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 天光雲影

夕陽下,兩人的身影拖成長長兩條線,明明距離那麽近,卻始終存著一塊空隙,難以填補……

鄂王李潤依舊在那個布置精致得有些刻意的茶室與他們見麵,聽李舒白提起要見陳念娘時,一臉詫異,問:“四哥怎麽今日會問起她的事情?”

“有些許小事要詢問她。”

李潤無奈道:“真是不巧,陳念娘已經走了。”

“什麽?陳念娘走了?”黃梓瑕頓時愕然,李舒白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問李潤:“什麽時候走的?”

“昨日。她收拾東西離開了鄂王府,是不告而別的,隻留下了一封信,我叫人拿來給你們看看。”

陳念娘的信立即便送來了,說是信,其實隻是一張素箋,上麵寫著寥寥幾行字——

鄂王殿下賜鑒:

自蒙王爺收留,常思大恩大德永世難忘。唯如今老婦心願已了,自此離京永不再回。日後山高水長,定當遙祝王爺殿下福壽綿長,千秋萬歲。

陳氏念娘頓首

字跡十分娟秀,隻是透出一種潦草,有種倉促而就的感覺。李舒白將這封信掃了一遍,然後交給黃梓瑕。

黃梓瑕的目光落在“心願已了”那四個字上,沉吟許久,才交還給鄂王,說:“既然如此,想必以後再見念娘的機會也十分渺茫了。可惜奴婢琴藝未精,還想再向她學習一陣子呢!”

鄂王李潤微笑道:“那也沒什麽,內外教坊多是琴師,也有極出色的高手。對了,昨日是望日,我依例進宮向太妃請安前,陳念娘曾托我說,太妃最喜琵琶,當年揚州雲韶苑中有一張雲韶六女的畫像,有人說其中有琵琶深味,太妃若是喜歡的話,她過幾日可進呈供賞玩。不過我進宮與太妃一說,她隻笑道,一幅畫有什麽好看的,便拒絕了。”

李舒白問:“然後,你自宮中回來時,陳念娘便已經走了?”

“嗯,所以若是太妃真有興趣,我還無法拿出那幅畫了。”李潤笑道。他脾氣確實極好,眉眼笑得疏朗散漫,對陳念娘此事顯然並無芥蒂。

李舒白便點頭,說道:“既然人已經走了,那麽找她顯然並非易事了。今日又讓七弟親手煮茶,真是多謝。”

“哪裏話,四哥能來,我求之不得。”

兩人又客套了幾句,李舒白才帶著黃梓瑕出門。

直到送他們出門的李潤被遠遠拋在後麵,李舒白才勒住馬韁,與黃梓瑕一起站在長安的街頭,駐馬停留許久。

兩人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些許對此事的揣測。

李舒白問:“你昨日說要去查探的,是哪裏?”

“光宅坊外水渠。如今天色尚未過午,那邊或許有提水的人,還是下午再去比較好。”

李舒白點頭,抬頭沉吟片刻,撥轉馬頭向西而行,說:“我們去西市。”

黃梓瑕輕揮鞭子,在那拂沙的屁股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問:“哦?這回又去看變戲法?”

他不回答,隻問:“你覺得這個案件,目前最大的疑點和難點是什麽?”

黃梓瑕毫不猶豫道:“這整個案件雖撲朔迷離,但依我看,最大的疑點就在於,王若是怎麽從固若金湯的雍淳殿之中,從兩百人的重重護衛中,忽然消失不見的。明明隻是一眨眼的時間,進了東閣就能讓人消失不見的,到底是什麽手法?”

“對,王若的消失,應該是整個案件的關鍵,若解開了這個謎團,或許此案就能提綱挈領,正中要害。”李舒白鬆挽著馬韁,任由兩匹馬徐徐行去,說道,“近日我也想過這個問題,我覺得或許因為我們上次在西市尋訪時看過的那個戲法對我們影響太深,因為鳥籠裏有機關會令小鳥遁逸,因此總是往雍淳殿是否有機關暗道等地方著想。”

