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拾 呼之欲出
他們不需要說其餘的話,便已知道彼此的意思。兩人不約而同地向窗邊走去,高台之下,合歡花依然怒放,一團團如同絲絨鋪地……
棲雲閣中空無一人,公主所有的東西都已經被封存,閣內隻剩下空著的床與緊鎖的櫃子。
同昌公主的近身宦官鄧春敏領著他們進去,李舒白走到床頭的小櫃邊,讓鄧春敏把抽屜打開。
裏麵放著許多零七碎八的小玩意,薔薇水、香薰球、檀木盒等,因日常侍女們經常打理,雖然東西多,卻紋絲不亂,一件件在抽屜內擺放得整整齊齊的,隻在右邊多了一個拳頭大的空當。
剛好足以容納一隻小瓷狗。
鄧春敏見他們沒找到要找的東西,便說:“也有東西被打包送到旁邊寶庫了,我帶王爺去看看。”
九鸞釵離奇消失的那個寶庫中,依然是門窗緊閉,一種外界全部被屏蔽的陰涼與蒙塵感。
一排排架子上放著盒子和小箱子,也有被布蒙好的東西,遠遠看去,影影綽綽,就仿佛一個個奇怪的黑影蹲在架子上一般。
“這兩箱子,是公主日常用的東西,都放在這裏了。”鄧春敏又拿出鑰匙開了兩個箱子,說。
黃梓瑕掀起箱蓋,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下。
李舒白問:“怎麽?”
她輕拍了一下箱蓋,抬頭望著他,問:“王爺可想到什麽了?”
李舒白看著她搭在箱蓋上的手,微皺雙眉,問:“你是指,九鸞釵莫名消失那件事情?”
黃梓瑕點頭,又立即查看箱子周圍,發現四周所有最下一層的箱子,都是放置在青磚地上,唯有旁邊放九鸞釵的那隻空箱子,下麵鋪設著些許布條,似乎是怕受到震**。
李舒白掃了一眼,便點頭道:“先看看裏麵,若沒有那隻小瓷狗的話,大約就可以肯定了。”
他們相處日久,不需要說其餘的話,便已經知道彼此的意思。黃梓瑕將那兩口箱子內的東西翻了一遍,確實沒有找到那隻小瓷狗。
兩人站起走到寶庫外,又回到棲雲閣內,看著床頭抽屜內那個少了一塊東西的地方。
“剛好容得下那隻小瓷狗,不是嗎?”黃梓瑕比了一下大小。
李舒白點頭,環顧四周,說:“而要讓它消失,也很簡單……”
兩人不約而同地向窗邊走去,看向下麵。
高台之下,合歡花依然在下麵怒放,一團團如同絲絨鋪地。
“走吧。”
順著台階走下高台,在棲雲閣窗口的正下麵,他們沿著台基查看過去,很快便發現了小小一堆合歡樹的落花與落葉,不注意看的話,還以為是湊巧被風聚攏在了一處。
黃梓瑕拿起一根樹枝,撥開那堆花葉,看見下麵是被人踩進草地的一堆碎瓷片。
素有潔癖的夔王李舒白站在旁邊袖手旁觀。
黃梓瑕小心翼翼地將碎瓷片挖出來,大大小小,二十八片。她一一裝在手絹內,放入袖中。
眼看天色已經到了午時,回程的車上李舒白發話:“去把子秦叫來,一起去綴錦樓吃飯。”
黃梓瑕趕緊對車夫阿遠伯說了一聲:“去周侍郎府。”
李舒白指指下麵的櫃子,問:“裏麵那兩個頭骨,還放著?”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不能還給子秦,他要是把頭骨全部複原了,可能會發現死者和王皇後長得很像。可是如果不還給王皇後,又到底該放到哪兒去呢……”
李舒白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自尋麻煩。”
她縮著頭不敢看他,點頭認錯:“是,奴婢知錯,奴婢愛管閑事,奴婢無事生非。那麽以王爺看來,應該怎麽辦才好呢?”
“去郊外隨便找塊荒地,挖個坑埋了。”
“……”黃梓瑕默默地把臉轉向窗外,準備假裝自己沒聽到他說的話。
馬車的簾子隨著行走緩緩地飄動,她看到外麵已經到了周子秦家,便跳下馬車,跑到門口呼喚門房:“俞叔,你家小少爺今天在嗎?”
