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 懷薔宿薇
“怕是知錦園的鬼怪迷了心竅,把她扯進去的吧。不然,宿薇園離知錦園又不近,怎麽豆蔻就死在裏麵了呢?”
黃梓瑕在落佩指引下,前往廚房尋找菖蒲。
菖蒲又在製定明日府中的菜單,正吩咐幾個廚娘和雜役:“公主身體不適,口味必要清淡,雞鴨魚肉必要酌減,補血益氣的一定要有四種——前日說了公主喜愛枸杞芽,怎麽還不見你們去采買?”
雜役們唯唯諾諾,也有人煩惱道:“枸杞芽是當季才好吃的,如今都老了,一時也難找。”
菖蒲歎了口氣,拍拍桌子說:“我不管,公主說要什麽,你們要是弄不到,明天我一個個掀了你們頭皮!”
落佩在外麵叫她:“菖蒲姑姑。”
她回頭看見她們,才揮手示意幾個人散了,一邊站起來,臉上露出勉強的笑容:“楊公公,來找我有事嗎?”
黃梓瑕走到室內,在她對麵坐下,說道:“前次過來請教了姑姑幾個事情,如今還有一兩點疑問,還請姑姑釋疑。”
菖蒲一臉鬱悶:“還是魏喜敏的事情?我當時真的隻是與他口角一次而已,府中與他吵過架的人又不隻有我,前月墜玉不就和他大鬧了一場……”
黃梓瑕笑道:“不,我並非來問這件事。”
“那……不知公公這回想要問的,是什麽?”
黃梓瑕正視她,問:“請問姑姑,你上次那零陵香的來曆,是否可以對我從頭至尾說一遍?”
菖蒲愕然,問:“和那零陵香……有什麽關係?”
“這個我不便說,我也是奉大理寺少卿崔少卿之命,前來問話。”黃梓瑕冠冕堂皇地說。
菖蒲隻能低頭說:“是……是公主府外一個人送給我的。”
“不知是什麽人呢?”黃梓瑕追問。
菖蒲咬咬唇,但終於還是說:“錢記車馬店的老板,錢關索。”
黃梓瑕沒想到那個矮胖的老板錢關索居然與王府中的廚娘有關,雙眉頓時皺了起來。
魏喜敏因討要零陵香而與廚娘菖蒲口角;在孫癩子死的屋內,王蘊聞到了零陵香的氣息;而錢關索,剛好是撞開孫癩子那個房門的人,同時也是販賣那匹讓駙馬摔傷的黑馬的人……
這一切,到底是以什麽串聯起來的?那條現在還看不見的線索,到底是什麽?
她又問:“菖蒲姑姑,請恕我打聽您的私隱,您是公主府掌膳的,而錢關索是車馬店的,似乎風馬牛不相及……”
“是啊……我們也是年初認識的,”她低頭,用手指在桌上畫著,顯得有點窘迫,“那時他手下一夥人在公主府修繕下水道,因廚房的水道最多,我與他商量過水道分布,便由此相識了。他……他胖是胖了點,矮也是矮了點,但為人很好。他們在這邊幹活時,我有一次走路不小心,陷到了泥漿裏,就是他把我背出來的,還打了水幫我洗幹淨鞋子送回來……”
黃梓瑕看著她麵容上微微的紅暈,不由得提醒她:“錢老板這個年紀,家中應該是有妻有子了吧。”
“是,他家中有妻有妾,還有三個兒子。”
黃梓瑕便也不再說什麽,隻問:“錢老板把零陵香送給你,然後按照府中規矩,你便先呈給公主過目,誰知公主卻將它賜給了魏喜敏?”
“是啊,結果那個魏喜敏貪得無厭,我總共就這麽點兒,他卻以為我必定自己還留著一些的,過來討要。我說沒有,他就硬向我要錢老板的地址,說……說什麽去找我相好的要也是一樣!”菖蒲說起這話,臉色還是氣得通紅,“這是什麽鬼話!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和錢老板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呢!”