“但人的思考方向總是這樣,一個大活人,在一個幾乎沒什麽家具的室內,可供出入的方向有幾個地方?上麵,是懸掛著宮燈的藻井,根本沒有天窗。四麵牆壁,兩麵是堅實土牆,毫無縫隙,還有一麵開著一道門,通向正殿。當時殿門大開,隻要有人出來,門口的侍衛不必說,候在殿內的宦官們肯定也會看見。最後一麵牆開著窗戶,窗外有侍衛把守,確定沒有任何人出來。然後便是下麵,地道或者密窖,我們也沒有發現。”

李舒白下結論說:“一個四麵八方被鳥籠般嚴密包圍的房間內,人就這樣消失了。”

“嗯,幾天後,出現了一具麵目全非的屍體,卻不是消失的那個人。”

兩人低聲議論著,已經到了西市。

他們將馬匹拴在西市監管處,匯入西市的喧鬧中,緩緩地隨人流前進。

西市內依舊是繁華熱鬧的景象:百業千行,珍奇集聚,蘭陵美酒,碧眼胡姬。當今聖上帶動起來的奢靡之風,正在大唐的長安城內彌漫。

那個賣魚缸的店老板依舊坐在那裏逗魚,對上門的客人愛理不理的樣子。李舒白買了與上次一樣的魚食,回頭見黃梓瑕用複雜的眼神看著自己,本來懶得解釋,但走到門口時還是說:“那條魚喜歡這種魚食,最近好像胖了。”

黃梓瑕一時無語,隻能說:“我們還是去看看那對變戲法的夫妻吧。”

那對夫妻今日居然很早,已經在街邊變戲法了。這回他們來了個雞蛋變小雞的戲法,雖然黃梓瑕一看就知道不過是偷梁換柱的手法,但毛茸茸的小雞在地上亂跑時,她還是覺得挺可愛的,還幫助他們把滿地亂跑的小雞捧起來放回箱籠中。

人群散去,那個妻子一看見她就抿嘴一笑,目光卻向著李舒白瞟了一眼,問:“這回又要學什麽戲法嗎?”

黃梓瑕說道:“上次你教我們的那個把鳥兒變不見的戲法,至今也沒用上——馴不好鳥兒,沒轍呀!不知你們有沒有什麽戲法,比上次那個還要簡單方便?”

那女子一笑,回頭招呼自己的丈夫:“把那個鳥籠拿來,還有那塊布,對,就是黑色那塊。”

那女子將黑布抖了抖,示意確實是一塊輕飄飄沒有藏任何東西的黑麻布,然後將布蒙在了空鳥籠上,抬頭望著黃梓瑕,不動也不說話,隻是笑。

黃梓瑕知道這是戲法秘密,自然不能這麽簡單就傳授給自己,於是把手伸向李舒白。

她眼神一動李舒白就知道是什麽意思,隨手就從荷包中取出一個小銀錠遞給她。

那變戲法的女子得了錢財,頓時滿臉生輝,右手抓起箱籠中一隻小雞靠近被黑布覆蓋的鳥籠,左手輕輕掀開鳥籠上的黑布,在黃梓瑕和李舒白的注視下,她將黃色的小雞塞入了黑布覆蓋的鳥籠之中。她五指如輕彈琵琶般張開,離開鳥籠,示意自己兩隻手都已是空空如也。

而她的身後,黑布連動了兩下,看來那隻小雞是真的進入鳥籠當中了。

戲法娘子向著他們微微一笑,然後將鳥籠上的黑布一揭,隻見籠內已經空空如也。

黃梓瑕下意識地提起鳥籠,仔細看著裏麵,但裏麵真的已經空無一物,而且這鳥籠製作粗糙,看起來似乎並沒有機關暗道。

戲法娘子笑道:“這是個沒有動過任何手腳的籠子,這小雞也是剛剛從蛋殼中孵出,沒有經過任何訓練。而且,這個戲法的手法非常簡單,無論什麽人,隻要知道了其中的奧秘就一定能學會。”

黃梓瑕和李舒白對望一眼,目光同時落在戲法娘子手中提著的那塊布上。那黑布的裏麵,有一個東西正在蠕動。

戲法娘子粲然一笑,將黑布抖開,隻見黑布內側赫然有個小口袋,那隻黃色的小雞正從小口袋中鑽出頭來,茫然而無辜地看著麵前的他們。

竟是這樣簡單的手法,黃梓瑕不禁失笑,喃喃道:“原來如此……”

