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 隔牆花影
他忽然恍惚覺得這片雲朵也被塗抹在了自己一貫空無一物的人生裏。就像一個五月晴空一樣靈透清朗的少女,以猝不及防的姿勢,某一天忽然闖入他的命運之中。
不過這家店的驢肉湯餅確實好吃,兩人都吃了一大碗。今日店裏沒有其他客人,老板和老板娘坐在店中看著這兩個客人,一個小宦官,一個公子哥,小宦官眉宇清揚,有一種雌雄難辨的漂亮勁兒,吃著飯聽著公子哥說話,麵無表情。公子哥一身衣服是絳紅配石青,浮華豔麗的撞色,一身掛了十七八個飾件,香袋、火石、小刀、玉佩、金牌、銀墜,遠看跟個貨郎似的,一邊吃東西一邊嘴巴還滔滔不絕,令人歎為觀止。
真是一對奇怪的同伴。
吃完飯,黃梓瑕走出這家店。外麵是擁擠的人群。她在人群中看見一個人正在匆忙往前走,不覺低低地叫了一聲:“張行英?”
周子秦好奇地問:“他是誰啊,你認識他嗎?”
“嗯……他曾經幫助過我,現在被我拖累了。”她說著,歎了一口氣,然後不自覺地便跟著他一路走去。
周子秦不明就裏,見她一路悄悄跟著,便也不多話,兩人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慢慢跟著張行英。
張行英提著沾滿泥土的一麻袋東西,慢慢走進了普寧坊。黃梓瑕年幼時對京城十分熟悉,記得普寧坊中有一棵合抱的大槐樹,張行英的家似乎就在大槐樹的附近。
果然,大槐樹依然枝繁葉茂,張行英的家就在大槐樹的旁邊。正是初夏時節,樹下的石凳上,幾個婦人們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談天,看著自己的兒女們在樹下嬉鬧。
黃梓瑕慢慢走近張行英的家,他的院牆雖然隻有半人高,但上麵還紮了一片一人高的樹籬,剛好遮住了她的身影。她透過樹枝的空隙往裏麵張望了一下,看見張行英把那個袋子中的東西倒出來,原來是一些剛剛采來的草藥,放在院子中的青石上晾曬著。
旁邊有個老婆婆看見了她,問:“這位官人,你找誰啊?”她認不出宦官的服飾,以為黃梓瑕是官差,麵帶笑容地問,卻隻敢看了周子秦一眼,仿佛怕被他全身金銀珠玉的光芒閃瞎了眼。
黃梓瑕趕緊說:“我是張二哥的朋友,過來看看他近況。”
“哦,張家小二?他不是被夔王府趕出來了嗎?現在跟著他爹在端瑞堂呢,說是學徒,其實據說是打雜,有時候遇上短缺的藥材,還要跟著采藥人進山呢,”老人家畢竟話多,一下子就全抖摟出來了,“前段時間不是說他在王府做錯了事,被打了三百軍棍趕回來了嗎,怎麽兩位還來找他……”
“二十軍棍。”她有點無奈,傳言真是離譜,打了三百軍棍還有人能活嗎?
“哦,總之就是被打發回來了,肯定是行差踏錯了,有人說啊……”老婆婆口氣興奮又神秘地打聽著,“據說和那位夔王妃的死有關啊?”
黃梓瑕更加無語了:“哪有的事!他離開的時候,夔王妃還沒有擇定呢。”
老婆婆便搖頭歎氣,“唉,這麽好一個小夥兒,長得好,身材又高,不然怎麽能進夔王的儀仗隊呢?都是人尖兒才能被選上的!當初去的時候大家都羨慕得不得了,可沒承想就這麽幾個月,被打回來了。”
黃梓瑕怔怔站了一會兒,低聲說:“也沒什麽大事,夔王府不定還找他回去呢。”
“還有這樣的事?可他們都說夔王爺馭下最嚴,怎麽可能會讓犯過錯誤的人回去呢?”老太太左右一看,立即滿臉掛上詭秘神情,小聲地說,“哎喲你們不知道啊,以前我們街坊有十幾戶人家都托人說媒,想要把女兒嫁給他,現在倒好,連本來正在說的一門親事,現在都沒聲息啦——你看,還不如我兒子呢,早早就在劉木匠那裏學著,現在都快出師了!”
