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拾 羅衣風動
他端坐在同昌公主麵前,坐姿挺拔而舒展。無可挑剔的儀態,皎潔清朗的麵容,散發著一種清冷而幽微的,如同下弦月般的光華。
感覺……自己沒做錯什麽呀!
黃梓瑕簡直覺得自己太委屈了。她好歹為夔王府省了一頓飯呢,不知那位大爺到底為什麽甩臉色給她看。
“崇古,想什麽呀?”
周子秦搶著給她的碗裏夾了個蹄髈,眉飛色舞道:“你看這塊蹄髈,半肥半瘦,剛好是豬蹄尖上兩寸,整隻豬蹄的精華就在這一塊!能在這麽多人中搶到蹄髈中最好的這一塊,也就是我這樣的人才了!”
“這大夏天的……”居然還吃蹄髈,而且周子秦居然還要搶給她。
她望著麵前的條案,左金吾衛的夥食果然不錯,雞鴨魚肉一應俱全,今天為了歡迎新加入的張行英,居然還上了烤乳豬。
“不過話說回來,張二哥的騎術確實不錯,今天才第一天,就能控馬自如了,再過幾天和自己那匹馬混熟了,在左金吾衛保證名列前茅!”周子秦壓低聲音和黃梓瑕討論著之前訓練的場景。
黃梓瑕點頭,還沒吃上幾口,左金吾衛一群人就排隊過來敬酒了。
“楊公公,上次那場擊鞠,我們兄弟真是大開眼界了!”
“是啊,神乎其技啊!佩服佩服!”
“來來,楊公公,我敬您一杯!”
“劉四哥,別和我搶啊!我先來的!楊公公,請——”
黃梓瑕看著麵前一堆等著自己喝酒的男人,正在無措,王蘊過來訓斥道:“是不是球場上不是楊公公的對手,就準備在酒桌上撈回來?楊公公大忙人一個,下午還要去查案子呢,你們要是把他灌倒了,看大理寺不找你們算賬!”
眾人頓時肅然起敬:“咦,楊公公還會斷案?”
周子秦拍拍黃梓瑕的肩,比自己破了案還驕傲:“年初沸沸揚揚的京城四方案,上月琅邪王家兩個婢女謀害夔王妃的案子,都是這位楊公公破的。”
“哎呀!失敬,失敬!”一群頭腦簡單的大男人頓時震驚了,看著她的眼神滿是崇敬,“不知這次又是什麽大案要案,需要公公親自出馬?”
“來,公公,為您的英雄事跡,咱再喝一杯……”
“都給我滾!”王蘊笑罵,把一群人轟走,轉而無奈地看著黃梓瑕,“對不住啊,左金吾衛一群粗人,沒辦法。”
“哪裏,這邊很好。”這場景讓她想起自己當初在蜀中時,搭檔的那一群捕快也是這樣,就連吃飯的時候都喜歡哄鬧一場,皆是毫無心機的年輕人。
黃梓瑕轉而看向本該是今日主角的張行英。他臉上掛著笑,神情卻一直飄忽,眼睛不知看向哪裏。
黃梓瑕坐下來,問他:“怎麽啦,還是喜歡吃阿荻做的飯菜吧?”
他趕緊搖頭,說:“很好吃,很好吃……”仿佛為了證明自己的話,他還使勁塞了一隻雞腿在口中。
黃梓瑕便也假作不知,端起碗一邊吃著油膩的蹄髈,一邊懷念夔王府清淡精致的菜式。
夔王府的菜式,清淡素淨,很適合夏天。
枕流榭是適合夏日的居處。四麵門窗俱開,三麵風荷搖動,唯有一麵連接著曲橋,通往岸上垂柳曲徑。
水風淺碧,暗香幽微,一室生涼。
李舒白一人坐在案前,看著對麵那個空空的位置,明明想忽略,卻覺得越發礙眼。
他沉默地示意旁邊人將一切撤下,站起走到曲橋上。一枝開得正盛的荷花不勝此時的炎熱日光,垂在他的麵前,他聞到荷花幽涼的香,不由得對它注目許久。
站在他身後的景毓聽到他低低地說了三個字——
“第二次。”
景毓不解地思忖著,還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岸上有人疾奔而來,稟報說:“同昌公主府遣人來請楊崇古公公。”
李舒白聽到楊崇古三個字,才轉頭問:“什麽事?”