“菖蒲姑姑,你也不要太生氣了,實則……我覺得魏公公的猜測也有一定道理,”黃梓瑕解釋道,“零陵香十分珍貴,誰會知道錢老板如此慷慨,居然會送你這麽貴重的東西呢。”
“廢話,我幫他那麽多次,我自己也是冒風險……”說到這裏,她喉口卡住,似乎覺得自己不應該將這件事宣之以口,但話已出口,也無法再收回,隻好懊惱地坐在那裏,不再說話。
黃梓瑕望著她的眼睛,沒說話,卻一直看著她。
菖蒲在她的凝視下,歎了口氣,不得不開口說:“錢老板有一次對我說,他早年間有個女兒,如今若還在的話,也有十七八歲了。可惜當初他帶著妻兒逃荒到長安城郊時,一家人饑寒交迫,實在沒辦法,隻能將當時年僅七歲的大女兒給賣掉,換了五緡錢。就靠著這五緡錢,他一家人得以活命,他也靠著販賣草料起家,後又遇上貴人,到關外聯絡到幾家大馬場,如今生意越做越大,三個兒子也相繼成人,可惜……他說此生虧欠最多的便是自己的女兒,但恐怕是再也尋不回來了。”
黃梓瑕點頭,又問:“此事應該去找戶部打聽,怎麽會找上你呢?”
“當初他的女兒,買家是個公公,據說是宮裏出來采買宮女的。他尋思著,女兒估計不是在宮裏,就是在諸王府邸。可惜他一介商賈,與宮中、王府又能有什麽交集呢?但我好歹是公主府的人,與公主身邊的幾個侍女是說得上話的,她們有時進宮或去諸王家做客,或許能打探得一些消息,雖然希望渺茫,但也總是一條路。”
黃梓瑕笑問:“姑姑熱心助人,想必定是幫他打聽了?”
菖蒲神情顯出一種奇異的尷尬,說道:“這事……說來也湊巧,他要找女兒,偏巧……就在公主府中找到了。”
黃梓瑕也是詫異,宮中、諸王、公主府邸中,宮女侍女多如牛毛,不下萬人,怎麽就這麽巧,剛托公主府的人找,而這人就在府中?
“或許這也是……他心誠則靈,命數中冥冥注定,所以這般湊巧吧。”菖蒲說道。
“那麽他女兒是公主府中的誰?”
菖蒲神情更顯奇異,眼神遊移許久,才終於說:“我想可能是……是垂珠。”
“垂珠?怎麽認定的?”
“哦……垂珠今年十七歲,是七歲那年被采買進宮的,家中……據說也有兩個弟弟,而且她右手腕上有個……痕跡,和錢老板形容的,一模一樣。”
“兩個弟弟?”
“是呀,錢老板三個兒子,有一個孩子是在賣掉女兒發達之後才出生的。”
“這可真是太巧了。錢老板想必很高興吧?”
“是呀,這可是天降好事,我都替他們高興。但是此事還請楊公公一定要保密,如無必要,不要向別人提起,”菖蒲歎了一口氣,說,“畢竟這是我私收了他人財物,瞞著公主在府中為別人辦事,按例,是要被逐出公主府的。”
“姑姑放心吧,這也是你積德行善。隻要與本案無涉,我一定絕口不提!”黃梓瑕保證道。
菖蒲這才點點頭,臉上卻依然是那種憂慮的表情。
黃梓瑕想了想,又問:“姑姑是駙馬那邊帶過來的家人吧?”
菖蒲趕緊說:“哎呀,我們如今都是公主府的人,哪有這邊那邊的。”
“我並非這個意思,”黃梓瑕笑道,“我隻是覺得姑姑這名字十分雅致,又聽說府中有豆蔻、鳶尾等,覺得你們應該都是姐妹吧。”
“是呀,我們幾個人年紀都差不多,當初駙馬還小的時候,便一直在他屋內做事了。蒙夫人看重,我管膳食,鳶尾管起居,玉竹管筆墨書籍……那時幾個人感情都不錯。”
“豆蔻呢?”她問。
說起豆蔻,菖蒲的臉上又蒙上一層哀戚,歎道:“豆蔻和我們倒疏遠些,她是最早到駙馬身邊,駙馬那時三四歲,她十三歲,今年的話……豆蔻三十三。”
“她如今在哪裏?”
“就在月前,在知錦園失足落水……死了。”
黃梓瑕頓時想起垂珠曾說過的知錦園中那個鬧鬼的傳說。她試探著問菖蒲:“聽說知錦園被公主封閉了?”
