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 雪色蘭黛

這一生,你還有沒有機會脫下這件宦官的衣服,重新穿上女子的衣服,驕傲地告訴世上所有人——我姓黃,我是個女子我就是黃梓瑕?

蘭黛——

黃梓瑕聽到這個名字,頓時直起身子,一臉驚詫。

李舒白看了她一眼,問:“怎麽?”

“這個名字……這個名字是……”黃梓瑕激動得有點語無倫次。

李舒白說:“蘭黛。這種美麗又似乎帶點風塵氣的名字,自然是個混跡煙花的女子。”

黃梓瑕激動地說:“可……可這是雲韶六女中的一位,三姐的名字啊!”

李舒白微微揚眉:“怎麽,又與揚州那個雲韶苑有關?”

“嗯,你繼續說,後來怎麽樣了?”黃梓瑕催促。

“我自然不會去找她,更不會去揚州找一個煙花女子。因此我低頭看著她,說,我救你隻是湊巧。日後我不會去找你,也不想收你的東西。如果這簪子對你很重要,那就把它收好。

“她卻執拗地不肯放下手,那簪子一直就遞在我麵前,尖的那頭朝她自己,另一頭向著我。那是一支葉脈簪。”

黃梓瑕又“咦”了一聲,問:“葉脈簪?怎麽樣的?”

“四寸左右長的簪身,簪頭的形狀是用銀絲纏繞的一片葉脈,通透精細的脈絡,栩栩如生。那葉脈的上麵,還鑲嵌著兩顆小小的珍珠,就像是兩滴露珠一般。”

“是銀的嗎?”

“是,我的記憶不會出錯,”李舒白說著,又問,“我並不太了解女子的首飾,但覺得那支葉脈銀簪和王若失蹤時留下的葉脈金簪頗為相似。不知這種葉脈形狀的簪子,是不是很流行?”

“並不是,一般的簪子,縱然用金銀製作出葉子的形狀,也隻是整片葉子的形狀,而不是這樣鏤空通透的葉脈。像這種精巧別致的發簪設計,我也是第一次看見。若按照王爺所說,還十分相像的話,那必定是有什麽內在關聯。”

“看來,我當年遇到的那兩個少女,與此事或許大有關係。”

“嗯,我也這樣想,”她應了一聲,然後問,“你收下了嗎?”

“那支銀簪?”李舒白平淡地說,“沒有。她見我始終不伸手,就把簪子往車轅上一放,然後扭頭就跑了。那時夕陽西下,一點金黃色映照在簪子上,刺著我的眼睛讓我心生厭煩。於是我抬手拿起那支簪子,隨手扔在了官道的塵土之上。”

黃梓瑕托腮看著他,眼睛一眨不眨。

他漠然瞥她一眼:“怎麽了?”

“你就算過一會兒回城再丟掉,又有什麽打緊的?”

“早扔晚扔,哪個不是扔?”李舒白聲音平靜,“而且當時我看見那個叫小施的少女在看我。所以我丟掉簪子之後,她應該會撿起來還給那個程姓少女。”

“如果是我,我肯定不會告訴自己的好友,你送給別人的東西,轉眼就被他丟掉了,”黃梓瑕隨口說,“不然的話,我的朋友該多狼狽多可憐。”

“女人的相處之道,我沒興趣研究。”李舒白一哂。

黃梓瑕不想和這種冷情冷性又冷血的人討論這麽感性的問題。她拔下頭上的發簪,蘸著茶水,在桌上畫著那支葉脈簪的樣子。

李舒白看了看她頭上沒了簪子固定的紗冠,問:“不怕掉下來?”

她隨意抬手扶了一下,說:“還好。”

“幸好你現在裝的是小宦官,萬一你裝成個佛門沙彌,還怎麽拿簪子塗塗畫畫?”

“有木魚呀。”她隨口說著,眼睛虛無地盯著空中一點,不知道在想什麽,手上還是無意識地用簪子在桌上亂畫,卻已經是畫那半錠銀子的形狀了。她一邊畫著,口中自言自語:“當初被那個少女拿走的銀錠,後來是不是因為她們有兩個人,所以分成了兩半呢?”

“這種曾被拿來當凶器的東西,一般來說,或許她們早就拿去換成碎銀了吧。”

“也有可能……”黃梓瑕說到這裏,終於看向他,問,“你還記得那兩個女子的模樣嗎?”