“回稟王爺,據說是公主府出了大事,同昌公主急病心悸,太醫正在救治,但她還是命人先請楊崇古公公過去。”
李舒白微微皺眉,便順著曲橋往外走去,一邊吩咐景毓:“備車。”
“楊公公,王府的馬車正在門口等您……”
黃梓瑕詫異地抬頭看左金吾衛進來通報的門房,愕然問:“馬車?”
“是。說是要帶您趕緊去公主府。”
吃頓飯都不安生,月俸倒是扣得那麽嚴厲。這樣的上司,能說是好上司嗎?
黃梓瑕強顏歡笑,一杯酒告別了各位依依不舍的同仁們,匆匆忙忙跑到衙門外一看,果然夔王府的馬車停在那兒。
她趕緊輕叩車門,說:“王爺久等,奴婢該死。”
裏麵一片靜默,看來夔王是不準備理她了。
她鬆了口氣,正打算繞到前頭與阿遠伯一起坐車轅上,誰知剛一動,裏麵傳來李舒白冰涼的嗓音:“你是該死。”
黃梓瑕苦笑,僵直地站在那裏不敢動。
“身為王府宦官,聖上親自委你公主府案,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剛剛死了人,你倒是輕鬆愉快,過來這邊飲酒歡宴,觥籌交錯——你覺得自己不該死嗎?”
黃梓瑕頭皮發麻,唯唯諾諾不敢說話。
他隔著車窗看她。盛夏午後,日光強烈,照在她微有薄暈的麵容上,如同桃花盛綻,無比動人的一種顏色。
因為這種姣好顏色,李舒白覺得一種異樣的火焰,迅速地自心頭灼燒上來。
在他的身邊,她一直安靜冷淡,仿佛心中縈繞的唯有冤仇與案情,甚至連呼吸都是一絲不亂,舉手投足從未有過逾矩之時。然而,她不在自己的身邊時,卻活得那麽鮮活動人,背著他和一群男人打馬球,混在男人堆中推杯換盞……他不必親眼所見,便已經能想象到她和那些人稱兄道弟、肆意歡笑的模樣——
全然忘了自己是個女子,全然拋棄了在自己身邊時的安靜冷淡。
而她顏色最鮮豔燦爛的那一刻,永遠不會呈現給他看。
心頭的那股火焰,此刻灼燒著李舒白的胸口,他在這一瞬間忘了自己是那個冷靜自持的夔王,站起來踢開車門,站在上麵俯視著她,聲音低沉而略帶喑啞:“上來!”
黃梓瑕仰頭看著他,看著逆光之中,他深重明晰的輪廓,鷹隼般銳利的眼,不知為何,心中湧起一種莫名的畏懼,不自覺地呼吸一滯,不敢回應。
“長安盡人皆知,夔王爺素來冷靜,喜怒不形於色,今日怎麽對一個小宦官動怒?”
身後傳來戲謔的笑語,仿佛完全不知此時兩人之間的緊張氣氛,王蘊笑意滿麵,輕揮著上次黃梓瑕送還給他的那柄扇子,對著李舒白微一躬身行禮:“今日是楊公公的好友來這裏的第一天。楊公公最重情義,而且這裏的許多兄弟也都十分敬佩楊公公,是以我才邀請楊公公前來,相信王爺不會怪罪我們勉強楊公公多喝了兩杯酒吧?”