黃梓瑕默然許久,才轉身往外走去。婆婆在後麵問她:“你不進去了?他今天在家呢。”
“不了,多謝婆婆了。”黃梓瑕說著,轉身向外走去。聽到身後老婆婆自言自語:“這挺好一小夥子,就是有點女人相,倒像個宮裏的小公公似的。”
周子秦忍不住哈哈笑出來,黃梓瑕卻沒心思理會他。他們出了普寧坊,一路行過大街小巷。直到來到寬闊的朱雀大街上,她才回過神,對周子秦說:“今日多謝你幫我到吏部查詢,等接下來有了什麽頭緒,我們再會吧。”
周子秦見她神情低落,抬手拍拍她的肩膀說:“好啦,你那個朋友叫什麽……張行英對吧?別擔心,我幫你解決。”
黃梓瑕詫異地抬頭看他。
“我好歹在京城混跡多年,六部多少也認識幾個人。我一哥們剛好跟我說,左金吾衛馬隊最近要擴充人手。你是知道的,各衙門之間,馬隊是最風光的,每天騎馬在大街上巡視兩圈,穿著製服帶著刀,一大堆的姑娘小媳婦倚門偷看,找媳婦是絕對不用愁的。再有,每月的錢糧也多,這可是個肥差啊,好多人擠破腦袋走後門的,要不是你這個朋友長得挺拔英俊一身正氣,我還不敢引薦呢!”
“真的?”黃梓瑕驚喜問。
“當然了,左金吾衛的兵曹參軍事許叢雲就是我鐵哥們,包在我身上了!”周子秦拍著胸脯保證,“等這個案件告一段落,我帶你去見他。”
“那就多謝你了!”黃梓瑕十分感動,仰頭對他說道,“若真的能成事,怎麽感謝你隨便開口!”
“哈哈,到時候讓我吃飯的時候隨便說話就行了。”他說著,見黃梓瑕一臉尷尬,又抬手拍著黃梓瑕的背笑道,“開玩笑的啦,其實一點小事不足掛齒,畢竟你是除了黃梓瑕之外我最崇敬的人,有什麽事情盡管吩咐我就是!”
黃梓瑕被他拍得差點吐血,嘴角抽搐著朝他笑了笑,說:“既然如此,等這個案件結束後,我在綴錦樓設宴請你,到時隨便你說什麽我都洗耳恭聽!”
“那也得你有錢啊,我聽說你在夔王府才當差不久,你發月銀了嗎?”他說著,又用大拇指比比自己,“不過小爺我正巧有倆小錢,你盡管來找我,好吃好喝供著你……”
“什麽時候夔王府的人需要你供著了?”他們身旁有人問。那冷漠淡然的口氣中無形透出的威壓,讓黃梓瑕不由得頭皮一麻,回頭一看,果然是李舒白。
李舒白的馬車正停在街口,他掀簾看著他們,神情淡淡的,也看不出什麽端倪,但黃梓瑕還是不敢正視他,隻能選擇縮著頭站在那裏,默默地向這位難以揣測的夔王挪近一點。
沒心沒肺的周子秦卻毫不自覺,笑著衝李舒白點頭:“好巧啊,王爺也從這裏過?”
“送突厥使臣下榻驛站回來,剛好遇到你們了。”李舒白隨口說。
京城驛站正遙遙在望,周子秦也不以為意,指著黃梓瑕對李舒白說:“王爺你看,崇古這人就是這樣,平時老板著臉,要不是王爺剛好經過也看不到。他笑起來的時候真是頂好看的,春風拂麵,桃李花開,以後王爺可以命他多笑笑嘛!”
黃梓瑕覺得自己的臉都快抽搐了——明明是那種抽筋的笑,明明夔王看到之後臉色如烏雲壓頂,周子秦這人居然還感覺不到,真是什麽眼力見兒啊!
“是嗎?”李舒白側目看了黃梓瑕一眼,問,“有什麽好事,居然讓楊崇古這張石板臉都開顏了?”
“沒什麽,隻是……他幫了我一個忙。”黃梓瑕趕緊說。
李舒白見周子秦點頭,也便不再追究,隻是依舊沉著一張臉看黃梓瑕,問:“今日去吏部,可有什麽收獲?”
“今天簡直大有發現啊!”周子秦興奮地說,拉著李舒白的衣袖就要在大街上談論案情。黃梓瑕實在無語,輕輕咳嗽了一下,周子秦還恍然不覺地看著她。
李舒白指指後麵一家酒館,周子秦才驚覺過來:“不行不行,我們不能站在街上講這個!”