“楊公公啊!真是巧了,我家小少爺今天都走到門口了,想了想又說怕你來了找不到他,於是轉頭又回自己院子去了。”
黃梓瑕趕緊說:“那就麻煩俞叔了,幫我叫一聲你們家小少爺,就說王爺等他一起去吃飯呢。”
“哦?好的,馬上!”俞叔立即一溜煙就往裏麵去了。
黃梓瑕站在他家門口的女貞子樹下,等了一會兒。
頭頂的花朵開得馥鬱濃密,成千上萬的細小花朵壓得枝條低低的。黃梓瑕忍不住抬手想要碰一碰,卻發現最低的花朵自己也夠不著,隻能站在樹下,默然凝視著。
她的身後有人伸手過來,將她想碰而碰不到的那枝花折下,遞到她的麵前。
她愕然回頭,看見王蘊手持著那枝開得正好的花朵,微笑著站在她的身後。他凝視著她,低聲說:“剛剛在街上看到夔王的車過來了,又見你下來,就過來打聲招呼。”
那枝花一直在她的麵前,散發著濃鬱得幾乎令人眩暈的香氣。她不知不覺地抬手接過,問:“你已經到左金吾衛了?”
“嗯,今天第一天。京城這麽大,居然第一天巡邏,就遇到你了,也是緣分。”他微笑著,舒緩從容,“我本來還以為,你晚上出來查案比較多。”
“是啊,還是會經常晚上出來吧,現在你離開了,希望禦林軍的兄弟們也能對我網開一麵。”黃梓瑕說道。
“那是自然。”他笑道,轉頭又隔窗向李舒白打招呼:“王爺。”
李舒白向他點頭致意,問:“在左金吾衛還好?”
“很好,與禦林軍一樣。”他笑道,雲淡風輕。
黃梓瑕手中握著那枝女貞子花,覺得心口暗暗湧起一股愧疚的情緒。畢竟,原本在禦林軍春風得意的王蘊,如今調到處處掣肘的左金吾衛,正是因為她一力揭發了王皇後的真實身份,才讓皇帝找到了製約王家的機會。
她將那枝女貞子放入袖中,對王蘊說:“稍等。”然後便上車拿出了那個袋子,交到王蘊的手中,說:“這個……若有機會,你看是不是能送到小施手中。”
王蘊一入手便感覺到是什麽東西,他匆匆對那兩個頭骨瞥了一眼,然後便放到了自己騎來的馬背上,問:“哪裏來的?”
“別問了,總之……我想好歹得有個全屍。”她低聲說。
“嗯,其實我也一直追悔。她的死,與我總脫不開關係。”王蘊說著,目光落在她低垂的麵容上,停了許久,才輕聲說,“多謝你了……”
“謝什麽呀?”身後有人跳出來,笑問。
這種神出鬼沒的出場,當然就是周子秦了。他今天穿著青蓮紫配鵝兒黃的衣服,一如既往鮮亮得刺眼。
一手搭在王蘊臂上,一手搭在黃梓瑕肩上,周子秦眉飛色舞:“來來,讓我也知道一下,你們之間的恩怨……”
黃梓瑕迅速甩開了他的手,王蘊也在瞬間將周子秦的那條胳膊拉了過去。兩人簡直是配合默契,讓隔窗看著他們的李舒白都微微挑眉,眼中蒙上了一層複雜意味。
“王都尉送了我一枝花,我回贈了他一點東西。”黃梓瑕說。
李舒白則說道:“蘊之,你也別回衙門了,一起去綴錦樓吧。”蘊之是王蘊的字。
“就是嘛,原來禦林軍那邊的飯簡直是難吃到令人發指,京城倒數前五!”周子秦立即附和。
於是王蘊騎馬隨行,周子秦上了馬車,幾個人往綴錦樓而去。
“崇古,你跟我說說,回贈的什麽東西啊?投之以桃,報之以李,他送你的是花,那你一定也是回贈什麽很風雅的東西啦?”一路上周子秦簡直是聒噪極了,不停地打聽。
黃梓瑕才不想告訴他,那風雅的回贈就是他那兩個頭骨呢。
得不到黃梓瑕回答的他鬱悶地噘起嘴,靠在車壁上瞪著黃梓瑕手中那枝女貞子:“真是的,這花還是在我家門口折的吧?這算什麽啊,借花獻佛!”
