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拾 無形無聲
這一模一樣的環境中,明亮燈光下,卻躺著一個已經麵目全非的少女。她身上穿著一襲黃衫,頭上鬆鬆綰著一個留仙髻,腳上一雙素絲履,和失蹤那日一模一樣。
大明宮,即使已經入了夜,通明的燈火也依然照耀著每一個角落。燈光自下而上照亮亭台殿閣,顯得更加宏偉華麗,美輪美奐,仰之彌高。
兩輛馬車在大明宮東角門停下,他們下車,在手持宮燈的宦官們接引下,一路進內,直往位於宮城角落的雍淳殿。
但雍淳殿牆壁堅厚,又沒有在這邊開門,他們隻能沿著高大的宮牆折而向西,一直走完南牆,轉角向北繼續走。那裏開了一道偏門,可以供人進出。
雍淳殿以前本擬作宮中庫房,因此高牆嚴密,隻開了一個西偏門,正門開在北麵。誰知因為太過嚴密陰暗,裏麵藏的書畫絹帛都容易黴爛,所以隻能棄了,又在庭中安置了兩座低矮假山,以衝淡庫房的那種古板,準備住人。
“誰知這宮中最嚴密的地方,居然也防不住那個傳言。唉,真是天意弄人啊。”崔純湛一邊說著,一邊引他們三人向內走去,卻聽得一陣喧嘩,裏麵有數人正在爭論。
進門就是外殿,他們站在外殿上,見爭執的人赫然是琅邪王家的幾個人。黃梓瑕一眼就看見了王蘊,其次是他的父親,刑部尚書王麟。
隻聽王蘊說道:“王若是我們王家女,又原是定了夔王妃的,未出閣的姑娘,千嬌萬貴,怎麽可以讓仵作剖開身體驗屍?此事萬萬不能!”
王尚書苦悶道:“你也知道,你爹我是刑部尚書,於理於法,暴斃的人都該仔細檢查遺體,何況這件事牽連甚廣,影響如此巨大,我們要是不加查驗,不說難以對朝廷交代,對夔王府又要如何說?”
“難道準王妃被人剖屍檢驗,搜腸刮肚,夔王爺就麵上有光了?此事就算誰都說行,我想皇後肯定是不準的!不信我現在就去找皇後。”
王蘊一點都不給自己的爹麵子,正要拂袖而去,一轉頭卻見李舒白和黃梓瑕他們站在外殿遊廊上,不由得一怔。
李舒白臉上卻難得浮起一絲笑意,向著他們走去,說:“知我者王蘊也,我自然不願意讓仵作碰王若的遺體,所以已經帶了一個最佳人選來。”
王蘊一幹人趕緊見過了他,他示意周子秦去驗看屍體,說:“這位想必大家都是認識的,周庠周侍郎的公子,對於驗屍頗有造詣,是以我讓他跟我前來,也不用工具,隻看一看王若的死因。”
“還是王爺設想周到。”王麟鬆了一口氣,立即應了。
周子秦向各位王氏族人告了罪,然後帶著黃梓瑕進入雍淳殿東閣。
東閣內燃起了千支燈火,照得閣內一片通明。
一切都和出事那天一模一樣,雖然經過了細細搜索,但搜查的人都時刻記得這裏是皇宮,竭力在過後恢複原樣。
而這一模一樣的環境中,明亮燈光下,卻躺著一個已經麵目全非的少女。她身上穿著一襲黃衫,頭上鬆鬆綰著一個留仙髻,腳上一雙素絲履,和失蹤那日一模一樣。
然而她全身皮膚已經潰爛烏黑,膿血橫流,早已看不出那張臉的本來麵目,誰也無法從這樣的屍體上看出她曾擁有怎樣豔若桃李的芳華。
黃梓瑕默然凝視著她,一瞬間腦中閃過她失蹤那一日,鬢邊一支葉脈凝露簪,珠光玉顏相交映。
不過,也隻是一瞬間的恍惚,她便抿住了嘴唇,走到屍體所躺的床前。
周子秦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床前,又從身上摸出一雙鞣製得極薄極軟的皮手套戴在手上,這才俯下身,先捧住她的麵容細看。
饒是黃梓瑕這樣見慣了屍體的人,也無法卒睹這樣膿血橫流、腫脹模糊的一張臉。她偏開了頭,問:“你不是沒帶工具嗎?這雙手套是什麽時候帶來的?”
