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 亂花迷眼
在這樣一個案件真相大白卻又悄無聲息結束的時刻,他們,分明感覺到了淡淡的悲哀與莫名的惆悵。
黃梓瑕的一句話,就似六月晴空中放出一個旱雷,震得眾人瞠目結舌。
在眾人目瞪口呆之時,王蘊則靜靜地凝視著她,他的麵容上隻掠過一絲波動,仿佛被清風掠過的春水,隨即便恢複了平靜。
他聲音低沉而平緩地問:“楊公公,我不知你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黃梓瑕直視著他,並不因為他的神情而動搖:“奴婢是指,仙遊寺中出現的那個神秘男子,就是王統領您喬裝的。而且您為防萬一,在去西市買那個變戲法的道具時,還特意化裝出一個更容易被人記憶的特性,以誤導追查者,可說是十分謹慎。可惜您弄巧成拙,卻在一個關鍵的環節上,不小心露了行藏。”
“什麽關鍵環節,我怎麽完全不知曉?”王蘊不怒反笑,神情依然雍容自在,“楊公公,按你剛剛的推斷,當時仙遊寺內的人,無論是侍衛或者侍女都有可能做到,你又如何一口咬定就是我呢?”
“隻因你弄巧成拙,原本意圖將本案引向龐勳鬼魂作祟,以破壞這樁婚事,可誰知道,當時你留在供桌上的那枚大唐夔王的箭鏃,最後卻暴露了你的身份!”
王蘊一直輕鬆自在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波動,他盯著黃梓瑕,問:“那枚箭鏃,怎麽會與我有關?”
“夔王府已派景煦前往徐州調查過,箭鏃被買通城樓衛兵的龐勳殘部所盜。在箭鏃失蹤後不久,一夥龐勳殘部出現在附近州府,一路北上,最後在長安城郊失蹤。雖然京中頗有傳言,但在座諸位必定都知道原因。”
李舒白在旁邊平靜地說道:“你是不是指,今年三月,禦林軍獲知流寇在京郊出沒,於是右統領王蘊率兵迎敵,盡誅殘兵那件事?”
“是。然而殘兵被滅之後,那枚消失的箭鏃卻沒有出現,直到幾天後,出現在了仙遊寺。夔王府準王妃到仙遊寺中祈福,調動禦林軍的人自然說不過去,所以當時跟您過去的,全部都是夔王府的府軍。換言之,能拿到那枚箭鏃的禦林軍不少,能在仙遊寺裝神弄鬼的王府軍也不少,但同時有可能兩者都具備的,唯有王蘊王統領您一個!”
王蘊微皺眉頭,還想說什麽,但隨即發現自己無話可說,隻能說道:“楊公公……真是料事如神。”
王麟當場愣怔,一動不動,隻看著自己兒子發呆。
皇帝看向皇後,卻發現她隻怔怔望著黃梓瑕,臉上神情僵硬。他輕握住皇後的手,隻覺冰涼一片,便伸雙手將她的手攏在掌中,說:“你別擔心,王蘊既是你堂弟,也便是朕的堂弟,不管如何,朕會照拂他。”
皇後回頭看他,唇角微啟,似乎想說什麽,但許久許久,皇帝也隻聽到“多謝聖上”這四個模糊的字。
而李舒白麵帶著凝重的神情,反問王蘊:“這麽說,一切都是你做的?傳播龐勳鬼魂索命流言的人是你,讓王若失蹤的人也是你?”
“是……全都是我。”
王蘊聲音滯澀,卻字句清晰,坦然承認一切。
他看了黃梓瑕一眼,轉身向帝後跪下請罪,說:“微臣求陛下降罪,此事……全都是微臣一時起念,以至於行差踏錯,演變成如今這種局麵,微臣罪該萬死!”
“哦?”皇帝微微皺眉,問,“你又是為何要害王若?”