李舒白目光看著外麵流逝的街景,問:“你又怎知,楊崇古不是借花獻佛呢?”
渾然不知自己被人借了兩次花的周子秦一聽這話,反倒開心起來了:“難道說,崇古給王蘊的回禮是在王爺這邊拿的?這兩人真是小氣啊,送來送去,送的都是別人的東西!”
可惜他的挑撥毫無用處,早已熟知他性格的李舒白和黃梓瑕都把目光投向窗外,假裝沒聽到。
一路上簡直憋壞的周子秦,到綴錦樓點了一堆菜還是沒恢複元氣,趴在桌上等菜時苦著一張臉,十足被遺棄的小狗模樣。
黃梓瑕也不哄他,讓夥計打了一盆清水過來,然後討了些魚膠和糯米粉混合,弄成黏稠的半固體。
周子秦趴在桌上看著她,有氣無力問:“崇古,你幹嘛啊?”
黃梓瑕將袖中的碎瓷片拿出來,倒在水盆中,小心地一片片清洗起來。王蘊也站起來去幫忙,說:“小心割到手指。”
李舒白在旁邊冷眼旁觀,並不動手,也不說話。
周子秦則來了精神,抓了一片洗幹淨看著,問:“這是什麽?”
“公主府中發現的一個碎瓷器,你猜是什麽?”黃梓瑕一片片洗淨,鋪在桌上。
周子秦手中拿著的正是小狗的耳朵,他翻來覆去看著,說:“好像是一個瓷製的小玩意兒……小貓還是小狗之類的。”
“應該是隻狗。”說著,她將洗淨的碎瓷片依次粘好,周子秦頓時忘記了沮喪,幫她拚湊尋找著瓷片。
當一個完整的小瓷狗出現時,夥計剛好開始上菜。
四人對著那隻小瓷狗吃完飯,魚膠已經幹了,整隻小狗粘得十分嚴密。周子秦拿在手中翻來覆去研究了一下,然後肯定地說:“這東西,要買還真有點難。”
王蘊也拿去看了看,問:“不就是個普通的小瓷狗嗎?我小時候似乎也玩過,怎麽會難買?”
“王爺在宮中長大,我就不問了,崇古,你小時候有沒有玩過這種小瓷狗?”周子秦又問。
黃梓瑕點頭,說:“似乎也有印象,小時候應該見過。”
“對,這種小瓷狗,十年前,在我們小時候簡直是風靡一時,但是近年來已經很少見了,別的不說,如今我幾個哥哥的孩子,都沒有這種東西,”周子秦很肯定地說,“而且這種瓷的東西動不動就被孩子磕壞碰壞,我敢保證,這種東西現在肯定已經很稀少了。”
“這種小瓷狗?多的是!你要多少我有多少!”
西市專營小玩意兒的小店鋪內,老板一開口就給了周子秦一個巨大打擊。
不過周子秦的臉皮非比尋常,一下就把這事丟到了九霄雲外,興致勃勃地跟著老板進寶庫去,幫他搬出了一大箱這種小瓷狗出來。
老板打開箱子,裏麵是碼得整整齊齊的小瓷狗,分上中下三層,足有七八十個。第一層已經缺少了幾個,並未放滿。
黃梓瑕蹲下來,發現所有小狗幾乎都落了灰塵,唯有第二層一隻小狗頂上沒有灰塵。她抬手將它取了出來,放在手裏看著,一邊問:“老板,這種十年前的陳貨,你還不扔掉,難道還有人買嗎?”
“是啊,十年前江南那邊運來的,京城很流行啊!但後來不時興了,那家瓷窯也倒閉了,這東西就壓根兒沒人要了。不過說來也湊巧,上月還有人來問,我找了找居然還積壓著一箱,就又拿出來了。這東西啊,大約整個京城就我這邊還在賣了。這不,除了上月賣掉那一個之外,就隻有你們來問了。”
黃梓瑕手中掂著那個小狗,問:“上月來買的是誰啊?難道是像我們這個歲數,要買一個小時候玩過的玩具的?”