“早上出門時。聽說興慶宮旁出命案,好像是被毒死的,我就趕緊帶上了,沒想到當時沒用上,現在卻用上了。”周子秦一臉嚴肅地解釋,俯身細看屍體的七竅,又掰開嘴巴查看裏麵的舌頭牙齒,“驗中毒的屍體時,尤其是這種劇毒,萬一你在檢查時勾破一點皮膚,毒血滲出來,馬上就要糟糕,所以非戴著手套不可。”
黃梓瑕不想聽他說這些,隻問:“死者既然穿著王若的衣服,那麽年齡身材什麽的,都對得上嗎?”
“死者是年輕女子,身材纖細高挑,五尺七寸左右。這樣的身高在女子中比較少見,基本上還算是符合。不知道王若的身上有沒有什麽黑痣、痦子、胎記之類的?”
“我想想看……”她努力回憶著自己之前與王若的接觸,“痦子和胎記什麽的倒是沒有,好像右手腕處有小小一點雀斑,你看看有嗎?”
周子秦將她的右邊衣袖挽起,看了看,喪氣地說:“我懷疑毒是從右手蔓延全身的,你看,這裏中毒程度最深,皮膚黑得完全看不出來了,別說雀斑,就算黑痣估計都看不出來。”
“嗯。”黃梓瑕看著腫脹黑紫的那一雙手,有點黯然地想起她第一次和王若見麵時,在馬車內,從她的衣袖中露出的那一雙纖細美麗的玉手,而眼前這雙令人不忍直視的手掌,讓她胸口微微**了一下,“這個手……怎麽會腫脹成這樣?她以前的手,纖細柔美得讓所有人都會羨慕的。”
“纖細嗎?”周子秦握起屍體那一隻巨掌,從手掌一直到各個手指都摸了一遍,說,“不可能吧,她的手掌骨骼,在我檢驗過的女屍中,算是比較大的,就算在之前也不能算是纖細之類的吧?”
黃梓瑕詫異地“咦”了一聲,向著那雙腫脹不堪的烏紫色的手看了看,然後用手肘撞了撞周子秦的肩,說:“把手套給我。”
周子秦疑惑地看著她,問:“幹嗎?”
她不說話,下巴一抬,眼睛一眯,周子秦立即乖乖地把手套摘下來給她了。
雖然是雙軟皮的緊貼手套,但男人的手套畢竟比較大,黃梓瑕戴上去略微有點鬆垮。她也顧不得這個了,隔著手套捏住那具女屍的手,又隔著手套和女屍的手比了比——腫脹隻能橫向脹大,但畢竟手指不會變長太多,而對方的手指,卻比她這雙曾被陳念娘稱為適合彈琴的大手還要長一些。
周子秦在旁邊說:“你看,雖然你是個男人,但我猜你肯定是很小時候就淨身了,所以手比她的還要小點。”
“淨身跟手掌大小有什麽關係?”黃梓瑕在心裏暗道,隔著手套捏了捏自己的骨頭,再捏了捏對方的骨骼。
雖然因為皮肉腫脹所以很難摸到骨頭,但她用力地一寸一寸試探著捏下去,終究還是摸到了一點硬東西,證實了周子秦的說法——這雙手的骨骼,絕對不纖細。
周子秦在旁邊緊張地說:“崇古,別太用力了,本來皮就潰爛了,再被你捏爛了就不好了……”
黃梓瑕趕緊放鬆了手指,一邊轉過來看女屍的掌心有沒有被自己捏破捏爛。幸好,隻在下掌沿破了一點兒,而那裏恰好有一層薄薄的白色浮皮,雖然被她捏破,卻並沒有出血。
“這個,應該是一層薄繭,所以就算破了也沒關係。而且她全身的皮膚本來就潰爛了,破一點繭皮也沒人在意的,”周子秦說著,又仔細端詳著她繭子所在的地方,見是在小指下麵的掌沿,不由得微微皺起眉,“真奇怪,這麽多年來,繭子長在這裏的,我還是第一次看見。”
“嗯,按道理來說,人的手掌用力的地方在虎口,外掌沿這邊應該是最不可能長繭子的地方。”黃梓瑕再仔細觀察,見左手中間三指的指尖、右手大拇指也一樣有略硬的皮膚,思忖良久,比畫著寫字、繡花、漿洗、搗衣等各種姿勢,卻沒能得出任何一個結論。
周子秦收好她脫下的手套,說:“除此之外,沒有什麽值得在意的地方。這女子出身應該不錯,頭發和牙齒都頗有光澤,身體上似乎沒有做過重活的痕跡。如今穿著王若的衣服出現在雍淳殿,又麵目難辨,我們要說不是王若,又似乎拿不出有力的證據……”
黃梓瑕幹淨利落地說:“為免打草驚蛇,你先在驗屍冊上記錄下來,但不要直接說破,隻說死因吧。”
兩人打開門,到外殿見過各位等候的人。
周子秦向眾人行禮,然後捧著手中的驗屍記檔,隻揀了簡略的說:“驗訖:死者某女,身長五尺七寸,麵目模糊,全身肌膚烏黑腫脹,遍體膿血。死者牙齒齊全,頭發光澤,發長及膝,全身無外傷,應係中毒身亡。”
王麟連連哀歎,說:“可恨,太可恨!真沒想到,我侄女會在重重宮闈之中死於非命!”
