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 雲泥之隔

一個是高大端正的男子,一個是清秀能幹的女子,可誰能想到,他們之間還會有多少的苦雨淒風、坎坷波折?

都說晚霞行千裏。前一日的燦爛晚霞,讓第二日的天氣無比晴好,才剛剛日出,長安已經十分炎熱。

黃梓瑕穿了中衣,外麵再套上薄薄的絳紗服,覺得自己已經出了一身的汗。待在王府中不動還好,一動,就是滿身的汗。

然而公主府的案件還未結束,她還是得出去奔波。

剛到王府門口,周子秦居然已經牽著那匹“小瑕”,站在門口等她了,手中捧著熱騰騰的四個蒸餅。

他看見她便趕緊站起來,把包蒸餅的荷葉遞到她麵前:“崇古,來,一人兩個。”

“剛剛吃過了。”不過因為早上匆忙,隻吃了塊胭脂蒸糕,所以她還是拿了一個,和他一起在馬上邊走邊吃。

“我就知道你昨天言不對心敷衍我,要是我今天不在大門口堵你,你肯定就一個人去調查了!”周子秦噘著嘴譴責她。

黃梓瑕隨口安慰他:“怎麽會呢,其實我本來就想去找你。”

“真的?”周子秦立即就相信了,“好兄弟,講義氣!你跟我說說,今天準備去哪兒?會不會有屍體讓我大顯身手?”

“最好沒有,”黃梓瑕橫了他一眼,“我們要去張二哥家。”

“啊!”周子秦差點從馬上摔下來,“為什麽去張二哥家?”

“你昨天沒去大理寺嗎?張二哥家的那幅畫,不見了。”

“那幅畫?你是說上麵畫著三個死者的那幅畫?”周子秦頓時連蒸餅都快捏不住了,激動萬分,“難道那幅畫真的和發生的事件有關聯?有什麽關聯?到底為什麽畫上的情景和案件這麽相像?張二哥是不是會有麻煩?左金吾衛準備怎麽處置?張二哥要是出事了滴翠可怎麽辦?”

“先吃你的餅。”黃梓瑕一句話終結了他所有的問話,並抬手拍了一下那拂沙,催促它加快腳步。

由東至西穿越半個長安城,他們來到張行英家。

時候尚早,坊間的女人們正在打水,一邊議論著:“哎,昨天那些應該是官府的人吧?怎麽一下子來了這麽多?”

“聽說啊,是張家小二又犯事了。”

“不會吧,那孩子看著挺老實的一個,怎麽最近老是出事,不是被夔王府趕出來,就是被左金吾衛逐出,現在連官府都來查他了,這可真是……以前還真看不出他是這樣的人哪!”

周子秦不敢相信,跳下馬就問那人:“什麽?誰說張二哥被左金吾衛逐出了?怎麽可能?”

那個中年女人一看見他下馬質問,立即就慌了:“難道不是嗎?官府的人都到他家徹查了,他今天也沒出門,難道不是被趕回來了嗎?”

黃梓瑕皺眉道:“子秦,別和這些不相識的人計較。”

周子秦隻好悻悻地拉著“小瑕”往張行英家裏走。黃梓瑕也下了馬,兩人來到張行英家門口,正要敲門,卻見裏麵跑出來一個女子,差點和他們撞個滿懷。

後麵傳來張行英的叫聲:“阿荻!你去哪兒!”

黃梓瑕立即抬手,抓住那個跑出來的女子的手臂,將她拉住。

那女子麵容蒼白慘淡,頭發被一根木簪緊緊綰住,身上一件窄袖青衣,腳上一雙繡著木槿花的青鞋,正是滴翠。

她被黃梓瑕拉住,又甩不開她的手,顫抖著叫了一聲“楊公公”,眼淚就撲簌簌落下來了。

黃梓瑕趕緊問:“怎麽了?和張二哥鬧別扭了?”

滴翠拚命搖頭,卻不說話。

張行英已經跑了出來,無奈說道:“阿荻,你切莫胡鬧,這事……這事與你並無關係。”

黃梓瑕向周子秦使了個“淡定”的眼色,便拉著滴翠走回去,輕聲問:“到底出了什麽事,你可否詳細對我們說一說?如果能幫上你的話,我們一定盡力。實在不行,好歹也多個人幫你們出主意,對不對?”

滴翠卻隻掩麵哭泣,並不說話。

張行英無奈說道:“她……唉,也不知為了什麽,昨晚在院子裏站了一夜,我早上起來看見她,趕緊問她出了什麽事,她卻胡說八道,說什麽我本來前程似錦,全都是被她……被她害的,說自己不能再拖累我,竟……竟說要離開了!”