“是啊……聽說豆蔻死後,有人在知錦園中半夜哭泣,道士作法也沒用,所以公主命人封鎖了知錦園,再不打開了。”
“哭聲是男是女?”黃梓瑕問。
“這個我可不知道,是公主說有哭聲,她既然聽到了,那還能有錯嗎?”
黃梓瑕點頭,又問:“那……豆蔻之前住在那裏嗎?”
菖蒲搖頭道:“不是的,她住在宿薇園。駙馬成婚時,老爺夫人原說也幫豆蔻找個好人家成親的,可駙馬堅持說自小習慣了她照顧,一定要她過來。豆蔻後來就主管著駙馬住的宿薇園,我在膳房忙得焦頭爛額,鳶尾雖清閑些,但手下十來個繡娘,也天天要監督著繡活,玉竹在書房中也忙碌。我們四人各有事情,偶爾碰到也說不了幾句話,後來忽然聽說豆蔻去世了,我也確實傷感,去找鳶尾她們問過,可她們也隻說不知。倒是府裏有人說,怕是知錦園的鬼怪迷了心竅,把她扯進去的吧。不然,宿薇園離知錦園又不近,怎麽她就死在裏麵了呢?”
黃梓瑕若有所思,問:“這麽說……駙馬對豆蔻,感情是很深的?”
“是呀,豆蔻比駙馬大十歲,從小就照顧著他,所以駙馬也一直非常敬愛她。有時候夫人都開玩笑說,豆蔻多年來在駙馬左右,比她這個做母親的更親近呢。”
黃梓瑕點頭,說:“原來如此。”
菖蒲見她不再問話,便翻開賬本又核對起賬目來。
黃梓瑕見她打算盤時指法略顯遲緩,知道自己在旁邊讓她覺得不適,便站起來說道:“既然如此,我便先向姑姑告辭了。”
“公公慢走。”她鬆了一口氣,又隨口挽留說:“不如用了晚膳再走吧,我讓人備一點公公喜歡的菜。”
“不了,夔王爺還在駙馬那邊等我呢。”
宿薇園的紫薇依然在盛放,一串串盛放的紫薇花,在剛剛升起便已灼熱的日光下顯出濃烈夏意。
駙馬韋保衡正在向李舒白訴苦:“王爺,您是知道的,不是我不去伺候公主,實在是我夫綱不振,公主不召我過去,我哪能過去?我倒是願意端茶倒水伺候著,可是公主寧願聽國子監禹學正講《周禮》呢!”
他說到這裏,見宦官領著黃梓瑕進來了,臉上掛上尷尬的苦笑,朝她一抬手:“楊公公。”
“見過韋駙馬。”她行禮後,站在李舒白身後。
李舒白將那個話題輕輕撇開了,隻說:“最近,公主府中似乎出了不少怪事。”
“是啊……魏喜敏死了,我打馬球出了點兒意外,現在……公主最珍愛的九鸞釵竟離奇失蹤了,”韋保衡扶額哀歎,“真不知是不是像那些臭道士說的,府中有什麽東西興風作浪……”
李舒白問:“什麽東西?”
“就是……知錦園的事情嘛,”他看著黃梓瑕,問,“楊公公是否也聽到府中流言了?”
黃梓瑕點頭,問:“是否指駙馬身邊的豆蔻莫名其妙溺死在知錦園那件事?”
“嗯……”他默然點頭,眼中閃過一抹幾乎難以覺察的哀傷,但他立即便將頭轉向了窗外,看著那些在日光下怒放的紫薇花,聲音依然是波瀾不驚的語調,“自那之後,知錦園就因為夜來鬼泣而被封閉了,但好像從此之後,府內就老是出些奇怪的事情……比如公主夢見自己的九鸞釵不見了,結果她的九鸞釵就真的不翼而飛了,你說,這麽重要一件東西,能在這麽嚴密的守衛下消失,這不是咄咄怪事嗎?”
黃梓瑕點頭道:“確實是,怎麽看都應該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我也在想,是不是因為豆蔻的冤魂在興風作浪,”韋保衡若有所思地說,“也許隻有鬼怪,才能在那種情況下讓九鸞釵忽然消失吧。”
“韋駙馬覺得,服侍您近二十年的豆蔻,知道自己在死後會被您稱為鬼怪,會不會很難過?”黃梓瑕問。
韋保衡愣了愣,然後輕聲說:“或許……如果她死得很冤枉、很痛苦的話。”
黃梓瑕垂下眼睫,默然不語。
李舒白則說:“怪力亂神之事暫且擱下,我想先問駙馬一件事情,昨日午時,你在何處?”