李舒白下了車,三人移步酒館,進了僻靜的二樓雅間。
一壺清茶,四樣點心。其他人都退下之後,周子秦才壓低聲音說:“還是崇古精明,他斷定那銀錠是與龐勳有關,因此一開始就直奔龐勳所授的那一批偽官去,果然一擊即中,這錠銀子,確是龐勳在徐州私鑄的庫銀。”
李舒白看著黃梓瑕遞上來的那張謄抄的字條,若有所思。
周子秦則用崇拜的目光看著黃梓瑕:“崇古,你是怎麽推斷這銀子與龐勳有關的?”
黃梓瑕隨口說道:“從這銀子外表發黑的痕跡看,我想應該是近年鑄造的。既然排除了民間私人鑄銀和假銀錠的可能,又寫著內庫字樣,那麽也有可能是有心謀反之人所鑄。而近年來的亂賊,能發展到鑄內庫銀地步的,隻有一個龐勳。”
“說得對啊!我怎麽沒想到!”周子秦拊掌,歎息自己錯過一個破解疑問的時機。
黃梓瑕又說:“現在就是不知道這銀錠當時鑄造了多少,又流出去多少了。如果很多的話,又是無從查起。”
“並不多,而且都是有數的,”李舒白終於開口說道,“龐勳起兵謀反之時,因為倉促,開始並未設立內庫、封冊偽官。直到我聯合六大節度使圍困徐州,他才大肆封官賜爵,企圖收買人心,並將他們與自己捆綁在一起,以免人心渙散。所以內庫設立時日極短,而且因為戰事節節敗退,根本就沒鑄造多少錠銀子。龐勳死後,我入駐徐州,查看賬目時,不過才鑄了大小共五千六百錠銀子。其中,二十兩的銀錠共八百錠整,幾乎全部還留存在府中。我命人當場熔化了七百九十四錠,隻留下五錠作為罪證。銀範已經被毀,不可能再有其他的留下來的銀錠了。”
黃梓瑕敏銳地抓住了其中的一個問題,問:“還有一個二十兩銀錠呢?”
“如果刑部留存的五錠罪證都還在的話,看來,最後一錠應該就是這個,”他將雍淳殿中王若消失後發現的那半塊銀錠放在桌上,徐徐地說,“這就是當時清點龐勳罪證時,唯一丟失的那一個二十兩銀錠了。”
周子秦抓著頭,陷入更迷惘的境地:“當時查抄徐州的時候,唯一漏掉的這塊銀錠,怎麽會出現在大明宮雍淳殿?而且,這留下一半又是怎麽回事?看來,在解開了這錠銀子的來曆之後,我們反倒陷入更深的謎團了。”
“嗯,這案情越是深入,似乎越與龐勳有關——或許,是有人想方設法讓我們覺得與龐勳有關。”黃梓瑕說。
李舒白不置可否,將麵前的茶碟蓋好,然後站起身說:“今日就這樣,先回去吧。子秦,你去刑部看看那五錠罪證銀還在不在,楊崇古再整理看看其他可以追查下去的線索。”
“好!”周子秦是個行動派,不顧現在已經過午,各衙門行署都已經散衙,他依然準備去拍開刑部的門去驗看東西——反正他在刑部混得好,和每個人都是哥們。
黃梓瑕跟著李舒白上車回夔王府。一路上李舒白隻沉默著,既不說話,也不看她一眼。黃梓瑕覺得壓力很大,隻能硬著頭皮坐在矮凳上,揣測得罪了這位大爺的是自己還是別人。如果是別人,為什麽他要擺這張臉給自己看?如果是自己的話,得罪的原因是什麽……
正在她思忖時,那位烏雲籠罩的大爺終於開口說話了:“幫什麽忙?”