王蘊說道:“因我感覺到王若在被選為夔王妃之後,似有異狀。經我逼問她身邊人,才知道原來她在琅邪早已心有所屬。並且,閑雲等曾發現她私下發誓,意欲在嫁過去之後大鬧風波。微臣……聯想到當日黃梓瑕所做下的一番不堪事情,感覺此事後果堪憂,於是便決定破壞此樁姻緣。”
黃梓瑕聽到他提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心口猛然一跳。
她眼角的餘光看見王蘊正回頭看著自己,隻能強自壓抑,不讓臉上神情泄露自己的秘密。
隻有藏在袖子中的雙手,暗暗地握緊,指甲嵌入掌心,那一點刺痛提醒著她,讓她勉力維持自己的平靜。
李舒白不自覺地微皺眉頭,但見黃梓瑕外表並無異狀,便又低下頭,把玩自己手中的玉扇墜去了。
隻聽王蘊繼續說道:“當時王若已經是夔王親自選中的王妃,我心知此時絕不可能悔婚了,隻好私底下暗動手腳。因夔王當年平定龐勳之亂威震天下,我便想到可以借此大做文章,所以才針對此事,特意設計了龐勳鬼魂作亂的假象,以混淆視聽。也正因如此,皇後身邊的女官及宦官等都知曉我王家不易,願意私下幫我。長齡等人助我,皇後實不知情,請陛下寬宥明察。”
黃梓瑕聽完,皺眉片刻,反問:“那麽,一開始王若的庚帖上出現紕漏,便是你做的手腳?”
“紕漏?”王蘊一時尚不明白。
“那張定親的庚帖上寫著:琅邪王家分支第四房幼女王若,大中六年閏十月三十日卯時二刻生。但事實上大中六年閏十月,隻有二十九日,並沒有三十日。”
“這是我的疏忽,”王蘊輕歎,立即點頭承認,“我在看到族妹王若的庚帖時,發現她誕世那日正是夔王母妃忌日,按理是絕不可以入選的。是以我便自作聰明,在空缺處填上了閏字。而誰知司天監因顧著王家,竟然沒有加以驗證,直接批了一個吉字就入選了。我當時還以為僥幸成功。誰知卻惹出如此多的事端來。”
“那麽,錦奴的死呢?”
王蘊抬頭望著她,她站在門口光線最強之處,午後的陽光正斜射進來,照得她一身通透,無瑕無垢。
她光芒刺目,在這一刻,王蘊忽然覺得不敢直視。
所以他閉上眼,說:“是,一切都是我設計的。我先散布謠言,然後在宮中調動禦林軍兵馬時,利用職務之便讓長齡將王若帶走。為了永絕後患,我又毒害了身材與王若差不多的琵琶女錦奴,然後移屍雍淳殿……”
王蘊聲音平靜至極,仿佛在講述著與自己毫無關聯的事情。
“隻是我沒想到,最後真相終究會被揭發,楊公公真是料事如神,一切都逃不開你的法眼。”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你告訴堂上眾人,”黃梓瑕盯著他,一字一頓地問,“你是什麽時候給錦奴的鬆香粉中下毒的?”
“是那日在綴錦樓中,我趁人不備偷偷下的毒。然後尾隨著她,等她倒下的時候,便將她帶入宮中,放在雍淳殿東閣。”
“你在說謊!”黃梓瑕冷冷地戳穿他的謊言,“錦奴對那盒鬆香粉十分珍惜,一直都貼身放在自己懷中,並且說自己從受賜之後就一直藏在懷中。那日在綴錦樓中,你一直坐在錦奴對麵,請問你有什麽機會給她下毒!”
王蘊緊皺雙眉,把目光轉向一側,不再說話。
黃梓瑕點頭道:“在這個案件中,王統領您所做的,隻是一開始修改庚帖和仙遊寺的那一次敲山震虎,後來的一切,您沒有做過,就算想承攬上身,也是徒勞。而真正的幕後凶手,我想應該是——”
黃梓瑕在說到這裏的時候,終於微微遲疑了一下。
她的目光滑過麵前的帝後與王家父子,看向了李舒白。
李舒白看見,她那始終無所畏懼的一雙眼,在這一刻,也終於染上了一絲後怕與猶疑——她自然知道,自己這一句話說出來,也許不僅是真相,更有可能是自己必死的宣言。
李舒白望著她,緩緩點了點頭。
他的神情平靜而從容,就像他那時說“無論如何,我保你性命”一樣,看似雲淡風輕,背後卻隱藏著堅不可破的承諾。
黃梓瑕按住胸口,覺得那種因為緊張懼怕而湧上來的遲疑如潮水般自她的四肢百骸緩緩退去。她整個人的神誌異常清明,毫不猶豫,深吸了一口氣,便一字一句地說:“盡管王統領您不惜一切想要保住真凶,盡管王家如今滿門的榮寵都在這人身上,但真相就是真相,一百個,一千個替罪羊,也無法掩飾她手上的血跡!”
