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 塵埃凝香
她站在高台之上,述說著自己的夢境。她說,南齊淑妃潘玉兒,來夢中討還她的九鸞釵。
“你們明天有什麽大事啊?王爺還特意要囑咐你一番。”
黃梓瑕跟著周子秦前往大寧坊時,周子秦疑惑地問她。
“哦,是朝廷上的一些事。”其實我不去也沒什麽。她在心裏默默想。
周子秦頗有點羨慕,說:“崇古,你真是厲害,能在夔王身邊混得風生水起的人,真的很少。”
黃梓瑕點頭,說:“夔王天賦異稟,太過能幹,在他左右做事,壓力自然很大。”
“就是嘛,今年年初,他不過去山陵拜祭母親半月,朝廷幾乎都亂了,各衙門找了幾十個人都頂不下他的事情,最後聖上都不得不下旨,召他早日回京。”
見識過李舒白在各衙門處置事務的黃梓瑕深以為然,默默點頭,在心裏想,一個人活在世上,總是該有點愛好什麽的,可夔王看起來,什麽都會,又對什麽都似乎沒有興致。不知道這個人活在世上,什麽東西能勾起他的興致呢?
左思右想,長久不離他身的,似乎也隻有那一條小紅魚了。不知道這條小紅魚,到底關係著什麽重要的事情呢?連當今聖上都明言自己不能過問的,必定是一個足以傾覆天下的絕大秘密。
然而,一條養在琉璃盞中的小紅魚,兩根手指就能輕易捏死的弱小生命,又能藏得下什麽秘密呢?
她一邊催馬跟著周子秦,一邊又忽然想起當日在太極宮中見到的那個男人。
站在窗內的那個男子身邊,那個魚缸之中,如同鮮血般豔紅的小魚,雖然離得遠了,看不清形狀,但讓她總覺得,有些許異樣——
總覺得,王皇後特意將自己召進太極宮,與這個遙望自己的男人,似乎有什麽關聯。
琅邪王家……王蘊。
想起上次他與自己相見時的情形,她覺得自己麵臨的處境更加複雜混亂,簡直是壓得喘不過氣來。
她如今壓在身上需要處理的事情,有父母家人的冤案,有四海緝捕不可見人的身份,有王皇後下令幫她重回大明宮的重任,有同昌公主這邊的無頭案……
還有,突如其來重逢的禹宣和已經揭穿了她身份的王蘊。
她覺得自己頭深深地疼痛起來,坐在馬上神思恍惚,簡直連挽馬韁的手都開始不聽使喚。
而周子秦忽然停下了馬,說:“王蘊。”
她“嗯”了一聲,下意識道:“王蘊也難對付……”
說到這裏,她才猛然驚醒,周子秦摸不著頭腦地看著她,而王蘊正策馬,從街道的另一邊緩緩行來。
夏夜清涼,一種透明的墨藍色籠罩住長安,王蘊向他們行來,在墨藍色的天空之前,神情平靜而柔和,依然是那個如濯濯春柳的大家子弟。
“長安即將宵禁,兩位還要往哪裏去呢?”
他聲音溫和,與往常一樣,未語先帶一絲笑意。他的目光從周子秦身上滑過,又落在黃梓瑕的身上,笑意明顯地加深了,唇角上揚的弧度也顯得特別好看。
黃梓瑕想起上一次兩人見麵時,他最後說的話、做的事,望著他此時清朗如同長安月色的笑容,心裏不由得升騰起些微的抗拒與畏懼,卻又無法言表,隻能默然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
王蘊催馬到她身邊,低頭輕聲問她:“又要去查案嗎?”
她咬住下唇,微微點了一下頭。
周子秦在旁邊趕緊說:“是夔王吩咐我們一同去的,還有王爺親筆手書呢,你看……”
王蘊掃了一眼,笑道:“大寧坊出了這樣的事情,恐怕那邊會不安定,我陪你們一起去吧。”
“太好了,我就知道王兄最熱心了。”周子秦興奮地說,“崇古,你說是不?”
