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 長街寂寂
他們踏過水波般的燈火,穿過長安筆直寬闊的街道。這座世上最繁華的都市,千樓萬闕被燈火映得通明。
也不知過了多久,黃梓瑕一回頭,看見李舒白正隔窗看著她。也不知他已經在窗前站了多久,見她回頭,他才微抬下巴,示意她進來。
黃梓瑕趕緊收好扇子,進了淨庾堂。
一室寧靜,茶香已散。景陽燃起了冰屑香,令人頓覺小窗生涼。
李舒白示意了一下對麵的椅子,黃梓瑕便坐下了。
兩人隔窗見景陽已經走出院落,黃梓瑕便開門見山說道:“看來,三日內必須要將此案了解,否則遺體一旦出京入葬,便少了一大證據了。”
李舒白緩緩點頭,說:“你先放手去查,若實在不行,到時候交給我,反正不能讓遺體歸葬。”
黃梓瑕應了,然後又說道:“早上陳念娘來找我,我想如果沒什麽變故的話,三日內破此案,應該沒有問題。”
李舒白“哦”了一聲,看向她的眼睛也似有若無地眯了起來:“是嗎?今日陳娘說了什麽,居然進展這麽快?”
“第一點,我懷疑那具遺體……”她習慣性地又抬手去摸頭上的簪子,李舒白在她對麵看著,見她的手按在鬢邊,又慢慢地放了下來,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
他的唇角幾不可見地彎起一點弧度,從抽屜中取出一個細長錦盒放在桌上,用兩根手指推到她的麵前。
黃梓瑕疑惑地看著他,問:“什麽東西?”
“你看看。”他說。
“和本案有關嗎?”她拿過來問。
李舒白偏過頭端詳著桌上那條在琉璃瓶中靜靜遊曳的小紅魚,以一種不耐又冷淡的口氣說:“算是吧,為了讓你方便破案。”
黃梓瑕打開錦盒,隻見絲錦的底襯上,躺著一支簪子。她疑惑地拿起來看,簪子長約五寸,下麵的簪身是銀質的,前頭是玉雕的卷葉通心草花紋,除了紋樣優美細致之外,看不出什麽異樣,十分適合她這樣一個王府小宦官使用。
但簪子一入手,她便覺得重量不對,細細看了一下,立即發現了關竅。她按住通心草最下麵的卷葉,隻聽輕微的哢一聲,外麵的銀簪脫落,裏麵又抽出一支較細的白玉簪來,入手冰涼溫潤,光華內斂。
她抬眼望著李舒白,遲疑許久,才問:“是……送給我的嗎?”
李舒白嗯了一聲,依然看也不看她,口氣平靜淡漠:“你這樣老是去摸簪子,摸到了又不敢拔,我看著心煩。而且,你的頭發要是散下來了,容易被發現是女子,以後也不好處理。”
黃梓瑕卻仿佛沒聽到他冰冷的話,也不在乎他說厭煩自己。她收起盒子,望著麵前這個人,真誠而鄭重地說:“謝謝王爺,這是我目前最需要的東西了。”
他見她要把盒子收起來,便說:“不知道工匠有沒有領會我的意思,你日常使用時是否方便。”
“剛剛看過了,很方便,工匠做得很好。”
他見她一臉惘然不覺的模樣,隻能麵無表情地提醒她:“不試用過怎麽知道?”
“哦……”她這才恍然大悟,反正她日常出外也不愛戴紗冠,如今頭發都是綰一個發髻就完事,所以她直接按住自己的頭發,先將李舒白送的簪子插進去,再將裏麵原來那支拔出來,發型絲毫不亂。
她又抬手捏住簪頭,順著通心草紋滑下手指,在卷紋處一捏一按,裏麵的玉簪拔了出來,外麵的銀簪還在,絲毫無損她的發型。
“很好用,真不錯。”黃梓瑕讚道,然後抬起雙手摸索到銀簪開口處,又將玉簪插進去,輕微的哢一聲,鎖定。
黃梓瑕十分喜歡,也顧不得自己的雙手抬起來之後,袖子下滑,一雙皓腕全都顯露在外,隻撫著頭上這支簪子朝李舒白微笑:“多謝王爺啦!以後我就可以隨時隨地推算案情了。”
“最好還是改掉你這個壞習慣。”他說。
黃梓瑕也不理會,又將中間的玉簪拔出,說:“按照陳念娘所說的話,我覺得本案又出現了至關重要的兩點。”
“是嗎?”李舒白給她倒了杯茶,推到她麵前。
黃梓瑕心中掛念著案情,也沒注意,接過來就一口喝下去了,然後才將簪子點在桌子上,定定地看著他,說:“那具出現在雍淳殿的女屍,不是王若。”
“嗯,上次你已經提過疑點。”
“但這次已經確信了——死掉的人,應該是錦奴,王爺也應該見過的,就是那個與昭王來往甚密的教坊琵琶女!”