“兩人都有意把自己弄得披頭散發灰頭土臉的,又滿身淤泥血汙,我與她們也不過倉促間相逢,確實沒有什麽印象了。何況當時她們不過十三四歲年紀,女子長成之後變化頗大,時至今日,或許她們站在我麵前,我也認不出來。”

“嗯……”她點頭,卻不防頭上的紗冠一搖動之後,頓時掉了下來。李舒白手疾眼快地抄在手中,微微皺眉丟回給她:“我說你還是假扮和尚算了吧?”

她默不作聲地按著自己頭發,一綹發尾正垂到她的眼前,她有點惱怒與羞愧地抓住它,旋了兩下繞到發髻上,然後重新整好紗冠。

李舒白略有不屑地看著她:“我還沒見過想事情的時候離不開亂塗亂畫的人。”

“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她隻好低聲說。

他嗤之以鼻:“怎麽會有人養成這樣的稟性?”

“沒辦法啊……之前跟著我爹出去辦案的時候,有事情要推算時總是找不到紙筆,那時候穿女裝嘛,頭上簪子總有幾根的,拔一根下來在地上畫幾下,案情就清楚了。到後來我就離不開這種習慣了,總覺得畫幾下才能理清思路。”

“之後呢?”

“什麽之後?”

“就是你在泥地上畫過的簪子。”他十分在意這些細節。

黃梓瑕不解地看著他:“洗淨擦幹再插回頭上就好了呀。”

李舒白“哦”了一聲,見她還盯著自己要解釋,便說:“我第一次遇見周子秦的時候,他正抱著一包鬆子花生糖,津津有味地蹲在義莊的屍體旁邊看仵作驗屍,還幫著遞工具打下手。”

黃梓瑕問:“王爺這個津津有味形容的是他吃東西還是驗屍?”

李舒白瞄了她一眼:“你覺得呢?”

“我感覺到了。”她默默地說。

“所以那時候我聽說了黃敏的女兒擅長破案,又是周子秦崇拜的人時,心裏浮起的第一個場景,就是一個女子蹲在屍體旁邊吃鬆子花生糖的情景。”

黃梓瑕不覺眉毛跳了一下:“現在呢?”

“我很欣慰,你隻不過是喜歡亂塗亂畫,而且居然還懂得要洗淨在地上畫過的金簪。”

黃梓瑕鬱悶地說:“別把我和周子秦混為一談。”

李舒白淡淡說:“可他追隨的目標似乎就是你。”

“那隻是他對沒見過的東西的幻想而已,就像人總覺得遠方的風景更好看,總覺得小時候做過的夢最美好——其實他若知道我就是黃梓瑕,一定會又別扭又難以接受,說不定最後多年的夢想都會崩潰。”

李舒白聽著她的話,唇角一抹似有若無的弧度微微呈現。他點頭說:“或許。所以你還是在他麵前做那個小宦官比較好。”

“是啊……最好還是不要讓他的向往破滅。”黃梓瑕點頭,感覺到一縷刺眼的光芒閃耀在自己的眼前,她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發現是夕陽的餘暉斜照在自己的眼睛上。

他們商談良久,已經日近黃昏了。她告退走出語冰閣,踏上回自己房間的路。

曲廊宛轉,高堂華屋。她垂下袖子,手中無意識地攥著那塊大唐夔王的令信,抬頭看此時的夕陽的餘暉,心中驀然升起一絲感傷。

父母家人的死,已近半年,凶手卻依然杳不可尋。麵前的案子,撲朔迷離,千頭萬緒,不知何日才能水落石出。

她第一次懷疑起自己來。她在心裏問自己,黃梓瑕,如果一直這樣下去,這一生,你還有沒有機會脫下這件宦官的衣服,重新穿上女子的衣服,驕傲地告訴世上所有人——我姓黃,我是個女子,我就是黃梓瑕?

一夜輾轉,黃梓瑕推演著各種可能性,卻怎麽都沒有辦法解釋王若從哪裏消失,那具身份不明的女屍又是從哪裏出現的。

所以,第二天起床時,黃梓瑕踉踉蹌蹌步履蹣跚,外加頭痛欲裂腰酸背痛。她坐在桌前對著鏡子一照,發現自己簡直麵無人色,蒼白得跟個鬼似的。

不過管他呢,反正自己現在是個小宦官,誰在乎一個小宦官是不是像個鬼樣。

她自暴自棄地打水梳洗,到廚房去看了看,廚娘一看見她就笑開了花,塞了七八個春盤給她,說:“楊公公,恭喜你啊,據說王爺終於給你名分啦。”

“噗——”黃梓瑕口中正在嚼著的春盤頓時噴了出來,“什麽……名分?”