黃梓瑕點點頭。
王蘊與她並轡而行,似乎無意地隨口提到:“明天日子不錯,張行英會來報到。”
黃梓瑕這才趕緊說:“此事多虧王都尉幫忙,改日……定當致謝。”
王蘊微笑道:“明日也可來左金吾衛看看,張行英在那邊定然會如魚得水,過得順風順水。”
“好啊,我最喜歡去那邊蹭飯了!”周子秦立即來了精神,說起吃就是一個眉飛色舞,“說起來,京城所有衙門的飯我都去蹭過。蹭了一次就不想再去的是禦史台,每次飯前都要訓話並宣揚朝廷教化,你們說至於嗎?最難以下咽的是大理寺,膳房牆上刷得雪白,全都是律條,不是斬首就是絞刑,要不就是流放三千裏!而最喜歡蹭的飯,當然就是你要去的左金吾衛啦,年輕人多,口味也都接近,熟人多又熱鬧,比在自己家吃飯還開心!還有啊,你們那個廚娘,是我見過的,京城手藝第二好的女子!”
王蘊笑道:“不知第一位是誰呢?”
“當然是張二哥那位未過門的媳婦啦,她簡直是廚中女聖手啊!”周子秦誇張地大嚷。
王蘊笑道:“真的假的,連酒樓裏幾十年的大師傅都比不上一個小姑娘?”
“這可不是我一個人認為的,昭王、鄂王都如此說。崇古,你說呢?”
“嗯,比如木槿花,阿荻姑娘定然會一朵朵摘掉花萼,去掉殘敗的花瓣,但酒樓裏可能會讓人先備下,到用時才抓一把花瓣隨手撒進去,可能有許多花瓣已經不新鮮。從這方麵來說,自然是阿荻姑娘做的更勝一籌。”
黃梓瑕點頭表示同意,但就在這一刻,她的腦中忽然閃過一件事,讓她整個人忽然呆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來,那一日在張行英家中,他們喝著木槿花湯時,鄂王看見那幅奇怪的畫,他當時那種奇異的神情,到現在想來,都讓人覺得不對勁。
而她想著那幅畫上的內容,卻更覺得,心口巨震。
畫上三團塗鴉,第一團,是一個人被天雷擊中焚燒而死的模樣;第二團,是一個人死在重重圍困的鐵籠之中……
不偏不倚,和這個案件中,那兩件凶案的手法,幾乎一模一樣——
這難道,隻是巧合?
而第三個,被空中降下的大鳥啄死的那個人,又預示著什麽?
大鳥……鸞鳳……
黃梓瑕的腦海中,不知為何,迅速浮現出同昌公主的身影。
她站在高台之上,述說著自己的夢境。她說,南齊淑妃潘玉兒,來夢中討還她的九鸞釵。
九鸞釵……死於九鸞釵之下的人。
黃梓瑕坐在馬背上,隻是一刹那的恍惚,卻已經感覺到自己背後一陣冷汗沁出,讓她簡直無法坐直身體。
“崇古,你怎麽了?”王蘊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因為她搖搖欲墜的身影,他抓住了她的馬韁,幫她穩住那拂沙。
黃梓瑕定了定神,揮開了自己不祥的聯想,說:“沒什麽……天真的黑了,一下子竟看不清麵前的路了。”
她抬起頭,前方是不高的坊牆,坊門口懸掛著兩個已經褪色的燈籠,上麵寫著“大寧”兩個字。
三人在大寧坊下了馬,周子秦見王蘊也跟進來了,有點詫異:“王兄今夜不需要巡視各坊了?”
“長安這麽大的地方,要都是我一個人去,那不是早晚累死了?”王蘊笑道,“其實我平時也大都是稍微轉幾圈就回去。今日正好遇上你們了。我還沒看過公人查案呢,正好開開眼界。”
“屍體早就被抬去義莊了,還有什麽眼界好開?下次有機會,我驗個屍體給你看。”周子秦一邊說著,一邊向守坊的老兵們出示了李舒白給他們出的字條,帶著他們向孫癩子的房子走去。
“孫癩子這混賬原名孫富昌,因為一身爛瘡,滿頭癩痢,所以人人叫他孫癩子。他沒有兄弟姐妹,族人與他往來稀少,加上父母前幾年相繼去世了,生前孤身一人住在大寧坊西北角的破落院子裏。”
周子秦帶著他們靠坊牆走,西北角一排狹窄小平房,其中一間沒有上鎖,貼著官府封條。
周子秦伸手小心地把封條揭下,他幹這事顯然不是一次兩次了,整張封條揭下來完整無缺。他把門推開,屋內久閉,裏麵一股黴臭夾雜著腐臭再加上其他各種亂七八糟的味道,熏人欲嘔。
周子秦有備而來,早已取出兩塊灑了薑蒜醋汁的布條,給了黃梓瑕和王蘊各一個,捏著自己的鼻子說:“這什麽怪味兒啊……臭氣也就算了,還夾雜著說不出的一股味兒,簡直是比臭氣還臭!”