“已經確定了?”
“基本可以確定了。我之前一直不太明白,女屍右手的異狀——在小指下的掌沿為什麽會有一層薄繭,到底是做什麽事情才會經常地磨到那裏——現在想來,那是使用琵琶撥子時,撥尾卡在小指下方掌沿上,經年累月,那裏的皮膚經常受摩擦,留下了一層薄繭。”
“雖然有道理,但天底下的琵琶女何其多,你怎麽肯定那就是錦奴呢?”
“錦奴失蹤的時間,就是那具女屍出現在雍淳殿的時間。”
李舒白也早已知道,微微點頭:“有沒有更毋庸置疑的證據?”
“有。”黃梓瑕用手中的簪子在紙上畫了一個箭頭,又在那邊寫了個“崇仁坊”:“就在錦奴失蹤的那一夜,周子秦從綴錦樓打包帶去的飯菜,毒死了幾個乞丐。”
周子秦曾為此事特地跑來,李舒白自然記憶猶新。他微微點頭:“那一次,我記得你們說,錦奴也在。”
“是,那次我與周子秦送去給乞丐們吃的飯菜,都是我們吃剩下的,席上所有人都未曾出事,而我們也是直接送到乞丐們那邊,又看到他們直接就拿起來吃掉了。其間隻有兩種可能,一是我們包飯菜的荷葉上有問題。但周子秦說過,箭毒木的樹汁毒性極強,葉片沾到不久就會變黑,我們當時拿到的全都是剛洗過的新鮮荷葉,全部是青嫩的,不可能塗了毒。”
李舒白點頭道:“而另一個可能,就是當時你們的手上有毒。”
“是的,當時經手的人,一共有三個,我並沒有出事,周子秦也是安然無恙,而唯一有可能,當時的毒,就是來自錦奴手上,”黃梓瑕歎道,“她為人方圓玲瓏,那一日卻抱怨自己的手被櫻桃的梗紮到了——事實上,那應是她接觸到了箭毒木樹汁,毒性發作,她的雙手已經覺得麻癢了。否則,就算她的手保養得再好,肌膚再嬌嫩,又怎麽會被櫻桃梗紮到?”
“難道,箭毒木沾染到肌膚也會毒殺人?”
“據說不能。所以我還有一件事不太明白——錦奴是什麽時候中毒的。她手上並無傷口,毒又似乎不是從她的口中進入的。再說了,她當晚一直和我們在一起,卻在快要離去的時候中毒……按照箭毒木見血封喉的毒性來說,絕對不可能有人在我們麵前堂而皇之下毒。所以她究竟是怎麽中毒的,什麽時候中毒的,我真的還沒想透。”
“但至少,身材相符,手掌特征相符,死法相符,時間相符,應該已經確鑿無疑了。”李舒白點頭,直接拋開了這個問題,又問,“你所說的第二點呢?”
黃梓瑕用玉簪在紙上又畫了第二個箭頭,指向“徐州”二字:“正與王爺之前所料想的一樣,此事或許與你在徐州救下的那兩個少女,確實有關。”
“哦?”李舒白這一次真的有了一點驚訝的表情。
“所以我和陳念娘現在在等一個人進京,隻要她一到,本案應該可以迎刃而解了。”
“什麽人?”
“程雪色——也就是王爺當初在徐州救下的那個程姓少女。我在等她,等她帶著一幅畫過來。我想,她將是本案最有說服力的證據。”
她的表情凝重,口氣十分確定,顯然成竹在胸。
李舒白坐在淨庾堂中,微微抬眼望著麵前的黃梓瑕。日光透簾而入,照在她的身上,一瞬間她周身通透明亮,那種光芒仿佛可以照徹世間所有見不得人的汙濁黑暗。
他緩緩地抬頭,後仰輕靠在椅背上,長出了一口氣,說:“那就好,希望我在你身上下的賭注,能讓我感到滿意。”
“我絕不會讓王爺失望的。”畢竟自己家的血案要翻案的話,還要指著麵前這個人的鼎力相助,所以黃梓瑕立即表忠心。
可惜她的忠心,李舒白似乎並不在意,隻問:“接下來,你準備從何處下手?”