“啊?”黃梓瑕心裏咯噔一下,她自然不敢說是張行英的事情,便急忙說,“是……微末小事,所以不敢勞動王爺大駕,隻和周子秦商量了一下。他既然能幫我解決,就不驚動王爺了。”
李舒白見她這副根本不打算告訴自己的神情,便冷冷道:“無妨,反正我也沒這份閑工夫理會你。”
黃梓瑕鬆了一口氣,又明顯感覺到他的不悅,所以一直繃緊了神經等待他說下文。
誰知一路上他再也沒有開口,隻在小幾上翻閱公文。他速度極快,一目十行,翻動書頁的輕微聲音沙沙作響,真的連抬起眼睫毛瞥她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黃梓瑕在鬆了一口氣之時,望了望上麵那些天書一樣的異族文字,覺得應該是吐蕃文,不由得肅然起敬。
一路如坐針氈,直到王府中,下車時景毓一幹人已經在門口迎接,等候吩咐。
“叫景翌過來。”他隻這樣丟下一句,然後便徑直向語冰閣行去。
黃梓瑕好容易鬆了一口氣,躡手躡腳退了幾步,準備回自己住處去,誰知李舒白後腦勺仿佛長了眼睛,頭也不回隻丟下兩個字:“跟上。”
她朝四周看了看,發現他叫的應該是自己,隻好捏捏手心的汗跟了上去,一邊在心裏默念:黃梓瑕啊黃梓瑕,既然你選擇了這個難伺候的主,那就不管怎樣隻能跟著他了,水裏來火裏去,隻要他一聲令下,赴湯蹈火吧!
景毓早安頓好一切,語冰閣內茶水點心齊全,熏香嫋嫋自爐中升起,細竹絲簾櫳放下遮去外麵大半日光。
李舒白在侍女捧上的金盆中洗了手,又接過遞上的白細麻巾子擦手,動作緩慢,看不出一絲情緒。黃梓瑕一旁站著,伺候李舒白批閱公文。
好容易景翌過來了,她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單獨一個人真是難以承受這種壓力。
“楊崇古來了多久了?”李舒白開門見山便問。
景翌毫不遲疑地回答:“頭尾三十七天,一個多月了。”
“月銀還沒發過?”
“府中按例是十五發月銀,上一次發月銀時,因他剛來,所以隻給了二兩見喜銀。”
見喜銀,黃梓瑕自然按照慣例,請了兩桌酒與府中上下熟絡一下,早就花得一點都不剩了。這種人情規矩她又不是不懂,也不能不懂。
黃梓瑕無奈地腹誹,當這個王府的小宦官不容易啊,雖然給吃給住給穿,可她從蜀地逃出來之後,本來就是把金簪敲扁了換點錢湊路費上京的,結果僅剩的一點錢也在被他踢下池塘時丟掉了,不然她至於出去時老蹭別人的飯吃嗎?能買一碗湯餅吃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景翌又說:“近日正想請王爺示下,不知楊崇古在府中的品階怎麽定?”
來了,在講自己的待遇了!黃梓瑕忽然心口泛起一絲小激動。從小到大,她倒是沒差過錢,因為父母隔三岔五都會給零用錢,積攢到後來也是小富婆一個。可是她還是一直很羨慕自己的哥哥、衙門的差役、捕快捕頭他們。因為,那時她是一個女子。她幫助衙門破了諸多疑案,但依然不可能成為其中的一員,不可能去按時點卯,按月領錢,在一個有序運轉的機構中占一個固定編製。而現在,她終於成為了一個有穩定差使、這輩子不用靠家人丈夫也能自己養活自己,可以按月領取薪俸的……宦官。雖然不太好聽,但,宦官也……能算官吧?
李舒白的目光從公文上略略移開,似有若無地瞄了黃梓瑕一眼,黃梓瑕從他的眼中分明看到一絲“等了好久終於讓我等到這個機會”的幸災樂禍。
她的心裏頓時升起一股不祥之兆。
隻聽李舒白說:“王府上下一概講究公允公平,不然王府律製定了又有何用?”
景翌點頭道:“王爺說得是。那麽,楊崇古就暫定為末等宦官,一切日常貼補如眾,待年後看表現升遷。”
“準。”李舒白輕描淡寫,好像自己立身嚴正,完全隻是采納他人意見一般。
黃梓瑕的心中頓時升起更加不祥的預感,忍不住問景翌:“請問翌公公,王府末等宦官什麽待遇啊?”