王蘊蒙著那種布,臉上的表情也扭曲不已,顯然他不習慣這種味道,於是便解下來,說:“我就不占用你的東西了,這個還是給……”
話音未落,他默默地停住,遲疑了一下,又把布蒙回去了,隔著布,他含糊地說:“子秦,崇古,你們真是不易。臭氣加上香氣,確是比單純的臭氣更難聞。”
周子秦詫異地問:“什麽香氣?”
“你沒聞到嗎?”王蘊微皺眉頭,即使蒙著布,手也不自覺地在鼻前揮了兩下,“零陵香。”
黃梓瑕愕然問:“這破屋子中……有零陵香?”她未進屋就蒙上了口鼻,所以未曾聞到過。
“對,零陵香,”他十分肯定地說,“雖然已經很淡,而且混雜著各種臭氣,但我對香道頗有心得,絕對不會辨認錯。”
“雖然大家都說你是京城香道第一人,我是很相信你啦,”周子秦皺眉道,“可零陵香十分名貴,怎麽會出現在這樣一間破房子中?”
“是很奇怪,但應該不會有錯。”王蘊肯定地說。
黃梓瑕將口罩拉下,聞了聞屋中的氣味。但很顯然,她對於這方麵毫無天賦,鼻尖殘留的依然隻有那種醋與大蒜的氣息。而相比之下,放開了鼻子的周子秦則比她厲害多了,一邊聞著一邊點頭:“嗯,你一說的話我就聞到了,似有若無……咦,到底是哪來的?”
黃梓瑕一邊聽著,一邊提著燈籠,四下打量這間屋子。
果然如周子秦所說,這是一間十分破敗的黃土屋,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進門迎麵便是一張堆滿淩亂東西的矮床,差不多正對著大門放著。屋內連張桌子也沒有,左邊角落打了一眼灶,灶上兩三個缺口瓦罐,旁邊堆著散亂的柴火和破米缸。右邊有一張破胡凳靠牆放著,前麵一個兩尺長的矮幾,上麵也是堆滿了各種破爛。
黃梓瑕先把灶間的灰扒了一遍,沒發現零陵香的餘燼,便又過去把矮幾上的東西檢視了一遍,大不了就是提籃火石之類的日常用品,大都落滿了灰塵。
她又走到床邊,蹲下來查看。因屋內東西擠占,這張床十分狹窄,差不多就門板那麽大。可這門板大的**,居然還堆了不少東西,幾件破衣爛衫,一把鏽跡斑斑的剪刀,一把磨刀石,兩紮黃表紙,一個水葫蘆。
床前地上,七零八落地散著幾件東西,木枕、一塊摔碎的黑瓦當、幹荷葉包著的幾團艾絨等。
她正看著,後麵裏正已經過來了,臉上眼屎還沒擦幹淨,對著他們點頭哈腰:“三位官爺,官差們不是查完剛走嗎,怎麽大半夜的又勞煩三位來查探……”
周子秦理直氣壯地拍拍胸口:“我們食君祿忠君事,盡忠職守,秉公辦事,深更半夜怎麽了?哪裏有屍體……不,冤案,哪裏就有我們!”
裏正肅然起敬,趕緊向他行禮:“是,是!”
黃梓瑕無奈地看了周子秦一眼,指著**的東西問裏正:“老丈,您知道他**這些東西都是什麽嗎?”
裏正轉頭一看,一臉晦氣:“知道,還不就是那些嘛。”
“哪些?”周子秦趕緊問。
“他之前不是犯下一樁臭名昭著的破事嗎?後來不知怎麽的,居然也沒被追究,他還日日揚揚得意對人炫耀,真是本坊的臉都被他丟光了!直到前幾天薦福寺裏起火,燒死了一個公主府的宦官,人人都說惡人自有報應,他才慌了,怕自己也遭受天譴,於是就病急亂投醫,到處去弄什麽辟邪的東西。官爺您看啊,這個是浸了黑狗血的瓦當,這個是噴了符水的黃表紙。還有這個,是拿來防身的剪刀……還有這牆上,你們看!”