黃梓瑕的目光,落在王皇後的身上。
王皇後王芍,這個此時素衣淡妝依然容光逼人的傾世美人,靜靜地端坐在堂上,如一朵無風的午後恣意綻放的白色牡丹。
“王皇後,這一切的幕後主使人,是您。”
燕集堂上,一片死寂。
皇帝慢慢放開了王皇後的手,像看一個陌生人一般看著她。
閑雲與冉雲已經伏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抬頭。
王麟臉色鐵青,下巴的胡須微微顫動。
唯有李舒白神情如常,他把玩著手中玉扇墜,口氣平緩:“楊崇古,妄議皇後殿下是什麽罪,你知道嗎?”
“死罪。”黃梓瑕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那你還敢胡說八道?”
“回王爺,奴婢所說的一切都是證據確鑿,沒有一句妄言,也不曾胡說八道。”
“楊崇古,”王皇後終於開口,聲音略有沙啞,但依然帶著那種拒人千裏的威儀,“你說此案與我有關,我願聞其詳。第一個想聽的,就是我與阿若情同姐妹,又如何要讓她在大婚前失蹤,落得如今生死不明?”
“是,您與王若感情極深,見過的人都會感歎那種溫情,這在您這樣的上位者身上是很少有的,所以奴婢在看見的時候,也覺得難能可貴。”
“所以?”她冷冷一哂。隻是這冷笑極其勉強,幾乎隻是牽動了一下嘴角。
“十二年前您入宮為後,那時候王若估計隻有四五歲。奴婢曾有疑惑,兩個年紀相差那麽遠的堂姐妹,您又似乎是長房庶出的,與四房的王若關係應該會十分疏遠,就算好,也應該隻是那種同氣連枝為了家族的感情,為何您會對王若,有這樣超乎尋常的關愛?”
“她是我們王家這一代中十分特出的一個女兒,本宮自然看重她。”王皇後僵硬地說。
黃梓瑕不置可否,低頭說道:“由此,奴婢便開始考慮此案下一個問題,那便是,皇後殿下您為什麽要破壞這樁親事,讓王若失蹤?”
王皇後冷笑,微仰下巴,似乎不屑看她一眼。
黃梓瑕毫不在意,繼續說:“奴婢對王若身份起疑,是在奴婢傳授她王府律時。我在日常中發現王若自幼學過的琴曲,並不是王家閨秀應有的大雅之聲,而竟是花街柳巷的俚曲。”
王麟悻然道:“這是我王家對子女管教不嚴,與皇後殿下何幹?”
“是,但同時,奴婢曾有幸得王姑娘同車送我一程。在馬車上,奴婢遇見了並未跟她進宮,但應該是一直在馬車上等著她的一位四旬婦人,”黃梓瑕轉頭看閑雲與冉雲,說,“我先問你們,當初隨著王姑娘從琅邪老家過來的那位大娘,你們知道嗎?”
兩人畏懼地互相對視,不敢說話。
王皇後冷冷道:“有什麽,你們照實說!”
閑雲與冉雲嚇得一起點頭。黃梓瑕又問:“那位大娘,姓什麽,叫什麽名字,如今又去了哪裏?”
閑雲遲疑地說:“她……奴婢好像聽姑娘叫她馮娘,但我們相處沒幾天,她就回老家去了,所以不太清楚……”
“是嗎?回老家了?”黃梓瑕從袖中取出自己臨摹的那張陳念娘和馮憶娘的小像,問,“你們可還記得馮娘的模樣?”