“從錦奴那邊尋找突破吧,趁現在還早,我先去探查一下外教坊錦奴的住處,看有沒有什麽線索。”
“準備以什麽名義去搜查?”
黃梓瑕微一沉吟,說:“就說我是某王府的宦官,我家王爺有重要物品交給錦奴,現在過來搜尋。”
李舒白冷冷地說:“不許把夔王府的令信拿出來。”
黃梓瑕站起身,向他行禮告退:“放心吧王爺,我隻要一說是某王府,大家都會默認為是昭王的。”
“哼,”李舒白見她已經退出,又問,“不用晚膳了?”
“不用,再耽擱一會兒,估計回來時得宵禁了,”她說著,想想又回頭,說,“為了不動用府上那塊令信,我申請辦案經費十兩銀子零二十文。”
李舒白詫異:“那二十文是幹嗎的?”
“晚上回王府的時候想雇輛車。”
李舒白以一種複雜的神情看著她:“你怎麽窮到這地步?”
“因為末等宦官楊崇古跟了王爺您之後,身無分文,貧困交加。”她毫無愧色地說。
“為什麽不找景翌去賬房預支?”
“等審批下來,大約需要到下個月吧,到時候我薪俸也到手了,遠水解不了近渴呀!”
李舒白微微挑眉,那張永遠處變不驚的臉上終於露出無奈與鬱悶。他拉開抽屜,將一個荷包取出丟給她。
“多謝王爺!”黃梓瑕一把接住,轉身就跑。
大唐長安有兩個外教坊,琵琶琴瑟等藝人在外西教坊,位於光宅坊,離夔王府所在的永嘉坊並不遠。
黃梓瑕跑到教坊,那裏麵因是樂舞伎人們聚集所在,所以門口還有個婆子坐著嗑瓜子,看見她過來了,便抬手攔住了她:“這位小公公,您找誰呀?”
黃梓瑕趕緊向她行禮,說:“不好意思啊婆婆,我要進內去找錦奴。”
“哎喲,今天可巧,一個找錦奴的,又一個找錦奴的。”婆子說著,拍拍衣裳上的瓜子殼站了起來,問,“你不會也是什麽東西借給錦奴了,現在聽說她跟人跑了,所以過來取回的吧?”
黃梓瑕詫異地“咦”了一聲,問:“還有人在我之前來了?”
“可不是麽,天仙似的一個姑娘家,我老婆子這輩子沒見過第二個,”老婆子明顯年紀大了,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那眉眼、那身段,就算是畫裏走出來的仕女跟她比,都差一分光彩靈動呢。”
“那婆婆可知道她的姓名?”黃梓瑕趕緊問。
“不知道,反正和你這個空口白話的小宦官不同,人家可是拿著錦奴當年寫給她的信來的。我老婆子可識字!”
眼看這婆子沒有放她進內的意思,黃梓瑕隻好賠笑著從荷包裏掏出自己的部分經費給婆子:“婆婆,您看……我也是奉命而來。我們王爺把個頂要緊的東西給了錦奴姑娘,現在知道她跑了,正在氣頭上呢,我這趟要是拿不回東西,王爺可不得把我給打出府去?”
“哎喲,那可不成,老婆子我平生心善,最見不得人受苦的。”老婆子一個小銀錠落懷,頓時眉開眼笑,“來來,我指給你看錦奴的那個房間——就在二條東頭第三間,我們這邊一個時辰不到就要關門落鎖了,你趕緊找找。”
黃梓瑕應了,趕緊尋往二條東頭第三間。到了那邊一看,錦奴房間的門居然大開著,有兩個小丫頭正在門口說話。
黃梓瑕趕緊上去,問:“兩位,請問剛剛那位仙女似的姑娘呢?”
那兩個丫頭回頭看了她一眼,打量她一身宦官服色,便笑問:“喲,你是哪邊的人呀,內教坊的人,還是諸王府邸的公公?”