身後王若兩位從琅邪趕來準備參加大婚的兄弟,也都個個麵露慘色。年長的一位問:“不知我妹妹的死因是……”
“死於箭毒木無疑。”周子秦回答道。
“箭毒木……”眾人都沒聽過這名字,唯有王蘊問:“可是南蠻稱為‘見血封喉’的那種毒?”
“是啊,京城是很少見的。不過昨晚也有幾個人死於這個毒下。”周子秦看了看黃梓瑕,見她沒有要對他們說明的樣子,就閉上了嘴巴不再說話。
不多久,王皇後也親自來了。她隔窗看了一眼**的女屍,頓時回身,幸好身後的長齡趕緊扶住,她才沒有跌倒在地。
王皇後踉蹌地掩麵離去,連一句話也不曾說。
長慶領著內廷一幹人連夜收拾遺體,一群人都是默然無聲。王家的馬車馱了棺木離開,李舒白佇立在宮門口,目送他們遠去。
周子秦奔向了崔純湛的車,黃梓瑕拉過備下的馬準備爬上去,坐在馬車內的李舒白隔窗一個眼神看過來,她隻好把腳從馬鐙上收回,上了馬車,照例坐在那張矮凳上。
車馬在暗夜中一路向著永嘉坊夔王府而去。
李舒白一路上並不看她,隻用手指輕觸著那個養魚的琉璃瓶,引得裏麵那條紅色小魚不停地曳著薄紗般的尾巴追逐著他的手指。
“驗屍結果我聽到了,還有沒說出來的呢?”
黃梓瑕坐在矮凳上托腮看著那條小魚,說:“確是死於箭毒木,死亡時間是昨日。但與那幾個乞丐不同的是,她的咽喉處腫脹不如外表,所以她致死的毒並非下在食物中,而應該是外傷——若周子秦可以解剖屍體的話,這一點應該能更明確。”
“如果是外傷,傷在哪裏?”
“這又是奇怪的地方。雖然全身潰爛腫脹,但她身上並無利器傷害的痕跡。從肌膚變色的痕跡來看,最大可能斷定為毒從右手蔓延而上,然後才遍及全身。”
“右手,”李舒白思忖著,“箭毒木是否沾染肌膚便可以滲進去殺人?”
“不能,所以死者如何中毒,依然是不解之謎。”
李舒白的目光從小魚的身上轉到她的麵容上,忽然問:“之前,你父母去世,你男裝從蜀地逃出來的時候,一路上……都沒有人懷疑你是女子嗎?”
托腮望著那條小魚的黃梓瑕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忽然提起這件事是為什麽:“沒有啊,我自小常男裝跟著父親外出查案,三教九流都看多了,一路上逃亡雖然顛沛流離,卻也有驚無險。”
他沒回應她疑惑的神情,隻凝視著她的模樣。穿著絳紅宦官服飾的少女,屈膝跪坐在矮凳上,右手支頤望著自己,那一雙眼睛,在此時馬車內搖曳的燈光下清澈明透,如清晨芙蓉花心的清露。顛簸中,她的睫毛間或一顫,那清露般的眸光就仿佛隨著風中芙蕖的輕微搖曳,瞬間流轉光華。
他一直緊抿的唇角,在這一瞬間不知不覺微揚。
黃梓瑕莫名其妙地摸摸自己的臉,還在遲疑中,他卻已經轉過頭去了,沒有糾正她這過於少女的姿勢,隻問:“除此之外,屍體上還有什麽痕跡?比如說——那具屍身,是王若的嗎?”