閑雲與冉雲抖抖索索地將自己的手指向畫上的馮憶娘。
“這位畫中人,名叫馮憶娘,來自揚州雲韶苑,是一名琴師。四五個月之前,她受故人之托,送故人之女上京,就此再無音信。”
隻這寥寥數字短短片言,讓在座所有人都仿佛窺見天機泄露,不由自主地臉色都難看起來——她護送的故人之女,隻可能是一個人。
“因馮憶娘遲遲不歸,她相依為命的師妹陳念娘,就是畫上這一位——”黃梓瑕將自己的手指移到陳念娘的身上,“從揚州雲韶苑出發,上京尋人,巧遇當初同在雲韶苑的錦奴。錦奴曾舉薦她入宮,隻是聖上皇後與太妃並不喜歡古琴,所以她未能借助宮中力量尋找到馮憶娘。後來她受鄂王所聘,奴婢拿著這幅小像幫她到戶部詢問時,卻沒有打聽到馮娘的下落——王家並沒有將她的名冊遞送到戶部。”
王麟沉著臉說:“那段時間事情太過忙碌,再加上她很快就回去了,是以並沒有到戶部報備。”
“她真的是回琅邪去了嗎?”黃梓瑕並不畏懼他的神色,說道,“不巧,奴婢在戶部正遇上一個剛處理完幽州流民的小吏,他認出畫上的馮憶娘是死去的流民之一,並記起那具女屍的左眉,有一顆黑痣。”
王蘊的眉尖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而閑雲與冉雲更是已經低叫出來。
黃梓瑕沒有理會他們的反應,繼續說道:“沒錯,死在幽州流民之中的那個左眉有一顆黑痣的女人,正是馮憶娘。奴婢與周子秦在當夜去亂墳崗,找到了馮憶娘體內的一塊玉佩,那是陳念娘與她交換的信物。她在毒發臨死之前,將那一塊玉吞到了肚子裏,不願舍棄,這也讓我們確認了女屍的身份。”
李舒白見堂上眾人都是驚駭不能自持,便出聲發問:“依你之見,馮憶娘死亡的原因是什麽?”
“自然是因為她護送的那個故人之女。她死亡的原因,是她知道得太多了。”
王麟壓低聲音,卻壓抑不住語氣中勃發的怒氣:“楊公公,我們王家與你並無瓜葛,可你口口聲聲所指的那個揚州樂坊中的故人之女,似乎有所指?”
“是,奴婢指的,就是王若。”
她的回答幹脆利落,一點遲疑都沒有,**裸揭開了事件的遮羞布。
這一下,就連王皇後的臉都轉為煞白,她勉強抑製住自己微顫的手,低聲說:“你這小宦官可知道,無憑無據胡亂造謠要負何等責任?王家是數百年名門大族,你在開口前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言語!”
“皇後息怒,奴婢今日既然準備揭開這個案子,就是已經作好了豁出一條命的打算,”黃梓瑕朝她低頭說道,“關於您為何要讓王姑娘消失,接下來奴婢所說的,或許還要比揭發王姑娘的身世更大逆不道。”
“好,本宮倒要看看,你接下來還有什麽妄測!”王皇後怒喝一聲,那張原本嬌豔的麵容上微褪了顏色,顯出一種倔強倨傲的威勢來。
黃梓瑕低頭向她行禮,說:“在與王若相處時,她曾有一次十分擔憂地問奴婢,漢景帝的皇後王娡,之前在宮外生有一女,後來隱瞞婚史進入太子東宮,最後成為太後——如果王娡這種行為被發現了,是不是將會釀成大禍?”
王皇後徐徐抬起臉看她,那花瓣般的嘴唇微微顯出一種蒼白,如殘損凋零的落花。
她盯著黃梓瑕很久很久,才說:“那孩子真是不懂事,怎麽可以與別人議論這個話題。”
燕集堂上的氣氛更加壓抑,皇帝靠在椅背上,那張一向溫和的麵容如今已經繃得鐵青。但他並沒有出聲製止黃梓瑕,甚至也沒有看王皇後,隻將目光轉向窗外,似是看著外麵景象,又似是看著遙遠虛無的另一個世界。
然而,死寂的堂中,黃梓瑕的聲音冷靜得幾近無情,終於還是戳破了這不堪的事實:“那時候奴婢也曾經懷疑過,王若是不是曾有過婚姻,她是不是隱瞞了婚史前來候選王妃。但後來奴婢才發現,她指的,是另一個人。”
王皇後冷冷地望著她,微抬右手製止了她的話。她轉臉看著身邊的皇帝,勉強笑問:“陛下,難道真的可以縱容此人胡說八道下去?”