“可不就是我家王爺有東西落在錦奴姑娘這兒了,現下她不見了,王爺讓我來找找他送給錦奴姑娘的一件東西,雖然東西不稀罕,卻是王爺舊時珍愛……”黃梓瑕誠懇地說,“聽說先來了位極美麗的姑娘?”
“可不是呢,錦奴本來也挺好看的,誰知還有那麽一個漂亮的妹妹。”左邊的小丫頭說道,又朝裏麵看了看,嘟著嘴說:“不是剛剛還說在的嗎,怎麽還沒回來呢?”
“是啊,我還急著看她那幅畫呢。”另一個丫頭皺眉道。
黃梓瑕詫異問:“什麽畫?”
“就是那個,傳說中什麽六女的,據說揚州有幾個伎樂藝人就是從其中悟出了樂舞道理,最後成了一代傳奇的。”
黃梓瑕啞然失笑:“雲韶六女?”
“是呀是呀,你也知道?可你是個小宦官,也要看那張畫悟道嗎?你又不學樂舞。”
“……”黃梓瑕無語,不知道這種奇怪的傳言是從哪裏來的。她心想著那個帶著畫過來的美人必定是程雪色,在心裏暗暗詫異,為什麽陳念娘沒有第一時間帶她過來找自己。
那兩個丫頭等了一會兒,見人還未回來,便嚷著要走了。黃梓瑕問她們:“錦奴的房間可以進去嗎?”
“可以呀,她走的時候,值錢的和重要的東西應該都拿走了,沒拿走的也被坊間的人分光了,個個說得好聽,幫錦奴先收著,其實還不個個自己收用了?我看裏麵呀,八成沒啥東西留下了。”
“話雖如此,權當碰個運氣了。”黃梓瑕說著,告別了她們,走進門去,四下看了看。
錦奴的房間十分雅致,花窗上糊著藕荷色薄紗,內室與外廳之間隔了一扇珠簾。正門進去是小廳,花窗後有燈光透進來,原來坊內已經上燈了。
窗下設著一幾一榻,幾上擺著幾個小玩意,白瓷瓶中供了兩枝荼蘼花,如今已經枯萎,落了一桌花瓣與葉片。
室內空無一人,剛剛大家說走進來的那個姑娘,似乎帶著東西又離開了。
她在旁邊小椅子上坐下,一邊考慮著這個案情,一邊等候著程雪色回來。
天色越來越暗,窗外的燈照進來顯得更加明亮。程雪色一直沒有回來。
黃梓瑕終於等不住了,決定還是先查看一下。她站了起來,先走到櫃子邊,就著窗外的燈光,打開來看了看。
果然如那兩個小丫頭所說,裏麵的好東西似乎都被人拿走了,隻剩下幾件衣服被翻得亂七八糟。又查看了桌椅床榻等,並無收獲。
她沉吟著在室內走動著,目光掃過各個角落,終於在角落看到一點小小的亮光,在窗外透進來的燈光下,折射出一點明亮的反光。
她趴在地上,伸手從角落花架的下麵,拿到了那塊反光的東西,拿在手中一眼,頓時驚喜地睜大了眼睛。
半塊銀錠。
和在雍淳殿裏拿到的那半塊差不多大小,切口和光澤都顯示,這半塊銀錠應該能和那半塊銀錠湊成完整的一塊銀錠。
她將銀錠揣在懷中,然後仔細地又將屋內搜尋了一遍,確定再沒有遺漏了,才帶上門。
趕在教坊閉門之前出來,黃梓瑕一個人站在光宅坊前四下一看,長安城即將宵禁,如今已經四下無聲,也找不到可以雇的馬車。
她無奈地歎了口氣,抬腳向著夔王府走回去。
長安萬戶寂靜,隻聽到鼓樓傳來長安的閉門鼓,一聲聲響徹**。她加快了腳步跑過京城的街巷,光宅坊是城北,靠近大明宮與太極宮,卻並不熱鬧,她幾乎可以聽到自己腳步的回聲在街頭回**。
後麵傳來喝問:“是誰?這麽晚還在這裏是為什麽事?”
黃梓瑕回頭看見追上來的京城巡邏,便解釋說:“我是夔王府的宦官,因有事耽擱了,所以才急匆匆趕回去。”
聽說是夔王府的,對方的態度明顯好了一點,問:“有辦事手劄之類的嗎?”