黃梓瑕微有詫異:“王爺未曾見過遺體,也這樣認為?”
“我相信任何事情都有原因。會特意用箭毒木將屍體弄得如此不堪入目、麵目全非的,定然是要掩飾什麽事情。”
“王爺猜得不錯,那具屍體並不是王若,因為皮肉雖然難以辨認,但骨骼無法作偽,那具屍體的手掌骨骼比王若的要大上許多。”黃梓瑕說著,舉起右手,翻轉掌心在自己麵前看了看,“還有件事讓我想不明白,那就是女屍手上的繭子分布——左手中間三指的指尖、右手大拇指以及右手手掌沿上,這裏——”她比畫著自己的手,指給李舒白看,“小指下麵這一片掌沿,長了一層薄繭,雖然平時可能看不出來,但這邊的皮膚比之其他地方起了一層略硬的皮。”
“常用這裏的動作,確實不多見。”李舒白攤開自己那雙修長白皙的手,又握拳收攏,比畫了一下,若有所思。
黃梓瑕問:“王爺可有什麽線索?”
“剛剛似乎覺得有個動作在我麵前一閃而過,但倉促間想不起來,”他皺眉說著,索性放開了手,說,“這個案件,目前想來最大的點,應該在於‘無形’兩字吧。”
黃梓瑕點頭,說道:“仙遊寺內那個男人的突然出現和消失,王若在重兵把守下在我們眼前眼睜睜地失蹤,甚至那具女屍手上不存在的傷口,都是看不見的、隱形的難解之謎。”
“其實有些時候,就和變戲法一樣,隻是因為從常人意想不到的角度下手,明明是簡單的一個小把戲,但旁觀者因為腦子轉不過彎,所以才無從得知真相。而另一種可能……”李舒白說著,又用自己的手執起小幾上的琉璃瓶,舉到車燈邊。
在接近熾烈燈光的那一刻,明淨清透的琉璃瓶和清水瞬間消失了形狀,恍惚間黃梓瑕隻見李舒白的手掌上懸空飄浮著一條靜靜遊弋的小紅魚,在燈光下恍若幻影。
“另一種可能,就是它明明就在我們的麵前,但因為角度和感覺,讓我們失去了判斷力,以為它並不存在。”
黃梓瑕凝視著那尾小紅魚,長出了一口氣,喃喃道:“迄今為止,所有我見過的案件中,沒有比這個頭緒更多,線索更雜亂,也更無從下手的了。”
“不隻。你繼續查下去,還會發現,這個案件的背後,才是更可怕的暗流。”李舒白將手中的琉璃瓶放回小幾,唇角浮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這個案件將關係著皇後在後宮和朝廷的力量起落、琅邪王家一族的盛衰榮辱、益王一脈的存亡、反賊龐勳的餘孽,甚至是……”
說到這裏,他卻不再說出口,隻看著那條小紅魚,那張臉上的表情明明是慣常的平靜無波,卻讓黃梓瑕隱約覺得胸口一滯,有一種無形的威壓讓她的呼吸都幾乎困難了幾分。
她望著他淡漠的側麵,在心裏想,甚至,是什麽呢?還有淩駕在他列舉的世家大族、皇親國戚、反賊餘孽之上的東西嗎?那樣高不可攀的存在,又是什麽呢?
她看著麵前這條仿佛兩根手指就能捏死的小紅魚,又想起第一次見麵時,李舒白在她議論小紅魚時所說的話——
你可知道,這件事就連當今聖上都曾明言自己不能過問,你卻敢包攬上身,說你能處置此案?
黃梓瑕凝視著這條無知無識的小紅魚。這條李舒白一直帶在身邊的小紅魚,到底是什麽來曆,又關係著什麽樣的秘密呢?
車上的燈光隨著車身的起伏,也在微微波動,照在李舒白的麵容上。
他那輪廓極其清晰幹淨的側麵輪廓,並沒有如那個琉璃盞般被光線減弱。他在光芒的背後,那往常清雅高華的麵容反而顯得異常鮮明奪目,灼眼迫人。
她靜靜望著李舒白,在微微顛簸的車上,一時之間忽然感覺到天意高難問的茫然。
第二日是晴好天氣。
夔王府,語冰閣。
李舒白和黃梓瑕兩人麵前鋪著一張七尺長、一尺八寬的紙,上麵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這應該是這個案件幾乎所有的線索了。”黃梓瑕說。
李舒白站在案前,一條條看過——
王若身份:世家大族的閨秀,卻由雲韶苑琴師護送上京,且自小隨樂坊女子學過市井豔曲。
馮憶娘之死:她的故人是誰?為何會死在幽州流民中?王若是否知情?