裏正把手中的燈舉高,他們看到牆上貼著好幾張亂七八糟的符咒與字畫,也不知哪兒撿來的,有新有舊,有道家的,也有佛家的。窗邊掛著慈航普度的木牌子,門上嵌著目連救母的小鐵匾,床頭貼的居然是送子觀音的畫。
周子秦忍不住指著床問:“這麽小一張破床,還堆滿了東西,他睡覺還能翻身嗎?”
“他用得著翻身嗎?半身爛瘡,隻能那麽側著睡,還翻身呢!”裏正顯然對這個本坊之恥十分痛恨,話裏話外嗤之以鼻,“三位,不是我說,下午發現他屍體的時候,大家都說了,這就是報應!糟蹋了人家好好的姑娘,還到處誇耀,聽說害得人家姑娘已經自盡了。這不,報應來得真快!就算他躲在屋內,插了門,鎖死窗,貼滿符籙,寸步不出,還不是死了!”
周子秦同感地點頭:“嗯!所以人絕對不能做壞事!”
裏正一見有人肯定自己的想法,頓時更是滔滔不絕:“據說啊,下午劈開孫癩子的門時,大家都看到屋內一股怨氣奪門而出,黑色煞氣衝天而去!大家都說,這是那個冤死的姑娘報了仇之後,魂魄歸去,終於可以安息了!”
黃梓瑕和周子秦對望一眼,都沒有答話——因為,下午他們還剛和“冤死”的滴翠說過話呢。
檢查過了屋內一切,又仔細查探過門閂和窗鎖之後,周子秦又將封條貼好,在上麵簽了個周的字樣。
王蘊取下蒙麵巾,回頭看看屋子,轉過目光凝視著黃梓瑕,感歎道:“崇古,我今日才知你不易,真是佩服。”
黃梓瑕低頭避開他的目光,含糊道:“還好……倒也不是經常這樣。”
周子秦則得意道:“這就算不錯了!上一次啊,我和崇古去挖燒焦的屍體時你是沒看見呢,還有在水渠裏撈屍體那次……”
黃梓瑕隻能當作沒聽到,先走到那拂沙的身邊。
王蘊在她身邊問:“這樣一個幾乎等於是毫無漏洞的屋子,到底要如何才能殺死裏麵的人呢?而你……又要如何才能查探出真相呢?”
黃梓瑕翻身上馬,低聲說道:“慢慢查吧,我想隻要是犯案,總是隱瞞不住的。”
“就是啊,崇古在我心目中,可是足以與我的意中人並駕齊驅的探案天才,世上怎麽會有難得倒她的案件呢?”周子秦揚揚得意地說著,仿佛黃梓瑕的榮耀就是他的榮耀一般。
黃梓瑕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感謝他把“我的意中人黃梓瑕”中最後三個字省略掉——幸好周子秦沒這麽傻,知道不能在王蘊麵前說自己的意中人就是他的未婚妻。
幸好王蘊對周子秦的意中人並無興趣,見前方已到路口,便隻微微一笑,看向黃梓瑕說道:“那麽,崇古,子秦,明日見。”
“好!明日我們一定準時到那邊吃飯!”周子秦揮手。
待王蘊離開,周子秦一邊在街上散漫地騎著馬,一邊與她討論:“崇古,這回這事,真有點棘手呢,你覺得呢?”
黃梓瑕點點頭,說:“嗯,那門閂和窗鎖,都和義莊的那個不一樣,絕對不可能用銅片什麽的撥開。”
“就是啊,”周子秦煩惱道,“幾乎可以說,死者是死在一個密不透風的鐵籠中啊!”
說到這裏,他怔了一下,然後“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崇古!你……你還記得張行英家中那幅畫嗎?就是那幅供在堂上的,據說是先皇禦賜的那幅怪畫!”
黃梓瑕點頭,緩緩說道:“當然記得。”
“那畫上的三種怪異的死法……第一種,是遭天雷所擊焚燒而死;第二種,是在鐵籠之中困死;第三種,是被大鳥飛撲啄死!”周子秦看著她,臉上的表情又激動又驚駭,“如今,這三種死法,居然已有兩種出現在滴翠的仇人身上!”