景翌看了看她,露出同情的神情,卻沒說話。
李舒白在案前批示著公文,頭也不抬,聲音平緩地說:“第一,末等宦官在未經其他人允許時,不得插話、出聲、詢問,違者扣罰月俸一月。第二,末等宦官待遇在王府律第四部分第三十一條,你既然不知道,可見我命你背下王府律你卻沒能做到,有令不行,扣罰俸祿三月。第三,王府宦官不得與府外人私相授受、人情往來,違者罰俸一年。”
景翌用更加同情的目光看著她,表示對她一句話丟了十六個月薪俸的事情愛莫能助。
黃梓瑕目瞪口呆中。
她第一次對自己痛下決心豁出一切投靠麵前這人的想法產生了巨大的動搖!
這個仗勢欺人、睚眥必報、飛揚跋扈的主子,絕對不是一個好主子!
語冰閣內的氣氛更加凝重了。
景翌聰明地告退了。
黃梓瑕朝李舒白攤開手:“那半塊銀錠給我。”
李舒白抬眼看她:“又發現什麽線索了?”
“沒有,”她硬邦邦地說,“我身無分文,窮得出去查案都吃不上一碗湯餅,要是暈倒在街頭的話恐怕再也無法為王爺效勞了。再加上我一餓就會胡思亂想,無法查探推案。所以為了本案早日告破,我決定——把證物拿去花掉。”
李舒白看著她,唇角微微一彎,似笑非笑的一縷弧度。他慢條斯理地拉開抽屜,從裏麵取出一個小小的牌子,丟在桌上:“這個拿去。”
黃梓瑕拿起來,發現是一麵小金令,半個手掌大小。令牌正麵滿鑄夔紋,陽文刻著“大唐夔王”四個大字。反麵是“奉天敕造”四個大字,並鑄有皇帝之寶的印章和內廷奉詔禦製字樣。
黃梓瑕用三根手指捏著,疑惑地看著李舒白。
李舒白卻隻繼續低頭看公文,淡淡地說:“這令信天下隻有一個,各衙門州府都通用的,小心保藏,丟了很麻煩。”
“哎?”黃梓瑕還是有點遲疑,不知道他的用意。
他見她還是不解,略略提高了聲音,說:“你是我身邊的人,以後遇到什麽事情,一概不許再去向他人求助。難道這世上,還有什麽事情是我不能替你擺平的?”
黃梓瑕望著他低垂的臉,那雲淡風輕的麵容上,沒有泄露一絲情緒。冰擊玉振的聲音沒有半點漣漪,清雅高華的氣息絲毫未曾紊亂,明明就是她熟悉的那個夔王李舒白,可在此時的語冰閣中,在被湘妃竹簾篩成一縷縷金線的陽光中,在遠遠近近的蟬鳴聲中,在此時她心口異樣波動的溫熱中,仿佛變得不一樣了。
也許是她一動不動呆站了許久,他終於抬頭看了她一眼。還沒來得及說話,她手一鬆,那麵金令就滑了下去,在青磚地上叮的一聲輕響,打破了此時的安靜。
她趕緊蹲下去撿起,一邊暗暗深吸一口氣,才顫顫巍巍站起身。
李舒白望著她,問:“怎麽,不滿意?”
“不,不是,奴婢隻是……受寵若驚。”她玉白的臉頰上薄薄泛起的一層淺粉色,就如隔簾看桃花,氤氳渲染的一種朦朧顏色。
他目光在她身上停了許久,覺得手中的公文枯燥無味。他放下了手中那一疊紙,站起走到窗邊,看著外麵的天空。
長空無際,天碧如藍。有些許的雲朵輕薄如紗,淡淡塗抹在半空,低得幾乎觸手可及。
他忽然恍惚覺得這片雲朵也被塗抹在了自己一貫空無一物的人生裏。就像一個五月晴空一樣靈透清朗的少女,以猝不及防的姿勢,某一天忽然闖入他的命運之中。
從此之後,相對也好,糾纏也罷——他這樣的人生,他與她最好還是背道而馳,相忘於江湖。
他抬起手遮住自己的雙眼,仿佛此時外麵的五月天空太過明亮,刺痛了他的眼眸。
他轉過身,在陽光的背後看著麵前的黃梓瑕,說:“不是給你的,暫借。”
黃梓瑕點頭應了,又苦著一張臉看著手中這個金令,小心地問:“王爺,能不能請教個事情?”
他看向她。
“那個……京城的大小酒樓、販夫走卒、普通老百姓認識這個夔王令信嗎?”
他從鼻子裏發出疑問:“嗯?”
“就是……我的意思是……”她一臉難以啟齒的神態,猶豫許久,但終究還是問,“可以憑這個去京城的酒館、餅店、肉鋪、貨郎攤上……賒賬嗎?”