仙遊寺預言:該男子如何在重重守衛中來去自如?什麽身份?他暗示過的王若不為人知的過往是什麽?射殺龐勳的箭鏃為何出現?
雍淳殿:公然在宮中行刺王若的人是誰?王若如何在眾目睽睽下失蹤?突然出現在茶杯下那半塊銀錠的來曆和用意?
錦奴:是否與王若在之前認識?所說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京城乞丐之死:與此案是否有關?為何與出現在雍淳殿的女屍同時死亡並中同樣的毒?
假冒女屍:女屍的真實身份是什麽?中毒的傷口和手掌的異狀為何會產生?她如何出現在王若失蹤的地方?誰要用她假冒王若的屍體?
李舒白看了一遍,將手指點在“錦奴”兩字旁,說:“錦奴不見了。”
“什麽?失蹤了?”黃梓瑕驚訝地看著他。
“昨日你說起錦奴的事情之後,我便立即讓大理寺遣人去傳喚,結果發現她昨日沒回教坊,直到今天早上,依然沒回來。”
“在這個時刻忽然不見,是與此案有關?”她立即問。
“不知。畢竟近年來教坊的女子頗少管束,夜不歸宿也是往往多有。隻是連我派去的人都查探不到她的下落,就顯得有點隱秘了,”他說著,將這紙放入博山爐內燃化了,然後回身在椅上坐下,說,“先不管錦奴,你理一理有動機和嫌疑的人。”
黃梓瑕躊躇著,說:“若按照表麵來看,第一,應該就是岐樂郡主了。她有動機,仰慕你的事情京中人盡皆知;她有時間,王若失蹤的那一天就在宮中。”
李舒白一哂置之:“還有呢?”
“第二,鄂王爺。去西市學戲法的人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他,收留陳念娘的動機雖然說得過去,但似乎有點過於湊巧了。”
“其他?”
“第三,亂黨龐勳的餘孽,為了報複王爺所以借這個機會下手。”
“還有?”
黃梓瑕遲疑許久,才說:“朝廷中與王爺政見不合或者有意打壓王家的人。”
“這個說起來,倒是有一大堆人選。”李舒白臉上又露出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問,“沒有別的了?”
“還有幾個可能性很小的猜測,比如王若在琅邪那邊,或者揚州馮憶娘那邊的仇人之類的。”
“但此案還是衝著我來的跡象多一些,不是嗎?”
“是,”黃梓瑕點頭,“所以說她們之前結仇的人追殺到京城可能性很小,更不可能有辦法在皇宮之中行事。”
“關於案件真相,還有一個可能性,你沒有說。”李舒白靠在椅背上,唇角微揚地看著她。
黃梓瑕詫異地把案情又在自己腦中過了一遍,說:“不知……遺漏了什麽?”
“就是京中人一致認為的,鬼神作祟。”李舒白抱臂靠在椅上,臉上那種冰涼的笑意更加明顯了,“不是嗎?被我射殺的龐勳,一定要實現那張符咒上對我下的詛咒,所以才先在仙遊寺留下了箭鏃預警,後在重兵之中奪走了我的準王妃,最後將慘死的王妃遺體又送回原處。”
“不錯,隻要這樣解釋,那就動機、手法、過程全都圓滿了。”黃梓瑕說。
“如果你真的找不出來,那就讓刑部和大理寺這樣結案吧。”
黃梓瑕緩緩搖頭,說:“我一定會查明真相的。這個凶手,不僅殺害了王若,還牽連了馮憶娘和無辜的幾個乞丐。就算為了陳念娘,就算為了沒有任何人在意的乞丐們,我也一定要將凶手繩之以法。何況——”
李舒白望著她,見她神情決絕,眼中毫無猶疑之色,她目光灼灼地望著他,聲音中帶著疲憊的喑啞和堅決的意念。
“若沒能幫你破解這個案件,我怎麽能回到蜀地,去洗雪我父母家人的冤仇?”