李舒白見王蘊親自出來,也不便當麵拂他好意,隻說道:“她私事我亦不管,但今日是她負責的案件出了問題,非立即去處理不可,否則恐怕誤事。”
王蘊笑著向黃梓瑕說道:“趕緊去吧,待本案破了,左金吾衛一群兄弟再請公公的慶功酒。”
李舒白看了他一眼,示意黃梓瑕到前麵和阿遠伯坐一起去。
黃梓瑕鬆了一口氣,向王蘊注目示意後,趕緊跑到前麵,跳上車坐在阿遠伯身邊。
王蘊微笑目送她而去。身後周子秦匆匆忙忙跑出來,問:“崇古去公主府了?是不是出事了?怎麽沒帶我去?”
“你去幹嗎?每日跟在崇古身後還不夠。”他丟下一句,轉身往回走。
周子秦被他一句話噎得莫名其妙:“跟著崇古不好嗎?跟著他肯定有疑案、有屍體,這麽好的資源,我不跟著他跟誰?”
王蘊無語地仰頭看天:“走吧。”
未時初刻。
同昌公主府上的人都戰戰兢兢地站在高台外聽差,卻又不敢進去,一群人擠在那裏,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李舒白帶著黃梓瑕,一步步走上高台。眾人看見他來了,都鬆了一口氣,趕緊向他見禮。
黃梓瑕見垂珠站在人群之前,臉色惶急,眼神遊移,便問:“公主是怎麽了?”
垂珠看見她,趕緊低頭說道:“公主的九鸞釵……不見了。”
不見了。同昌公主的夢居然成真,而那支她最為重視的釵,也真的不見了。
黃梓瑕微微皺眉,見李舒白已經進去,趕緊對著垂珠點了一下頭,快步跟了過去。
金線編織的湘妃竹簾已經放下,小閣內顯得略為陰暗。在這半明半暗之間,他們看見同昌公主倚靠在榻上,郭淑妃坐在她身邊,替她揮著一柄白團扇。
同昌公主穿著白色的紗衣,散下的一頭長發,就像黑色的絲絹一樣流瀉在榻上,黑色極黑,白色極白,虛弱的病態讓她的麵容也顯得不那麽單薄倔強了,倒覺得她比往日似乎要惹人憐愛許多。
然而看見坐在她麵前的人,讓黃梓瑕的胸口微微悸動,她忽然在心裏明白了她這樣動人的原因。
禹宣。
殿內的光線暗淡,卻掩不去他一身清氣。他端坐在同昌公主麵前,坐姿挺拔而舒緩。無可挑剔的儀態、皎潔清朗的麵容,散發著一種清冷而幽微的,如同下弦月般的光華。
而他的聲音溫柔清和,如同碎玉在冰水中輕輕相擊回**,為同昌公主講述著《禮記》:“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當時琴有宮商角徵羽五音,各弦表君、臣、民、事、物,後來周文王、周武王各加一條弦,成七弦琴……”
他聲音柔和清澈,在這樣的夏日中,仿佛可以趕走炎炎之氣。不止同昌公主望著他,連郭淑妃也放下了手中絹扇,凝神靜聽。
李舒白站在小閣門口,審視著禹宣。許久,他又轉過眼看黃梓瑕。見黃梓瑕隻是默然低頭站立,臉上並未流溢出任何表情,他才收回了目光,輕咳一聲。
同昌公主看見他,便端坐起來,在榻上向他低頭行禮:“四皇叔。”
禹宣站起,避立在一旁,不言不語。
“你身體不適,就不必多禮了。”李舒白對同昌公主說道。郭淑妃扶著同昌公主的肩,說:“有勞夔王今日親來探望,同昌真是有幸。”
同昌公主則望著黃梓瑕道:“楊公公,如今我的九鸞釵真的丟了!你……你看該怎麽辦呢?”
她顯然還在為自己的夢而後怕,捂著心口喘息微微,眼底是深深的懼怕。
黃梓瑕趕緊問:“不知九鸞釵是怎麽丟失的?公主可否為我詳細描述一二?”