話未說完,她的腦中一瞬間閃過無數片段——

仙遊寺中那個忽然出現的男人的預言;蓬萊殿中蹤跡全無的刺客;墜落在假山下的那一支葉脈金簪;守衛重重水泄不通的雍淳殿……全都被一條看不見的絲線貫穿,蜿蜒曲折,在她的大腦中迅速連接起來。

這種脈絡貫通豁然開朗感覺,讓她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氣,仿佛承受不住那種窺破天機的震撼,整個人都陷入了恍惚。

李舒白見她站在當場一動不動,便抬手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誰知她竟依然沒有反應,他隻好拉過她的手,牽著她的袖子轉身就走。

她的手纖細而柔軟,就像一隻小小的幼鴿靜靜臥在他的掌中。

莫名地,他覺得自己的掌心,微微沁出一點汗來。

黃梓瑕迷迷瞪瞪跟著他走到一棵榆樹下,才長出了一口氣,說:“我要去找周子秦。”

李舒白緩緩放開她的手,皺眉問:“你想到了什麽?”

“我要證實一下我的猜想,所以,需要周子秦的幫忙,”她說著,又抬頭看他,問,“王爺要先回府去嗎?”

李舒白哼了一聲,對她這種過河拆橋的行為隻給了兩個字:“不回。”

“那王爺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找周子秦?”

本朝第一大忙人夔王李舒白一臉淡漠,轉身去找自己的馬:“左右沒事,去也可以。”

周府的門房一看見他們,立馬滿臉堆笑:“楊公公,您來啦?這位是……”

李舒白坐在馬上並不下來,任由門房賠著笑向他示意,隻對黃梓瑕說:“你進去,我在外麵等你。”

黃梓瑕便翻身下馬,隨手將馬係在門口的係馬石上。門房笑著對她說道:“少爺吩咐過了,您以後直接到他住的地方就行,來,我給您帶路。”

黃梓瑕謝了他,跟著進了周府。一路行到靠近花園的角落,有一座爬滿薜荔的小院落。

院門大開著,裏麵兩個小廝坐在葡萄架下翻紅繩,周子秦的聲音隱隱傳來:“我……我說阿筆阿硯,你們過來幫我扶一下好不好?”

“少爺,不是我們不幫你,實在是那東西真瘮得慌,我們哪敢去碰啊!”那兩個小廝頭也不抬,專心致誌地對付手上的紅繩。

周子秦氣急敗壞的聲音連門外的黃梓瑕都可以聽到:“你們這兩個混賬,寧可玩那麽娘裏娘氣的東西,也不來幫幫少爺我……哎喲,我骨頭都要斷了……”

門房司空見慣,淡定地對黃梓瑕笑了笑就走了。黃梓瑕進了院門,衝著裏麵喊:“周子秦,快點出來,有急事!”

周子秦的聲音從房內傳出,如逢救星:“崇古,救命啊!快點……江湖救急!快來幫我一把!”

黃梓瑕看了看依然無動於衷在翻紅繩的那兩個小廝,走到傳出聲音的廂房門口一看,周子秦正被一男一女兩個銅人壓著,痛苦不堪地趴在地上,手上卻還死死抱著一個白骨骷髏,不肯撒手。

她不知道這是什麽情況,隻能進去先把那兩個造型古裏古怪的銅人拖到旁邊去。銅人半實心,十分沉重,累得她一時坐下了。

周子秦今天穿著一身碧綠底繡著煙紫芍藥花配大紅腰帶的蜀錦袍子,即使在地上沾了灰塵也依然鮮豔紮眼。他從地上爬起來,摸著那個骷髏欣慰地說:“幸好沒壞,不然我要心疼死了——這可是我花了五十緡高價,剛買來的完整年輕人骷髏頭,你看這優美圓潤的弧線,這整齊潔白的牙齒,這深邃的眼窩……”

黃梓瑕忍不住打斷他的話:“你怎麽搞成這樣的?”

周子秦心疼地撫摸著懷中骷髏,說:“就是從架子上拿這個骨頭的時候,腳一滑就摔倒了,然後兩個銅人受到震動就倒了下來。為了保住我的寶貝骷髏頭,我隻能奮不顧身飛撲搶救——幸好當初沒有叫人做實心的銅人,不然我今天非死在它們身下不可!”