皇帝的目光掃過黃梓瑕,又緩緩落在王皇後的身上。
窗外是初夏蔥蘢的樹蔭,鳴蟬在枝葉間偶爾稀疏一兩聲。唯有燕集堂上,死一般寂靜。
皇帝的聲音,似遠還近,在堂上徐徐回響:“皇後,如今話正說到這裏,如果此時聽了一半而擱下,也許今後反倒會有猜疑芥蒂。不如我們就先聽完,看看這個小宦官說得是否有理,再行治罪,你看如何?”
王皇後那張如牡丹般嬌豔的麵容,瞬間轉成灰白,如被夜來風雨折損的花朵,顏色暗淡。
這個回答,說明皇帝的心中,亦已經有了懷疑。
她緩緩放下了自己的手,隻是腰肢依然直直地挺著,以一種無可挑剔的姿態坐在堂上,依然是母儀天下的那種態勢,任誰也無法比擬的一種尊貴傲氣。
王麟望向黃梓瑕的眼已經變得陰狠而躁怒,顯然如果此時他可以決斷的話,他一定已經把麵前的黃梓瑕毫不留情地掃除。
而王蘊則靜靜地站著,那張白皙溫文的麵容上,波動著一種異樣的恍惚與晦暗。他看著麵前這個與黃梓瑕容貌相似,又一樣擅長抽絲剝繭、直指要害的小宦官,不自覺地,緊抿住自己的唇。
李舒白的目光,望向黃梓瑕。黃梓瑕向他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未受影響,然後繼續說下去:“皇後您為何要讓王若失蹤?是因為,兩個人的出現和一個人的死。”
“第一個出現的人,是王蘊王統領。他在仙遊寺一番裝神弄鬼,本打算是讓王若知難而退,誰知驚動的,卻是您——並不知情的王統領,還以為王若隻是父親尋來的,冒名頂替的女子而已——這種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皇後您與王尚書,幹脆連王統領都蒙在鼓中。而王統領也采取了私下的行動,讓您與王尚書也蒙在鼓中,你們肯定萬萬想不到,事情敗露的第一個苗頭,竟是由你們王家的子弟引起。”
王麟黯然無語,而王蘊則隻默然看著空中虛無的一點,聽著她說話。
黃梓瑕便繼續說道:“第二個人的出現,便是錦奴。錦奴與奴婢私下也曾見過幾麵,她一直念念不忘自己那早已去世的師父梅挽致。在她的心中,認識師父並成為像師父那樣的人是她此生最大的驕傲和夢想。可她沒想到,在十二年之後,她在遠離揚州的長安,在世間最繁華鼎盛的地方——大明宮蓬萊殿中,再度遇見了讓她原本以為再也不可能見到的人——她的師父,梅挽致!”
王皇後的手微微一顫,倔強地抬起下巴,沉默著。
“她當時就在奴婢身邊,恐懼而驚慌,嚇得渾身發抖,但是奴婢誤以為是她看見了自己認識的王若所以驚懼,卻不知她窺見的天機,比之奴婢設想過的,更要可怕——她看見了如今站在天下最高處,風華絕代、豔傾天下、令所有人仰望的師父。然而她的身份,卻已經不是當年揚州雲韶苑中的二姐梅挽致!”
王皇後唇角露出嘲譏的笑容,冷冷地說:“楊公公,錦奴已經死了。所謂死無對證,若你拿不出一點憑證,始終隻有這樣的臆測,那麽本宮隻能斥之為無稽之談,並懇請陛下不要再聽這種妖言惑眾的胡話,依律治這個宦官的大不敬之罪!”
