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拾 假作真時
她一咬牙,抓住那隻已經半腐的黏濕手腕,轉頭對李舒白說:“王爺,奴婢有話要說。”
白色的靈幡在陰雨天中緩緩隨風輕擺,紙錢在院間如雪花般飄起落下,道士們輕誦《往生咒》,伴隨著閑雲等人的哀哭聲,王家蒙在一片肅殺哀愁之氣中。
李舒白帶著黃梓瑕到來時,琅邪王家的哀事已經開始。
王若的靈位放置在靈堂正中,靈前擺放著香燭供品。雖然王若的死事出突然,但王蘊是極其能幹的人,做事有條不紊,一切哀禮在倉促間也能打理得井井有條。
李舒白帶著黃梓瑕在靈前上香完畢,王家一眾向他行禮致謝。他還禮後向著王蘊說道:“事發突然,你近日必定辛苦了。”
王蘊今日穿著一件素絲單衣,外麵罩了一層麻衣,但死者畢竟隻是自小來往不多的族妹,雖然麵上似有隱憂,也不見得多悲切,隻說:“是我分內之事。”
靈堂內侍女啼哭,氣氛壓抑,李舒白與他走到門外,站在簷下台階之上,問:“她父母未曾趕到嗎?”
“事發突然,哪裏趕得及?隻能是先遣人回家中報喪,讓她家人出琅邪迎接了。”
李舒白默然,目光轉而向後,看向放置在靈堂後的棺木。
露出一角的黑漆棺木已經蓋好,顯然是不準備讓人瞻仰遺容了——那樣一張臉,也確實沒必要。
站在李舒白身後的黃梓瑕,分明感覺到,自己與他都在考慮如何能順理成章開口,攔下這具即將被運送出京的遺體。
正在他們準備開口時,外麵門房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王蘊麵前,勉強讓自己說話順暢一點:“少……少爺!聖上和皇後前來致祭了。”
一聽這個消息,別說黃梓瑕,就連李舒白也覺得詫異。王皇後畢竟是王家的人,過來拜祭族妹還算情有可原,但聖上過來,又是為了什麽?
唯有王蘊淡定自若,顯然宮裏人早已知會過他家。
不過,看到王家上下全忘了哀切,一個個整肅衣冠到門口迎接禦駕,甚至幾個族中的年輕人還麵露喜色時,黃梓瑕頓時了然了。
難怪宮中傳說,皇帝性子溫和平順,與他相比,王皇後則更有威儀,凡是王皇後所求,他一律應允,從不拂逆。譬如上次王皇後要禦林軍與夔王府侍衛兩百人同時在雍淳殿護衛王若,也隻需一句話,聖上便準許了。京中玩笑傳言說,“今上崇高,皇後尚武”——兩人的相處模式,赫然就是高宗與武後的翻版。
所以,就算王皇後為了王家的聲勢,請聖上與她一同到王家致祭,那也不是什麽難事,估計隻是一句話而已。
帝後此次到來是微服,隻帶了數十人隨侍。兩人都是素白緙絲常服,皇帝戴了白紗帽,皇後頭戴著粉白色珠花步搖,通身的素淨卻越發凸顯了她墨染般的頭發、點漆似的雙眼、胭脂薄薄沾染的唇,顯得整個人如畫中縹緲的神子,太過美麗反而令人無法明確地看清她周身一切。
帝後一起到靈堂,皇後給王若上了一炷香,皇帝則找刑部尚書王麟略問了一下此案進展,知道至今依然沒有頭緒,便不悅地說道:“皇宮中出這樣的事情,真是亙古未有。卿身為刑部尚書,又是王家中流砥柱,相信定會對此案多加心思,不至於最後拖延成積年陳案吧。”
“是,卑職與大理寺崔少卿一直有聯係,目前他亦是束手無策。”王麟是死者親屬,按律不能主持此案,因此崔純湛才是本案的負責人。
聖上揮揮手示意他退下,待抬頭看見李舒白,才麵露微笑,示意他跟自己出外。
黃梓瑕跟在李舒白身後,隨著兩人走到靈堂外,脫離了那青煙繚繞的環境,頓覺舒適不少。
聖上問道:“四弟,此次王家女之事,你有什麽想法?”
李舒白說:“命運無常,天時往往出人意料。”
皇帝也自歎息,又問:“朕在宮中,也聽得許多傳言,說此事與龐勳有關雲雲,你意下如何?”
李舒白搖頭道:“恐怕未必。”
“哦?四弟心中對此案已經有了把握?”