“不用手劄了,我認識他,他是夔王府的楊崇古楊公公。”後麵有人說。
黃梓瑕聽見這聲音,不由得便在心裏暗暗歎了口氣,回身向他躬身行禮:“王統領。”
禦林軍右統領王蘊,今天敬業地在這邊巡視呢。
王蘊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看著她,卻並不顯得高傲,反而麵容溫和,聲音柔緩:“楊公公,今天下午還見你在王府門口無聊看天,怎麽卻大晚上的忙到現在?”
“嗯……錯估了自己的腳程,還以為能在宵禁前趕回去的。”看來在錦奴的房間裏,真的待太久了。
王蘊點點頭,示意其他的巡邏護衛按照事先的路線,去別的街巷巡視,然後抬手拍拍自己那匹馬的屁股,說:“上來吧,我送你回王府去。”
“哈……這個就不需要了吧,統領公務繁忙,哪敢有勞您送奴婢。”她僵硬地笑道,行了一禮就趕緊往前疾步走去。
身後馬蹄輕響,王蘊的馬又跟了上來。
她轉頭看他,他眼望著前方,溫和地說:“最近京城不太平靜,我陪你一起走吧。”
“多謝……王統領。”她艱難地擠出這幾個字,便不再說話了。
長街寂無聲,各坊街角的燈在夜色中靜靜地亮著。偶爾風來,燭火微微顫動,整個長安的燈光似乎都在風中流動,明明暗暗,順著風來的方向如水波般起伏,籠罩著整個長安城。
他們向著夔王府走去,王蘊騎著馬,黃梓瑕走在街邊,他的馬訓練有素,也是溫和的性子,不疾不徐地邁著步子,與黃梓瑕始終保持著平行的節奏。
他們踏過水波般的燈火,穿過長安筆直寬闊的街道。這座世上最繁華的都市,千樓萬闕被燈火映得通明。
永嘉坊是王公貴族聚居處,偶爾有幾家作樂的弦歌,順著風輕送到他們耳邊,歌女的喉音柔軟嬌媚,似有若無地在夜色中傳來一兩句——
珍珠簾外梧桐影,秋霜欲下手先知。
黃梓瑕正在邊走邊茫然出神,忽聽得王蘊含笑道:“夏天還沒到呢,怎麽先上秋霜了。”
黃梓瑕呆了呆,才回過神來,原來他說的是那個女子唱的歌。
她說道:“意合即可,外物原不重要。”
他側臉看了看她,說道:“嗯,是我太拘於外物了。”
黃梓瑕既然開了口,便又問:“王姑娘棺木不日便要送回琅邪,統領近來應該會很忙碌吧,怎麽今日還來值夜?”
“家中上下那麽多人,隻要安排好了,自然有人去做事,不必時時盯著,”他說著,又抬眼望著麵前的夜,說,“而且,我喜歡長安的夜色,比白天時,顯得更沉靜也更深邃。一座座樓宇被映襯得仿佛瓊樓玉宇,可內裏隱藏著什麽樣的景色,卻令人無論如何也難以窺見,便更多了一分遐想。”
“身在其中,自然就會看不清全貌,抽身而出就好了。”
他看著她微微而笑:“楊公公說得對,世事從來都是旁觀者清。”
遠遠近近的燈光模模糊糊,映照得他的笑容似乎也另有她所不知的含義。
黃梓瑕覺得自己的牙齒一陣酸痛。這個王蘊,這樣對她一個小宦官,絕對不對勁。
他是已經認出了自己,還是僅僅持懷疑態度?若說以後要提防的話,應該從何處著手?
她低下頭,不敢再看他的神情,隻說:“奴婢快到了,王統領請回吧。”
“嗯,下次可別再忘記時間,在外麵逗留太遲了。”
他勒馬停在街心,目送著她離去。
黃梓瑕快步走到夔王府西北角的偏門,敲開門進內去,關門時她回頭看向王蘊。
他依然駐馬望著她,在夜色與燈火的籠罩下,臉上的神情,一如春風溫柔。
也不知他停馬駐留了多久,身後有另一個人騎馬緩緩行來,問:“蘊兒,你什麽時候回去?家中事務尚多。”
“馬上回去,”王蘊撥轉馬頭,尾隨著他回家,問,“爹,你今日怎麽親自出來了?”