黃梓瑕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隻聽滴翠聲音顫抖,斷斷續續說道:“張二哥,我……我確是不祥之人,你和我在一起……是多個禍害!我爹早就說過,我生來就是災星,我一出生就害死了我娘,後來又……又落得那般田地,早已是不該存活在這世上的人……”

“不許胡說!”張行英趕緊打斷她的話,他看看周圍,幸好無人,便趕緊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拉回院內,掩上了大門。

“我……我沒有胡說……”滴翠失聲痛哭,幾乎是號啕著衝黃梓瑕他們喊道,“你們知道我是誰嗎?我是呂滴翠!是長安城滿城的人都在嘲笑、都在議論的那個女人!全天下都知道我被孫癩子汙辱,知道我該死在荒郊野外!我不該在這裏活著,我不該拖累張二哥!”

“阿荻!”張行英衝上去,狠狠抱住了她,捂住她的嘴,不讓她再說下去。

然而雖然被張行英抱住,被強行止住了崩潰的嘶喊,滴翠的眼中,卻依然有大顆大顆的眼淚滾滾落下來,那裏麵滿是絕望,和她整個人一樣,令人悵歎。

黃梓瑕便站起身,走到滴翠身邊,低聲說:“阿荻姑娘,我知道我們過來調查此事,給你造成了不安,但其實我們二人並無惡意,還請你放寬心。張二哥是我們的摯友,他之前也幫過我許多,我深知他秉性端正,是個再正直不過的人。他卷入此案,也隻是因為萬千頭緒之中有幾條扯到了他,我們隻是過來循例問話,你不必擔心,我們問完就走。”

滴翠依然直勾勾地盯著她,臉上的神情,顯示她根本沒聽進去黃梓瑕說的話。

黃梓瑕隻好歎了口氣,說:“張二哥,你先放開阿荻姑娘,我們問幾句話就走。”

張行英扶著滴翠坐到桌旁,小聲對她說:“你先等一下,一會兒就好。”

黃梓瑕示意張行英在石桌邊坐下,問:“昨日大理寺的人怎麽說?左金吾衛那邊又怎麽說?”

張行英一臉惶惑,搓著手說道:“昨日午後,我還在左金吾衛,忽然大理寺的人過來找我,說是想要借閱我家一幅據說是先皇禦筆的畫。我當時還十分奇怪,心想這畫我家一直妥善收藏,也不曾對別人提起過,怎麽大理寺的人會知道。但既然他們這樣說了,我便帶他們回家,讓他們在樓下等著,自己上樓去打開一直放那幅畫的櫃子……結果,我拿鑰匙打開櫃子一看,那幅畫居然不見了!”

“不見了?”周子秦愕然驚呼出來。

“是,在我家櫃子中穩妥地放了十來年的那幅畫,居然不翼而飛了!我急了,趕緊問了我爹,我爹也急了,我們加上阿荻,把樓上樓下翻了個遍,可就是沒找著。我無奈,隻能告訴大理寺的人說,那幅畫失蹤了,大理寺的人不相信,說此畫非同小可,是上麵有人指名要的,若我交不出來,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我知道大理寺亦要對上頭交代,可那幅畫確實從我家消失了,我有什麽辦法?結果大理寺的人去對左金吾衛的人說,我涉案了,還是兩起人命案和駙馬受傷案,你說這事還能不鬧大嗎?左金吾衛叫我先處理好此事,在那之前就不需去左金吾衛點卯了。”

周子秦詫異地轉頭問黃梓瑕:“你猜……那個指名向大理寺要畫的渾蛋是誰?會不會是……同昌公主?”

黃梓瑕扶額,她當然知道“那個渾蛋”就是李舒白了,估計他也就是對大理寺說一句話,結果大理寺就興師動眾,搞出這麽大一場風波。

但見周子秦這樣說,她隻好說:“我想……不太可能吧,畢竟同昌公主怎麽會知道張二哥家裏有這樣一幅畫?”

“再說了,就算有這樣一幅畫又有什麽關係?這畫是先皇畫的,又不是張二哥畫的,對不對?”周子秦理直氣壯地拍著桌子站起來,“不行!我得去找王蘊評理去!”

黃梓瑕幾乎要拜倒在他跳躍的思維之下:“又關王蘊什麽事了?”

“王蘊主管左金吾衛啊!大理寺找他下麵的人麻煩,他怎麽能不替張二哥出頭?再說了,不就是丟了一幅畫嗎?丟的還是自己家的畫,又不是大理寺的,大理寺根據律法哪一條強迫張二哥找出來?左金吾衛又憑哪一條讓張二哥在家找到再去應卯?”