皇帝見皇後的後背微微顫動,臉上是憤恨已極的表情,他抬手輕撫皇後的背,卻一言不發,隻端詳著黃梓瑕,暗自沉吟。
王麟袍袖一拂,痛心疾首地在皇帝麵前跪下,顫巍巍說道:“陛下!我王家高門大族,數百年來繁衍生息於琅邪,當今天下門第,除皇族之外,莫有高於我王家者。何況皇後身為我王家長房女兒,身在帝王身邊一十二年,如今更是母儀天下,令我王家門楣生輝。這小小宦官不知為何要血口噴人,妖言惑眾,竟暗示當今皇後身份不正,臣懇請陛下,切勿再聽她的胡言亂語,應直接治她大不敬之罪,拔舌淩遲,以儆效尤!”
“王尚書此言差矣。”李舒白在旁邊淡定地把玩著自己的扇子,將後背靠在椅背上,一副悠然散漫的神態,說,“聖上原說,若楊崇古的推斷有何不妥之處,定然加以懲治,然而目前看來,她之前所說的一切,有理有據,證據確鑿。依本王看,王尚書可少安毋躁,若尚書認為她此言荒謬,自可在她說完之後加以駁斥,聖上天眼聖聽,到時候定會公道對待,明辨黑白,獎懲並行,不會使任何人蒙冤。”
皇帝聽李舒白一番話,點頭說道:“正是,王愛卿聽他說完又如何?是真是假,朕自會分辨,絕不會姑息任何一個人便是。”
王麟聽得皇帝的口氣,已是語氣冰冷,而說話間,更是不曾瞧過王皇後一眼。他心下泛起一陣絕望的寒意。
王蘊抬手去扶他,他將手搭在王蘊的手上,父子二人都感覺到對方的手,冰冷,因為繃緊而顯得僵硬的肌體,傳遞給彼此一種無法遏製的寒涼絕望。
“錦奴必須死,因為她窺見了天機。她知道自己若是泄露了天機,必定無處可逃,於是她選擇了隱瞞,並且當眾講述師父當年的事跡,期望用自己對師父的依戀與敬愛來打動她。然而她失敗了。當天晚上,王若失蹤,第二天,宮中將一套琵琶養護之物賜下給錦奴,其中有玉撥、琵琶弦和鬆香粉。當時奴婢便覺得奇怪,皇後您一直都表現得對樂舞之事缺乏興趣,怎麽一反常態,特地賞賜東西給錦奴。可誰知道,錦奴歡喜地接過的師父時隔多年的饋贈,小心翼翼揣在懷中使用的那一盒鬆香粉,卻是一道催命的符咒!”
王皇後那張原本嬌豔無匹的麵容上,顯出微微的蒼白來。但她的笑容依然冰冷而平靜,說:“荒謬,什麽十幾年前十幾年後!我隻見過那個琵琶女一次,隨手賞賜了東西而已。你怎麽不說宮中內廷有人與她結怨?教坊中耳目眾多,她在外交遊三教九流,誰知道裏麵怎麽被人下了毒?”
“內廷賜物為了防止出錯或貪賄,向來由三人以上領取,互相監察,並送交賜物之人過目,再由三人以上同時送達。雖然麻煩,但也保證了其他人絕對不可能做手腳。而且,奴婢相信若陛下親查,定可知道皇後殿下是否曾將那一盒鬆香粉單獨拿去查看。此外,錦奴對您所賜之物極為愛惜,當日在綴錦樓,我們都是親眼見她從懷中掏出您所賜的粉盒與玉撥,並說這盒子她從受賜之後就直接揣在懷中了,試問其他人怎麽有機會在裏麵下毒?”