王麟歎了一聲,道:“皇後急召,我能不去嗎?”
王蘊默然點頭,兩人兩馬,一路徐徐回家。
“吩咐你的事情,辦完了嗎?”
“解決了,”他平靜地說,“用藥消掉了一些血肉,應該無人再能認出。”
“親自動手的?”
“當然不是,找了個可靠的人。”
“可靠?”王麟冷冷地說,“這個世上,隻有死人才稱得上是最可靠的。”
“是,以後我會找個機會。”
於是兩人都不再說話,王家的府邸已經遙遙在望。他們進了門,門房幫他們牽走馬,父子二人沿著回廊,一直往內院走去。
寫著橫平豎直的一個“王”字的燈籠,在地上灑落暈紅的光,讓這座冷清的宅邸,顯得有了些許暖意。
王麟走著,在夜色中慢慢停下腳步,轉頭看著王蘊。
王蘊不明就裏,站在燈下看著自己的父親。
王麟看著麵前比自己高了半頭的王蘊,臉上露出欣慰又感傷的神情:“蘊兒……其實我並不想讓你的手沾上血腥。”
王蘊抿住自己的唇,看著父親良久,說:“我是王家人,王家的所有風雨,我都將站在最前麵抵擋,殞身不恤。”
王麟抬手重重地拍著他的肩膀,歎道:“好孩子……可惜王家這一代,隻有你一個。”
“族姐雖然是女子,但她堅毅果敢,如今又身居皇後之位,她為了我們王家,恐怕更是辛苦。”王蘊說。
王麟的麵上顯出變幻的神情,皺眉許久,才點頭說:“是啊,她畢竟也是王家人……”
王蘊又說道:“如果阿若沒有出事的話,她也會是出色的夔王妃。”
“可惜王家這一輩的其他女孩子都是庸庸碌碌,再沒有她這樣出色得讓夔王爺一眼看中的女子了,”王麟歎道,“當初聖上還是鄆王的時候,受邀到我們家飲宴,也是一眼便看上了你族姐。可見這個世上,能吸引人的,永遠都是奪目的特殊容顏。”
王蘊聽著父親的感歎,望著簷下懸掛的紅色燈籠,不自覺便想起了黃梓瑕,想起三年前,她十四歲的時候,他悄悄跟在她的身後,看著那抹銀紅色的纖細身影,如初初抽出的花信,柔軟而氣韻清遠。
那種清遠的氣質,讓他沿著記憶檢索,那時年幼的黃梓瑕在他的腦海中,緩緩回頭,然後……
麵容居然和那個楊崇古合二為一,變成了同一個人。
黃梓瑕和楊崇古,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一個十七八歲的宦官;一個嬌嫩,一個清致;一個肌膚白皙自信張揚在舊時宮苑中瑩然生輝,一個身體羸弱麵有菜色在夔王的身邊謹小慎微。
——明明是一個王府的小宦官,為什麽讓他一而再再而三聯想到黃梓瑕,而且,居然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讓他感覺異樣。難道僅僅因為他和黃梓瑕一樣善於破案,而且五官和通緝畫像上似有相像?
甚至,他也曾經悄悄遣人去打探過楊崇古的身份,發現他的來曆清楚明白,從九成宮到夔王府,甚至連當初入九成宮中時畫下的押都還在——隻是那時的楊崇古還不識字,隻在紙上畫了個圈。
還有,更無法質疑的證明是,夔王李舒白。
質疑夔王身邊的楊崇古,不啻質疑夔王。
他想著那個令他蒙受了奇恥大辱的黃梓瑕,一瞬間恍惚,但隨即便聽到父親的聲音:“蘊兒,如今王家凋敝至此,先祖在地下恐怕也會覺得蒙羞……如今這一代所有的希望,都在你的身上。就算你不能讓王家恢複昔年的榮光,也至少,不能讓王家斷了在朝中的勢力!”