老板笑哈哈地接過周子秦給他的錢,說道:“哪兒啊,就是車馬店的那個老板錢關索嘛,四五十歲的人了,還來買這種東西,你說好笑不?”
周子秦轉臉對著黃梓瑕,用口型說:“又是他。”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也用口型說:“果然。”
周子秦又鬱悶了:“你早就知道了?又不告訴我!”
“這不是第一個告訴你了嗎?”黃梓瑕和他一起走出那家店時,安慰他說。
周子秦頓時爬出了沮喪的穀底,他開心地捧著小瓷狗回到綴錦樓,放在他們麵前:“猜猜誰在那家店裏買過小瓷狗?”
李舒白眼都不抬,隨口說:“錢關索。”
周子秦被這三個字又打落回穀底,他含淚回頭看黃梓瑕:“你不是說第一個告訴我嗎?”
“他自己猜的。”黃梓瑕攤開手,表示無能為力。
“可是,可是就算錢關索最近買了一個小瓷狗,也不能說公主府中碎掉的這隻,就和他買的那隻有關啊!何況,小瓷狗和公主這個案件又有什麽關係呢?”
“當然有極大關係,可以說,公主的死,就靠這隻小瓷狗了。”黃梓瑕說著,小心翼翼地包好兩個小瓷狗。
王蘊在旁邊看著她忙碌,含笑開口問:“崇古,上次你們連夜去調查的那個孫癩子案件,現在又進展怎麽樣了?”
“那案子……沒有進展啊,”周子秦趴在桌上,無精打采地說,“大理寺決定以錢關索借助修理水道便利、從下水道鑽出殺人來結案,但此案還有一大堆疑點無法解釋。”
王蘊問:“比如說,我當時聞到的零陵香嗎?”
“嗯,當然。”周子秦認真地點頭。
李舒白則在旁邊問:“什麽零陵香?”
王蘊解釋道:“當晚我在街上巡邏時遇到了他們查案,便也一起進去看了看。現場其餘的我倒是不懂,但零陵香的氣味,我是能辨識的,王爺也知道我對此道略知一二。”
“你是京城香道第一人,若說略知一二,那誰敢說登門入室?”李舒白示意他不必自謙,又問,“孫癩子家中果然有零陵香的氣味?”
“是啊,在那樣的地方聞到,我也十分詫異。不過混合了各種氣味的零陵香,十分之難聞,至今令我難忘就是了。”王蘊想到當時那種令人作嘔的氣味,苦笑道。
周子秦問黃梓瑕:“你看我們是否應該再去一趟孫癩子家?”
“嗯,目前這三樁案件中,我唯一還有疑問的,也便是這個了,隻要揭開孫癩子為何能在這樣嚴實防備的家中被殺的原因,我相信,本案就可以結束了。”
李舒白又想起一件事,說:“楊崇古,你拿夔王府的令信,去把呂滴翠保出來。”
黃梓瑕訝異地看著他,感激地點頭,說:“是。”
如今錢關索才是最大的嫌疑人,滴翠雖然與前兩案有涉,但大理寺的注意力早已不在她身上。如今有夔王為這樣一個平民女子出麵作保——何況李舒白還身兼大理寺卿——先回家再等候審理時傳喚,自然沒有問題。
周子秦唉聲歎氣,說:“滴翠真是的,等此案完結的時候,她保準有個混淆案件的罪名,到時候杖責絕對免不了。”
王蘊在旁笑道:“這怕什麽,到時候王爺對崔少卿說句話,他對管杖責的人使個眼色,不就過去了。”
“我這麽正直的人,哪懂得你們這種手段啊!”周子秦拍著腦袋哀歎。
王蘊見黃梓瑕已經走到門口,便站起來說道:“我也正要回去了,與楊公公順路,便一起走吧。”
“我也去我也去!”周子秦跳起來,“我得趕緊去討好著滴翠,她做的菜實在太好吃了!”