韋保衡微微一怔,然後回答道:“午時我在大寧坊。”
“不知駙馬去大寧坊有什麽事?”
“大寧坊的興唐寺住持悟因,是大德高僧。我因最近府中出了點事,所以去請他誦經超度,”他回憶著,清楚地說來,“和悟因約好日子之後,我在寺中轉了幾圈,不覺已經遲了。出來時聽說坊中出了人命案,我去看了看,見大理寺已經有人查探了,便自行回府了。”
黃梓瑕問:“不知駙馬在寺中盤桓時,有遇到什麽人?”
韋保衡搖頭,說:“又不是初一十五,香客稀少,我在後院轉了一會兒,沒有遇到什麽人。”
“之後呢?”李舒白緩緩問,“在你離開大寧坊回府之前。”
韋保衡愕然看著他,問:“王爺的意思是……”
“昨日我從衙門回府時,在大寧坊見到了你。”李舒白也不隱瞞,輕輕帶過一句,“你和那個呂滴翠,正在說話。”
韋保衡臉色終於變了,他沒料到自己在大寧坊與滴翠說話,居然會落到他們的眼中。
他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但終於還是點頭承認說:“是……之前,我去擺平此事時,見過她一麵。”
“但你對於她的舉止言語,卻似乎並不像隻見過一麵的樣子。”李舒白依然口氣冷淡,卻毫不留情。
韋保衡長出了一口氣,說:“是啊……終究是公主府虧欠了她,我想盡量對她好一點。”
李舒白冷眼看著他,並不說話。
“難道就因為我出現在大寧坊,和呂滴翠說了幾句話,王爺便認為我與那個孫癩子的死有關?”他終於忍不住,急著開口替自己辯解,“王爺您覺得,我會孤身一人前往大寧坊,去殺一個渾身爛瘡的病鬼?我隻要吩咐一聲,那個孫癩子就有一百種死法,您說是不是?”
李舒白靠在椅上,看著跳起來急著辯解的韋保衡,連眉毛都沒動一下:“韋駙馬,你多心了,本王隻是想說,你畢竟是同昌的駙馬,夜間與一個年輕女子相會,似乎欠考慮。”
韋保衡愣了愣,才脫力地又重坐下,低聲說:“是……謹記王爺教誨。”
在公主府中盤桓許久,眼看又是彩霞滿天。
駙馬親自送他們到宿薇園外,然後有點忐忑地說:“王爺慢走,我先去看看公主那邊是不是需要我。”
李舒白點頭道:“去吧,府中上下最近出了這麽多事,你務必要好好照顧公主,讓她最好不要出門,不要與外人見麵。”
“是。”韋保衡態度恭謹,一一應了。
黃梓瑕跟在李舒白身後,順著小路走到角門處。
夔王府所在的永嘉坊離公主府並不遠,穿過興寧坊就到了。公主府在長安東北角的十六王宅,從西南角門出來,正通向長安城各坊。
兩人見天邊晚霞燦爛如錦,都不由得放慢了腳步,也不管夔王府的車馬正在等著他們,在公主府中慢慢走去。
這座長安城最知名的富貴府邸,在落日的餘暉中,金碧朱紫的顏色交相輝映,高台小閣,曲廊華堂,就像迷離虛幻的蓬萊仙山,瀛洲島嶼,仙人所居。
然而住在裏麵的人,卻似乎都有著難以自拔的痛苦與悵惋,那麽,這樣華美的亭台樓閣,是不是算浪費了呢?
黃梓瑕正在想著,聽李舒白低聲說道:“昨日大寧坊,果然如駙馬所說,熱鬧得很。”
黃梓瑕聽他忽然提起昨日的事情,不由得轉頭看他,點了一下頭。
“孫癩子死的時候,有關人等全都聚集在大寧坊了——張行英、呂滴翠、呂至元、錢關索,還有……韋駙馬。”
“更難得的是,每個人都有殺人的理由。”黃梓瑕說。
“嗯,但我想你必定也覺察到了,駙馬從一開始便似有若無地將我們的目光引向豆蔻,你覺得他的用意是什麽?”