黃梓瑕無奈地白他一眼:“官府查案,無論王公大臣或平頭百姓,全都要配合行事。張二哥這幅畫,或許與案件真有關聯,所以就算大理寺要求他立即尋找,也是說得過去。”

周子秦頓時氣餒,趴在桌上一臉無力的神情:“其實我也知道……就是為張二哥抱不平嘛!好容易張二哥進了左金吾衛,咱還沒回端瑞堂向那個趾高氣揚的曬藥老頭兒炫耀呢,這怎麽又攤上這種破事?我說張二哥,你最近是不是需要去廟裏燒個香了,怎麽好像老是走黴運……”

話音未落,黃梓瑕已經狠狠瞪了他一眼。周子秦一眼看到滴翠眼中原本打轉的眼淚又滾滾落下,趕緊抬手給了自己臉頰一下,不再說話了。

黃梓瑕站起來:“先去看看你家藏畫的那個櫃子吧。”

張行英忙說:“好。”

幾個人站起,進入內堂,順著樓梯走上二樓。

放畫的那個櫃子就在樓梯口,櫃子上掛著一個鏽跡斑斑的鎖,張行英打開旁邊的櫃子,裏麵堆放著亂七八糟的東西,木盒子、蟈蟈籠、旱煙筒等各種都有。

張行英從旱煙筒中倒出一把鑰匙,開了櫃子給他們看。

裏麵也放著不少東西,幾匹布帛,半緡多錢,下麵還有一些散亂的藥材之類的,上麵放著一個放置卷軸的長木盒,但那裏麵已經空無一物了。

張行英指著那個木盒,說:“大理寺的人過來時,我一打開櫃子,就是這樣了。”

黃梓瑕看著這整整齊齊的東西,又問:“畫是什麽時候失竊的,其餘還有丟了的東西嗎?”

“不知道啊,我那天給你們看完之後就收起來了,然後就再也沒打開過這個櫃子。櫃子裏其他的東西也都沒丟,連盒子都原樣蓋好的,就是少了那幅畫。”

黃梓瑕皺眉,歎了一口氣,示意他把櫃子鎖好,然後說:“張二哥,我知道了。”

張行英愕然睜大眼,問:“什麽?你已經知道我家的畫哪兒去了?”

“我想,說不定下午,或者明天,它自己會回來的。”她的目光,落在滴翠的身上,見她神情僵硬地躲避自己的目光,她又低聲說,“張二哥你這麽好的人,就算是暈倒在山上的一個落難女子,都會帶回家救助;你秉性敦厚,不計較自己身邊人的過往;你對什麽人都掏心掏肺,我想,你身邊的人也必定會感念你的好,上天也會成全你,讓那幅畫盡快回來的——不然的話,那個偷畫的人,可能要失去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同時也受到良心上的譴責。”

張行英莫名其妙,隻問:“你的意思是,我不用找了,那幅畫自己會回來?”

“嗯,應該會的。”

黃梓瑕說著,便轉身下樓,隻說:“這幅畫就先這樣,其餘的事情,我還要問你。”

周子秦急了,趕緊問:“崇古,張二哥這邊的麻煩怎麽辦?大理寺那邊怎麽辦?左金吾衛王蘊那邊,你去說好話,還是我去對付?你難道就真的這樣看著張二哥麻煩纏身,又要到端瑞堂被剝削被壓榨啊?”

黃梓瑕看都沒看他,隻說:“子秦,這幅畫隻是我們的來意之一,其實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問張二哥,你先把本冊拿出來,認真記下。”

“好……”周子秦立即乖乖地從馬身上的背囊中取出筆墨。

“張二哥,目前我手頭與公主府有關的,共有三樁案子。”

黃梓瑕開門見山,坐在他的對麵,也不管他局促不安的神情,隻說道:“第一樁,是薦福寺中,公主府宦官魏喜敏被燒死的案件,當時,張二哥你正在寺中,而且蠟燭炸開焚燒魏喜敏時,你就在他近旁。”

張行英繃緊下巴,勉強一點頭。

“第二樁,是在左金吾衛的馬場之上,那一場擊鞠比賽。駙馬韋保衡墜馬受傷,而你就在場上,與他在比賽。”

張行英又一點頭,沒有說話。

“第三樁,是孫癩子的死。他的死亡時間,據推算是在午時左右,而那個時候,你正在大寧坊之中——剛好被幾個在角落中的老婆子看見了。”