王蘊鄭重點頭,說:“我們家如今宮中有皇後,朝中有爹您在,並不算弱勢。”
“你錯了,其實在朝中和宮中,王家影響最大的人,並不是皇後與我們。”王麟微微而笑,笑容中不無得意之色,問,“你忘了,還有一個人,足以翻覆天下、改朝換代嗎?隻是大家都忽略了,那個人,也姓王。”
王蘊低頭,默然無聲,許久,才說:“是。”
“不日等王若棺木運送走之後,你得去拜訪他了,以免他忘記我們家族,”王麟說著,想了想,又說,“他喜歡養魚,記得給他帶幾條過去——紅色的小魚最好。”
“不知道膳房還有沒有吃的。”
回到夔王府的黃梓瑕感覺到一陣胃痛。今天一天,除了早上吃了幾個春盤,中午喝了幾碗茶之外,她一直都在外奔走,粒米未曾下肚,現在真是餓暈了。
她捂著肚子挪到膳房一看,灶台冰冷,空無一人。
“這日子沒法過了……”黃梓瑕恨自己沒有早向魯大娘打探一下東西放哪兒,導致現在她一走,自己壓根兒找不到吃的。
好容易在碗櫃裏找到兩個幹巴巴的蒸餅。黃梓瑕一手一個,一邊往嘴巴裏塞著一邊往自己住的偏院廂房走去。
走到院門口一看,自己屋內竟然亮著燈。她愕然,趕緊走到門口一看,驚得差點連手中的餅都丟掉了——
那個……那個坐在裏麵悠然自得挑燈夜讀的人,不就是夔王李舒白嗎?
她站在門口發愣時,李舒白已經抬頭看見她了,抬手朝她勾了勾。
她遲疑著,手中捏著兩個各咬了一口的蒸餅挪進來,問:“王爺……深夜到此,有何貴幹?”
他沒說話,隻微微一抬下巴,示意旁邊一個食盒。
她遲疑地提起來打開,將裏麵的東西端出來——
一盞貴妃粥、一碟蜜製饊子、一碗白龍曜、一份箸頭春,還有她最喜歡的蝦炙和雪嬰兒,居然都還尚有熱氣。
她看了李舒白一眼,見他理都不理自己,立即扔了手中的蒸餅,拿起食盒中的象牙箸先給李舒白那邊擺了一雙,剩下一雙自己立即抄起來,先把箸頭春紮起一隻。
箸頭春是京中最近風行的菜,原料也沒什麽特別的,不過是烤鶉而已。但這隻鵪鶉醬料用得十分地道,火候掌控完美,再加上她現在真的是饑腸轆轆,連撕帶扯瞬間兩隻下肚後才鬆了一口氣,恢複了正常速度,開始細嚼慢咽。
李舒白也放下手中的書,問:“有什麽進展?”
她不說話,隻是將懷中那半錠銀子拿出來,放在桌上。
李舒白抬手取過,將銀錠翻過來,仔細端詳著。
銀錠的背麵,鑄著兩行字,第一行是“鄧運熙宋闊”,第二行是“十兩整”。
黃梓瑕又從胡床的抽屜中取出之前那半塊銀錠,遞給他。
兩塊銀錠嚴絲合縫,組成一整塊。背後的字也終於完整了,是“副使梁為棟鄧運熙宋闊,內庫使臣張均益,鑄銀二十兩整”。
李舒白放下拚在一起的銀錠,抬頭看她:“在哪裏發現的?”
“錦奴屋內的花架下。”
“不應該。”李舒白肯定地說。
“是啊,她的屋內已經被很多人翻過,花架那麽明顯的地方,不應該還有遺漏的銀錠存在,”黃梓瑕說著,又喝了一口貴妃粥,才說,“所以,應該是剛剛離開的程雪色留下的。”
“程雪色?”李舒白終於有點動容,“她進京了?”
“對,但是,我沒見到她,隻是聽教坊的人說有個極美麗的女子帶著一幅畫到錦奴房中。但等我過去的時候,她已經離開了。”
“錯過了,那也沒辦法,”李舒白微一皺眉,又問,“陳念娘為何沒有告知你?”