三個人一起下樓去,隻剩下李舒白一個人站起來,到窗邊朝下看了看。
興奮的周子秦在黃梓瑕的左手邊跳來跳去,不斷指手畫腳說著什麽。
王蘊在黃梓瑕的右手邊走著,偶爾側過臉看一看她,臉上帶著慣常的笑容。
李舒白站在那裏,目送著他們出了西市。盛夏的日光下,整個長安都煥發出一種刺目的白光,令他的眼睛覺得不適。
景毓和景祥站在他身後,兩人都不知他為什麽忽然轉過身來,再也不看外麵一眼。
在西市門口商量了一下之後,三人決定兵分兩路。周子秦跑去普寧坊告訴張行英這個好消息,王蘊與黃梓瑕先去大理寺。
黃梓瑕對王蘊說了聲“我先到旁邊看看”,便特地拐到呂氏香燭鋪看了一眼。
呂老頭兒依舊在店後麵,他又製作了一支巨燭,與被炸毀的那支一模一樣,隻是還未繪好花紋與顏色。
黃梓瑕在旁邊看著他,不進去,也不說話,隻冷靜地看著他。他年紀已經大了,六十來歲的老人,傴僂著腰,眯起已經混濁的眼睛,專心致誌地繪製上麵的龍鳳與花朵。
這麽熱的天氣,他手上一個鐵盆,裏麵分隔開數個格子,分別盛著各種顏色的蠟。因怕蠟凝固,他還時不時貼近旁邊的火爐,在火上將蠟液烤一烤。
熱氣蒸騰而上,他滿身大汗,穿的一件褐色短衣全部濕透了,卻依然認真地貼著蠟燭畫著,一絲不苟,近乎虔誠。
王蘊看看他,又看看黃梓瑕,低聲問:“怎麽了?”
黃梓瑕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低聲說:“沒什麽。我在想,滴翠今日出獄,要不要告訴她父親一聲。”
“父女相聚,天經地義,不是嗎?”王蘊說。
黃梓瑕便與他一起進了店中,對著呂至元說道:“呂老丈。”
呂至元眯起眼看了看她,也不知認出她了沒有,口中隻含糊不清地說:“哦,是你。”
“我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的女兒呂滴翠,今日要從大理寺出來了,你要過去看她嗎?”
呂至元手停了一下,又去畫自己的蠟燭去了:“出來了?出來就好了,差點以為她要連累我呢。”
黃梓瑕知道這老頭兒脾氣,也不再說話,隻站在店後那支巨蠟前看了看,說:“快完工了啊。”
呂至元壓根兒沒理她,他對閹人不屑一顧。
王蘊則看著店內另一對花燭,叫黃梓瑕道:“崇古,你來看看。”
那對花燭有一尺來高,造型奇特,一支如龍,一支如鳳,每片鱗片和羽毛的顏色都各不相同,光紅色就有深紅、淺紅、丹紅、玫紅、胭脂紅等各式,老頭兒調出的各種顏色,簡直令人讚歎。而他雕的蠟燭形狀更是絕妙,這對龍鳳栩栩如生,氣韻流動,龍鳳的頭上各頂著一根燭芯,蠟燭上還裝飾著無數銅片製的花葉、鈴鐺,在這陰暗的店內顯得五光十色,流光溢彩,讓人想見這對花燭點燃後該如何光彩奪目。
王蘊見這花燭這麽精巧,便回頭問:“老板,你這蠟燭賣嗎?”
“不賣。”他一口回絕。
王蘊脾氣甚好,碰一鼻子灰也隻能笑笑,說:“嗯,這東西往店裏一擺,就是最好的招牌。”
他們往外麵走去,清風吹過,那蠟燭上的鈴鐺輕晃,花葉銅片交相敲響,聲音清脆,如仙樂入耳。
黃梓瑕不自覺地又回頭看了那對花燭一眼。
王蘊站在她的身旁,忽然低聲說:“你若喜歡的話,以後我們成親時,也可以讓他做一對這樣的花燭。”
黃梓瑕聞言,隻覺得心口猛地騰起一股混雜著窘迫驚愕的熱潮,讓她的臉頓時通紅,那通紅中卻又夾雜著一種冰涼如針的尖銳刺痛,直刺入她的四肢,讓她身體連動都不能動。
王蘊瞧著她身體僵硬的模樣,便笑了笑,那笑意是勉強而又包容的,他的聲音也是溫柔一如既往:“當然是開玩笑的,那還要等你家的案件真相大白呢,是不是?”