黃梓瑕心事重重,隻點了一下頭:“嗯。”
“你一點都不驚訝嗎?你說,這會是湊巧,還是有人有意而為?你不覺得這事太奇怪了嗎?”
“子秦,”黃梓瑕轉頭看著他,目光在一街的暗淡燈光下,平靜地望著他,“明日,我們在左金吾衛見了張二哥再說。”
周子秦重重點頭,臉上卻滿是得意:“你看,崇古,我終於也想到一次你沒想過的事情了!”
“是啊……自愧不如。”她說著,望著前方已經遙遙在望的夔王府,不由自主地在心裏想起那件最重要的事情——
第三種死法……會不會出現?
如果出現,那麽死者……會是誰?
第二日,天朗氣清。百萬人的長安,一兩個人的死,微不足道,平靜依舊。
李舒白帶著黃梓瑕到工部時,並未下車,隻問了一句今日在哪裏疏通水道,就徑直往那邊去了。
今日工部正在通濟坊一帶整修水道,他們過去時隻見一群勞役傭丁在水道口搬運淤泥,工部蔣主事在那兒蹲著看下麵,地下水道黑黝黝的,臭氣熏天,他捂著鼻子皺眉看著,無計可施。
李舒白與黃梓瑕下了車,適逢勞役頭向蔣主事匯報,說:“下麵已經暢通無阻了,主事您看……是不是趕緊把錢先結了?”
蔣主事遲疑著,問:“真的清好了?”
“我做事,您放心!”那勞役頭拍著胸脯保證,“好歹小的也是得工部信任才能得這個差事的,絕不會辦砸!要是沒疏通好,您來找我!”
“這麽說,下麵應該是暢通無阻了?”李舒白在蔣主事的身後慢悠悠地問。
勞役頭不知他什麽來曆,但也一眼就看出他身份不凡,趕緊說:“哎喲,貴人您放心!我張六兒辦事,絕對沒問題!”
蔣主事一回頭看見李舒白,趕緊行禮:“夔王爺,您怎麽能來這種醃臢地方?哎,趕緊到上風處去……”
“不必了。”京城皆知素有潔癖的夔王李舒白,站在水道口看了看,問,“那個張六兒,是管這個事情的?”
“是,京城大大小小的下水道,他全都一清二楚,前幾年工部將下水道的勞役招編,他就成了頭兒,每月都是工部支給俸祿的,另外每次通水道都要加給現錢。”
黃梓瑕在後麵聽著,心想,誰定的破規矩,每次通水道另加錢,這群人還不天天盼著下水道堵塞,恨不得三天一小堵,五天一大堵,怎麽還可能盡心盡力幹活呢?
李舒白也不說話,隻示意張六兒過來,然後問:“下麵真通好了?”
“真通好了,真的!”
“你所謂的通好,是從下麵水道的淤泥垃圾裏挖出一個洞勉強可以排水,以應付差事呢,還是水道中的淤泥垃圾都已清理幹淨,沒有阻礙了?”
“哎喲,瞧王爺說的!自然是全部清理幹淨了,不敢留存一星半點淤泥!”張六兒算準了李舒白不會下去查看,說得那叫一個感天動地,“朝廷每月供給我們兄弟俸祿,我們也心知此事關係長安民生,怎麽還敢有差池?個個都是盡心竭力,不敢有半點疏忽!”
“好。”李舒白也不多話,示意景祥把後麵的那兩把鎖捧上來。那兩把碩大的鐵鎖果然引人注目,所有人都不由得多看一眼。
“即日起,工部對水道另有規矩,今日本王第一次試行。既然你說下麵已經暢通無阻,本王也知道,我朝水道曆來由青磚砌成,高三尺,寬五尺,一個人在裏麵彎腰行走並不難,更何況還可以爬行。”李舒白指著第一把鎖說道,“在水道清完之後,你身為負責此事的勞役頭,要下到水道裏麵,本王會親手將水道鎖上,你可以在暢通無阻的水道中前進,而本王在上麵行走。本王會沿著你此次通的水道路線走到前方出口,然後折回,再走一遍。等我第二次到達那邊水道出口時,不管你是否出來了,本王都會將那邊的出口用第二個鎖鎖好,鑰匙帶走。”
張六兒的臉頓時變得煞白,嘴唇青紫,喉口嗬嗬說不出話來。
李舒白拿起第一把鎖,示意黃梓瑕打開,準備鎖上道:“還有,既然你說下麵已經半點淤泥也沒了,所以到時候你鑽出來時,身上如果蹭上了太多泥漿,本王可能也不會太高興。”
“王……王爺!”張六兒體若篩糠,撲通一下就軟倒在當街,“請……請容小的再、再下去查看一回……免得……免得有所疏漏!”