李舒白自然記得她對自己的承諾,所以也不說話。他凝視著麵前的少女,而她的目光投在更遠的窗外天際。
仿佛想起什麽,她又忽然轉頭看他,問:“對了,你那張符咒,如今怎麽樣了?”
“你猜?”他站起身,到後麵的櫃子中取出一個小方盒。
方盒沒有明鎖,隻有盒蓋上九九八十一個格子,排列著八十個字塊,上麵分別寫著散亂的字。
黃梓瑕知道這個是九宮鎖,隻有那八十個字在準確的地方,才能打開這個盒子,否則的話,隻有毀掉盒子才能打開。
她轉過頭去,自然不去看李舒白那個盒子上的字是怎麽排列的。盒子打開,李舒白伸手到裏麵,又取出一個橢圓形的小球。球呈半圓,穩穩放在桌麵上。上麵半球有細細的裂痕,就如一個雞蛋被剖出蓮花菡萏的形狀,下麵底座是圓的,一共三個圈,每一圈上都有細微的凸起。
“這三圈鎖匙上,各有二十四個小凸點,全都可以左右旋轉,隻有在都對準到正確位置之後才能打開這個圓球,否則的話,裏麵的東西就會在圓球被打開的一刹那,絞成碎片。”李舒白一邊調整暗點,一邊說。
看來,那張符咒,確實被李舒白藏得非常好。
隨著下麵三圈旋轉到正確的位置,李舒白將圓球放在桌上,抬手按了一下圓頂,那如同菡萏般的圓球,被機括扯動,頓時一片片綻裂開來,就像一朵木雕的蓮花,在他們麵前瞬間綻放。
在片片蓮花的中間,正靜靜躺著那一張符咒。
符咒的紙張厚實而微黃,兩寸寬,八寸長,在詭異的底紋之上,“鰥殘孤獨廢疾”六個字,依舊鮮明如剛剛寫上。
在那“孤”字上,血色的圓圈依舊朱紅淋漓。而“鰥”字上麵,那原本鮮紅的圈,卻已經褪去,隻剩下淡淡一點紅色痕跡,與當初那個“殘”字一般,褪去了本已被圈定的血色。
黃梓瑕愕然抬頭看著李舒白。
他雙手輕拂,綻放的圓球又如起初般,片片花瓣合攏,回歸成半個橢圓。
“很顯然,隨著王若的死,這樁婚事,已經消弭無形了——我似乎又躲過了一次被詛咒的災禍。”
李舒白似乎毫不在意,將圓球收歸方盒中,打亂了上麵的九宮鎖,依樣收在櫃子中,神情平淡一如方才。
黃梓瑕默然問:“你這張符咒,一直妥善收藏在這裏?”
“不知道是否妥善,至少我從不示人,”他緩緩地抬眼看她,說,“或許可以說,在離開徐州之後,除我之外,你是唯一一個看過的人。”
黃梓瑕的心口,不覺微微湧過一絲異樣的血潮。
她抬頭看見他的目光,幽邈而深邃。他似乎是在看著她,又似乎不是在看著她。他在看著一些遙遠而虛幻的東西,又或許,隻是在看著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的東西。
黃梓瑕不由自主地側過臉,避開他的眼睛,逃避般望向窗外。
語冰閣內隻輕輕回**著兩人的呼吸聲,窗外的鳥叫聲中,夾雜著一兩下蟬鳴,讓人忽然驚覺,暮春已盡,初夏來臨了。
崇仁坊周府前,黃梓瑕去敲門。門房應聲開門出來。
“這位大叔,麻煩幫我通報一下你們小少爺,就說我姓楊。”
開門的大叔趕緊回去了,還有其他幾人請黃梓瑕坐下,給倒了茶。黃梓瑕就喝著茶,坐著聽他們聊天。
“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好啦,距老爺定下的離京日期隻有一個月了,什麽東西都得收拾周全了啊。”
“不過小少爺最近好像不太雀躍的樣子。”
“是啊,前段時間小少爺被皇帝欽點為成都捕頭,他不是一直喜不自勝歡欣鼓舞的嗎,怎麽忽然間連門都不出,整天悶在房中?”
幾個人正說著,他們口中沉寂多時的小少爺周子秦就連蹦帶跳出來了:“崇古,你可來了!”
“小少爺!”門房們趕緊個個站起來招呼。
“你們忙去吧,”周子秦隨意揮手,隻抓著黃梓瑕問,“是不是案情有什麽新進展了?是不是是不是?”