“就是今天一早府中在議論的,說你現在已經正式納入王府人員編製,成為在冊在檔的宦官了呀。”

“哦……”她默默地又拿了一個春盤塞在口中,含糊地說,“就那個末等宦官啊?”

“哎,什麽叫末等,這個叫初等,公公前途無量啊!”廚娘眉飛色舞地說,“前幾年隨州饑荒,好多人沒了活路,割了自己**求一個做宦官的路子都求不到呢!還有你看我,在廚房已經二十年了,可依然還是打雜的,沒法入王府家奴的卷宗呢。結果公公你才來了一兩個月,這都是在編在冊有名有姓的王府宦官了!”

黃梓瑕真無語了,原來做一個王府宦官也有這麽多人羨慕眼紅的,自己浪費這麽寶貴一個名額實在是太可惜了。

她正在一邊應付著廚娘,一邊吃早飯時,有人在外麵喊:“楊崇古,楊崇古在哪裏?”

她趕緊喝了一口酥酪,應著:“我在這裏!”

“王爺命你趕緊去春餘堂,有人在那裏等著你呢。”

是誰會一大早來尋找她呢?

黃梓瑕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春餘堂一看,發現站在那裏的赫然是抱著琴的陳念娘。

“陳娘,你怎麽親自來找我了?”她驚訝地迎上去,接過她手中的琴,幫她放到琴幾上。

陳念娘笑道:“自然是你這個學琴的不專心,三天兩頭不來一次,我隻好上門追你來了。”

“真是對不住啊,陳娘,”明知她在說笑,黃梓瑕還是趕緊道歉,“我近日事情忙碌,結果沉迷俗務之後,就忘了風雅之聲了。”

“我也有聽說,王家那位姑娘真是福薄,原本京中人人豔羨,誰知一轉眼死得這麽淒涼,聽說遺體慘不忍睹,真叫人痛惜啊。”陳念娘一邊調著琴弦,一邊歎息道。

黃梓瑕在心裏想,陳娘,你卻不知道,你的憶娘那狼藉屍身,與那具無名女屍一樣令人痛傷呢。

她望著陳念娘低垂的臉,有一瞬間的衝動,想要將那塊從馮憶娘體內取出的羊脂玉交給陳念娘,告訴她,憶娘已經死了,別在京中尋找等待了。然而她望著陳念娘那鬢邊在數日間冒出的白發,卻怎麽也無法把那句話說出口。

陳念娘低眉信手,彈了半闋《拜新月》。隨著她的琴聲,室內室外都是泠然回響,一派靜夜無聲之感。

黃梓瑕感歎說:“陳娘,你的琴真是天下無雙。”

“怎麽可能,”陳念娘將自己的一雙手虛按在琴弦上,抬頭緩緩道,“若說琴藝,我不過是初窺門徑,大約如錦奴那般吧。”

黃梓瑕想起李舒白說錦奴失蹤的事情,便隨口問:“陳娘最近有遇到錦奴嗎?”

“沒有,這也是我今日來找公公的原因,”她略微擔憂地說道,“我昨日到光宅坊右教坊找錦奴,聽說她已有多日未曾出現在教坊了。”

黃梓瑕微微皺眉:“她消失之前,未曾與任何人說過嗎?”

“嗯。教坊司的人十分熱心,叫人開了她房間去找。誰想她幾件喜歡的衣物首飾一應不見了,連她最喜歡的那把師父送的琵琶也帶走了。教坊的人隻是跺腳氣惱,說大約又是看上了誰家浪**子,跟著就私奔了。據說自玄宗之後,教坊管理日漸鬆散,近年這樣的事情並非一兩樁了。”

黃梓瑕微微點頭,沉吟不語。

陳念娘急道:“我昨日等不到她,心裏有些憂慮,若說與人私奔,我覺得也似乎沒有這樣的跡象,她之前隻與昭王打得火熱,我也勸過她幾次,怎奈她就是不聽……”

“陳娘你別急,你跟我詳細說說錦奴的事情,尤其是失蹤之前這幾日她的動向。”黃梓瑕趕緊搬了把椅子在她身邊坐下。

陳念娘歎道:“我仔細問了教坊的人,說最後一次看見她是三天前晚上,都過了宵禁時刻了,她才喝得微醺回來,據說是去綴錦樓喝酒呢。”

