又合攏的人群竟似一隻猛獸,張開血盆大口,立即吞噬了她。

兩邊台上,《春江花月夜》的歌正被數十個歌女奏樂合唱,極致的一種纏綿婉轉,到最後其他人的聲音都漸漸跟不上了,唯有最初高唱的那個歌女嗓音壓過所有喧鬧,極高處的轉音如千山行路,幾近曲折,直上雲天。

胡旋舞正在最急速的時刻,滿場都是右台那個女子妖嬈柔軟的身影。她張開雙手,仰麵朝天,不顧一切地歡笑旋轉。編成上百條細小辮子的發辮散開,合著頭上紗巾、身上衣裙一起,左右飄飛,如同一個彩色旋渦。

垂珠她們的驚呼聲,被此時喧鬧的樂聲掩蓋。公主竟然在數十人麵前眼睜睜被拖入人群之中,她身邊所有人都是不敢置信,一時竟無法反應。黃梓瑕第一個回過神來,立即分開人群向裏麵擠去。

擁擠的人群中,各色衣服,各樣人物,她也迷失了左右,站在街心一時不知該去往何處。就在此時,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拖了出來。

黃梓瑕轉頭看見周子秦。他好歹身高不錯,使勁分開人群,終於把她抓住了。

隻見他左顧右盼,問:“公主呢?你看到公主了嗎?”

黃梓瑕搖頭,皺起眉頭說:“趕緊命伎樂家立即撤去,我怕公主出事!”

“不會吧,這麽多人,大庭廣眾之下,能有什麽事啊?”周子秦說著,但也趕緊回身去聚攏各位侍衛宦官,讓他們趕緊驅散人群。

但這麽多人,這麽混亂的場麵,一時半會兒,人群根本無法立刻散開。

垂珠急切道:“公主在消失之前,喊了一句‘九鸞釵’,我想必定是有人以九鸞釵引她而去。公公……您看,我們如今去哪兒找公主啊?”

黃梓瑕下意識地在人群中尋找李舒白,他記憶非同凡響,平康坊大街四條,小街十六條,大小巷陌一百二十三條,他腦中必定清晰無比。

可是,如今李舒白,並不在她身邊。

她對平康坊又不熟悉,隻能與周子秦商量著,兩人迅速剔除伎樂坊聚集的各條行道,剔除酒肆眾多人多眼雜的街衢,剔除前方是死胡同的巷陌,將最為可能的十餘條街道篩選出來。

無頭蒼蠅般亂轉的公主府宦官和侍衛們,趕緊按照他們分派的任務,前往各條街道搜尋。

“垂珠剛剛追趕公主,也跟在人群中不見了……”墜玉的聲音未落,忽然聽得遠遠有尖叫聲傳來,在此時疏散了人群後初初安靜下來的街道上顯得格外恓惶:“來人啊……來人啊……”

是垂珠的聲音。

周子秦和黃梓瑕反應最快,立即循聲飛奔而去。

坊牆後,尚餘三四尺空地。瘋長的藤蔓正爬上院牆,生機勃勃地開出一大片殷紅的花朵,如同斑斑的血濺在綠葉之上。

而就在藤蔓的盡頭,同昌公主的身子正靠著牆,慢慢滑倒下去。她的眼睛已經閉上了,身體還在抽搐。

她身上那件蹙金百蝶的紅衣,洇出一種異樣鮮亮的濕潤的痕跡,在陽光下顏色明亮得幾乎刺眼。

藤蔓的後麵,是叢生的蓬蒿蔓草,此時,隻有幾枝瘦小伶仃的一串紅,還在緩緩搖曳。

垂珠踉踉蹌蹌地跑過去,藤蔓糾纏,她絆倒在地,卻不知哪兒來的力氣,連哭帶爬還是滾到了同昌公主身邊,用力抱住她,嚇得臉色煞白,連叫都叫不出來了,隻用力去按她心口那個一直在湧出鮮血的地方,可她的手掌怎麽能阻止同昌公主生命的流逝,她唯能眼睜睜看著公主鮮活的生命連同溫熱的鮮血一起自胸口湧出,滲入此時生機蓬勃的大地,消漸為無形。

她按著同昌公主的傷口,臉上因太過震驚悲痛而顯出無法麵對的茫然。

黃梓瑕的腳步也亂了,她疾奔到她們身邊,看見了同昌公主鮮血滴落的地方,被踐踏伏地的殘敗藤蔓之上,靜靜地躺著那一支本已神秘消失的九鸞釵。

九種顏色的奇妙玉石,被雕琢成九隻舒緩翱翔的鸞鳳,鮮血滴在上麵,溫潤絢麗,難以言表。

而九鸞釵後麵彎月形的釵尾,如今已經折斷,正插在公主的心口。

鮮血斑斑,更加鮮明地顯出上麵刻著的那兩個古篆——

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