一直在奮筆疾書的周子秦,此時也終於停下了筆,不敢置信地望向張行英。

張行英張了張嘴,然後終於還是說:“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這麽巧……其實我當時去大寧坊,什麽都……沒有做,真的!我聽京城的人笑談說,孫癩子把自己鎖在鐵桶中了,所以我就去看了看孫癩子的房子……”

“你冒著正午的大太陽,從西至東穿過整個長安城,就為了看一眼孫癩子的笑話?”黃梓瑕冷冷地反問。

張行英顯然被她冷淡的神情給弄蒙了,沒料到黃梓瑕會忽然對他這樣盤問。怔了許久,他才咬咬牙,說:“我當時……身上帶著一把刀。”

周子秦不知所措,捏著筆還在發呆,黃梓瑕瞧了他一眼,他趕緊低頭,在紙上將張行英說的話快速寫下來。

“我是準備想去殺孫癩子的,但是午時我到了那邊,卻發現孫癩子的家中確實嚴實無比,真的跟鐵桶似的,我根本沒有進去的辦法……所以,隻好什麽都沒做,又回來了。”

“為什麽要去找孫癩子?”

“因為,在薦福寺,那一場混亂中……滴翠的帷帽被擠掉時,我護著她,一直被人群擠到了牆邊。我當時抬起雙手將她護在我懷中,兩個人待在那裏……可,就在這個時候,孫癩子,他居然也在薦福寺,而且,居然也被人潮擠到了我們身邊……”張行英喃喃說著,眼中跳著一股從未有過的火焰,在這一刻,這個一直淳樸寬厚的男人,露出了他心中深藏的那一處憤恨,讓他們發現,再怎麽英偉端正的人,也有不顧一切想要扼殺自己仇敵的時候。

滴翠的手,緊緊地握成拳,抵在自己的胸口,用力地呼吸著。她流了太多眼淚,眼睛早已紅腫,此時隻能用力閉上眼睛,以最大的力量,強行抑製自己的抽泣。

“孫癩子……看見了阿荻,看見了她被我護在懷中……”張行英的胸口急劇起伏,因為激憤而幾乎說不下去,“他看著阿荻的眼睛,就跟毒蛇一樣……他看著我們,忽然笑起來,揚揚得意……他說,他說……”

張行英終於說不下去,他垂下頭,咬緊牙關,臉上的線條幾乎顯得猙獰。

“他說,癩爺我穿破的鞋子,還有人撿去穿啊。”

滴翠的聲音,極低極低,嗓音嘶啞幹澀,卻終於還是,說了出來。

她通紅的眼中,根根血絲爆出,眼睛瞪得那麽大,就像是麵前正站著那個孫癩子,而她恨不得撲上去,要將他全身的肉一塊塊活活剮下來才甘心。

黃梓瑕隻覺得有炙熱的火直燒上自己的額頭,讓她在這個炎熱的天氣裏,整個人身上著了一團火,恨不得當時自己在薦福寺之中,直接揪住孫癩子,將他踏入爛泥之中。

周子秦在她身邊將筆往桌上一丟,低聲咒罵道:“混賬!看老子把他碎屍萬段!”

黃梓瑕深吸一口氣,強自壓抑下心口的怒火,低聲提醒周子秦說:“子秦,好好記著,別分心。”

周子秦鬱悶地撿起筆,說:“崇古,我真佩服你,居然能忍得住。”

“查案時,最忌將自己代入,始終旁觀者清,跳出外麵,才能看清局勢,”她說著,又向張行英和滴翠說道,“兩位冷靜,這孫癩子……自然是禽獸之輩,不知張二哥當時如何反應?”

張行英咬牙切齒道:“我當時恨不得上去將他活活打死!可惜寺中混亂,人潮擁擠之中,我根本無法擠到他身邊,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得意地笑著離開了!”

黃梓瑕轉而問滴翠:“當時張二哥如此激憤,你可有感覺?”

滴翠緩緩搖頭,用力按住自己突突跳動的太陽穴,艱難說道:“我當時……隻覺得自己死了,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張二哥幹什麽……我也幾乎沒有感覺。後來,是張二哥一路扶我回來的……我連自己一路上怎麽回來的都不知道……”

“然而那個時候,張二哥,你已經知道阿荻的真實身份,也知道她所遭遇的事情,更知道了,她遭到的不幸,不僅是由於孫癩子,也是由於魏喜敏,是嗎?”