黃梓瑕點頭:“那天我也在,當時是王家姑娘在宮中出事,所以一群人借探討案情一起去吃飯。錦奴也喜歡熱鬧,一晚上興致頗高,還幫我們打包櫻桃——不過她那雙保養得宜的手顯然是從來不沾陽春水的,連被櫻桃梗紮到了都還抱怨了一下。”

“這孩子就是這樣,刀子嘴豆腐心,人倒是好的,就是嘴上不饒人。”陳念娘說。

黃梓瑕又問:“陳娘,你上次說寫信給蘭黛,現在有回音了嗎?”“急什麽,就算蘭黛接到信就讓雪色上京,這也才幾天啊,怎麽可能就到了?”

黃梓瑕聽著她的歎息,靜靜地插上一句:“雪色應該是叫蘭黛為姑姑吧?”

“是啊,蘭黛與梅挽致是姐妹,自然是雪色的姑姑,”陳念娘點頭道,“蘭黛在六人中排行第三,揚州軟舞第一,綠腰、回波、春鶯囀,據說天下無雙。”

黃梓瑕又問:“不知道陳娘還記得不,當年雪色是一個人到揚州的嗎?應該還有個少女和她一起吧?”

陳念娘“啊”了一聲,說:“這麽一說的話,我倒是想起來了,當時雪色是和小施一起結伴來的。據說小施父母都死於兵亂,在徐州與雪色結為姐妹,約好生死相依,於是一起過來了。”

黃梓瑕默默點頭,驗證了自己的想法之後,卻不知道這個想法具體對此案有什麽幫助,隻隱隱覺得,定然是自己所未曾窺視到的那一根重要脈絡。

一個案件,就如一株大樹,被人們所看到的泥土之上的部分,永遠隻是一小部分。在那下麵,有著巨大的盤根錯節,隻是如果不挖出來,就永遠都不會知道埋藏在下麵的真實模樣。

說到雪色和小施,陳念娘似乎想起了什麽,呆呆望著窗外的一棵孤木出了一會兒神,然後忽然之間眼淚就滾落下來。

黃梓瑕趕緊輕拍她的肩膀,輕聲叫她:“陳娘,你別太傷心。”

“怎麽能不傷心……其實我也知道,憶娘定是回不來了,”她怔怔地說著,眼中隻見大顆的淚珠滾落,“我昨夜又夢見憶娘,她浮在我麵前,身體透明如琉璃。她對我說,‘念娘,經年芳華,流景易凋,此後唯有你一人在世上苦熬了……’我醒來時隻看見窗外風吹竹影,心中酸澀來來去去,隻回**著她夢中對我說的話。我知道她是已經不在世上了……”

黃梓瑕心中大慟,她從袖口裏抽出手絹,幫陳念娘拭淚,卻不料袖中一顆用紙包著的小東西被手絹帶著滑了出來。

那小紙包仿佛長了眼睛,骨碌碌地滾到了陳念娘麵前。陳念娘接過黃梓瑕遞過來的手絹,抬手按住自己的眼,手肘正壓在那個小紙包上。

迷迷糊糊間,她竟感覺不到有東西硌到自己。

黃梓瑕猶豫了一下,覺得此事再隱瞞也沒有什麽意思,便將小紙包從她的手下抽出,遞到她麵前,說:“陳娘,你看看這個。”

陳念娘捂著眼,喉嚨低啞:“是什麽東西?”

黃梓瑕沒說話,隻看著她。

陳念娘遲疑著,緩緩抬手解開包裹著的白紙。

裏麵露出的,是一塊晶瑩欲滴的無瑕白玉,雖然隻有指甲蓋大小,卻越發顯得玲瓏可愛。

陳念娘的手頓時劇烈顫抖起來,她一把攥住那塊玉,逆光看著那上麵刻著的“念”字。

那個“念”字在窗外透進來的陽光中,光華流轉,金光隱隱波動,深刺入她們的眼睛。

那一瞬間,陳念娘的眼睛閉上了。她閉得那麽緊,眼神又是那麽絕望,仿佛她的眼睛已經在這一刻被這個字刺瞎,從此再也看不見這個世間任何東西。

許久,許久。

陳念娘顫聲問:“是、是從哪裏找到的?”