黃梓瑕看了看他懷中潔白完美的骷髏頭骨,對於這位相貌俊美、身體健康、個性開朗的侍郎公子為什麽至今還沒有定下親事有了深刻的理解——沒有哪個女子會希望和骷髏頭爭奪丈夫懷抱的。估計這也是他被丟到家中最偏僻角落的原因吧。

“對了,崇古,找我有什麽事?”

黃梓瑕問:“你還記得那幾個死在箭毒木下的乞丐嗎?”

周子秦頓時抱著骷髏跳了起來:“當然了!我……我怎麽可能忘記啊!我一定會查出他們的死因的!”

“我已經有了一些頭緒,你想要知道的話,過來幫我做件事,”黃梓瑕示意他把頭骨先放下,然後站起身往外走,“記得換件輕便的粗布衣服,越破舊越好,千萬別穿著你現在這身大紅大綠的錦袍出去!”

周子秦從府中弄了匹馬,三個人縱馬向著長安城東北而去。

沒走幾步,周子秦趕緊催著自己的馬靠近黃梓瑕,問:“崇古,你說,那幾個乞丐的死已經清楚了?”

“嗯,已經有了頭緒,隻要等一個人出現就可以了。”黃梓瑕點頭,肯定地說。

“等一個人?誰啊?”周子秦趕緊問,“是不是特別重要的人?”

黃梓瑕微微點頭:“如果我所猜想的沒錯的話,隻要她來了,這樁困擾我們多日的案子,基本就能解開了。”

“是什麽人啊,能起到這麽重要的作用?”周子秦驚愕地看著她。

她笑一笑,隻說:“其實也隻是我一個剛具雛形的設想,人還沒看到呢!”

周子秦疑惑地看著她,她卻不再說話,隻讓周子秦自己猜去。滌惡性子躁烈,搶著走在前頭,那拂沙緊跟在後,而周子秦的那匹馬隻能乖乖落在最後。

三匹馬前後魚貫,一路沿著長安的街道行去。周子秦忽然一拍腦袋,在他們後麵大聲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你說要過來的那個人是誰了!”

黃梓瑕詫異地回頭看著他,他一手挽馬韁,一手揮在空中,用閃閃發亮的眼睛盯著她,一副興奮憧憬的模樣:“是不是一個少女?”

黃梓瑕微有詫異:“嗯,是的。”

“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

“對。”

“一個十六七歲的、十分美麗的少女!”

“應該……很美。”這一點黃梓瑕倒是不太確定了。

“果然我猜中了!”周子秦興奮地一把抓住她的袖子,問,“那,黃梓瑕什麽時候來?”

“啊?”她愕然看著他,說不出話。

“就是你說的,十六七歲的美麗少女,一過來就能讓整個案情水落石出的,除了黃梓瑕還能有誰?”

李舒白在前麵的馬上,沒有回頭,但是黃梓瑕還是看到了他的肩膀微微**了一下,像是竭力忍下即將爆發出來的狂笑。

她騎在馬上,簡直無語望天。

真有點不敢想象周子秦知道麵前的自己就是黃梓瑕時,會不會掉下眼淚來。

在靠近太極宮的時候,他們棄馬步行,走了一條偏僻的巷子。

周子秦看著後麵的三匹馬,問:“我們的馬不會有事吧?”

黃梓瑕一邊跟著李舒白往前走,一邊隨口說:“放心吧,有滌惡在,敢偷馬的人就要先做好丟掉一條腿的準備。”

周子秦立即露出了豔羨的表情:“真好,夔王爺的馬還防盜。”

黃梓瑕帶著他們走到右外教坊所在的光宅坊,停了下來。

周子秦拉著身上從花匠那裏借來的衣服,一邊跟著黃梓瑕順小河走動,一邊疑惑地問:“崇古……這裏好像離乞丐們死的地方有點遠啊……”

“你別引人注意,我看一看。”光宅坊在太極宮鳳凰門外,黃梓瑕遠望宮城與外教坊出入口,揣測著最短路線,又轉到旁邊灌木成堆無人注意的地方,查看了一遍周圍石塊翻動的痕跡,再指了指流經這裏的那條水渠,對周子秦說:“跳下去吧。”