黃梓瑕點頭道:“第一次到公主府時,駙馬便當著我和崔少卿的麵,有意地看向牆上的豆蔻畫與詩,引起我的注意,現在又順理成章地引出了府中豆蔻之死這件事。”
“但我已經讓人探聽過,駙馬身邊確實有一個侍女,比他大十歲,名叫豆蔻,”李舒白停下腳步,駐足在空無一人的青石小路上,低聲說,“從小撫養駙馬長大,而且,駙馬執意不讓她出嫁,就算到公主府,也要帶上她——而上個月,她溺死在知錦園的小池中。”
黃梓瑕若有所思,點頭說:“菖蒲也對我這樣說。”
“還有一點,或許你不知道,”李舒白望著麵前鬱鬱蔥蔥的草地,那上麵星星點點的夏日小花開得絢爛,卻一朵朵凋零在灼熱日光下,無人理會,“豆蔻家中有兄弟姐妹十餘人,因為哥哥娶妻辦不起聘禮,所以她十二歲就賣身到了韋府。她聰慧乖巧,隔年至韋駙馬身邊,照顧著當時才三歲的韋駙馬。二十年過去,她從低等丫頭成為了駙馬身邊最重要的人,但一分積蓄也沒有,因為她有七個吸血蟲一樣的哥哥,每一家都要她供養。”
黃梓瑕默然點頭,聽到李舒白又說:“她最大的姐姐,比她大二十多歲,她入韋府作丫頭之後,大姐難產去世了,隻留下一個女兒,名叫呂滴翠。”
黃梓瑕愕然抬頭看他,問:“那麽她們有沒有聯係?”
“大約很少。豆蔻這麽多年來養著兄弟們,是她一直認為,兄弟才是自己家人,而嫁出去的姐姐,已經是外姓人了——何況,大姐比她大那麽多,她出生前大姐便已嫁給了呂至元,兩人連見麵機會都不多。而呂滴翠的母親難產死後,那幾個舅舅自己都是好吃懶做的主,哪有心思管大姐留下的這個孤女。而且,呂至元或呂滴翠到公主府送香燭的時候,也從未與豆蔻見麵,府上人都不知道豆蔻有這樣的親戚。呂至元承攬到公主府的蠟燭,與豆蔻也並無關係。像他這樣的人,你覺得若是知道的話,他會不來找豆蔻要好處嗎?”
黃梓瑕點頭,若有所思:“滴翠的母親與豆蔻是姐妹,或許,這個外甥女與小姨,長得有點相像。這也是公主為什麽在看見她的時候,忽然不適,並且讓人將她打出去的原因。”
“所以豆蔻的死,必定與公主有關係。”
“嗯,第一次說起豆蔻時,崔少卿正在我身旁,所以駙馬故意撒了一個很容易被戳穿的謊,隻給了我暗示。”黃梓瑕皺眉道。
李舒白凝視著她,唇角也浮起一絲似有若無的笑容,說:“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很值得玩味,不是嗎?”