“一群疫病倒斃的幽州流民之中,有一個大約四十歲女子的屍體,與其他人不同,她是中毒而死。但我們找到時,她的屍首已經被焚,隻剩下了這一塊玉。”她沒有說是他們從馮憶娘的腹中發現的,怕陳念娘受太大打擊。

“二十多年前,我與憶娘都還是少女。那時我們沒有名氣,技藝也不太出眾,所以存了很久很久的錢,才終於買到兩塊羊脂玉,分別在上麵刻了‘憶’和‘念’字,交到對方手中。那時我們說,永以與君好,一生相扶持……”陳念娘從自己胸前拉出一根紅繩,上麵係著同樣大小的一塊白玉,不同的是,她那塊玉的上麵,刻的是一個“憶”字。

她將兩塊玉並在一起,用雙手緊緊握著,泣不成聲。

黃梓瑕靜靜坐在她的身旁,看著穿戶而進的光線絲絲縷縷照在陳念娘的臉上。她鬢邊的白發與臉上細微的皺紋,現在看來都是如此明顯,已經不是前月遇見的那個韶華尚存的美婦人。

“是誰,是誰殺了憶娘?”陳念娘終於緩緩問。

黃梓瑕深吸一口氣,然後搖頭說:“目前還不知道。但我想,此事或許與王家姑娘的失蹤案有關。”

“王家姑娘?”

黃梓瑕說:“就是近日京城傳得沸沸揚揚的夔王妃,陳娘可知曉?”

陳念娘手握著那塊玉石,麻木地點頭。

“我已經查清,憶娘受托護送的故人之女,就是王家姑娘王若。其實我曾在王若身邊見過憶娘一次,早已知道此事,隻是當時因怕你傷心,所以才沒有說出口。”

陳念娘茫然說:“然而現在,我聽說王若也已經死了……”

“是啊,我懷疑憶娘的死,與此事有莫大關聯。但是如今真相尚未大白,我也沒有頭緒。”

“真的能查出真相來嗎?”陳念娘低聲恍惚呢喃。

黃梓瑕說:“至少,我盡我全力。”

將昏昏沉沉的陳念娘送出王府,已經快要日中了。

黃梓瑕一邊想著案情,一邊轉回身往裏麵走。誰知她想得太過投入,腳在台階上一下踩空,差點摔下來,好不容易才扶住一棵樹站住了腳。

門房各位大叔趕緊拍著凳子讓她坐下,又給倒了一碗茶。旁邊幾個閑著無聊的宦官正在閑聊,她也真覺得口渴,就在他們身邊坐下,咕咚咕咚灌下了一碗茶後又倒一碗。

負責延熙堂灑掃的小宦官盧雲中年紀不過二十來歲,最是喜歡家長裏短,看見她坐下了,趕緊用手肘撞撞她,眉飛色舞地問:“哎,崇古你說,你在王家往來最多,是不是感覺到王家姑娘這一死,真是王家近年來最大的損失?”

黃梓瑕愣了愣,還不明白他在說什麽:“啊?”

“可不是嗎?侯景之亂後琅邪王家人才凋零,尤其這幾輩都沒什麽出色的人物,朝堂之上話語也少,家中全仗著前後兩個皇後維持威勢——可據說如今族中壓根兒也沒有出色的姑娘了。好不容易有個出眾的被定為夔王妃,居然就這麽死了——得,如今攀咱們夔王府這條線也沒的用了,以後啊,還是隻得一個刑部尚書王麟在朝中撐場麵。”

旁邊另有人插嘴說:“不過那也是王家,當朝一個皇後一個尚書還被人說是沒落。”

“是啊,本朝開國以來,博陵崔氏出了十幾個宰相,你看前朝時風光無限的琅邪王氏呢?就算加上太原王氏,如今也不及崔氏吧?”

黃梓瑕一邊默默喝茶,一邊在心裏想,崔純湛的叔父崔彥昭在朝中也是名聲赫赫,儼然百官領袖的風範。估計不出意外的話,崔家可能馬上又要出一位宰相了。

“這就算不錯了,你看看陳郡謝家呢?侯景之亂後,竟幾乎滅門了。”又有人議論說。

也有人持反對意見:“也不盡然,若王家真的衰微如此,王爺又怎麽可能與王家結親?需記得王氏還有一位長房長孫王蘊呢,這位真是文采風流,那長相、那氣派,雖及不上咱們夔王爺,那也是極出色的人物了。而且王爺與他關係也不錯,時常並轡出行,真是日月交輝,每每引得全長安少女傾巢出動,競相觀看心中數一數二的完美夫婿。”

“這倒也是,都說王蘊大家風範,更難得文武全才,這不,前兩個月他還帶著禦林軍的兵馬追擊京郊流寇,大獲全勝,全數斬首而歸!”