李舒白似笑非笑地把手中的鎖又放回托盤裏:“去吧。”
身後景祥早已在老遠的槐樹蔭下設好了胡凳,李舒白走回去坐下,洗手安坐。
景毓擺下了四色茶點,打開冰桶開始製作冰飲。
黃梓瑕端了一盞冰乳酪吃著,看那邊張六兒跟瘋了似的和一群人一起在水道口跳上跳下,一擔又一擔淤泥從水道內運送出來,堆得跟山似的,幸好他們這邊離得遠,並沒有聞到臭味。
蔣主事滿臉歡喜地走到李舒白身邊,興奮地說:“這條規矩一下,京城以後的水患,可算絕根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多久他們就能找出對策了——而且恐怕會先從蔣主事你的身上下功夫。”
蔣主事立即嚇出一身冷汗,趕緊說:“小的絕對秉公辦事,絕不敢為己謀私!”
“我亦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擔心蔣主事見他們辛苦,就督管不嚴。畢竟,此事已經造成長安百姓家破人亡了。”
“是,小的自知職責所在,定當絕不鬆懈!”
日頭近午時,滾成泥猴的張六兒終於狠下心,過來結結巴巴對李舒白說:“王爺,這下……應該差不多了。”
李舒白點點頭,站起身走到水道邊。
張六兒接過旁邊一桶水往自己身上一潑,衝掉衣服和臉上的泥巴,然後就將身子一縮,進了水道。
他這回是真下狠心了,李舒白才緩緩順著水道走到一半,他已經從出口處竄出來了,而且身上泥漿居然不太多。
“不錯,若都能這樣,還需要本王親自來盯著嗎?”李舒白表示欣慰。
旁邊一群圍觀的百姓議論紛紛,個個麵露喜色。有人對著張六兒大喊:“六兒,跑得挺快啊!夔王應該讓你把全城的水道都爬一遍,哈哈哈!”
又有人說道:“六兒爬過去算什麽,應該讓錢老板去爬一趟,對不對!”
在眾人的叫好聲中,旁邊人群中一個矮胖子縮著頭,哭喪著站在那裏,一臉晦氣相。
李舒白一眼就看見了他,向黃梓瑕示意。
蔣主事正招呼一群人來領工錢。黃梓瑕看見領了錢的張六兒走到那個矮胖子身邊,相視苦笑。
她走到矮胖子身邊,拱手行禮:“這位大哥,請問貴姓?”
矮胖子一見夔王身邊的宦官過來,趕緊賠笑:“見過公公!公公,小人惶恐……不知公公找小人什麽事?”
黃梓瑕問:“你可是京城有名的那位錢關索,錢老板?”
“哎呀,不敢不敢!小人開了幾家店,聊以糊口、聊以糊口。”他點頭哈腰,仿佛她是了不得的人物,那矮胖的身材、水桶的腰居然能彎出個半圓的弧度,也實屬難得。
黃梓瑕見過形形色色不少人,但對一個宦官這樣卑躬屈膝點頭哈腰的人,實屬少見。她頗有點無奈,說:“錢老板,隻是問幾句話,不必多禮。”
“是,是,公公您請說,小人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她示意前麵的水道,問:“張六兒與您熟識?”
“實不相瞞啊,公公,小人……有家車馬店,然後收了一批泥瓦匠幫人弄房子,後來小人就……就接了一些活兒,與京中這幾位通水道的兄弟聯絡好一起做,所以……”
見他難以啟齒的樣子,張六兒幹脆直接替他說:“對不住啊公公,就是我們幾個勞役在衙門外接私活,偶爾幫錢老板幹點活。”
衙門雖養著這群人,但他們在外麵接私活也不是什麽秘密,大家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黃梓瑕也不在意。而錢關索則心驚肉跳,趕緊說:“小人有罪!小人請公公責罰!請公公大發慈悲,放小人一條生路……”
“錢老板,此事與我無關,我並不是向你追究此事。”黃梓瑕真是無奈了,隻好示意他借一步說話。
兩人走到旁邊一堵矮牆下,黃梓瑕問:“錢老板可認識孫癩子?”