黃梓瑕默然點頭,兩人便不再說話,慢慢走出公主府。眼看著前麵便是角門,外麵是諸王高官的宅邸所在,深牆大院,靜無一人。
就在他們走到臨近角門的轉彎處時,看見從偏門外走過的一個人。
禹宣。
她還以為他早已離開了,卻誰知他直到現在才走,而且,不偏不倚就出現在她前麵。
不自覺地,她的腳步停滯了一下,落在了李舒白的身後。
禹宣並沒有發現他們,他神情恍惚,如同玉樹般修長的身姿,也因腳步虛浮而減弱了風姿。
李舒白回頭看她,發現她茫然望著禹宣,臉上的表情也不知是驚愕還是哀戚。
“你不好奇嗎?”李舒白頓了頓,又說,“去看看吧,他手裏的東西是什麽。”
黃梓瑕應了,這才回過神來,愕然抬眼看著他。
李舒白卻已經向著等候在門口的馬車走去,說:“我先回府。”
黃梓瑕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抬腳向著禹宣離開的方向跟去。她之前在蜀中時,也曾經跟蹤過犯人,而此時雖然步伐微亂,但前麵的禹宣看起來心緒更為繁雜,壓根兒也沒精力注意身邊的情況。
在這黃昏的街角,寂靜無人的時刻,他在大寧坊與興寧坊之間的街道上走著,她在他身後不遠不近跟著,看到他手中捏著的東西,是一封信。
那信封是淡淡的緋色,偶爾日光在上麵閃過,邊角處有一絲金色的花紋流動,極為美麗,一看便是女子閨閣之物。但那上麵寫的東西,黃梓瑕卻離得太遠,完全看不清楚了。
走到大寧坊的興唐寺前,他終於在香爐之前停下來,將手中那封書信拆開來,看了一眼。
隻看了一眼,他抿住那輪廓與唇色都極其完美的唇,慢慢地抬手撕掉了手中的信。
然後,他將手中那幾張信紙碎片放進了香爐,又駐足站在香爐前,眼看著那幾張碎紙徹底化為灰燼,才轉過身,沿著安興坊向著國子監所在的務本坊而去,頭也不回。
等到禹宣消失在轉角,空無一人的街上,黃梓瑕跑到香爐邊,看向裏麵。那信紙質地十分厚重,又描有金花紋,即使化了飛灰也不算輕薄,隻隨著焚香的氣流,緩緩地飄動了幾下。
也不知為什麽,黃梓瑕抬起雙手,就像是抓蝴蝶一般,將其中最大的那一片,攏在了掌心之中。
紙片還帶著微微的餘熱,而她小心地拉下袖子,將雙手用衣袖墊住,隔絕手汗,然後合攏被衣袖遮蓋的雙手。
她將這溫熱的秘密隔著薄薄的絳紗包在掌心中,不敢再動雙手,怕手掌的一點輕微移動都會破壞掉紙灰的完整。
她合著手掌,狂奔向崇仁坊。
周府的門房已經很熟悉她了,所以直接就請她進去了。
今天也依然待在僻靜院落中鼓搗屍骨的周子秦,看見合著手掌奔來的黃梓瑕,嚇了一跳:“崇古,你的手怎麽了?被人釘住了?”
她小心地打開自己的手掌,露出裏麵的紙片:“你幫我弄一個東西。”
“……紙灰?”周子秦疑惑不解,“哪裏來的?”
“興唐寺的香爐中。”
周子秦露出嚴肅而認真的神情,對她說:“崇古,我告訴你一件事情。有了病,要去看大夫,你不是從不信鬼神的嗎?跟你說,生病了就抓一把香灰衝水喝下去之類荒唐無稽的事情,你絕對不可以做!你要是做了的話,我絕對會鄙視你的!”
“這是一封信。”黃梓瑕無可奈何地將紙灰遞到他麵前,“裏麵有我急需知道的線索。如果你能把上麵的字顯露出來的話,我就……請你吃飯。”
“誰還沒吃過飯啊。”周子秦鄙視不屑,用一張紙輕輕地插入她手掌與紙灰之間,然後輕輕抬起,將那片灰挪到紙上。
“那你自己說吧,要什麽。”
“從今以後,你不能再將我像今天中午一樣丟下,然後自己去查案!”他開出了條件。
黃梓瑕解釋:“中午是去公主府了,公主沒有發話,我怎麽能帶別人過去?”
“哼,你不能說我是大理寺派給你的助手嗎?”他瞪著她。
黃梓瑕無奈:“好吧……隻要沒有特殊情況,我以後都叫上你。”
“太好了!”周子秦頓時眉開眼笑,使勁地拍著黃梓瑕的肩,“我最喜歡跟著你了,崇古!跟著你,有屍體!”
黃梓瑕假裝沒聽見:“那紙灰上的字……”
“放心吧,交給我!”
周子秦打了一盆水,將紙輕輕放在水麵上,然後以最輕微的動作將下麵的紙從水中抽走。
紙灰輕輕漂浮在水麵上,周子秦又從旁邊架子上翻了半天,找出一小瓶東西來,小心地將裏麵盛的淡綠色**沿著紙灰的邊沿倒了一圈,說:“這可是我按照古法,用了幾百斤菠薐菜反複煎熬過濾才提煉出來的,平時我也舍不得用呢。”
**慢慢擴散開去,滲透進紙灰。整片紙灰在那**的侵襲下,忽然漸漸有字跡在黑色的灰上顯露出來,那是紙灰上殘留的墨色在飛速消失,比紙灰稍微快一點,所以顯出一種淡色的痕跡。
字跡顯現隻有一瞬間,仿佛隻是黑字上灰色的顏色一閃即逝,雖然並不清晰,但勉強可辨。
月……華……巟……照……尹……
周子秦仔細地看著上麵的字,努力辨認著:“什麽意思?”