王皇後下巴線條繃緊,隻冷笑著不說話。
黃梓瑕又說道:“這兩個,是出現在您麵前的人。而那一個死掉的人,則是馮憶娘。她的死促成了王若身份的暴露,也讓奴婢發現了隱藏在幕後的那一個人,即馮憶娘的故人。那個委托馮憶娘護送王若進京的人,究竟是誰。”
眾人都不說話,燕集堂上壓抑著沉鬱的氣氛,答案已經呼之欲出,隻是人人都不能也不敢去揭露。
“到了此時,想必不需奴婢多說了,馮憶娘那個故人,應該就是十二年前雲韶苑中號稱已經去世的,雲韶六女中排行第二的姐妹,也是錦奴的師父,當年在揚州曾嫁過人並且生了一個女兒的琵琶聖手梅挽致。”黃梓瑕的口氣低沉而平靜,越發顯得冰冷而無情,“她的女兒,名叫程雪色——或者,也可以換個名字,叫作王若。”
王皇後端坐在堂上,神情沉鬱,她不言不語地看著麵前的黃梓瑕,目光冰涼,卻依舊沒有說話。
“仙遊寺中那個提醒王若注意自己過往的男人和知曉王若與皇後您身份的錦奴的出現,再加上您殺死的馮憶娘,讓皇後您知道,王若不可告人的來曆已經被人察覺,就算她嫁入王府,日後也定會陷入險境,說不定還會終有一天被人揭發身份,落得不堪下場。所以為了保護王若,也為了保護王家,王若隻能消失,而此時,仙遊寺中出現過的,京城也在風傳的龐勳陰魂作祟的借口,就是您將計就計最好的迷煙。”
“哼,無憑無據的臆測!”王皇後終於開口,冷冷道。
黃梓瑕點頭道:“皇後既然如此說,奴婢也沒辦法。而接下來,奴婢還有一個臆測,這個臆測,起於十二年前,結束於前日,它比之前的所有臆測都要縹緲,卻也遠比之前的一切更為可怕。皇後娘娘,或許您聽了之後,會無法接受,但奴婢還是想告訴您,您的一切心機,最終造成的最可怕的後果。”
王皇後冷笑著,看也不看她,一副漠視她到底的神情。
黃梓瑕並未介意,她一字一頓,緩緩地說:“雲韶苑的陳念娘,給奴婢講過一個發生在十二年前的故事。建立雲韶苑的六個女子中,以琵琶技藝震驚世人的二姐梅挽致一夜之間消失,她隻留下一個女兒,名叫程雪色。無論雪色怎麽追問,她那個身為窮畫師的父親始終隻說,你的母親已經死了。雪色隨父親回到柳州,父親在艱難困苦中熬到她十四歲而去世,孤女家產被奪,雪色隻能在勢利親戚的虐待中苦挨。直到三年前,雲韶六女中身在徐州的三女蘭黛,在偶然的機會中知道了雪色的事情,便給雪色寫了信,讓她若是需要自己幫助,盡可到徐州投靠自己。輾轉許久之後,絕境中的雪色收到了這封信,於是十四歲的雪色離開柳州,一個人前往徐州。
“而第二個故事的來源,來自如今也在座的夔王爺,”她頓了頓,目光看向李舒白,見他微微點頭,才說,“四年前,龐勳謀反,夔王奉命前往徐州,聯合六大節度使征討。攻破徐州那一日,他曾救下一對被龐勳部下擄去的十三四歲的少女。其中一個姓程的少女,說起自己是來投靠姑姑蘭黛的,到了徐州之後才聽說原來姑姑因為龐勳之亂已經舉家遷往揚州。她給了夔王一支銀製的葉脈簪,但夔王對兩個來曆不明的少女並無企圖,因此在程姓少女離開後,把簪子丟棄了。而從始至終,因為她們把臉塗得看不清模樣,所以夔王並未看清她們的容顏。”
她講述完這一段,見眾人都若有所思,王皇後也隻緊抿雙唇,並未說話,便又說:“以上,是經由他人口述的兩段故事,而接下來這一段,沒有人證明,是我自己結合目前查探到的蛛絲馬跡,推測出來的,當然,若不同意的話,也盡可以斥之為臆測——數月前,宮中開始為夔王籌措擇選王妃事宜。這個時候,身在雲韶苑的馮憶娘接到了一封信,讓她幫忙護送故人之女上京。這個故人之女,便是程雪色。馮憶娘沒有去考慮為什麽對方不去找蘭黛等舊時姐妹護送,因對方當年對她有恩,於是她北上長安,在蒲州接到了人之後,護送她入京。然而這個時候她才發現,委托自己辦事的當年故人,如今竟已經是這樣九天之上的身份。她或許曾驚喜過,但最終,在塵埃落定,夔王妃人選定下之後,她便迅速消失在了世上——原本,她這樣一個知道真相的無關緊要的棋子,便注定是要被拋棄的。