“臣弟日常忙碌,哪能有什麽發現?隻是臣弟身邊的宦官楊崇古,對於此事已經有了一些想法。”李舒白回頭示意,黃梓瑕趕緊躬身朝皇帝行禮。
“楊崇古,不就是上次破了京城‘四方案’的那個小宦官嗎?能從別人寥寥幾句話中就清晰準確地了結一樁疑案,這可是個人才啊!”聖上也是對她記憶猶新,“不知這回,他又有什麽發現?”
“以她看來,此事牽連極廣,時間從十六年前至今,地域從長安到揚州,絕非寥寥數語所能概括。”
皇帝神情略有詫異:“之前聽說龐勳舊部複仇,朕已經十分驚訝,如今聽起來,似乎內幕比這個更加深廣?”
“是。而且,幕後的主使人,甚至可能會影響到朝廷和皇家,牽連到數百年的世家大族。”
皇帝望著身後的靈堂沉吟,緩緩地說:“不過是一個女子的死,身後,竟然會有那麽巨大的內幕?這可千萬不要錯判了。”
“臣弟不敢。”李舒白說道。
皇帝回頭看了黃梓瑕一眼,目光頗有深意。
靈堂內,煙霧繚繞,一片哀戚。
二十四名道士的一百零八遍《往生咒》已經誦念完畢,道長右手持桃木劍,左手金鈴輕晃,長聲發令道:“地暗天昏,五帝敕令,呼雨駕雷,神鬼遵行。即行啟程,跋涉鄉關,諸怨解除,血光彌消,青蓮定慧,神魂永安。急急如律令。”
周圍等候的八名壯實家丁應了一聲,拿著麻繩一起上前,要捆了棺材,抬出大門。
“等一下。”
一個聲音在堂上響起,並不大,但眾人都聽出這聲音的來源,一片寂靜中,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李舒白的身上。出於對他的敬畏,稀疏的人聲頓時消失。
他走到靈堂內,抬手在棺材上輕撫了兩下,又從袖中取出一對白玉鑲金手鐲,說:“這手鐲本是我擬在婚後替王妃添的妝奩之一,誰知她為人所妒,以至於在重重守衛中香消玉殞。此事詭異非常,自然是人力所不能及,因深知她是為我所累,被龐勳鬼魂所害。這個手鐲,我要讓她帶入地府,讓世人都知道,雖然王若在生前未曾做我的妻子,但死後我依然願給她一個承諾!”
在場眾人無不愕然,沒想到這位京中傳說冷淡無情的夔王李舒白,居然對已經慘死的準王妃如此情意深重。
王麟趕緊說:“多謝夔王厚愛,琅邪王氏感激不盡!我們這便……”“夔王這一片心意,真是讓人感慨。”有另一個聲音打斷王麟的話。那嗓音溫柔醇厚,與主人一般,令人如沐春風。王蘊出了人群,向著李舒白行禮,說道:“然而阿若如今屍身不堪,恐怕已經戴不上王爺的金玉手鐲了。”
“是以我在那一批首飾中選中了這件,金扣可以解開,應該可以戴上。”李舒白將手鐲解為三截,遞給黃梓瑕,並對她說道,“我記憶中的王若是豔若桃李的美人,她如今的模樣,我不想看,便由你代為戴上吧。”
黃梓瑕無語地接過他手中的手鐲。看來摸女屍這個重任,最終還是落到自己身上了。
這要求合情合理,王蘊也無法再固執反對。堂上一片安靜,眾人都望著那白玉鑲金手鐲,在心中感歎夔王深情。
幾個家奴抬起棺蓋,挪開一條一尺來長的縫隙,讓黃梓瑕伸手進去。
黃梓瑕拿著手中的手鐲,屏息靜氣地摸進去,然後迅速地握住女屍那已經潰爛不堪的手。
初夏季節,屍體本就中了劇毒,如今更是已經腐爛,摸起來跟爛泥似的。她一咬牙,抓住那隻已經半腐的黏濕手腕,轉頭對李舒白說:“王爺,奴婢有話要說。”
“說。”李舒白凝望著她說道。
黃梓瑕放開女屍的手臂,走到堂上跪下,說:“啟稟陛下,奴婢在替王妃戴手鐲時,發現了一些可疑之處。此事事關重大,又兼涉皇親之事,奴婢請屏退所有無關人等,以免口舌是非泄露。”
聖上略一思索,點頭答應。
王麟微微皺眉,揮手示意一幹奴仆退下。
一時間,堂上人紛紛退下,眼看隻剩下帝後、王麟、王蘊以及李舒白和黃梓瑕。
黃梓瑕對著退出的人說道:“閑雲、冉雲,你們二人留下。”
閑雲、冉雲都是一驚,呆呆地回身看著她。
黃梓瑕卻沒有再與她們說話,隻回身站在堂上,將手按在棺木上,說:“陛下、皇後,依奴婢看來,這屍體恐怕不是王家姑娘!”