郭淑妃畢竟是後妃,與王爺同處一室不便,隻能歎了口氣,示意禹宣退出。禹宣不聲不響,安靜地合上書冊,跟著郭淑妃步出小閣。
李舒白坐在旁邊,隨手翻了翻床邊小櫃上留著的《周禮》,漫不經心地聽同昌公主訴說九鸞釵丟失的情形。
在《周禮》的旁邊,蹲著一隻兩寸高的小瓷狗。公主府中一切用度精致而雍容,而這隻小瓷狗卻與這些金玉珠寶大相徑庭,它約莫半個手掌大小,形狀憨態可掬,雖明顯是市井的東西,但做得十分精致。
他看著那隻瓷狗,聽同昌公主對黃梓瑕說道:“前幾日我做了那個夢之後,昨日你又說會留神關注此案的,於是我便在你走後,將九鸞釵交給侍女們,讓她們仔細留神保管……”
同昌公主隻說了這幾句,就已經心悸氣喘,她倚靠在榻上,呼吸紊亂,按著胸口說不出話來。
黃梓瑕趕緊輕拍她的背,一邊朝外麵叫:“來人!”
腳步聲急促,垂珠和落佩等幾個貼身的侍女疾步奔了進來,趕緊扶著同昌公主順氣。垂珠從懷中掏出小瓶子,倒出一顆丸藥給同昌公主服下,又不停幫她撫著後背,直等她氣息順了,才鬆了一口氣。
垂珠額頭沁出細細的汗珠,也顧不上擦,趕緊先站起來,去旁邊倒茶水過來。同昌公主見黃梓瑕打量著垂珠,便虛弱地抬手指著她,低聲說:“你看,魏喜敏沒了,我身邊這麽多人,也就垂珠最得力了……可惜就要嫁出去了,以後誰能這麽貼心。”
垂珠趕緊跪下,說:“隻要公主一句話,垂珠寧願服侍公主到老,永不離開!”
“去,我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她說著,回頭看著李舒白與黃梓瑕,慘然一笑,“四叔,隻能讓落佩帶你們去查看了,侄女是不行了。”
“好生休息吧,你自小有這病,最忌多思多慮。”李舒白說道。
垂珠跪在公主床前,取出她床頭小屜中的鑰匙交給落佩,也不站起,跪著幫同昌公主用汗巾輕輕擦著汗水。
黃梓瑕跟著落佩走出小閣,問:“九鸞釵在何處丟失的?”
“就在寶庫裏。”落佩說著,帶他們走到旁邊一間上鎖的廂房前。房前有兩名宦官看著,見落佩來了,便開了房門,讓她們進去。
房內門窗緊閉,在這樣的夏日中因密不通風,有一種令人不舒服的悶熱。裏麵陳設著一排排架子,放置著各種箱籠匣盒,顯然是公主私物寶庫。
落佩走到角落的架子前,蹲下來從架子最底層拉出一隻箱子,然後用剛剛交給她的那把鑰匙打開了櫃子。
裏麵是一隻一尺見方的小匣子,落佩將它捧出,打開來。
裏麵是紫色絲絨的襯底,如今那上麵,空無一物。
“前些日子公主做了那個不吉的夢,所以如今對九鸞釵的保存更為重視。她前次將九鸞釵給楊公公看過之後,便親手將釵放在這個匣子中,又看著我們將匣子放在箱子中,鎖好後將鑰匙收到她床頭的小屜中,又命我們將箱子放到這邊。”落佩說起這事,還是又氣又急的神情,說道,“明明一切都很小心的,這箱子還是我和垂珠、墜玉、傾碧四人一起送到這邊的,我們覺得最下麵角落這邊,應該是最妥善不過的,因此就將箱子放在了這裏。我們放好箱子後,幾個人就退出了,結果今天早上,公主說自己心中不安定,就將自己枕邊的鑰匙拿出,交給我們,讓我們將九鸞釵拿過來給她。我和垂珠墜玉她們幾個人到這裏,垂珠打開箱子,取出匣子一看,頓時驚叫出來,原來裏麵已經空空如也了!”