黃梓瑕搖頭,說:“隻是找你一起探討一下。”
“進來進來,”他拉著她的袖子,趕緊往裏麵跑,“我聽說啊,因天氣漸熱,那具屍體又太過不堪,就算放在冰窖裏也鎮不住,已經開始腐爛了,所以皇後親自詔示王家,已經決定頭七那日立即發喪,送往琅邪。”
“嗯,”黃梓瑕與他到了屋內坐下,才低聲說,“所以我們最好是在頭七內查明真相,不然屍體一運走,查案就更麻煩了。”
“這麽說,被我害死的那幾個乞丐,還是毫無頭緒啊……”周子秦沮喪道,“可是,這麽錯綜複雜的案情,怎麽可能在這四五日內查明呢?就算我最傾心仰慕的黃梓瑕到來,也不一定能辦結此案啊……”
黃梓瑕的唇角幾不可見地抽搐了一下,幹咳了一聲說:“不過,夔王說,若倉促間實在無法查明真相,那就隻能將這具屍體不是王若這件事先披露出來。隻要沒有蓋棺,就不會定論,我們還能爭取時間再查下去。”
“查……怎麽查,從哪裏下手,線索的一開始是哪裏,我毫無頭緒啊……”周子秦抓著自己的頭發,苦惱地趴在桌上,“啊……這個時候要是黃梓瑕在就好了,她一定能迅速找出一個最有價值的點查下去的……”
黃梓瑕覺得自己的嘴角肯定又在抽搐了。她好不容易控製住情緒,輕拍桌角:“好了,我和夔王已經將案情理了一遍,並且提出了一個我們現在急需查找的方向。”
“什麽方向?”周子秦抬起頭。
“景煦已經到徐州去調查龐勳那枚箭鏃失蹤的事情了,到時候若是能清楚當初夔王射殺龐勳的箭鏃為什麽會出現在仙遊寺中,或許也能成為本案的一個重要線索,”她說著,拿出一塊銀錠,放在麵前的桌上,“而這個,就是我這邊要追查下去的線索。”
“銀錠?還是半塊的?”周子秦拿著銀錠,翻過來看著上麵的字樣,問,“你缺錢啊?我借你啊!”
黃梓瑕無語,指著銀錠後麵的字樣:“你看這個。”
“副使梁為棟……內庫使臣張均益,鑄銀二。”他念著,疑惑不解,“沒什麽問題吧?”
“但是,內庫中所有曆年鑄造的銀錠中,都沒有這兩個人的名字。”
“私鑄的?或者是假的?”
“私鑄的,當然會鑄上主人的名字,幹嗎要冒充內庫?也不是假的,而是絕對的真銀子,”黃梓瑕捏著這錠銀子,正色看著他,說,“最重要的是,這半個銀錠,是在王若失蹤時,我和夔王爺在東閣內發現的。當時它被一個倒扣的茶盞罩住,放在桌上,夔王爺喝茶的時候發現了。”
周子秦很開心地說:“夔王爺果然是我輩中人,在那種膿血橫流的屍體旁邊也能悠閑自在地喝茶,真是見過大場麵。”
“那個時候女屍還沒出現,王若失蹤隻有片刻。”黃梓瑕忍不住提醒他。
周子秦根本不在意這些細節,他手中捧著那塊銀錠,問:“所以,按照你的想法,我們接下來應該是去哪裏?”
“當然是去吏部查看曆年的官員名檔,看這兩個人究竟是不是能在記錄上查到。”
吏部今日當值的主事捏著黃梓瑕遞上的那張條子,看著上麵“梁為棟、張均益”兩個名字,臉苦得都快滴下黃連汁來:“兩位,我建議你們不要等了,十天半月能查到就算運氣好。”
“十天半月?”周子秦目瞪口呆,“需要這麽久啊?”