堂上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啊”的一聲低呼。本來坐著的王皇後更是震驚地站了起來。
李舒白也是一臉詫異模樣,說:“不得胡說八道,這屍身從宮中送回王家府上,自然一直有人守護,怎麽可能變成別人?”
王麟趕緊說道:“是啊,這幾日靈堂中一直有人照看,而且法事不斷,屍身怎會有變?再者,屍身這般模樣,還有誰能偽造?”
黃梓瑕說道:“請王尚書恕罪,奴婢認為屍身在宮中出現時,或許就不是王姑娘的屍體。”
王麟微有慍怒,還想說什麽,王蘊站在他身後,微微皺眉,抬手點了一下父親的手肘。
王麟悚然一驚,便將目光轉向帝後,不再說話。
聖上麵露不解,隻打量著那具棺木,思忖著李舒白剛剛與自己說過的,關於王若之死背後的情由。
而王皇後麵色沉靜,不疾不徐地問:“你是叫楊崇古?”
“是,奴婢楊崇古,夔王府宦官。”
“之前聽說你破解了京城‘四方案’,所以看來是個會解案的聰明人。你倒是說說看,為什麽這屍身不是王若?”
“回皇後,奴婢之前奉命向王若姑娘講解王府律,曾接觸過多次,記得她的手掌纖細小巧。而這屍身的手掌,卻比她的手要大多了。”
“你可知她因中劇毒而死,身體腫脹?”
“腫脹的隻是肌肉皮膚,卻絕不可能令骨骼增大。這女屍的手掌骨骼,比之王若的要大許多無疑。”黃梓瑕放開那隻手,直起身子,說,“當時替王若驗屍的,便是周侍郎的小公子周子秦,他對於屍身的手掌骨骼必定清楚,陛下與皇後可召他來問一下當時的驗屍結果。”
王皇後一時沉吟,王麟趕緊說道:“楊公公,移棺吉時即將過去,你再阻攔著,莫非是有意為難我們王家?何況,阿若的遺體出現在失蹤之處,身長、年紀、衣服、首飾無一不合。這手掌因為中了毒,有所變形增大也是正常,你如此揣測,莫非是想讓阿若無法入土為安,死不瞑目嗎?”
王皇後聞言,點頭歎道:“吉時不可錯過。楊公公,我王家的姑娘遭此不幸,已經令人不忍,你何必橫生事端?”
“奴婢不敢,”黃梓瑕低頭道,“隻是既然屍身有異,奴婢覺得還是詳加細查較好,免得魚目混珠。”
“崇古說得有理,”李舒白終於在旁邊開口說道,“並非是臣弟包庇府上宦官,既然此事存疑,琅邪王家百年望族,祖墳墓地中英靈無數,又怎麽可以入葬來曆不明的屍身?不如讓周子秦過來再驗證一下,若證實屍身無誤,也能放下一樁心事;若確實不是,那也是好事,至少說明王若還有存活於世的希望,不知帝後意下如何?”