她也不知自己該點頭還是搖頭。
麵前這個人,明知道她的名聲已經如此敗壞,有關於她的傳言中,總有一個禹宣的存在——可他卻刻意忽略了。
許久許久,她才用幹澀的喉音應道:“是,等我家的冤案,真相大白的時候……”
仿佛被自己的話提醒,她在這一刻,仿佛猛然清醒過來。
黃梓瑕,在你父母親人去世的那一刻起,你不是就已經發過了誓,這塵世的一切,永遠不能再影響到你。你將拋棄所有的溫柔纏綿,斬斷全部牽絆掛念,隻為了父母的血仇而活嗎?
禹宣、王蘊,都不是她目前需要考慮的東西。
所以她抬頭朝著王蘊笑了笑,聲音略帶沙啞,但語氣十分平靜:“王都尉開玩笑呢,我一個王府宦官,這輩子,能與誰成親?”
王蘊怔愣了一下,然後也自嘲地笑了出來,說:“對……是我不該開這樣的玩笑。”
他們離開了香燭鋪,又到不遠處的錢氏車馬店看了看。車馬店的掌櫃一看見王蘊,趕緊迎出來:“哎喲,王都尉!今天大駕光臨,實在有失遠迎了!”
錢氏車馬店與左金吾衛做過幾樁大買賣,自然是熟悉的,幾個人將他們迎進店內,煮茶水弄果子一陣忙活。
王蘊止住他們,說:“隻是路過看看而已,不用忙了。”
“唉,王都尉,真是對不住啊,您看,我們錢老板這一進去,我們店內真是不知怎麽辦才好……”掌櫃正說著,後麵錢夫人和三個孩子也趕來了,哭天抹淚地跪倒在地求王蘊幫忙。
王蘊一向溫和有度,見他們這樣鬧哄哄的,也不覺苦笑,說道:“這事我可說不上話,你們若要申冤,去大理寺吧。”
“這位……這位官差是上次來找過老爺的,據說是大理寺的!”仆從聞言,趕緊指著黃梓瑕對錢夫人和掌櫃說。
於是一家老小又向著黃梓瑕求情,錢夫人哭得最凶:“我們老爺真是好人啊,日常最謹慎怕事不過的,怎麽可能會去殺人……”
黃梓瑕趕緊扶起錢夫人,說:“其實我過來也是有事相詢,不知你們可知道當日給孫癩子修繕房屋的是哪位管事?”
掌櫃的趕緊說:“修繕房屋的賬目在旁邊一家門麵,我馬上去找,看看那天究竟是誰過去的。”
“若方便的話,找到他後便立即去大寧坊孫癩子家,我有些許小事,辦完便過去等他。”黃梓瑕說著,想了想又說,“將那個通下水道的張六兒也喊上。”
“是是,一定盡快就過去!”
兩番折騰,等黃梓瑕與王蘊到了大理寺時,周子秦和張行英已經在等她了,張行英懷中抱著個小孩子,身後站著兩個陌生男女。
“是我大哥大嫂,剛好帶著孩子在我家,聽說接阿荻回家,所以他們都一起來了。”張行英說道。
張行英的哥哥叫張行偉,與弟弟一樣身材高大,他和妻子隻拘謹地笑道:“阿荻是我們家人,今天接她出來是喜事,當然要來的。”
周子秦也說道:“是啊,要不是張老爺子剛剛痊愈,被我們勸阻了,不然他也要過來呢。”
黃梓瑕見張家人這樣誠心實意對滴翠,心中也覺得寬慰,含笑點頭道:“大家稍等,我進去接阿荻出來。”
難得今天崔純湛居然還沒走,而且看起來心情很不錯,一看見她就笑著招呼道:“楊公公,又在為王爺奔走啊?”
黃梓瑕趕緊行禮,又將夔王府的令信取出呈上,說:“王爺說,此案既然已經另有更重大的疑犯,而呂滴翠在公主薨逝時絕對沒有作案可能,是以讓我來與少卿商量,是否先讓呂姑娘回家候審,否則大理寺淨室中老是留著一個姑娘,似乎也不妥。”
“哦,這事啊,簡單。”崔純湛讓身旁的知事取過一張單子,讓黃梓瑕填了,然後便親自帶著她前去提人。
黃梓瑕一路走過空****的其餘幾間淨室,問:“不知錢關索現在哪裏?”
“他啊?已經轉到刑部大牢了,”崔純湛漫不經心道,“人證、物證俱在,他今天上午招供了。”
黃梓瑕頓時愣住了,急問:“招供了?”