黃梓瑕呆呆地看著那片紙灰上這五個泛白的字體飛快消失,整片紙灰終於溶解在水中。
她慢慢地、艱難地低聲說:“我想,第三個字是流字被撕掉了一半,而下第五個字,應該是君字被撕掉了一半……”
“月華流照君……”周子秦恍然大悟,“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的一句!”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他抬頭看她,問:“情書?”
黃梓瑕點點頭,又搖搖頭。她說不出話,隻茫然地坐下來,望著那片灰跡。
在綠色**的侵蝕下,整片紙灰已經化為灰燼,半沉半浮地散開。
那殘留的幾個字,終於,永遠消失不見。
周子秦還在自鳴得意:“不錯吧?我發現菠薐菜的汁水可以除掉衣上沾染的墨跡,然後又在古籍中找到提取汁水的辦法。用了這種特製汁水之後,紙灰上的墨跡會在紙灰溶解之前一瞬間,先被菠薐菜汁水褪掉顏色——雖然隻有先後這麽些微的時間差,但已經足夠我們看清字跡了。我實在是太厲害了對不對?”
黃梓瑕勉強點頭,說:“對。”
周子秦這才發現她不對勁,忙問:“崇古,你怎麽了?你的臉色看起來……好難看啊。”
“沒……什麽。”她低聲說著,望了那盆已經變成灰綠色的汙水一眼,長長地深吸一口氣,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
周子秦還在擔心地看著她。她避開他的目光,看看外麵的天色,站起來說:“多謝你幫忙,我……先走了。”
“吃了飯再走吧,你每天奔波,有沒有好好吃飯啊?”
“沒時間了,王爺還在等我呢。”
回到夔王府,黃梓瑕覺得身心俱疲。
她強打起精神,照例先去見李舒白,告知了他那封信上的內容。
李舒白漫不經心地聽著,手中把玩著那隻琉璃盞。琉璃盞內的小魚順著緩緩回**的水漂浮來去,身不由己,隻能徒勞地擺著尾巴維持平緩。
“坐實了坊間的流言,不是嗎?”李舒白望著水中的小魚,聲音如此時盞中水,隻泛起平緩的些許波瀾。
“是……”她低聲應道。
他終於轉過目光看著她,他的眼中第一次露出遲疑與思忖的神情,似乎想說什麽,但許久,終於還是移開了自己的目光,仿佛在勸慰她,又仿佛自言自語地說:“流言往往隻反映一部分真相,或者,幹脆是虛假的煙霧。”
黃梓瑕不知他這句話的意思,在他麵前站了許久也理不清頭緒,隻好轉移了話題,問:“不知大理寺是否從張行英那邊拿到那張畫了?”
“沒有。”
她詫異地抬頭看李舒白。
“大理寺前去查看時,張行英打開櫃子,卻發現那幅畫已經不見了。”
“不見了?”她回想著當時張行英收好卷軸放回去的場景,微微皺眉,“張家父親十分珍視這幅畫,有重要事情才會拿出來懸掛祭拜,平時都鎖在櫃中……怎麽忽然就丟失了?”
“大理寺的人認為,他是執意不肯交出,阻礙調查,所以在他家搜查了一番,但是並未發現。”李舒白說道,“原本,還可以說是湊巧,但如今看來,或許真的是有問題了。”
黃梓瑕心中掠過一絲不安,問:“不知大理寺準備如何處置?”