黃梓瑕與李舒白聽著,各自沉吟。
“侍衛們馬上就過來了,我們和棲雲閣所有人都被帶去搜身,廂房中、閣中、府中所有人的住處也都徹底查找了一遍,可是九鸞釵再也找不到了,就好像……真的是被……被潘淑妃取回了一樣……”落佩惶急地說道,“這豈不是事怪近妖嗎?九鸞釵又不是小小一支釵,這可是雕琢著九隻鸞鳳的大釵啊,誰能隔著箱子、又隔著匣子將它悄無聲息地取走?”
黃梓瑕和李舒白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同樣的想法——那張詭異的符咒。
那張來自徐州,同樣放置在兩層精密鎖具之中的符咒。
難道這世上,真有隔空取物、隔物施法的手段?
落佩沒注意他們交換的眼神,依然驚惶地說著:“公主一聽到這個消息,立時就犯病了。王爺是知道的,公主她自小不能受驚,不能大喜大悲,不然的話就會心口絞痛。前次魏喜敏的死,公主已經心下不適,駙馬爺擊鞠受傷,她又受一場驚嚇,再加上昨夜又……又聽到消息說……”
落佩說到這裏,才恍如初醒,想起這件事不宜外宣。
“昨晚?你是指孫癩子的死?此事我們皆知,你無須隱晦。”見她開始支支吾吾,黃梓瑕便說道,以示自己已了解內情。
“是……正是聽到消息說,那個孫癩子死了……而且,街上人都說,他死於那個什麽滴翠的冤魂,”落佩忐忑說道,“我也不知道那日公主為何一看見那個滴翠出現就發病……她,誰叫她自己不懂得及早避讓,以至於公主生氣,說她不吉,讓我們將她打出去,再也不許進府……”
黃梓瑕問:“她不是衝撞公主了嗎?”
“沒有呀,當時我們都在的,她和公主打了個照麵,公主一看到她,就不知怎麽發病了,靠在垂珠身上心口絞痛。”落佩回憶著當時情形,有點同情地說,“公主隻說把這女子打出去,結果誰知魏喜敏就把她給弄成那樣了……”
黃梓瑕微微皺眉。韋駙馬當時曾說,因她誤踩到了公主的裙角,是以公主發怒……
這兩個人的話,到底誰的比較可信呢?
落佩還在說:“所以其實那個女子的事,和公主是無關的……但畢竟兩個與她有關的人都死得莫名其妙,不明不白的,還、還被人說成是天譴,也有人說是那個女子冤魂索命……我想,公主心下或許因此而大為煩躁,再加上九鸞釵又丟失了,公主才會氣急之下,舊疾又犯。而且這回可真是病來如山倒,淑妃都帶著宮中好幾位太醫來看過了,依然不見起色,如今我們公主府的下人都是心急如焚呢……”
黃梓瑕聽著,又問:“調查昨日進出這個寶庫的人了嗎?”
“昨日九鸞釵放入寶庫之後,便再無人進出了。”
“那麽,門口把守的兩位宦官,是否已經查過了?”
“是,第一時間搜身搜房間,並無所獲。其實雖說他們可以兩人一起監守自盜,但公主因近日睡不安穩,是以加派了人手候在門外,廂房門口的宦官,時刻處於旁邊侍衛、宦官、侍女們的目光之下,並沒有進去的機會。”
黃梓瑕略一沉吟,蹲下研究了箱子一番。
普通的樟木箱,外麵漆成紅色,用黑漆描繪著吉祥花紋。裏麵是原木板,她將箱內各個角落都敲過了,並無異常。
然後她又取過那個匣子,打開來細細檢查了一番。這是檀木的盒子,雕工精細,描繪著四季花草,一看便覺得裏麵的東西應該不凡。
她仔細查看盒子內外,亦沒發現異常。
“這把鑰匙呢?公主一直都放在身邊嗎?”