王皇後蹙眉,轉頭看皇帝,他揮手,說:“去宣周子秦吧。”
周子秦早就按照黃梓瑕的囑咐,將一切有關的東西收拾好了。所以這回過來,可謂準備充分。他捧著上次的檔案,身後那兩個隨從阿筆和阿硯則抬著一個看起來頗為沉重的箱子,放下後便趕緊行禮退出。
周子秦向帝後行禮之後,立即興致勃勃地捧著當時的驗屍檔案說:“上次與楊崇古驗屍後,子秦將詳細情況記錄了下來,女屍當時驗訖:死者某女,身長約五尺七寸,麵目模糊,全身肌膚烏黑腫脹,膿血充體。死者牙齒齊全,頭發光澤,發長及膝,全身無外傷,應係中毒身亡。除此之外,還記錄有尚無法判斷的手骨較大等問題,但當時因為無法剖屍取證,所以我也沒有說出來,隻是暫時在檔案中提了一句。”
周子秦合上檔案,又說:“不過,在崇古提出死者手掌似乎偏大的問題後,我事後針對此事尋遍京城老仵作與骨科名醫,又跟著殺豬匠到屠宰場學習查看了半日,並幫助濟善堂處理街頭倒斃的屍身,並征得一位垂死的病人同意,在他死後解剖了他的屍身……”
終於就連聖上都有點受不了,開了尊口:“說重點。”
“是,我結合庖丁解牛篇章,發現肌肉、經絡和骨頭的相接、走勢、脈絡都是有規律可循的。所以,有了骨骼之後,隻要按照肌理走向還原,便能重塑死者模樣。雖然頭顱的肌肉複雜,我一時還沒能掌握,但依照手掌骨骼還原,絕對沒有問題。”
皇帝已經不想聽他囉唆了,抬手說:“你快去弄好,朕等著呢。”
眼看時間近午,經王麟建議,帝後與其他人撤到正廳用飯。
周子秦從箱中取出塗了醋蒜的口罩和那種薄皮手套,遞了一套給黃梓瑕。
黃梓瑕默默接過,心想,我這隻剛剛已經摸過女屍肌肉與皮膚的手,雖然已經洗過了——用掉了王家半斤澡豆——可還有戴手套的必要嗎?
不過看周子秦那種名正言順要她幫忙的模樣,她也隻能戴上,幫他扶著女屍的手,讓他細細地摸索女屍的手掌骨骼,畫出上百個點與幾十條線。
周子秦打開箱子,拉開一個格子,裏麵是一種較硬的黃泥,他按照紙上的點線圖,迅速捏出手掌的一根根骨骼,又剪了幾根細鐵絲接好。然後再取出較軟的一種黃泥,又揉又捏,一條條一片片蒙覆在裏麵的黃泥骨骼上,最後等泥土稍幹,又取出幾張白色薄紗,剪好蒙在最外麵,用魚膠仔細妥帖糊好。
他將這隻假手放在黃梓瑕麵前,頗有點得意:“怎麽樣?”
黃梓瑕拿起來端詳,手掌修長,手指有力卻並不粗壯,薄薄的白紗下隱約透出黃色,與真人手掌極其相似,遠看一時可以亂真,而且更難能可貴的是,居然真的與她當初注意過的錦奴的手一般無二。
“真是神技啊!”黃梓瑕讚歎。
“那是!我都說了,我可是要成為天下第一仵作的,以後一定讓我的心上人黃梓瑕對我刮目相看!”
黃梓瑕將自己的臉轉到一邊,把其餘誇獎他的話吞到肚子裏去。
王蘊親自送了午膳過來,主食是櫻桃畢羅,配著四道涼菜、兩道熱菜和一大碗湯。現在正是櫻桃時節,櫻桃畢羅風味奇佳。
黃梓瑕吃了兩個,見王蘊一直看著自己,摸了摸臉問:“餡兒沾臉上了?”
他搖頭,說:“我還以為你們會吃不下的,沒想到你不但吃得下,居然還吃得這麽香。”
“要是再多點肉就更好了,我無肉不歡。”周子秦蹲在棺木旁邊吃邊說。
饒是王蘊這樣優雅淡定的人,此時又在情緒低沉中,也不由對他露出佩服之色。他轉頭看著棺木和假手,說:“是我疏忽了,下次一定給你多弄點。”
他們匆匆吃完飯,那邊已經傳來消息,說帝後休整完畢,讓周子秦帶著東西去燕集堂。
阿筆和阿硯不敢有半點埋怨,抬著沉重的箱子又往王家的燕集堂而去。黃梓瑕叫來閑雲,兩人先去了一下王若住過的房間,拿了一個鐲子出來。
燕集堂是王家府中的正屋,廣廈華堂,朱門生輝,大小足有五個開間。堂正中是左右上座,鋪著織金牡丹錦袱,帝後已經安坐其上。堂下陳設著兩排十二把椅子,李舒白與王麟在左右上首坐下,王蘊站在父親的身後。其餘閑雜人等,已經全部屏退。
黃梓瑕向王蘊要了個托盤,將周子秦做的假手放在上麵,呈到帝後麵前給他們看。而周子秦則將自己的手掌覆在那隻假手上麵,對比了一下大小,說:“諸位請看,這手掌的長度,與我這個男人的手掌相比都小不了多少,隻是手指骨骼稍微纖細。這雙手,應該是一雙明顯比其他女子大而有力的手。而且,左手指尖與右手掌緣下方有長年留下的薄繭。”
黃梓瑕看著閑雲和冉雲,問:“閑雲、冉雲,你們來證明,你們姑娘的手大小如何?”