周子秦目瞪口呆:“崇古,第一,現在天氣還沒到遊泳的時候;第二,我水性不是很好……”

“不需要很好,這裏水又不深,你隻需要下去摸個東西上來就行。”她說。

李舒白似乎沒聽到他們的對話,抬頭欣賞著周圍的風景。

周子秦又問:“崇古,你什麽東西掉下去了?我叫人幫你撈起來……”

黃梓瑕打斷他的話:“我要找一件證物,是和那幾個乞丐的死有關。”

她話音未落,周子秦已經開始脫衣服了。

這回輪到黃梓瑕抬頭望天,李舒白在旁邊說:“都穿這樣的破衣服了,你還脫什麽?”

“哦,也對……”周子秦又把衣服係上了,“王爺,崇古,以後要下水你們早說啊,我去借個水靠。”

“別廢話了,我們這事一定要保密,萬萬不能被人知道。”黃梓瑕伸出雙手比了一個琵琶的長度,“應該有這麽大的一個東西,也許是包裹,反正隻大不小,你找找看。”

“好。”周子秦撲通一聲跳下水,一個猛子紮到渠裏去。

李舒白站在岸邊,舉目望著藍天白雲和鬱鬱蔥蔥的榆槐,感慨說:“天光雲影,煙嵐散盡,景色不錯。”

黃梓瑕在岸邊找了塊比較平的青石坐下,覺得自己對周子秦威逼利誘的那種調調越來越像李舒白了,心裏不由得升起一種傷感。

不多久,周子秦從水底冒出頭,大口喘氣,說:“這條溝渠好深啊,而且水也挺髒的,下麵全都是淤泥水草,找東西看來有點難。要不我叫幾個人來,把這附近水域給仔仔細細地篩一遍?”

“不行。”黃梓瑕蹲在岸上,嚴肅認真地說,“不是早就說過了,為了不打草驚蛇,這事還是我們兩人慢慢找比較好。”

周子秦苦著一張臉,雙臂扒在岸上,仰頭看著她:“可這麽長一條水渠,靠我一個人摸一個還不知是什麽的東西,簡直是大海撈針啊!”

“別擔心,從路程、方向、隱藏形跡等各個方麵來說,這裏都應該是凶手的第一選擇,我覺得應該就在這裏了。”

“……明明這裏和乞丐們倒斃的興慶宮相距很遠,八竿子打不著嘛……”周子秦還在嘟囔著,黃梓瑕伸出右手在他頭頂一按,於是周子秦又被按回了水中,想說的話化為咕嚕嚕一串水泡,全部都淹沒在了溝渠中。

周子秦手舞足蹈在水中沉了一會兒,又氣急敗壞地冒上來:“楊崇古你這個渾蛋,也不打聲招呼,我,我的腳被水草纏住了!”

“啊?不會吧!”黃梓瑕頓時也急了,“對不住啊,來,伸手給我,我把你拉上來。”

“纏得很緊,墜死我了……”周子秦說著一邊拚命地甩腳,黃梓瑕抓著他的手往上拽,到最後李舒白也看不過去了,伸手幫了一把。

兩個人你拉我拽,許久才終於讓周子秦擺脫了腳上的重物,爬了上來。

黃梓瑕和周子秦都有點脫力,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著。

“什麽水草這麽堅韌?你這樣的大個人都差點被拖進去。”

“別提了,累死了,跟布一樣纏在我腳上。我當時在水下一看,這麽大團黑影——”周子秦伸出雙手比畫了一個懷抱的姿勢,“纏在我腳上甩都甩不掉……”

黃梓瑕看著他比畫的大小,若有所思地又比畫了一下自己剛剛要他撈的那個東西大小。

周子秦頓時愣住了。

黃梓瑕看著他,他看著黃梓瑕,兩人麵麵相覷許久,周子秦才站起來撲通一聲跳到水渠裏,一個猛子又紮了下去。

就在黃梓瑕準備接他從水中摸出來的東西時,周子秦又忽然從水裏鑽出來,大喊:“快!快點!有大發現!”

“什麽發現?”黃梓瑕看了李舒白一眼,在心裏盤算著他下水去幫忙的可能性。

“剛剛水太混濁了我隻看清個影子,現在水中髒物沉澱了下來,我真的看清楚了!不隻包裹!還有一具屍體!”