主事抬手一指麵前兩層七間的屋子:“喏,那裏就是曆年官員名冊存檔,從本朝開國到現在,雖然資料散佚了一些,但存著的檔案還有這麽多——這隻是第一排檔案房,因為放不下,後麵還擴建了三排一模一樣的。”
“……”兩人站在那裏,覺得此事確實不是辦法。
“怎麽辦呢?有什麽辦法能從這麽多資料中迅速篩選出我們想要找的人呢?”周子秦問。
黃梓瑕想了想,忽然向著那位主事走去,說:“麻煩您幫我找找看徐州最近十年來的官員檔案。”
“徐州?這種地方上的官員資料,估計不太多。”主事說著,叫了個小吏過來,小吏帶著他們到了第二排的第四間,打開門說道:“這就是曆年來徐州的官員資料。”
周子秦目瞪口呆地看著裏麵滿滿一排排的書架,書架和書架之間擠得幾乎人都走不進去的距離,喃喃地說:“還是感覺……工程浩大啊……”
“多謝,我先找找看。”黃梓瑕丟下一句,已經抬腿進了房間。
周子秦看到她直奔鹹通九年的官員檔案,從架子上取下大中初年的那一大摞資料,迅速翻開到龐勳所授偽官及朝廷處置那裏。
屋內有點陰暗,彌漫的灰塵在窗外斜照進來的陽光中輕輕飛舞。周子秦轉頭看著她,她原本抹了黃粉的麵容被陽光淡化,在灰塵中顯得玉白無瑕,長而濃密的睫毛如蝶翅般覆著那雙春露般的眼睛。
他一時之間怔了怔,心想,楊崇古應該是在很小的時候就“去勢”了吧,不然的話怎麽會這麽清致,有種從骨骼內部散發出來的柔軟。這麽些年來,他也曾見過許多嬌柔如好女的宦官,但是以他對各種人體骨頭的研究來看,總覺得楊崇古的身上,有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他端詳著那圓潤的下頜、纖細的脖頸,還有柔削的肩膀想,如果某一天楊崇古隻剩下一具骨架的話,自己一定會將他的屍骨當成一個女人的。
難怪京城流言說,楊崇古是夔王身邊的新寵,出則同車,入則同屋……
隨即,他又趕緊強行製止自己對這個小宦官和夔王進行什麽聯想,慌忙搬起大中年間的那一摞資料翻著上麵的記錄。
房間內一時悄然無聲,隻聽到沙沙的翻書聲。在一片寂靜中,周子秦忍不住又轉頭看黃梓瑕。隻見她的手指一路向著右邊滑去,一目十行掃過一個個人名及條例,然後指尖終於停在一處,又將前後看了一遍,輕輕籲了一口氣,將手中的冊子遞到他麵前,說:“你看。”
周子秦探頭看去,隻見上麵寫著——
龐勳所設內庫,授偽官:內庫主使一人張均益,副使五人魯遇忻、鄧運熙、梁為棟、宋闊、倪楚發等。夔王俱撤之,熔所有私鑄金銀錠,歸於內庫。
黃梓瑕抬頭看著他,說:“看來,那銀錠就是龐勳企圖自立為王時,私下鑄造的。”
周子秦一拍那本冊子,不顧被他拍得飛舞彌漫的灰塵,又驚又喜地大吼:“原來此事又是龐勳餘孽搞的鬼!”
“然而就算是龐勳餘孽,拿什麽東西不好,為什麽要留下銀錠呢?”
“難道是留下買命錢的意思?”周子秦摸著下巴若有所思,“但怎麽可能一個王妃隻值十兩銀子?”
黃梓瑕沒理會他,去借了紙筆將那段話抄錄下來,說:“不管怎麽樣,總之也是一個線索,先回稟王爺吧。”
周子秦和她一起走出吏部,天色近午,周子秦摸著肚子說:“哎呀好餓,崇古我請你吃飯吧!”
黃梓瑕微有猶豫,說:“王爺那邊我還要及早去回話呢……”
“王爺身兼數職,每天這麽忙碌,現在還沒到散衙時刻,怎麽可能在府中等你?”周子秦說著,不由分說拉起她的手,就往西市走,“來吧來吧,我知道一家特好吃的店,那裏的老板做的驢肉太好吃了!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他切肉時是按照肉的紋理,一絲不苟橫切出來的,煮出來就特別入味!說起這個肉啊,我覺得殺禽畜和殺人的時候一樣,下刀也是很有講究的,如果橫砍斷肌肉紋理的話,傷口綻開來就會像一朵貼梗海棠,而如果順著紋理豎劈的話,傷口就行雲流水,血流起來也就分外流暢,不會噴濺得到處都是……”
“那提內髒之類的呢?”
黃梓瑕立即轉身要走,周子秦趕緊將她的肩膀扳回來,說:“好啦好啦,我發誓,絕對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