她們期期艾艾地互相看了看,然後閑雲開口說:“可能……可能差不多吧,奴婢也不太清楚……”
王蘊沉聲打斷她們的話:“照實說!”
“是……”閑雲頓時慌了,趕緊說,“姑娘的手十分纖細柔軟。當初素綺姑姑來教導姑娘宮中禮節時,還曾經誇過她的手……”
“就算你們不說,還有更直觀的證據。”黃梓瑕將之前拿來的王若的手鐲取出,將那雙假手慢慢捏彎成一個戴手鐲的姿勢,再強行套下。薄紗內尚柔軟的黃泥被勒得變形,但依然套不下那個鐲子。
黃梓瑕手中舉著那個鐲子,說道:“王妃……王家姑娘的鐲子,根本套不上這隻手。”
眾人麵麵相覷,而王蘊反應最快,說道:“如果這具屍體不是我妹妹,那麽此案必定還有內幕。第一,不知道她現在何處?第二,這具突然出現的屍體,又是何人?”
“王姑娘如今身在何處,奴婢雖然不知,但在座的自然有人知道。”黃梓瑕將那隻假手放回托盤,擲地有聲地說,“不過,這具被誤認為是王姑娘的女屍身份,奴婢卻知道是誰。”
堂上寂靜無聲,黃梓瑕轉而問周子秦:“根據剛剛你描下來的骨骼大小,你再說一下女屍雙手的細節。”
周子秦點頭,舉著自己描的骨骼點線圖,說道,“女屍手掌總長五寸三分,手指骨骼修長,與普通女子相比稍粗壯。女屍左手中間三指的指尖、右手大拇指與右手掌緣下方有長年摩挲留下的薄繭。”
“左手指尖,右手掌沿下方,這兩個地方的繭,一般人不會有,唯一能具有的,隻有一種人,那就是,琵琶藝人。”黃梓瑕做了一個左手按琵琶弦,右手持琵琶撥子的動作,“所以,左手指尖會有薄繭,而右手掌沿和大拇指,正好是搭著撥子的地方,摩擦多了,自然會留下繭子。”
王麟皺眉道:“可是,天底下彈琵琶的人這麽多,上哪兒可以確定一個已經連麵貌都無法分辨的琵琶女的身份?”
“此事不難知道,”黃梓瑕掰著自己的手指,緩緩說,“第一,外教坊中近日剛巧失蹤了一位琵琶藝人;第二,她收拾的包裹已經在教坊外被發現,裏麵隻有幾件外衣和首飾,明顯並非她自己本人收拾的;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點,她也是中了箭毒木的毒而死。”
周子秦“啊”了一聲,說:“你說的那個琵琶女,是外教坊的錦奴!可……可錦奴是中毒死的嗎?”
“正是,錦奴曾經在宮裏向皇後和趙太妃講述過自己的過往,那時我們都看過她的手,確實比一般女子要大。”
“但那也不能說明那具女屍必定是她。而且她的屍體畢竟已經找到了,就在她的包裹旁邊……而且,那具屍體並沒有中毒的跡象,是被人斬首而死。”
“不,那具無頭女屍並不是錦奴。被拿來冒充王姑娘的,才是錦奴的屍體。因為錦奴死的那一夜,正與崔少卿、周子秦等人在綴錦樓聚會,當時奴婢也在場。結束時,我們打包了幾份菜送去崇仁坊給幾個乞丐,結果,那幾個乞丐全部中毒而死——所中的毒,就是箭毒木。”
周子秦更加瞠目結舌:“什麽?前幾日那幾個乞丐的死,也與我們……與此案有關?”
黃梓瑕怕他又想著多做解釋,橫生事端,便打斷他的話說:“其實準確來說,那幾個乞丐的死,與錦奴有關。因為毒就下在當時錦奴收拾的那一盤櫻桃上,而她當時也說手有點痛癢,並說是櫻桃梗紮到的原因。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她當時正好中了毒,並且染在了那盤櫻桃上,間接毒死了那幾個乞丐!”
周子秦忙問道:“當時錦奴一直與我們同座吃飯,並未離開,吃的東西也與我們一樣,怎麽我們安然無恙,而她就中了劇毒?”
“因為,她是一名琵琶藝人,”黃梓瑕歎道,“不知你還記得不,她在彈奏琵琶之前,還試了幾個音,然後埋怨說,暮春多雨,琵琶受潮,音都發得不清透了。於是她取出一盒鬆香粉,撮了兩把慢慢塗抹琴弦與琴軸,不是嗎?”