此言一出,就連李舒白這樣的人,都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冷哼一聲,表示不願意再和她討論這種庸俗的問題。
黃梓瑕也知道企圖拿著夔王令信去賒賬的自己實在是太不高雅了,她心虛地在他的目光下低頭,把令信乖乖揣在懷中。
李舒白回身在旁邊的矮榻上坐下,指指對麵。
黃梓瑕乖乖地在他麵前跪坐下來——三句話扣掉她十六個月薪俸的狠角色,她可不得乖乖聽話嗎?
他給自己斟上一杯茶,緩緩地說:“接下來我要說的話,關係重大,所以,在周子秦麵前我沒有說出來。但我想,若你要查這個案子,必須知曉一下——此事與本案,必定有著巨大的關聯。”
黃梓瑕點頭,屏息靜氣地看著他。
他以修長白皙的三根手指端著茶盞,拇指食指與中指之間,秘色瓷的顏色青翠欲滴,幽涼如玉。
“其實那半塊銀錠——就是龐勳那邊清點私鑄銀錠的時候,八百錠二十兩銀子是足額的,也就是說,並沒有一塊遺失在外的二十兩銀錠。而後來少掉的那一錠,其實是被我用掉的。”
黃梓瑕愕然,提著茶壺的手停滯在了半空,口中不由喃喃地問:“不是吧,原來夔王爺您也缺錢啊?”
李舒白斜了她一眼,沒有理會她,隻順著自己想說的話說下去:“是在攻入龐勳府上時發生的,隻是之前我看見那半錠銀子時,並未聯想到這件事上。”
黃梓瑕聽他這開場白,知道他可能會講得比較詳細,所以也給自己倒了茶,又去書案上取過點心,拿了一個慢慢吃著。
已經是發生在三年前的事情,但李舒白記憶極好,一句句清晰說來,沒有半點遺漏。
鹹通十年,李舒白射殺了龐勳之後,守城士兵頓時土崩瓦解,軍心潰散,紛紛投降。
半個時辰未到,徐州城告破,朝廷軍隊進內搜尋殘兵,因李舒白事先早已下令,若有借巷戰之名燒殺搶掠百姓的,一律誅殺。所以各條街巷的士兵們行動都很迅速,不到兩個時辰,李舒白已經進入龐勳的府邸。
“或許是因為朝廷軍隊來得太快,府邸中還有暗藏的幾個亂黨企圖負隅頑抗,不過也很快就被幹掉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黃梓瑕在心裏想,還未平亂就直入敵方大本營,到底是說你膽色過人呢,還是有勇無謀急功近利有欠謹慎呢?抑或是——那時這個人,根本就沒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不過,這樣的話她當然是不敢說出來的,隻靜靜地聽他繼續講述下去——
在追擊一個逃竄的亂黨時,李舒白孤身追入了一個牆壁堅厚的院落中,聽見女子尖厲的哭叫聲。
他在牆外隔窗隻看見一個男人抓住一個披頭散發的嬌弱少女,將她散亂的衣服頭發扯住往外拖,一邊拖一邊說:“等上了車,老子帶著你和這幾箱金銀逃到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去,一輩子享受不盡。”
說到這裏,李舒白看了麵前正在吃點心的黃梓瑕一眼,便將那個男人後麵許多不堪入耳的話都省略掉了,隻說:“那男人魁梧異常,滿臉橫肉,那個少女才到他胸口處,就算死命掙紮也無法擺脫他,隻能大聲哭號,任由他拖往門口。”
當時李舒白在窗外看到,卻左右找不到門,牆又實在太高無法進去,正想他應該是準備了馬車,就準備回去命人堵截,這時卻看見屋內一條身影踉蹌撲出,是個看起來身材較高的少女。她也是披頭散發,灰土滿麵看不出本來麵目,雙手舉著一把通爐子的鐵釺子,狠命地紮進那個男人的後背。
可惜那男人皮糙肉厚,高個少女雙腕無力,也不懂得攻擊要害,即使她用盡了力,鐵釺子也沒有紮進去多少,那男人隻是吃痛,連手中那個嬌弱少女都沒放下,回身怒吼一聲朝那個傷他的高個少女就是一腳飛踢過去。
高個少女被他踢中胸口,頓時整個身子斜飛了出去,靠在牆角嘔出一攤血來。
那凶漢還不解恨,幾步趕上去還要打高個少女,他身邊的嬌小少女死命地與他拉扯,可她哪裏拉得動那個男人,眼看他大步向倒地的高個少女走去,攥起醋缽大的右拳衝她小腹砸下去。
李舒白立即彎弓搭箭,暗暗後悔自己這一分神,可能趕不及救那個少女了——
黃梓瑕早已忘了茶點,她直起身子,一瞬不瞬地盯著李舒白,急聲問:“然後呢?”