李舒白知她關心張行英,瞄了她一眼,才說道:“今日大理寺已經直接到左金吾衛傳喚張行英了,估計第一天應卯就被叫走,在左金吾衛內也會頗有傳言吧。如今左金吾衛已經發話,讓他先找出那幅畫來,再去衙門。以我看,若近日無法交出那幅畫,估計他會有點麻煩。”
黃梓瑕在心裏暗自歎了一口氣,說道:“是,我會注意此事。”
李舒白又將旁邊的一疊紙拿起,交給她說:“這是大理寺交給你的,據說是你上次要他們查探的事情。”
黃梓瑕接過,自然知道是上次與周子秦提過的,張行英何時知道滴翠與公主府有關的事。
當時他說,並不知道此事,並不認識魏喜敏。
但大理寺的調查,白紙黑字,卻徹底推翻了張行英的說法。
黃梓瑕緊抿雙唇,將調查書收好,說:“既然這樣,恐怕我現在就得去張家跑一趟了。”
李舒白揮揮手,說:“去吧,估計左金吾衛的人都認識你了,不需要我的手書了。”
“實在不行,還有王府的令信呢。”她勉強笑一笑,站起來要出去時,忽然覺得眼前一陣昏黑襲來,不由自主便跌坐了下去。
坐在她對麵的李舒白手疾眼快,一手推開了麵前的幾案,一手攬住了暈倒的她,將她扶住,半坐在地上鋪的地毯之上,以免磕在幾案上。
黃梓瑕等眼前的那片昏黑漸漸退去,看著扶住她的李舒白,手動彈了一下,想要從他懷中站起,但無奈身體一點力氣都沒有,實在沒轍,隻能低聲說:“多謝王爺……我可能是累了,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李舒白低頭看著麵容蒼白卻還一臉倔強的她,一言不發,將她橫抱起來,大步走到榻前,將她輕輕放在上麵。
黃梓瑕見他一直低頭看著自己,那般幽深的目光凝望著她,讓她不禁覺得緊張尷尬,隻能將自己的眼睛轉向一邊,低聲說:“真抱歉……在王爺麵前失禮了……”
“是我的錯。”他聲音沉鬱,打斷了她的話。
黃梓瑕聽他聲音中含了許多自己無法辨明的東西,不由得詫異,望向他的麵容。
而他聲音低緩,輕聲說:“是我忘記了……你是個女子。”
她愕然望著他,許久,才低聲說:“沒事,連我自己都早已忘記這回事。”
聽著她的話,他不由得恍惚了刹那,站在她前麵,望著她的模樣,良久沒有動彈。
她纖細的身軀側臥在榻上,紅衣玄帶,宦官服飾。有三兩縷頭發散落在她的頸上,蜿蜒地延伸入她的衣領之中。黑色的發絲在她白色的肌膚之上,異常顯眼,讓人不由自主地便目光向下,順著她蜿蜒的曲線起伏。
他的胸口,忽然湧起一股淡淡的灼熱,隱隱波動。他在一瞬間明白過來,立即轉身,一言不發地坐回案前。
而黃梓瑕不解地望著他,不知道一直從容淡定的這位夔王,究竟為什麽忽然行動失常。
她靠了一會兒,覺得那種暈眩過去了,便趕緊坐起,向李舒白說道:“不敢再打擾王爺了,奴婢告退。”
他看著她微有虛浮的腳步,欲言又止,但在她走到門口時,終於還是說:“今晚別去找張行英了。”
她詫異地回頭看他。
“就你這飄忽的樣子,怕明天要在街頭把你撿回來。”
黃梓瑕不由得笑了笑,然後又說:“那麽,我明日早起過去。”
“嗯。”他站起來,與她一起走出枕流榭。
黃梓瑕不知他要去哪裏,跟在他的身後慢慢走著。
岸邊的垂楊一枝枝拂過他們的肩膀與手臂,遠遠近近的荷花在月光下綻放,他始終在她身前半步之遙,保持著隨時可以伸手拉住她的距離。
黃梓瑕忽然明白了,他是要陪著自己走回去。
在這樣寂靜的黑暗中,剛剛入夜便迫不及待高升的月亮即將圓滿,光華明亮。
那明亮的銀光,流瀉在她的身上,也流瀉在他的身上。
她看著麵前半步之遙的人,在觸手可及的他身後,心中腦中卻一遍一遍地想著那一句詩——
願逐月華流照君。
不知不覺,因為對自己的深深厭棄,心口痛得不能自已。
她隻能握緊雙拳,深深呼吸著,強迫自己把那些記憶,一點一點擠出思緒。
她對自己說,黃梓瑕,把那些過往全都摒棄吧。父母親人全都已經死去,若自己連最後能為他們做的事情都不能做好,隻能落得,天誅地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