周子秦點頭:“對,我記得。”
“所以,隻要凶手在鬆香粉中摻入一點浸過毒藥的竹屑或硬一點的木屑,錦奴在塗抹撚壓時自然會被竹木屑刺破手指皮膚或指甲縫。那些細微的傷口加上劇毒,使她壓根兒感覺不到疼痛,隻會感覺到一點點麻癢。但箭毒木號稱見血封喉,雖然隻是些微毒藥,但時間一長,等她回到外教坊自己的住處之後,手上的毒便可順著手慢慢傳遍全身。她會陷入昏迷,最後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死去,身體腫脹,再也看不出麵目——剛好,可以拿來假冒王姑娘的遺體,讓真正的王姑娘借此逃遁,從此徹底消失在世人的眼中。”
堂上眾人議論紛紛,皇帝也是滿臉驚奇,問:“凶手這麽煞費苦心弄一個假屍體過來冒充王若是為什麽?又是怎麽讓王若在宮中消失的?凶手的真正目的又是為了什麽?”
黃梓瑕應道:“剛剛奴婢破解的是第一個謎團,即王姑娘的屍體,到底是誰。如今一切跡象都已經揭示,這屍體是錦奴而不是王姑娘。請陛下皇後容許奴婢再揭開第二個謎團,即王姑娘是如何失蹤的,又是如何被換成錦奴的。”
李舒白忽然開口,對周子秦說:“子秦,之前弄假手和做證辛苦你了,你也該累了吧,下去休息一下吧。”
周子秦一臉不解:“可是,楊崇古還沒破解謎團……”
李舒白沒再說話,隻眯起眼睛,微微看了他一眼。
周子秦雖然單純,卻並不傻,一看到李舒白的眼神便立刻領悟了,馬上收拾好東西,說:“子秦告退!”
等周子秦離開,黃梓瑕關好門,皇帝才微微點頭,說:“此事朕也聽皇後說起過,這真是咄咄怪事。一個大活人憑空在重重防衛中忽然消失,真是奇哉怪也。”
王皇後皺眉,恨道:“必定是龐勳殘部,毋庸置疑!”
黃梓瑕搖頭,說道:“此案紛紜多日,所謂的龐勳作祟之類的傳言,隻是凶手扯來當作障眼法的工具,其實他與此案,歸根結底,並無任何關係!而真凶,以奴婢看來,應該就在這個堂上。”
她這一番話清楚明白,擲地有聲,令聽到的人都是悚然,直起身子,如芒刺在背。
王皇後冷笑道:“放肆,難道你意指凶手就在我們王家人中不成?”
“奴婢不敢,奴婢隻是憑借著自己多日來的調查,作出唯一可以解釋所有事情的推斷,至於凶手,奴婢隻講事實,不曾考慮其他。”
“如果不是龐勳所為,而是我們之中的某一人是凶手的話,那麽,你又想說是誰?”王麟環顧堂上寥寥數人,氣急質疑道,“當初阿若失蹤,那可是在禦林軍與夔王府近衛的眼皮底下。你可以信不過宮中人,或是信不過我兒子帶去的兵馬,但你自己也是夔王府的人,可信得過那些護衛?”
李舒白微微皺眉,開口說道:“請王尚書不必擔心,楊崇古必定不是這個意思。”
黃梓瑕不卑不亢說道:“王姑娘失蹤時,奴婢與夔王爺也在當場,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親身所感。奴婢就像相信自己一樣,相信著夔王爺和禦林軍的諸位。”
“好了,大家少安毋躁,”皇帝抬手,安撫眾人道,“先聽楊崇古說說自己的推斷吧,等他說完之後,大家若有什麽質疑的地方,到時再問不遲。”
“多謝陛下!”得了皇帝的首肯,黃梓瑕便不再理會其他人,隻向皇帝躬身行禮,然後說道,“王若的失蹤案,固然撲朔迷離,但在失蹤之前,還發生了一件更讓人覺得難以解釋的事情——她在蓬萊殿休息時,為何會有宮人在這樣危險的境地之中,去冒險刺殺她?而且在奴婢聽到內室響動,立即跑進去查看時,那個刺客已經失去了蹤影。蓬萊殿外毫無遮蔽,全是平坦地勢,可比奴婢早一步的長齡等女官尚能看見黑影越窗而逃,奴婢隻遲了一步便蹤跡全無,難道說世上真的有什麽辦法,能讓一個人瞬間消失?