“或許是錦奴與程雪色感情甚好,所以她先去尋錦奴了?”黃梓瑕若有所思,又說,“但陳念娘對憶娘的事情,應該是最關切的,怎麽說也該會立即帶著她過來我這邊。”
李舒白點頭,說:“陳念娘畢竟在鄂王府,明日我們可以去直接找她。”
“嗯,除此之外,我今日查看了一下教坊外的地勢,發現了一個地方。今天天色已晚,可能不好尋找東西,如果我們明日過去,必定能有所發現。”
“看來明天又會是你忙碌的一天。”他說著,見燭光暗淡,便合上自己的書卷,拿起旁邊桌上的剪刀,剪去已經燒得卷曲的燈芯,將桌上擺著的燈燭挑亮了一點兒。
搖曳燭光之下,靜室內一片安靜。黃梓瑕吃著東西,一抬頭見李舒白正在暈紅的燭火下看著她,不由得一時遲疑。
李舒白移開了自己的目光,漫不經心地執起象牙箸挑了幾根雪嬰兒中的豆苗,放在自己麵前的碗中。
黃梓瑕遲疑了半天,才終於艱難地說:“多謝……王爺幫我留了飯……”
“不必了,”他打斷她的話,又瞧了她許久,才慢悠悠地說,“我始終相信,喂飽了的馬才能跑得快。”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說:“王爺高瞻遠矚。”
“所以,明天跑快點,記得王家馬上就要運送遺體的事情。”
“是……”說到王家,她想起了今晚遇見王蘊的事,手中捏著筷子,眼望著搖曳的燈火呆了一下,然後還是聰明地選擇了不提及,免得多生事端——
反正,似乎是與本案毫無瓜葛的一次偶遇而已。
第二日天氣晴好,初夏的天空湛藍高遠,明亮得簡直刺目。
黃梓瑕按照約定,去馬房與李舒白碰麵時,他已經騎了一匹矯健的黑馬,正在小步跑著,活動筋骨。
黃梓瑕站在圍牆下看著他。李舒白身著一襲灰紫色繚綾單衣,偶爾光線轉側,可以看見上麵暗藏著密織的青紫色聯珠紋,襯在煙青色碧空之下,顯得高遠而清渺。
見她過來了,他挽住馬韁,抬起馬鞭指指後麵的馬廄:“挑一匹。”
黃梓瑕看了看,將一匹白馬解開,躍上馬鞍。她上次去找周子秦時,騎的是另一匹馬,帶的是這一匹白馬。這匹馬性子溫和聽話,腳程也快,一路跟在她身後不疾不徐到周府,絲毫沒有散漫的樣子,真是深得她心。
李舒白也很欣賞她的眼光,帶著她往外走時,說:“這匹馬不錯,是我以前經常騎的,名叫‘那拂沙’。”
“奇怪的名字。”黃梓瑕說。
“‘那拂沙’在大宛的意思是性情高貴溫柔。它一直十分聽話,但也因此容易被人接近、馴服,所以也容易忘記自己的主人是誰,”李舒白微皺眉頭,似乎想起了一些久遠的往事,但隨即又抬手拍了拍自己**那匹神駿又傲慢的黑馬,說,“和它比起來,這匹‘滌惡’就好多了。”
“滌惡?”
“在大宛是白晝的意思,不過它這模樣,叫滌惡也沒錯。”他與她差了半個馬身,兩人縱馬上台階,出了府門,黃梓瑕也不問去哪兒,隻跟著他往西而去。
“滌惡的性子就壞多了,當初我馴服它用了三天四夜,熬到第四夜淩晨,它終於受不了,向我屈下了前蹄。”李舒白雲淡風輕地說,“這輩子,再沒有另一個人能駕馭它。”
黃梓瑕端詳著滌惡,還在盤算自己騎上它的可能性,滌惡長睫毛下的眼睛一橫,右後蹄已經向她踹了過去,而且狠準穩,一下子就踢中了那拂沙的腹部,那拂沙痛嘶一聲,往前竄了一步,黃梓瑕差點沒掉下來,氣怒之下,也抬腳狠狠踢向了滌惡。
滌惡脖子被踢,正在暴怒,李舒白一收它的韁繩,它竟也乖乖緩了下來,隻是鼻孔中還噴著粗氣,顯然十分鬱悶。
黃梓瑕看著滌惡悻悻的樣子,不由得用馬鞭指著它,哈哈大笑出來。
她身遭變故,平時總是鬱鬱寡歡,此時第一次在他麵前縱情歡笑,令李舒白微覺詫異,不覺向她凝望許久。
她的笑顏在初夏陽光中絢爛無比,仿佛此時天下的日光都在她清揚的眉宇間閃耀,光華不可直視。
他如同怕被陽光灼傷一般,轉過自己的臉,不敢再去看她。
黃梓瑕不明就裏,睜著疑惑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他輕咳一聲,說:“走,去鄂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