此言一出,連李舒白都頗為詫異,問:“屍體?”

“對!而且還是無頭屍,我看清楚了,絕對是屍體!”

那纏住周子秦腳的,果然是一個包裹。裏麵有琵琶一把、衣服兩件、首飾盒一個、大石頭一塊。

同時,水中拖出來的,還有一具無頭女屍,被綁在另一塊石頭上。周子秦割了石頭上的繩子,將屍體拖上了岸。

“累死我了。”周子秦爬上來,癱倒在岸邊的草地上,呼呼大喘氣。

“沒有這麽重的石頭,東西怎麽能沉得下去呢?”完全沒有感覺到愧疚的另外兩人,已經蹲在屍體旁邊研究了起來。

無頭女屍在水中浸泡時間顯然不長,雖然泡得皮膚泛白,但還並沒有太過腫脹。她身上穿著輕薄柔軟的羅裙,從那細柔的腰肢和修長的四肢來看,顯然是個年輕而苗條的女子。

“子秦,你對屍體比較熟悉,來說說這具屍體。”李舒白轉頭對周子秦說。

周子秦躺在地上,有點遺憾地說:“早知道有屍體,你們應該早點跟我說嘛,我沒帶工具。”

黃梓瑕解釋說:“我也不知道會有屍體,我本以為隻有包裹。”

周子秦爬起來,喘著大氣爬到屍體邊,粗略地檢驗了一下。

“死者是個年輕女子,生前身高大約五尺三寸,身材……非常不錯,在我驗過的這麽多屍體中,她絕對可以排行第一。正所謂豐纖合度,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

“說正事。”李舒白不得不打斷他的話。

“好吧,她是在被凶手割去了頭顱之後,才拋屍水渠的。案發現場應該是在離這裏不遠處,凶手是很有經驗的老手。你看,脖頸上的切口十分整齊,幹淨利落,我看要找這樣的案發現場,估計也很難,這麽有經驗的老手應該能完美處理掉所有痕跡,尤其這附近都是荒草雜樹。”

“嗯……無頭女屍,確認身份比較難。”黃梓瑕一邊說著,一邊拿起包裹中那個琵琶看了看。琵琶弦已經斷了,不過那上麵螺鈿鑲嵌的牡丹還完好無損,在陽光下顏色鮮活。

正是錦奴不離手的那把琵琶,她的師父梅挽致送給她的“秋露行霜”。

首飾盒中有不少珠寶首飾,製作得都十分精巧。“是錦奴的東西無疑。”黃梓瑕著意看了看第一次見麵時錦奴鬢邊戴過的那支堆紗海棠,然後把首飾盒合上,又翻了翻那兩件濕漉漉的衣服。

“是錦奴嗎?這麽說倒是十分有可能,”周子秦若有所思問,“有沒可能是被人騙出私奔,結果走到這裏時被殺,屍體和包裹分別綁上石頭丟到河裏?”

“我看不像。這些東西應當不是錦奴自己收拾的,”黃梓瑕揀著那幾件衣服,說,“雖然挑選的都是挺漂亮的衣裙,但隻有外衣,沒有內衣。一個女子要出門,難道隻換外麵的衣服就可以了嗎?”

“有道理啊……”

“所以凶手隻是隨手拿了幾件衣服,意圖偽裝成錦奴私奔的假象而已。”

“那這具屍體?”

“錦奴大約身長五尺五寸,你說這具屍體隻有五尺三寸,那麽當然不是錦奴了。”

周子秦依然迷惑:“可怎麽會這麽巧,偏偏就出現在這裏呢?”

黃梓瑕瞧著他:“你說呢?”

周子秦看看她,再看看李舒白,“啊”了一聲:“是凶手故意拿來偽裝成錦奴的?”

“嗯,真正的錦奴——”黃梓瑕平靜地說,“現在應該躺在王若的棺木中吧。”

周子秦頓時跳了起來:“什、什麽?你的意思是……”

“對,有人將錦奴的屍體偽裝成王若,企圖借這具屍體的出現,了結王妃失蹤那樁謎案。”

“太可惡了!”周子秦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可凶手為什麽選中錦奴,還把她害得這麽慘?”