麵對黃梓瑕的詢問,張行英愣了一下,難以啟齒。

周子秦趕緊說道:“上次張二哥對我說過,他在之前並不知道滴翠的事情,還有公主府的原因在裏麵。”

“張二哥在說謊,不是嗎?”黃梓瑕起身到那拂沙身上的小箱籠中取出大理寺的資料,抽出裏麵一張,展示給他們看。

“張二哥,你當時對子秦說,在魏喜敏被燒死的時候,你並不知道他就是魏喜敏,當時也沒看到魏喜敏是怎麽燒起來的——對嗎?”

張行英沉默地點頭,沒有說話。

“但是,很不巧,大理寺的人剛好在公主府之中查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薦福寺之前數日,公主一直常吃的藥丸將盡,而配藥的藥材,太醫院又剛巧缺少一味。於是,身為公主身邊第一機靈的宦官魏喜敏便親自跑到京城幾個大藥鋪替公主找那味藥材——而當時他回府之後,對別人說,如今京城所有的藥鋪中,端瑞堂可算是第一了,那廣闊的曬藥場,還有翻藥材的夥計,真是別家比不上的氣象。”

張行英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就連眼睛都定在石桌上,沒有轉動一下。

“同昌公主府的大宦官,親自過來曬場找藥,還看你翻藥材,難道你會記不住嗎?難道你不會打聽、或者他人主動對你說起,他是公主府的誰?”

周子秦愕然看著張行英,一張臉皺得跟曬幹的棗子似的:“張二哥,你這樣忠厚老實的模樣……也會騙我啊?”

“不止如此,”黃梓瑕一動不動地望著張行英,又說道,“張二哥,你也早就知道,魏喜敏就是害得滴翠如此淒慘的始作俑者之一,不是嗎?”

“是……我騙了你們,”張行英終於開口,聲音嘶啞幹澀,艱難無比而緩慢地說,“我一早就知道,阿荻的真實身份。所以我去呂氏香燭鋪偷偷看過,想著要不要告訴阿荻的父親,他女兒現在在我家,沒有死……”

結果他過去時,卻發現幾個人帶著頗為沉重的包裹進去了,其中就有他見過一麵的那個公主府宦官魏喜敏。

公主府的人遲遲不出來,他在角落中聽到偶爾傳出的一兩句提到“滴翠”,終於還是忍不住,悄悄走到窗下,耳朵貼在牆邊,偷聽裏麵說的話。

他先聽到魏喜敏趾高氣揚說道:“呂老丈,滴翠是觸犯公主在先,我才命人將她責打一頓的。可誰知她不經打,幾下就昏過去了。公主府又不可能留人在裏麵養傷,自然是丟出去了。之後碰上那種事,和我們有什麽關係?我今兒就把話放在這裏了,發生這種事,隻是你女兒命不好,原本和公主府全無關聯!如今公主和駙馬隻是看你們可憐,才賞你們這些,免得你們在外信口胡說,敗壞公主府名聲,你可知道了?”

屋內傳來呂至元撥拉銀錢的聲音,然後便是他慢吞吞的聲音:“幾位公公放心吧,我女兒已經拿了我給她的繩子,自個兒找地方尋安靜去了,以後絕不會再出現在各位麵前了。”

“你自個兒知道就好。”魏喜敏丟下一句,轉身就與幾個宦官走了出去。

張行英縮在窗下,聽他們邊走邊唾棄:“這老渾蛋,自己都活不了幾年了,拿錢倒是爽快,也不看自己還有沒有命花!”

“就是,兒子女兒一個都沒有,將來死了,錢留給誰啊?”

“嗤,那麽點錢,你還怕他花不掉!”

張行英說著當日情形,怔怔發了一會兒呆,目光又落到滴翠臉上,輕聲說:“阿荻,如今沒事了,所有造成你不幸的人,都已經死了……以後,你一定能過得很好。”

滴翠睜著一雙通紅的眼睛望著他,不言亦不語。

周子秦不敢置信,顫聲問:“張二哥,難道……難道凶手真的是你?”

張行英搖頭,辯解說:“不是我,我是真想殺了他們,可我沒找到機會。”

黃梓瑕望著坐在麵前的兩人,一個是高大端正的男子,一個是清秀能幹的女子,原本是這麽好的一對眷屬,可誰能想到,他們之間還會有多少的苦雨淒風,坎坷波折?

她歎了一口氣,示意周子秦將記錄收起,說:“張二哥,希望你這回沒有騙我們。希望我們不會再繼續找到你犯案的罪證。”

張行英站起來,低著頭不說話。他高大挺拔的身軀,在這一刻看起來似乎有一點傴僂,仿佛他身上那些重壓,已經讓他不堪重負,不由自主地,再也無法像之前那樣意氣風發。

黃梓瑕的目光又落到滴翠的身上,如同輕歎般說:“希望那幅畫,也快點出現吧。及早交到大理寺,了卻一樁事。”

出了張家,黃梓瑕一直在沉默。而二十來年一直活得興高采烈的周子秦,也一反常態地閉上了嘴巴。

他騎著小瑕跟在她的那拂沙後麵,與她一直往東走。等她繞過醴泉坊,進了西市,他才問:“我們去哪兒?”