“哎,這事我也知道,”盧雲中說著,又用手勢示意大家靠近一些,刻意壓低聲音,以營造出一種神秘感,“據說,這股流寇與龐勳有關!是他手下一撮死士集聚而來,意圖進京城刺殺夔王爺的!”

果然這個消息讓眾人都是大吃一驚:“哎喲……可我們怎麽都隻聽說是流寇?”

“自然是朝廷有意隱瞞啊!三年前被斬殺的龐勳舊部死灰複燃,這事泄露出去,豈不是動搖人心?所以,王統領王蘊,他聽說此事後,馬上就帶人埋伏在京郊,半夜迎敵,瞬間就殺了個幹幹淨淨,兵部就地掩埋屍體,隻說殺了一批流寇,一絲痕跡都不曾留下!”

“咦?那你是怎麽知道的?”

“嘿嘿,咱在兵部有人!”盧雲中揚揚得意地說,“可別忘記我四姨夫的小舅子對門的錢大就在兵部,據說那次負責埋屍體呢!”

“誰知道呢!”眾人一致嘲笑他。

“話說回來,如果王蘊真有這麽厲害,當初那個從小與他定親的黃家女兒,怎麽就是不肯嫁給他?”

“呃……這個嘛……”

“是啊,聽說為了不嫁王蘊,黃家女兒還毒殺了全家呢!這嫁給王蘊是有多可怕啊?”

“那……那可能是黃家女兒瘋了!”

“無論黃家女兒瘋不瘋,反正我知道王蘊以後娶老婆有點難了。”

“怕什麽,頂多找個門戶小點的唄!倒是你,你這麽高大偉岸,你娶到老婆了沒有啊?”

在一群人的哄笑聲中,黃梓瑕也附和著強笑。

等眾人笑過,話題轉向其他的雞零狗碎,隻有她還捧著自己手中的茶碗,盯著上麵的黑陶釉紋,許久都沒有動彈一下。

一直壓抑在她心裏的那些事情,又經由他人不經意的笑語,如遭受到激流衝刷的死水潭,泛起汙濁的沉渣。

父母去世已近半年了,案件拖得越久,破解的難度就越大,推翻重來的希望就越渺茫。

而她現在唯一能做的,隻有努力解開麵前這個謎案,才有資格得到李舒白的幫助,得到為自己、為家人翻案的機會,洗雪冤屈。

見她不說話,盧雲中湊上來和她搭話:“崇古,王家那個姑娘失蹤的時候,你也在吧?”

黃梓瑕點頭。

他趕緊又問:“聽說王家那個原定要當夔王妃的姑娘,在一千八百個盯著她的士兵眼中,忽然冒出一陣青煙,化為飛灰而去?”

黃梓瑕頓時汗都下來了,這個,傳言也太玄虛了點兒吧?

“簡直胡說八道。”她隻能這樣說。

“就是嘛,我就說不可能,”旁邊另一人插上話,“聽說遺體都已經發現了,通身冒著黑氣,周身三丈內聞者必死啊!怎麽可能化為飛灰而去?”

黃梓瑕更加無語了。她隻能說:“刑部與大理寺正在徹查,在官府沒有結案之前,所有的猜測都是錯誤的,請大家不要輕信謠言,以訛傳訛。”

眾人並沒有放在心上,隻嘻嘻哈哈地繼續問她:“聽說王家姑娘死後,趙太妃要把岐樂郡主許配給夔王爺,這是真的嗎?”