“是啊,招了。”崔純湛見她直盯著自己,那雙清湛的眼睛,仿佛能在片刻間洞悉一切。他不覺心虛地避開她的眼,壓低聲音說,“楊公公,這案子……已經結了。這麽快就破案,而且證據確鑿,聖上與郭淑妃也都深信不疑,大理寺立了大功,刑部也能交代,你說這不是最好的結局嗎?”
黃梓瑕站在淨室陰暗的屋簷下,沉默許久,才問:“錢關索……怎麽招的?”
“怎麽招的,公公你還不知道嗎?”崔純湛眼瞧著簷下光禿禿的青磚地,無奈地歎了口氣,說,“刑部派了個最有手段的令史過來,帶了一整套工具。據說他刑訊過一百二十多人,沒有一個不招的,錢關索也……逃不過。”
黃梓瑕皺眉問:“公主的死,他也認了?”
“認了。昨天下午認了孫癩子,晚上認了魏喜敏,到今日淩晨,畫押招認自己殺了公主。”
黃梓瑕隻覺得胸口微涼,隻能木然說道:“果然好手段。”
“案宗已經火速謄抄好上呈聖上,估計這會兒宮裏就會把聖上的旨意傳回來了。”崔純湛說。
原來他今日用過午膳後還不回家,是為了等這個。
黃梓瑕默然,身後鐵鏈聲響,滴翠已經被帶了出來。她在淨室中待了幾天,頗為憔悴恍惚,抬眼看見黃梓瑕時,勉強朝她點了一下頭。
“呂滴翠,今日由夔王府作保,你保釋至普寧坊。直到本案完結之前,你不得離開普寧坊,如大理寺與刑部有需要隨傳隨到,明白嗎?”
“是,明白……”
黃梓瑕幫她將張行英送來的鋪蓋卷好拿上,帶著她走出大理寺。
她走出大理寺,一眼看見站在外麵等候她的張行英,一直恍惚木然的臉上才終於呈現出悲哀與歡喜來,眼淚撲簌簌便滑了下來:“張二哥!”
張行英將孩子放下,奔上台階,將滴翠的雙手緊緊包在自己掌心,捧在心口,望著她許久,才哽咽道:“阿荻,我們……回家。”
站在旁邊的人看著他們,都露出會心的笑容。就連被張行英大嫂牽住的孩子也抬起手,衝著滴翠喊:“姨姨……姨姨……”
喊了兩聲之後,他忽然轉過了臉去,拚命俯身朝著衙門前的路旁大喊:“哥哥,哥哥!”
見孩子幾乎都要掙脫自己母親的手了,張大哥趕緊過來幫著抱住,一邊轉頭看向街上。
正從街的那一邊經過的,是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他自街邊的榆樹下走過,聽到孩子叫他的聲音,便轉過頭,向著這邊看來。
平淡無奇的街道,因他一回頭,似乎隱隱亮了起來。
黃梓瑕的目光,在他的麵容上停住,她的呼吸也隨之停滯了。夏日的陽光,午後的熱風,讓她覺得窒息般的痛苦。
在這樣炎熱的夏日中,那人卻有一身不染凡俗氣息的澄澈氣質,略微纖瘦的身材直如洗淨塵埃的一枝新竹,尚帶著淡淡的光澤,清致至極。
他微笑著走來,俯身張開雙臂抱過一個勁兒向他撲來的孩子,將他擁在懷中,一邊笑道:“原來是阿寶,你還記得我呀?”
黃梓瑕默然退了一步,將自己的身子藏在了大理寺門口的大樹之後,免得自己讓場麵變得尷尬。
張家人認出他是將孩子送回家的恩人,趕緊上來道謝。
禹宣抬手幫孩子遮住頭頂的太陽,將他抱到樹蔭下。周子秦趕緊湊上去,一臉仰慕:“這位兄弟貴姓?上次聽張二哥一個勁說你是神仙一樣的人物,我還不相信,今天親眼見到,徹底信了!”