黃梓瑕說:“去找錢記車馬店的老板,錢關索。”

錢記車馬店在西市占了個挺大的門麵,一進去就可以看到。更大的卻是在店麵後麵,老大一個院子,數排馬廄。矮胖老板錢關索正誌得意滿地在馬廄之間踱步,看看這匹,拍拍那匹,滿臉都是喜悅的油光。

“錢老板。”黃梓瑕向他打招呼。

喜悅的光頓時褪去,錢關索的臉上顯出一種混合著尷尬和場麵化的客套驚喜來:“哎喲,楊公公!楊公公啊,有失遠迎,在下真是怠慢了!”

“哪裏,是我不想驚動錢老板,所以未經通報就進來看馬了。”黃梓瑕說著,隨手將自己那匹馬交給馬夫。

錢關索一看見那拂沙,眼睛頓時亮了,趕緊上去摸了又摸,嘖嘖說道:“好馬啊,真是好馬……這麽多年來,我經手過的馬當中,沒有一匹能和這匹相提並論的!公公,您是從哪兒弄的?”

“哦……馬的原主人嫌它脾氣太溫和了,我就暫時先騎著,”黃梓瑕說著,又說道,“錢老板,別管馬的事情了,今日我來,是有事情要請教您。”

“哎喲,不敢當不敢當,公公您有話盡管問我,小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一邊說著,一邊眼睛還在覷著那匹馬,一臉豔羨。

周子秦鬱悶地牽著自己的小瑕,係在那拂沙的旁邊一起吃草料。錢老板一看到他,趕緊向他拱手:“周公子!您到我們這家小店來,真是蓬蓽生輝啊!久仰久仰!”

“你認識我?”周子秦問。

“您說笑了,長安城還有不認識您的嗎?”

黃梓瑕打量著周子秦今天的衣著。孔雀藍的綢衫,鮮橘黃的腰帶,棕紅色的鞋子,依然掛滿全身的小飾品與掛件——長安城僅此一家,絕對一眼就記憶深刻,永生難忘。

周子秦向他拱手:“錢老板,我也久仰你的大名了,聽說你是京城第一會賺錢的人,十年間就有這麽大的身家,簡直是傳奇啊。”

“哪裏哪裏,都是托了大家的福。”他笑嗬嗬地帶他們到屋內,在一張厚厚的波斯氈毯上坐下,又命人煮茶,才問,“兩位到來,不知是為何事啊?是夔王府需要小的效勞,還是刑部衙門有什麽吩咐?”

“實不相瞞,我們現在同時被大理寺抽調去,正在調查與公主府有關的幾樁案子。”黃梓瑕開門見山說道。

錢關索臉上的肥肉抖了抖,一臉心絞痛的模樣:“楊公公,上次小的已經對您坦承過了,小的與駙馬爺,真的就見過那三次,真的!至於公主,我對天發誓,沒那個福分,一眼都沒見過!”

“這次我來,不是詢問駙馬的事情。”黃梓瑕端著剛剛煮好的茶,隔著嫋嫋的熱氣看著他,“我想問一問錢老板,十年前您的……女兒的事情。”

錢關索臉上正在顫抖的肥肉停住了,他怔愣在那兒,許久,才歎了一口氣,整個人垮坐下來,看起來就像一堆肥肉流淌在了地毯上:“楊公公,我女兒……唉,我不知您忽然問起十年前的事情是為什麽。”

“我聽說,錢老板您當初攜家帶口從老家逃難過來時,曾經身無分文,流落街頭差點凍餓而死。而你發家的第一筆錢,是因為……”

“是因為我賣了女兒。”他打斷了她的話,聲音有氣無力,“唉,雖然我沒臉說,可既然公公知道了,我就跟您說一說吧。十年前,黃河改道,我家鄉遭了水災,房子和田都被淹了。我尋思著沒活路了,於是帶著老婆、女兒和兩個兒子就往京城裏來了。結果老婆在路上得病死了,隻能在路邊草草挖個坑埋了——後來啊,我發達後到當初埋她的地方找了好幾遍,卻怎麽也找不到到底埋在哪兒了,唉……”