“然而奴婢在事後反複思索,才發現這個隻出現了一瞬間的刺客,唯一的作用,就是讓皇後殿下采取了一個舉動,那便是,將王姑娘遷往雍淳殿。”
王皇後冷笑道:“這麽說,我疼惜阿若,意欲為朝廷和夔王保護夔王妃,是做錯了?”
“不敢,奴婢並未說此事是皇後的錯,奴婢的意思是,為什麽當時王姑娘身處重重包圍之中,反倒促成了這樁疑案的發生?因為,雍淳殿是一個事先早已安排好的,最適合作為王若憑空消失的舞台,是整個宮中,看起來最嚴密,實際上最適合那個消失戲法的地方——”
她從袖中取出一張折疊好的薄紙,展開在眾人麵前,正是她事先早已備下的雍淳殿地圖。
她按住自己發間的銀簪,拔出中間的玉簪,在紙上描繪示意,對堂上所有人說道:“雍淳殿原本被拿來作為內庫,四麵高牆牢不可破,而且皇後又請陛下調集了兩百兵馬集聚此地,如此的嚴防密守下,王若又是如何消失的呢?奴婢注意到一個細節,那就是王若似乎有意地在失蹤前走出閣內向王爺致謝,讓我們注視著她走回閣內,然後就在一個根本不可能消失的、最嚴密安全的地方消失了。”
她的簪子在最中間的內殿東閣畫了個圓圈,顯示這是重重守衛的最中間:“在她失蹤之後,奴婢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麽眼看著王若走進閣內,她卻能在轉瞬之間就消失?到底她是如何避過所有人的目光,瞞天過海消失的呢?”
堂上一片寂靜,就算是早已知曉內情的李舒白,也不由得全神貫注地聽她破解這個本案最核心的詭計。
“其實我們一直都被誤導了。就算設想一萬個可能,也根本無法得知她究竟如何在雍淳殿消失。直到奴婢在西市街頭受到一個戲法藝人的啟發,才發現這個失蹤案的真相——並不是王若神秘地在雍淳殿東閣消失,而是一開始,王若根本就未曾進入過東閣!”
王麟冷冷道:“可老夫卻聽說,包括夔王與你,還有當時把守在殿內的數十名護衛,全都是眼看著王若進入內殿東閣的,她明明在當場眾多人的注視下走進了閣內,你現在又說她並未進入,難道說,當時所有人都出現了幻覺?”
“並非幻覺。不知王尚書您是否注意到,雍淳殿自內庫改成居所之後,為了改換那種古板的四方造型,特意在內外殿的間隔,也就是中庭靠近內殿的地方,陳設了一座假山?”
“但這座假山十分矮小,隻有一兩個地方的石頭高於人頭,難道這也能動什麽手腳?”
“隻要一個地方能遮住人頭就行了,”黃梓瑕十分冷靜地說道,“其實,這個戲法隻需要一瞬間,就可以成功——因為王統領對現場侍衛們的分派,使得假山的後麵並沒有人。唯一能看見假山後的,站在東閣窗外的那兩名侍衛,也被勒令全程麵朝窗戶,緊盯出入口。在這種情況下,所謂的眾人看著王若回到東閣,其實隻是看著她的背影一路行去而已。”
“所有人看見她的背影,還不夠嗎?”
“當然不夠。因為,那看似神秘複雜的失蹤,隻需要一刹那。而她剛好有一刹那,能讓所有人都看不見,”黃梓瑕的簪子指向假山,“內外殿之間,是一座十分低矮的假山,中間有一條青磚地蜿蜒而過。這裏,就是最高點,堪堪遮過王若的身高。所以,隻需要一個穿著與王若同樣衣服、梳著同樣發髻、戴著同樣首飾的女子事先躲在假山後,在王若走到最高那塊假山石的一瞬間,王若彎腰蹲下,而她直起身子,走出假山,刹那之間,移形換影,在我們注視下走向內殿東閣的王若,此時就可以變成了另一個人!”
黃梓瑕回頭,看著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閑雲與冉雲,緩緩地說,“當時陪著王若過來見夔王爺的,是冉雲,所以在假山後假扮王若的那個人,自然就是閑雲了。”
“荒謬!”王麟冷笑道,“楊公公好厲害的猜測,看到街邊一個戲法,就能這樣被你轉嫁到案件上。為了牽強附會,公公連王若與閑雲的身高相差半個頭都不在意?王若身材比常人修長許多,難道從假山後出來的王若,背影一下子矮了半頭,也沒有人會注意到?”