“不……不認識。”一提到此事,錢老板那張胖臉上的肉幾乎都快垮下來了,難看至極,“公公,饒命啊……小人真的隻是酒後一時衝動,所以過去劈了他家門……當時在場所有人都可以替小人做證,小人進去的時候,他已經死得都快爛掉了!”
死了兩個時辰,哪至於就爛掉了。黃梓瑕對於他的誇張一笑置之,說:“這個我知道。我想問你,昨日午時,你在哪裏?”
“昨日午時……我在靖安坊收賬啊!許多人都可為我做證的!”他臉上的肥肉都在顫抖,激動不已,“大理寺的人也查過的,真的!公公,小人真的晦氣啊!昨天小人還……還碰到屍體了!據說這黴運要走三年啊!小人的生意怎麽辦,小人昨晚一夜沒睡啊……”
“那麽,你見過同昌公主的駙馬韋保衡嗎?”黃梓瑕打斷他的哀訴,問。
他頓時愣住了,悲苦的表情凝固在肥胖的臉上,看起來有點滑稽。
“你對大理寺的人說了謊,其實你曾經見過駙馬韋保衡的,不是嗎?”
錢關索終於慌了,哆哆嗦嗦地從懷裏掏出兩塊銀子就往她手裏塞,哀求道:“公公,公公饒命啊……我確實隻見過駙馬那幾次,我……我連話都沒說上啊!”
“一共幾次?”黃梓瑕眼都不眨,將銀子又推了回去。
“兩……兩次,真的!”
“錢老板,你可知欺騙公門中人,尤其是誑騙大理寺官差,是何罪名?”
“三……三次!有一次隻是在府門口,遠遠瞥了一眼,小人趕緊就走了……所以小人隻算了兩次!”他恨不得涕淚齊下,又多加了一塊銀子塞進她袖口。
黃梓瑕將銀子丟還給他,笑道:“行了錢老板,知道您有錢,隨身帶著這麽多銀子出門。我一個宦官,哪用得著這些?您還是把幾次見駙馬的事情,詳詳細細跟我說一遍吧。”
錢關索臉皺得跟苦瓜似的,可又不得不屈從,隻能掰著手指頭,說:“哎喲,公公,小的跟你說實話吧……三次,真的,真的隻有三次!”
“據說一共見了三次。第一次是在左金吾衛的試馬場,就是王爺您上次對我說過的;第二次是在公主府內,他手下的人去修繕王府水道時,他過去查看,駙馬讓他們一夥臭氣熏天的人不要擾到公主;第三次是在公主府外,他剛巧看見駙馬的馬車過來,於是趕緊回避在街角,不敢上前衝撞。”
李舒白聽了,也不說什麽,隻問:“你信嗎?”
“自然不信,錢關索這樣鑽營的商人,隻要有機會,肯定要千方百計接近駙馬的,怎麽反而會躲在一邊?”
李舒白不置可否,又問:“他怎麽解釋對大理寺說謊?”
“說是知道駙馬出事了,正與他替左金吾衛買的馬有關,又因為駙馬曾批評過他的馬,所以他怕禍及自己,於是就幹脆說沒見過了。”
“聽起來,好像也說得過去。”他說著,站起身說,“快午時了,回府吧。你讓廚房將午膳安排在枕流榭。”
黃梓瑕有點遲疑,又不敢開口。
他的目光掃過她麵容:“怎麽?”
“周子秦和我約好……今天中午要去那個……左金吾衛。”她硬著頭皮對他說,如芒刺在背,心虛地畫蛇添足,“順便看看……有沒有駙馬那樁案子的線索。”
李舒白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在她身上定了一瞬。
連夏日正午的太陽都沒能讓她流汗,可他的一個眼神,卻把她全身的汗都逼了出來,眼都不敢抬。
幸好隻是一瞬,李舒白便轉過眼去,望著天空冷冷說道:“身為王府宦官,到處混飯。”
她在心裏默默流淚,心想,還不是因為……王爺您讓我貧困潦倒嗎?去衙門混飯也得有門路啊!
“是……奴婢知罪,奴婢這就去回了周子秦……”
“不必,免得你身在曹營心在漢,還以為左金吾衛的飯有多好吃呢。”他丟下她轉身就走,再不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