周子秦從自己身邊取出紙筆,敬業地開始記錄。

錢關索看見他記錄,稍微遲疑了一下,但還是繼續說:“到了長安之後啊,我帶著三個孩子站在街頭,發現我算完了。做生意?沒本錢;做苦工?一路上餓得一點力氣都沒了。所以我隻能帶著三個孩子在街上要飯,饑一頓飽一頓,眼看這樣下去一大三小全都得完。直到某天我在街口拖著孩子要飯,看見一個宦官在采買宮女宦官,一個孩子,有五緡錢哪!我看了看三個孩子,尋思著,我要是賣掉一個,弄點本錢,說不定其他兩個孩子就有活路了。於是我就跟杏兒——就是我的女兒——說,杏兒,你兩個弟弟年紀小,而且將來男孩子長大了,還得續我們家的香火不是?要不,你跟著那個公公走吧。杏兒當時號啕大哭,抱著我的腿就是不放手。我也實在沒轍,蹲下去抱著杏兒,眼淚就掉下來了。我說,杏兒,你這進宮做宮女,是有好衣服穿,有好東西吃的,可弟弟要是進宮做宦官,下麵的小雞雞是要割掉的。你說,你能讓弟弟受這麽一刀嗎?你這做姐姐的,怎麽就這麽不懂事呢?”

說到這裏,錢關索眼淚也掉下來了,一個四十歲的大男人嗚嗚哭著,淚水沿著他肥胖的臉歪七扭八往下流,說不出的滑稽,可黃梓瑕和周子秦都沒有笑,隻覺得胸口心酸一片。

“唉,人窮誌短啊……現在想想我當時對女兒,可不就是渾蛋嗎?那種地方,每年無聲無息死掉的宮女那麽多,亂葬崗上一丟一埋,就是一個女孩兒完蛋了。可當時沒活路了,就指望著杏兒救我們,我就那麽說了,也那麽做了……”他垂著頭,有氣無力地說,“我拿著賣杏兒的錢,開始販草料,後來賣草料時遇上貴人,指點我去關外販馬。我運氣好,從販兩三匹馬開始,到販十幾匹馬,後來名聲大了,朝廷一次找我訂幾千匹馬,這下忽然就發家了,我又娶了一妻一妾,想著再生個女兒,誰知這麽多年,也就我的小妾給我又生了個兒子。我想老天爺肯定是懲罰我,這輩子,我是不可能再有女兒了……”

黃梓瑕輕聲安慰他道:“錢老板,好歹上天成全,您如今能在公主府找到女兒,也是幸運。”

“是啊,可杏兒畢竟還是不肯原諒我啊……”他哀歎道,“我偷偷去公主府看過她,她也不願見我,還是隔著屏風把自己手上的胎記給我看一看,臉都沒露過。我給她送過一些吃的用的,她也回贈給我一些東西……但是她就是不肯跟我見麵,說是自己在被賣掉的那一刻就發誓,再也不見我的麵了。”他沮喪地塌著肩膀,搖頭道,“這輩子,能知道女兒還活著,還能說上幾句話,也就算我有造化了。”

這下,連周子秦都不由地問:“你怎麽知道……這個隔著屏風和你說話的人,必定就是你的女兒呢?”

“當然是啊!她手臂上那塊胎記的形狀,和我女兒當年手臂上的,形狀一模一樣,那種粉青的顏色也是一模一樣!如果不是她的話,那還能是誰?”錢關索堅決搖頭,捍衛自己重新認回女兒的這個事實,“再說了,冒充我女兒有什麽好處?我不過給她送些吃的,一點都不值錢。她唯一一次向我要東西,隻是對我說,外麵市集上是不是有那種小瓷狗,她以前很喜歡的,但是被人丟掉了。我趕緊去買了一個,第二次去找她時送給了她,結果她也回贈我一個小盒子。我也沒在意,結果打開一看……唉,可真把我嚇了一大跳。”

錢關索似乎很不忿他們質疑自己的女兒,說話間就站起來到內屋去,開鎖關鎖弄了半天,才帶著一種炫耀的神情,捧出一個小盒子往他們麵前一放:“你們看,我女兒給我的。”

這盒子是紫檀木的,上麵雕鏤精細花枝,已是不凡。等盒子一開,黃梓瑕和周子秦都不由得愣了一下。

裏麵是一隻半個巴掌大的金蟾蜍,純金打製,蹲在一片翠玉荷葉之上。蟾蜍身上的小疙瘩都是各色寶石,荷葉上的露珠是一顆打磨得渾圓的水晶,在碧綠的荷葉上滾來滾去,十分可愛。