李舒白手中依然捏著那個秘色瓷茶盞,此時才緩緩啜了一口,說:“就在我搭箭的一刹那,再度看向那院子裏,卻聽到了那男人的一聲慘叫。”
隻見那嬌小少女手中死死捏著一塊棱角上還殘留著血跡的銀錠,縮在一角瑟瑟發抖。原來,在千鈞一發之際,她從旁邊箱子中抓出一塊銀錠,狠狠地砸向了男人的腦袋。惡漢捂著後腦勺怒極,一巴掌狠狠扇在她臉上,她重重撞在牆上,還死死地將那塊銀錠舉在胸前。
那男人一把抓住她的衣領,抬手又要一巴掌扇下去時,蜷縮在牆角的那高個少女舉著鐵釺子又撲了回來,惡漢聽到耳後風聲,一回頭,那鐵釺子不偏不倚正紮進了他的右眼裏。與此同時,李舒白手中的箭也在瞬間射中了他的左眼。
在那個惡漢的慘叫聲中,舉著銀錠的嬌小少女此時如發了瘋一樣,瘋狂地砸著他的頭。惡漢將她一腳踢倒在地,但自己也終於四肢亂舞倒地不起。高個少女撲上去用鐵釺子拚命地捅那人,從臉到腹,也不知有多少下,那男人的身體抽搐,終於再也沒有了動靜。
兩個全身血汙的少女終於丟開手中的東西,瑟瑟發抖地爬到一起,摟抱著看向那具屍體。此時她們才發現,原來那男人的左眼上,插著一支箭。
她們驚恐地喘息著,向著四周掃視,然後看見了花窗後麵的李舒白。
李舒白隔窗對她們說:“不必擔心,我們是來剿滅亂黨的,你們先在裏麵稍等,我會進去處理。”
那個手拿鐵釺子的少女倉皇地指指李舒白右邊,李舒白向右邊走了十來步,看到一個角門,隻是上了鎖,就拔出劍撬了幾下門鎖,然後踹開門,走了進去。
她們許是驚嚇過度,依然緊緊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李舒白看看自己衣上,隻有一兩點血跡在錦袍之上,應該看起來不太像惡人的模樣,可她們看著他的眼中唯有懼怕。
李舒白知道她們是被嚇壞了,於是上前蹲在她們麵前,平視著她們問:“你們是誰?怎麽會在這裏,又被這樣的惡人抓住?”
他神情溫柔,降貴紆尊地蹲在這兩個狼狽不堪的少女麵前,低聲安撫著她們,那姿態如林間流泉般柔和輕緩。
被擄來之後,每日遇見的都是窮凶極惡的殘暴亂軍,日日提心吊膽不知道自己將會遭受何種欺淩的兩個少女,望著麵前這個如春日麗陽覆照萬物般的錦衣少年,在一瞬間覺得周身一切恍如隔世,讓她們略微放鬆了戒備。
“你……是你救了我們?”那個手中抓著銀錠的嬌小少女聲音嘶啞,嘴唇顫抖如風中枯葉,顏色蒼白灰暗。
李舒白抽出一支自己背後的羽箭,和那具屍體右眼的箭比了一下。因為李舒白原先刻著名號的箭早已用完,現在用的是普通士兵的箭,她們看見是一樣的,便一起跪倒在地,向李舒白拜謝。兩個人都是眼淚滾滾落下,哽咽得幾乎不成聲。
那高個少女一直看著他不說話,而嬌小少女反倒比較膽大,拜謝說:“多謝恩人救命,小女子姓程。”又指指旁邊的高個少女說,“她是我的異姓姐妹,名叫小施。因我父母雙亡,所以從柳州過來,到徐州投靠我姑姑……”
“你們怎麽會落到亂黨手中的?”