“是的,一直都放在公主床頭的抽屜中。公主這幾日睡眠不安,我們都候在殿外,上半夜下半夜的,都有幾個人守著。若有人進入公主室內,必定要經過我們的。”
“窗外呢?”黃梓瑕又問。
“公公您看,棲雲閣是在高台之上,公主的寢處和廂房、寶庫的窗外都是幾丈高的地方,誰能沿著這樣的高台爬上來,越窗而入偷東西呀?”
黃梓瑕聞言,便走到窗邊,推窗往下看了一看。
高台淩空,整個公主府盡入眼簾,甚至還可以看到小半個永嘉坊。高台之下,是水波般的合歡花,濃濃淡淡的粉紅色層層擴散,如同水波一般。而棲雲閣就像粉色水波之中的蓬萊仙山,高閣淩雲,美輪美奐。
這麽高的台,唯一能進入的地方,就是外麵的台階,貼著台身三度轉折,呈之字形而上。
李舒白問:“同昌自幼身體嬌弱,為何要住在這麽高的地方?走上來也比較累吧。”
“公主怕熱,又怕冷,這邊夏日風大,冬天整日都有陽光,而且離地較遠,濕氣較少,太醫說對公主身體有利。至於台階,公主若嫌累的話,直接將小轎抬上去也是可以的。”
黃梓瑕點頭,示意落佩將東西原樣收拾好,三人出了廂房。
李舒白站在閣前的空地上俯瞰下方,而黃梓瑕進去看望同昌公主。誰知進去時,隻見她已經躺在**休息了。
紗簾重重垂下,懸掛著金絲銀縷編織的如意結,象牙席的四角,壓著四個伎樂飛天和田玉席鎮。
同昌公主躺在金碧輝煌的高閣中,繁花瓔珞之內,卻隻是蜷著身子,麵容蒼白,氣息幽微。
垂珠站起來向黃梓瑕行禮,帶著她到了外間,才壓低聲音說道:“公主昨夜未眠,今日困倦了。她睡前吩咐說,公公盡可在府中調查,務必將九鸞釵找到……”
說到這裏,垂珠眼睫朝下,眼中水氣濕潤:“公主是太上心了,就算九鸞釵是稀世奇珍,畢竟不過是一支釵而已。可我們怎麽勸,她都一直覺得這釵與自己休戚相關,執意覺得若潘淑妃取走了這釵,她……她也將被潘淑妃帶走……”
黃梓瑕點點頭,又說:“我知道了。近日你們要細心留神,畢竟……”
畢竟,她還記得自己在張行英家中看過的那張畫,除去已經應驗的前兩幅塗鴉之外,已經隻剩下第三幅了。
若同昌公主真的成為飛鸞撲啄的那最後一個死者,以皇帝對她的寵愛來看,恐怕整個長安都會掀起一場巨大波瀾,到時候絕難輕易平息。
垂珠轉身回閣內守著公主去了,黃梓瑕走到李舒白身邊,卻發現他正看著合歡林中某一處。
她還未出聲,李舒白已經轉身,向著下麵走去。
她匆匆瞥了一眼,隻看到禹宣站在合歡花下,手中握著一個東西,一動不動。隻是離得太遠了,她看不清他麵容上的神情,亦看不清他手中拿的是什麽東西。
李舒白已經走下台階,黃梓瑕強迫自己回頭,跟在他的身後下了棲雲閣。
他們沿著高台的台階而下,偶爾轉折之間,她可以看見李舒白的側麵,凝重而沉靜。
她不知他這是為誰,還在猶豫之中,李舒白忽然開口,說:“如此看來,要進入寶庫偷盜,又要打開這個箱子,將東西原封不動取走,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黃梓瑕點頭,說:“必定有辦法,隻是我們還未曾知曉。”
“這個辦法,或許對我那張符咒,也會適用?”李舒白說著,停下了腳步,轉頭看她。
她默然點頭,說:“是否適用難說,但我相信,不論是王爺的那張符咒,還是天降霹靂燒死罪有應得之人,抑或是死在鐵桶般屋內的人,每種古怪事情都必定有其方法,隻是我們尚且不知而已。”
他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台階之上,長風自他們身邊流過。他打量她許久,才說:“對於此案,你反應頗為奇怪。”
黃梓瑕詫異地看著他,不明白他指的是哪個方麵。
“比如說,同昌公主的九鸞釵被盜,你卻似乎對她的安危更加關心——有什麽事情讓你覺得她的預感是對的,九鸞釵真的會關係她的性命?”