“因為身材有相似之處吧,畢竟王若挺高的,一般女子都比她矮半個頭。比如這個女子的屍體,雖然無頭,但我們依然可以判斷她的基本高矮。隻是一個琵琶女的屍體畢竟沒有王妃的重要,官府不會特別在意這個,而且,屍體若是在水中久了,會被水泡得巨大,隻要遲幾天被發現,身高就比較難判斷了,”她說著,將琵琶等重新包裹好,示意周子秦拿走,“證物先存放在你那裏吧,我那邊人多眼雜不方便。”

“哦,好,”周子秦也不管還在流淌的泥水,抱過了包裹,然後又問,“這具屍體呢?”

黃梓瑕幹咳一聲,說:“要不……你看看能不能帶回你家去?”

“……你覺得可能嗎?”周子秦問。

李舒白說道:“直接通知崔純湛,就說你在這邊發現了無頭女屍和一個包裹。至於大理寺怎麽判斷死者身份,你不加幹涉就是。還有,記得把所有證物都打包好,什麽時候我們要是叫你,你趕緊帶上。”

“好吧。”他說著,苦著一張臉求黃梓瑕趕緊去通知崔純湛,自己守著包裹和屍體在那兒等著。

黃梓瑕和李舒白鑽出水渠旁的灌木叢,沿著荒路走到街坊邊,看到幾個閑人正坐在路邊樹蔭下閑聊。

黃梓瑕指著水渠那邊喊了一聲:“那邊水裏撈出屍體來了!”

頓時,幾個閑漢爭相跳起來,有的去看熱鬧,有的喊人,有的嚷著報官,全麵周到,毫無遺漏。

李舒白和黃梓瑕兩人走到空巷中,滌惡和那拂沙還在悠閑地嚼著地上的草。其實戴著個馬嚼子挺可憐的,壓根兒吃不進幾根草去,可兩匹馬還是無聊地在牆角的幾根雜草上蹭來蹭去。

他們兩人上了馬,發現就算是一直袖手旁觀的李舒白,衣服也被蹭得一條泥痕一條水跡,斑駁夾雜。不過兩人也不在乎了,騎在馬上緩慢地走著,有一下沒一下地說話。

黃梓瑕問:“景煦從徐州發消息回來了嗎?”

“回來了,那枚箭鏃消失之時,正是龐勳的餘孽在徐州附近橫行之時。”“傳說箭鏃失蹤之時,那個水晶盒的鎖紋絲未動,而存在裏麵的東西不翼而飛,是否是真的?”

“是真。景煦到了徐州之後,把整件事情徹查了一遍,審訊了當時守衛城樓的所有士卒,發現是因為龐勳餘孽買通了守衛,監守自盜,詭托鬼神。”

黃梓瑕若有所思道:“而在徐州那邊發生的事情,轉瞬間就在京城流傳開來,並且還改頭換麵,附帶鬼神之說,看來,這背後必定是有人在操縱這件事情,並且有意地將龐勳的事情扯過來,意圖掩蓋自己真正的居心。”

李舒白淡淡道:“卻不知這樣隻是欲蓋彌彰,弄巧成拙。”

“嗯,看來又一個猜想,可以對上了。”

他們隨口談著,走馬經過長安各坊。

湛藍的天空下,長安一百零八坊整齊端嚴,肅立於長風薄塵之中。初夏的陽光微有熱意,照得穿了一身薄衣的黃梓瑕脖頸間有微微的汗。她抬起袖子擦著,順著街道上的槐樹蔭慢慢行去,一路想著眼前這樁謎案。

李舒白隨手遞給她一條折成四方的白帕子,她接過來擦了一下,才回過神來,轉頭看他。

他的麵容在此時的槐樹蔭下,蒙著一層淡淡的輝光。五月的陽光從葉間篩下來,如同一條條金色的細絲,變幻流轉。但陽光落在他們的身上時,又變成了一點點燦爛的暈光。在這樣迷離變化的光線中,他的神情,在慣常的冷漠中,又似乎帶著一些不一樣的東西,一瞬間,仿佛讓他們之間的空氣,都流動得緩慢起來。

黃梓瑕低下頭,默默與他並轡而行。等到接近永嘉坊時,她卻忽然撥轉馬頭,催著那拂沙向北而去。

李舒白跟上她,問:“去大明宮,雍淳殿?”