程姓少女哽咽道:“因為龐勳作亂,我們到來時姑姑早已逃走異鄉了。而我們不幸又遇上亂黨,和一群女子一起被擄到這裏關押著。前日聽說朝廷大軍兵臨城下,即將剿滅亂黨,所以一時還沒人顧得上我們。誰知今日他們就哄搶金銀,又各自爭搶我們被劫掠來的一群女人,還說……說什麽除了那個之外,就算路上沒糧食了,十幾歲少女的肉也算鮮嫩好吃……”
李舒白說到這裏,將自己手中的茶盞輕輕放下,若有所思。
黃梓瑕正聽到緊張處,趕緊問:“那後來呢?其他被劫掠的女子呢?”
“我聽說了那般慘狀,心中也是十分震驚。便立即起身向外,準備帶人去追那些被劫走的女子。”
順著程姓少女手指的方向,李舒白奔到門外,正看見停在那裏的馬車。他解下一匹馬飛身躍上,回頭看見那個程姓少女的眼淚簌簌直下,淚水流過的地方露出下麵雪白晶瑩的膚色。
她那一雙眼睛雖然哭得爛桃般紅腫,滿是恐懼驚惶,但輪廓依稀是極美的一雙鳳眼。而緊緊偎依在她身邊的那個小施,也是輪廓秀美,李舒白在心裏想,這兩個少女原本必定是個美人,所以才會被擄來這邊。她們這樣的一對少女,在這樣混亂的徐州中,可不知要遭遇多少麻煩。
有心要幫助她們,但心裏又記掛著其餘被劫掠的女子,他正在猶豫,剛巧外麵的士兵已經追進來了,他們向李舒白行禮,叫李舒白:“將軍!”
黃梓瑕又問:“咦?為什麽叫你將軍?”
“因為當時我被朝廷封為平南將軍,又不在朝廷之中,軍中士兵自然稱呼軍中職務。”李舒白隨口解釋。
李舒白讓士兵們將馬車上的金銀卸下,拿去清點,又吩咐了一隊騎兵去追擊潛逃的亂黨。等騎兵們追擊而去,李舒白才問那兩個少女:“你們有什麽打算?”
“我們準備去揚州,姑姑留下口信,說她到了那邊。”姓程的少女說。
李舒白便問她們,是否需要士兵護送她們回去。她們麵露恐懼,拚命搖頭,說自己不願意與士兵同行。
李舒白想她們被叛軍擄劫過來,必定怕極了軍隊和士兵,所以也不勉強,隻示意她們撿走地上的銀錠和鐵釺子,說:“這是殺人凶器,你們記得清理現場。這銀錠還可以換了作盤纏,拿去吧。”
那銀錠上全是鮮血和腦漿,紅紅白白全是。聽李舒白這麽說,小施遲疑著伸手想拿,卻先伏在地上幹嘔起來。還是程姓少女撕下那個死者的一塊衣服,隔著衣物撿起那個染血的銀錠,包起來提在手中,但手指也始終不敢抓緊。
李舒白一提韁繩,馬車就此奔出。她們在顛簸的車上,緊緊抓著車轅一動不動。
一直到了徐州城外,荒草漫漫的平原上,一條官道上倒是行人不少。都是在龐勳作亂時,怕被抓去當兵所以逃避出城躲在山村裏的,現在聽說龐勳已死,都喜悅歡欣地回來了。
那兩個少女一路顛簸脫力,腳軟得連車都下不了。李舒白便伸手將她們扶下車,又叮囑了她們要在官道上走,切勿離開大道,免得出事。
“不過,既然你們能從柳州到徐州,現在兩人一起去揚州,應該也不是難事吧?”
她們都隻看著他,默默點頭。
李舒白便不再管她們,掉轉馬身離去了。
就在他剛剛轉過馬車時,後麵忽然有人追上來,挽住李舒白的馬韁,抬頭看李舒白。
是那個程姓少女,她仰臉看著李舒白,那張滿是泥塵的小臉上,一雙眼睛清可見底,似乎還有點羞怯。
李舒白俯下身看她,問:“還有什麽事?”
她咬著下唇,從懷裏掏了好久,取出一支銀簪子,拚命踮起腳抬高手舉到李舒白麵前。
“恩公,這是我爹當年送給我娘的定情信物,我被抓住之後,什麽東西都沒了。這支簪子,是我唯一重要的東西。恩公您日後,可以拿著它到揚州找我,我姑姑的名字,叫作蘭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