他聞言隻是微微而笑,說:“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他完全沒有通報姓名的意思,但周子秦毫不氣餒:“我叫周子秦,家住在崇仁坊董仲舒墓旁,不知兄台尊姓大名,住在哪兒?我在京中頗有些朋友,定然十分喜歡兄台這樣的人,以後我們可以相約一起吟詩作賦,曲水流觴,擊鞠踏春,遊山玩水……對了,還不知兄台你尊姓大名,我怎麽稱呼你才好?”
遇到周子秦這樣的人,幾乎是不可能甩脫的,所以他也隻能將孩子放下,對著他拱手行禮道:“在下禹宣,國子監學正。”
“什麽?你是國子監學正?”周子秦聞言頓時跳了起來,“太不公平了!我當年在國子監的時候,全都是一群白胡子老頭兒!要是當時有你這樣的學正,我至於天天逃學掏鳥窩去嗎?”
禹宣解釋道:“在下受薦入京,不過旬月。幸蒙國子監祭酒青眼,暫任《周禮》教學。”
“真是太厲害了!你年紀這麽輕,怎麽就能當上國子監的學正了!我至今還背不全《周禮》呢。”說到這裏,周子秦才愣了一下,又問,“國子監學正……禹宣?”
他點點頭,不再說話。
黃梓瑕看周子秦那副又詫異又好奇的複雜神情,知道他定然是想到了京中傳言,說禹宣與同昌公主關係非同一般。
心裏暗暗地湧起一種黯然的情感,讓她無法抑製地靠在了身後的樹上,默然無聲地聽著自己的呼吸。
禹宣並未理會周子秦的異樣情緒,他依然微笑著,俯身摸了摸阿寶的頭發,然後對張行英與張行偉說道:“國子監那邊還有點事,我得先走了。”
張行英趕緊拉過滴翠,說:“這是我的……未婚妻,我們馬上要成親了,到時候請你過來喝喜酒,你可一定要來啊!”
禹宣看了滴翠一眼,微笑著點頭,卻並不說什麽。
阿寶卻拉著他的手不肯放開,隻叫他:“哥哥,哥哥……”
禹宣回過身,蹲下來與阿寶平視,微笑道:“乖啊,你之前不是喜歡吃蓮蓬嗎?哥哥幫你去看一看,要是找到了就買回來給你,好不好?”
阿寶歪著頭想了想,然後放開他的袖子,點點頭說:“好吧,我要,兩個。”
“三個都沒問題。”禹宣笑著,揉揉他的頭發,站起來向著他們行禮,轉身向著前方的街道而去,拐了一個彎便不見了。
周子秦崇敬地給出評語:“很會哄小孩的男人。”
黃梓瑕倚靠在樹下,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是啊……很懂得怎麽騙孩子的人,一直都是。”
一瞬間,她的眼前閃過一抹夏日風荷,夕光璀璨。年少的她仰望著俯身看著她的禹宣,他幽深清杳的雙眸中,清楚地倒映出她的身影——但隨即,一閃即逝,再也不見。
她深深呼吸,確定自己已經平靜下來,才從樹後走出來。
周子秦一看見她,便炫耀道:“崇古!你剛剛哪兒去了?你有沒見到那個人啊?我在長安二十年,從未見過如此光華照人、風姿卓絕的人,你要是沒看到實在太遺憾了!”
黃梓瑕正不知如何回答,大明宮方向有一騎絕塵而來,馬上人跳下來,直奔裏麵而去:“聖上有口諭,大理寺少卿崔純湛何在?”
崔純湛趕緊從裏麵出來,見過宮使:“公公,不知聖上有何旨意?”
那公公正是皇帝身邊的近身宦官馮義全,他聲音洪亮,說話聲清清楚楚傳到衙門內外:“聖上旨意,殺害同昌公主的罪犯,千刀萬剮;全家上下,不論老幼,滿門抄斬。”
黃梓瑕和周子秦對望一眼,兩人都是愕然。
張行英與滴翠握緊了彼此的手,都感到對方的掌心,沁出冰冷的汗,交黏在一起。
周子秦湊近黃梓瑕,低聲問:“我們還要查下去嗎?”
黃梓瑕反問:“你說呢?”
“廢話嘛,一個案子真相還沒出來,怎麽可以放棄?”周子秦熱血沸騰,握緊雙拳貼在胸前答道。
黃梓瑕點頭,說:“走吧。”
“去哪兒?”周子秦趕緊問。
“大寧坊,孫癩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