“嗯,我再去確認最後一件事,此案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已經查明一切了?”他微有詫異,看著身旁的黃梓瑕。槐樹稀落,樹蔭退去,金色的陽光遍灑在他們身上,他看見與他並肩而行的黃梓瑕身上,蒙著一層明亮迷眼的光,仿佛不是來自此時即將西斜的陽光,而是自身體中散發出來一般。

他微微錯神,一直看著黃梓瑕。而她從殿門直入,穿過前殿,順著青磚平路走過假山,然後在靠近內殿的地方蹲下,指著一塊假山石,說:“就在這裏,我撿到了王若的那一支葉脈簪。”

李舒白緩緩點頭。看著她抬手按住頭上的銀簪,按住卷葉,抽出裏麵的玉簪,在青磚地上畫出一道淺淺的白色痕跡——

“前殿、後殿、中間假山。這裏……”她的簪子在假山處畫了一個圓,圈住一個最高點,“就是王若的葉脈金簪丟失的地方。”

李舒白指著外殿的回廊:“這是我們站著的地方。”

“對,外殿回廊上,十步一人,目光始終盯著內殿門口。而假山之內,是窗外的侍衛,目光不曾離開過窗戶。”她摘下旁邊的一片葉子,將手中的簪子擦幹淨,然後迅速而輕巧地插回銀簪中,仰頭向著他揚起唇角,露出一個明亮皎潔的笑容,“此案已經結束了。”

李舒白默然站起身,環顧四周。黃昏已經開始籠罩這裏,暮色即將吞沒明亮的白晝。

他們走出雍淳殿,上馬從角門出了大明宮。在即將走到夔王府時,李舒白才忽然開口問:“這麽說,已經可以確定雍淳殿的屍首是錦奴了吧?”

她聲音輕快:“是,可以確定了。”

“現在這具新出現的屍體呢?”

“我也基本有數了。”她胸有成竹,轉頭看著他,說,“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為三年前您在徐州救下了那兩個少女。”

李舒白立住了滌惡,長久思索著,沒說話。

許久,他才終於微微一揚眉,轉頭用一雙深邃而幽遠的眸子望向黃梓瑕,低聲問:“難道說……竟然會是那人?”

黃梓瑕點點頭,說:“除此之外,其他人沒有任何機會。”

李舒白微微皺眉,說:“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對大唐朝廷來說,絕對又是一樁風波。”

“也沒什麽,本朝曆來都很寬容的,不是嗎?”黃梓瑕長歎了一口氣,幽幽地說。

李舒白沉吟許久,說:“如果我勸你放棄,你覺得如何?”

黃梓瑕沉默著,輕咬下唇看著他,說:“這件事,本來就因你而起,若你想要放棄的話,我亦無話可說。”

“但……難道就真的這樣算了嗎?”他坐在滌惡身上,仰望遙不可及的長天,長長出了一口氣。他的目光,深邃而遙遠,仿佛是要望及長空最遠處,看到那裏最深的景致:“埋葬這樣一個秘密,你會覺得不甘心吧?”

“和秘密無關,”黃梓瑕跟隨著他的目光,靜靜地望著天空,說,“我隻想說出真相,為冤死的馮憶娘、錦奴,還有那幾個無聲無息死在崇仁坊的乞丐討回一個公道。”

李舒白仰頭不語,隻看著葉間的光線一點一點變化,眼看著,又將是黃昏。

他緩緩地開口,說:“事實上,如果幕後主凶是那個人的話,說不定這次你揭露元凶,還是你的大好機會。”

黃梓瑕詫異地睜大眼看他。而他回頭看她,神情微渺和緩:“我會幫你促成此事。你隻需要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如實說出來——無論如何,我保你性命。”

她微仰頭望著他。此時正是夕陽西下,滌惡與那拂沙回到熟悉的夔王府,正在歡欣地交頸摩挲。而騎在馬上的他們,也不覺漸漸貼近,仿佛連對方的呼吸都可以感覺到。

黃梓瑕下意識地撥轉那拂沙,與他離開了半尺距離,低聲說:“多謝王爺。”

夕陽下,兩人的身影拖成長長兩條線,明明距離那麽近,卻始終存著一塊空隙,難以填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