錢關索得意道:“我當時嚇了一大跳,趕緊把盒子還給女兒,跟她說,杏兒,這麽貴重的東西,你怎麽可以隨手就拿給我?結果你們猜我女兒說什麽?她說公主府裏這種東西多的是,這也是公主看不上的就給她了,讓我隨便收著吧。然後她身邊陪她的那個侍女也說,是啊,這是公主賞賜下的東西,拿著沒關係的。”

說著,錢關索又將盒子蓋好,抱在懷裏感歎道:“唉,知道杏兒現在過這樣的富貴日子,公主對她又這麽好,我就放心了!隻盼著什麽時候她能真正與我見一麵,能叫我一聲爹就好了。”

黃梓瑕和周子秦對望一眼,說:“是啊,這可真是不錯。”

錢關索抱著盒子,一臉又心酸又欣慰的模樣。

黃梓瑕又說:“還有點事情,要請教錢老板。”

“楊公公請盡管說。”錢關索趕緊說。

“我聽說,您給公主府管膳房的菖蒲送了一些零陵香?”

“哦,是有這麽回事,”錢關索點頭,“杏兒是菖蒲幫我找到的,我怎麽也得感謝她一下,對不對?”

黃梓瑕笑道:“錢老板果然高雅,普通人隻會送財帛,哪會想到送零陵香呢?”

“哎,菖蒲說了,與府外人私相授受財帛可是大罪。然後我從王府出來,剛好遇上呂至元。知道我找到女兒了,他也替我高興啊……”

黃梓瑕微微一凜,問:“您也認識呂至元?”

“是啊,我前年開始,也弄了個泥瓦班,專接幫人蓋房子砌磚頭的活兒。很多人蓋房子時要砌個放蠟燭的壁龕,或者在牆上掛蠟燭座兒之類的,所以他也與我合作過。當初他女兒遭遇不幸的時候,我還勸過他,說起我女兒的事情,讓他好生珍惜,不要再那麽作踐女兒,可惜這固執老頭兒不聽,唉……”

“那麽呂至元跟您說什麽呢?”

“他啊,他知道我要找些東西感謝菖蒲,便對我說,女人肯定都喜歡花啊香啊之類的,剛好他的香燭店裏新來了一批零陵香,這可是上好的,為了薦福寺那場佛會準備的,要是我要的話,勻一點給我也行。我聽他這麽說,覺得也不錯,就答應了。第二天我去他店裏拿了六兩零陵香,給了菖蒲,按呂至元說的,教她每晚睡前燃香一兩左右,安眠定神。”

“那後來,公主府還有沒有人找你索要過零陵香?”

“你怎麽知道的?”錢關索大為詫異,“後來過了六七天吧,公主府一個宦官魏喜敏忽然來找我,說我與廚娘菖蒲私相授受,要是我這回不多送些給他,他就要興師問罪呢。我頭痛不已,隻好帶他去呂至元家中,準備再買些給他。結果一見麵,魏喜敏臉色就十分難看,一個勁兒催呂至元拿香給他,說自己還有事馬上就要走了。呂至元偏偏還在裏麵翻個沒完,我看那魏喜敏不是好惹的,趕緊找個借口先走了。”

“我想想啊……大約是……”錢關索撓頭想了許久,說,“薦福寺佛會前一天。對,就是公主府有個宦官被燒死的那一次佛會的前一天。”

“當時被燒死的宦官,正是這個魏喜敏,錢老板可知道?”黃梓瑕問。

“哎喲……這可真是……”錢關索大吃一驚,本來已經聳起來的肩,頓時又塌了下去,“兩位貴人,我可說實話啊!這事跟我真沒關係!我就把他帶去了呂至元店裏,然後就走了!你看,他的店鋪離我又不遠,我和那個魏公公,頂多隻相處了那麽一刻時間……要是,要是這事有啥問題,肯定是出在呂至元身上!”

“那麽,大寧坊孫癩子死的時候,你也湊巧在現場啊?”

錢關索哭喪著臉,點頭道:“為這事,大理寺也傳喚過一次的。可我進去的時候,孫癩子千真萬確已經死了!死得都快發臭了!大理寺已經查清此事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所以放我回來了……你說,我這運氣……”

錢關索翻來覆去,無非又是念叨他如何如何晦氣,周子秦實在懶得寫了,把自己的記錄本一合,看向黃梓瑕。

黃梓瑕便站起,向他拱手行禮:“錢老板,今日多有叨擾,還望您不要介意我們占用您許多時間。”

“不會不會!歡迎二位常來啊……”他苦著一張臉說,“當然,下次要是不為大理寺的事情來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