黃梓瑕忍無可忍,隻好拱手對那群人說:“抱歉啊諸位,此案還在審理中,一切需要真相大白才能公之於眾。”然後又抬出刑部和王府律,說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妄加揣測,以免流言紛起,驚擾無辜人等。再說,王府中人更應自律,尤其是要注意口舌是非,此事與王家和王爺都有關,應當謹言慎行。

眾人都在她之前來到,甚至大部分職位都比她高,但她既是王爺麵前的紅人,又被指派參與此案調查,是以大家在她麵前還是唯唯諾諾地應了,都不敢不給麵子。

黃梓瑕見自己一番話鬧得大家都沒趣,趕緊給眾人倒茶致謝,讚了這茶真是清香解渴,然後又趕緊借口還有事就先跑了。

她走出王府,站在門口仰頭望著天空,想著擺在麵前的這個複雜煩亂的案件,正在深思,耳邊忽然有金鈴輕響,有一輛馬車自街的那一邊徐徐而來,在她麵前停下。

她轉頭看去,車上人下了車,朝她致意:“楊公公。”

她轉頭看去,真是說到曹操曹操就到,難得她站在王府門口發呆,這上王府來登門拜訪的,赫然就是王蘊。

因族妹新喪,他今天衣飾簡單,一身與這個天氣十分契合的純白素絲單衣,隻在袖口和領口綴著天水碧方勝紋,簡潔且雅致。身上的白玉佩以青綠絲絛係結,手中一柄青玉為骨的折扇,扇麵上繪著一支清氣橫逸的墨竹,更襯出他一身大家世族百年浸潤的清貴之氣。

時常被周子秦那種大紅大紫鮮明耀眼的衣服刺痛眼睛的黃梓瑕,再一看王蘊這身的搭配,不由得在心裏哀歎一聲,同樣是公子哥兒,人與人的差別為什麽會這麽大呢?

王蘊見她鼻尖微有汗水,便隨手將自己手中的扇子遞給她,說:“我正要找王爺知會我妹妹的治喪事宜,既然遇到楊公公了,就煩請你帶我去見夔王爺吧。”

黃梓瑕見他的扇子一直放在自己麵前,她也確實有點燥熱,便接過扇子,一邊扇風,一邊點頭,說:“請進。”

他們從門口進入,門房一群人已經不再講述京城最近的逸事了,不過一看見剛剛自己口中議論的主角立馬出現在自己麵前,個個還是都有點心虛,慌忙站起來,齊齊向他行禮。

不明就裏的王蘊隻掃了他們一眼,麵帶微笑就跟著黃梓瑕往淨庾堂去了。

景毓和景陽正在前廳候著,一邊喝茶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見王蘊來了,景陽趕緊請他坐下,景毓起身穿過小院,向夔王通稟王蘊求見。

不一會兒,李舒白親自出迎,請他入內。

黃梓瑕正想著自己要不要跟進去,隻見李舒白走到中庭,又回頭斜了她一眼,她隻好連奔帶跑地跟上了。

兩人在西窗前坐下,景陽在庭前陳設好小火爐煮茶,黃梓瑕自覺地幫他們擺好幹淨茶杯,退下到庭前幫助景陽添鬆枝。

聽到他們的聲音從窗下傳來,王蘊說:“近日天氣開始炎熱,王爺也知道,我妹妹的遺體又……頗為不堪,所以我們族中已經商議過,三日後便是頭七,我們準備封棺運送至故裏,及早入土為安。雖然倉促了,但也沒辦法,如今隻能這樣處理。”

李舒白略一沉吟,問:“墓地可尋好了?”

王蘊感慨道:“她年紀輕輕,哪有墓地?目前商議著先用她姑母早年在族中墓地上置辦好的一個現成墓穴。至於墓碑,也已經遣人回老家趕緊刻了。”

李舒白說:“你妹妹畢竟曾受過夔王府的媒聘之禮,三日後我會親自前往致祭的。”

“多謝王爺。”王蘊感激道。

王家正在加緊治喪,王蘊那邊事情煩瑣,隻喝了一盞茶便告辭了。

黃梓瑕見王蘊一身白衣,皎然出塵地穿過庭前玉簪花叢,忙抄起自己手旁的那柄扇子,追了上去:“王公子,你的扇子。”

他轉頭微笑看著她,問:“沒有拿來扇爐子吧?”

“沒有沒有,”她趕緊打開給他看,“你看,因怕沾染了爐灰,所以奴婢一直揣在懷裏呢。”

“這時候煮茶,難怪你滿頭是汗的。”他也不伸手接過扇子,隻低頭凝視著她說,“你再拿去扇扇吧。”

她猶豫著,還想舉著扇子到他麵前,他卻已經轉身,隻微一揮手,說:“先給你用吧,下次還我即可。”

黃梓瑕站在滿庭玉簪花中,無意識地用手中這把打開的扇子扇著風,一時間卻覺得更煩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