“要改變身高並不難,尤其對女子來說。坊間賣的登雲履,下麵墊的木底最高的足有五六寸,讓閑雲高上半個頭並不是難事。而閑雲在進殿時,奴婢注意到她的腳在門檻上掛了一下,這自然是因為穿不慣那樣的鞋子。而另一個更有力的證據是,閑雲在進殿之後不久便出來了,帶著食盒去了殿後角落的小膳房。奴婢估計,在那裏她應當是燒掉了自己喬裝的衣服和鞋子。可惜她經驗不足,又太過慌張,留下了證據,讓我們在灶台中翻找出了一塊狀似馬蹄的半焦木頭,那正是登雲履鞋底的殘跟,留下了證據!”
李舒白見王麟一時無言,便開口問:“那麽,在事後大家馬上就開始搜尋整個雍淳殿,王若又去了哪裏?”
“很簡單,她在假山後穿上塞在假山洞中的事先備好放在那裏的宮女或宦官的衣服,在眾人去假山尋找她那支葉脈凝露簪時,假裝是幫找的宮人,離開了假山。”
“荒謬,難道沒有人對殿中出現一個長得與王若一模一樣的人起疑?”王麟又喝道。
“當然沒有。因為皇後身邊的女官長齡很快就出現了,還帶著一隊宮女和宦官。她留下了幾個人在殿中幫忙尋找,又帶著幾個人去通報皇後——而跟著她離開的人當中,就有王若。在出了混亂的雍淳殿之後,王若自然就如飛鳥投林,魚遊大海,再也尋不到蹤跡了。而之後,雍淳殿的防衛撤去,隻剩幾個老宦官和宮女看守著,隻要有一個在宮中有耳目有幫手的人指使,屍體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宮中,出現在東閣內,絕非難事。”
眾人都默然,燕集堂上一時陷入死寂。
皇帝思索著黃梓瑕的話,思索的目光看向皇後,而王皇後的眼睛低垂,望著自己白裙上的銀色紋飾,緩緩地問:“聽楊公公的意思,似乎是對幕後指使者已經了然?”
“奴婢鬥膽,奴婢……本不願這樣想。但此案的種種手法,除了那人之外,再無其他人能有辦法做到,”黃梓瑕抬頭看她,目光澄澈,毫無畏懼,“縱然奴婢會因此得罪自己無法想象的強大勢力,但也定要將自己所發現的真相,從頭至尾說出來。”
堂上眾人都是神情叵測,唯有皇帝依然神情溫和,點頭說道:“既然如此,你先說說,王若失蹤這樁謎案,幕後的指使者,終究是誰?”
“其實從種種跡象看來,我們已經不難知道。第一,此人能在事先決定作案地點,將王若移到雍淳殿;第二,此人在事先能指使長齡、長慶等宮中的大宮女、大宦官;第三,在案發之後,又能讓長齡帶走王若;第四,在錦奴死亡之後,能輕易將她的屍體移入雍淳殿。”
她說的時候,低頭看著地上,並沒有看著哪一個人,但答案,已經是呼之欲出。
“至於幕後主使者,奴婢先說一件事,那便是事件的開端。王若祈福仙遊寺那一日,在我們麵前出現了一個神秘男子,手持著一個鳥籠,在我們麵前上演了一場障眼法。他告誡王若,過去的人生,無論如何也無法隱藏,最後又神秘消失在守衛嚴密的仙遊寺中——正是因為這個神秘男人的出現,才引發了後麵一係列的事情。”
皇帝點頭道:“此事朕亦有耳聞,也是一件奇詭之事。依你之見,仙遊寺中那個男人,從何而來,又如何而去,他做這一切的目的又是為了什麽?”
“以奴婢之見,仙遊寺高牆深院,那日寺中早已清空香客,又有夔王府派來的士兵守衛。當時奴婢一心鑽了牛角尖,隻想著神秘人到底是從哪裏來的、怎麽消失的,卻未曾想過,其實那個神秘人,原本就是與我們一起來的,始終就在我們身邊。在我們離開人群的時候,他隻需要扮上偽裝就可以出現在我們麵前,而要消失也很簡單,就隻要在後殿脫下外麵的偽裝丟到香爐中燒毀,然後快步沿著山道台階旁的灌木叢下來,搶在別人麵前再度出現在我們麵前便可以……而當時,第一個出現在我們麵前的人,就是您——王蘊王統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