知道他指的是這件事,黃梓瑕在心裏暗暗鬆了一口氣,忙說道:“這事,我正要請示王爺,是否需要拜訪一下鄂王。”
李舒白微一挑眉:“又關鄂王什麽事?”
“上次那一場擊鞠之後——就是韋駙馬出事的那一次——因昭王想吃古樓子,我們同去張行英的家中,見到了他家供在堂上的一幅畫,據說是張行英的父親當年進宮為先皇診脈時,受賜的一張禦筆。鄂王當時一看見那幅畫,神情便異常奇怪。”
李舒白略一沉吟,問:“此畫與此案,又有什麽關係?”
“這幅據說出自禦筆的畫上,一共有三處分布不均的塗鴉,第一幅,畫的是一個男人遭到雷擊,受焚燒而死;第二幅,是死於鐵籠中的一個人;而第三幅,則是一隻巨鳥自半空中飛撲而下,啄死了一個人。”
李舒白微微皺眉:“所以,根據前兩個人的死,你認為,同昌公主或許會是……第三個?”
“是。當時我看到時,並不在意,但此時想來,此畫或許與此案有著莫大關聯。”
李舒白轉身繼續向下走去,問:“那幅畫確是出自禦筆?”
“不知。但我看那畫的質地,是蜀中黃麻紙,紙張平展厚實,模樣倒真像是上用的,但我接觸宮中事物較少,並不敢肯定。”
“蜀中黃麻紙是宮中用來書寫的,若是作畫,先皇一般喜歡用宣紙,或者白麻紙,怎麽會用黃麻紙?”
黃梓瑕說道:“而且,那畫近似於塗鴉,其實隻是三塊墨跡,誰知道是出於誰手?而且看來作畫者也隻是信手亂塗,所謂的三種死法,全都隻是我們幾個人想象臆測的。”
“你去辦你的事吧,我先去駙馬那邊,順便讓大理寺的人去取那幅畫,看一看究竟是不是父皇的禦筆。”
李舒白說著,轉身便要走。耳邊聽得黃鸝叫聲,滴溜溜如珠玉圓潤。
他微微抬頭,看向樹梢。有兩隻黃鸝鳥正在枝頭相對而鳴,偶爾互相摩挲翅膀。跳躍間枝頭的合歡花便一簇簇如絲絨掉落,一派旖旎。
他的目光順著合歡墜落的軌跡,又落在她的麵容上。那朵花不偏不倚落在她的鬢發邊,粉紅的花朵映襯著粉白的臉頰,顏色生動,令他不由得目光停滯。
見她抬手接住那朵合歡花,心事重重的模樣,他便問:“在想什麽?”
黃梓瑕思忖道:“目前接觸到的這三個案件,與公主府都有著似遠似近的關聯。如今兩人死亡,駙馬受傷,但到目前為止,基本毫無頭緒……我擔心若不及早破案,萬一公主真的出事,恐怕局勢將難以收拾……”
李舒白淡淡說道:“我知道。你不必急躁,實在不行,自有崔純湛幫你收拾殘局。”
黃梓瑕在心中同情了一下崔少卿,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