“與此同時,馮憶娘的師妹陳念娘進京尋人。然而陳念娘在街頭巷尾,馮憶娘在高軒華屋,京城百萬人中,兩人始終無緣相見。陳念娘流落街頭,巧遇錦奴。錦奴幫她打通關節,在帝後麵前獻藝,但最終不是特別受欣賞,因此退而求其次入了鄂王府。鄂王幫她去戶部尋人,奴婢因此得知馮憶娘已經遇害身亡。後來,奴婢將馮憶娘的遺物交與陳念娘,她也答應幫奴婢尋找一幅如今在蘭黛手中的畫,並特地要求由程雪色送到長安。那幅畫,就是當年梅挽致的那個畫師丈夫替她們六人繪下的雲韶六女圖。與陳念娘手中的小像一樣,程畫師技藝極高,畫中人全都是栩栩如生,一眼可認。
“就在前日,接到信的程雪色,終於帶著那幅畫從蒲州趕到了長安城。然而她因此招致了殺身之禍,在畫像被奪之後,成為了光宅坊水渠中的那一具無名的無頭女屍!”
王皇後亦冷笑道:“臆測便是如此,你剛剛才說數月前雪色被馮憶娘帶到長安,如今數日前又隻身從蒲州到長安。難不成世間竟有兩個雪色?”
“正是有兩個,”黃梓瑕望著王皇後,聲音中似有憐憫,似有悲哀,“夔王在徐州救下的,是兩個年紀相近的少女。她們在流亡的路上相遇,相互扶持著來到徐州,尋親不遇後落入魔爪,為了對方不惜豁出自己的命,真正是生死相依。最後她們一起來到揚州,後又與蘭黛一起遷到蒲州。這兩個少女,一個姓程,一個名叫小施。
“那麽,這一前一後進京的兩個人,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程雪色?”黃梓瑕緊盯著王皇後,一字一頓地說,“奴婢隻講兩件微末小事。第一,在王若還沒有失蹤之前,奴婢有一日前往王家王若居所,她尚在睡夢中,似乎做了噩夢,迷迷糊糊間呢喃著一個名字——雪色,雪色!”
王皇後的身體,在瞬間顫抖了一下。她的麵容,轉成一種異常可怕的青紫,讓看到她的所有人都打了個冷戰。
而黃梓瑕卻恍若未見,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第二,錦奴在皇後您麵前獻技時,見到王若的那一瞬間,她說,‘不可能……如果是這樣,怎麽可能夔王妃會是她’。皇後您看,連錦奴都知道,她師父的親生女兒是誰,而當初拋棄了這個女兒的梅挽致,卻壓根兒不知道,她身邊站著的其實是與她毫無任何關係的小施。”
王皇後整個人如泥塑木雕,已經完全沒有了反應。她一動不動地呆坐在椅上,那張曾經傾倒眾生的麵容如今一片死氣。
她仿佛是已經死去的人,靈魂已經被一雙惡魔之手活生生撕碎。她就那樣呆坐在那裏,沒有呼吸,沒有表情,瞪得大大的眼中也沒有焦距。
整個燕集堂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著這個平時端莊威儀的女人,如今已經徹底被擊潰,隻因為麵前黃梓瑕的兩句話。
“王皇後,大約您沒有想過,被您輕輕抹殺的馮憶娘有一個性命相依的陳念娘。而錦奴曾說過,程雪色長得和您十分相像。所以在看見雪色和她帶來的畫的一刹那,曾在您麵前獻藝的陳念娘便立即明白了,誰是故人之女,誰是那個讓馮憶娘上京的故人,而最後馮憶娘的死又是因為什麽。所以她沒有按照約定帶雪色來找奴婢,她讓雪色前往錦奴的居處,又有意放出從雲韶六女的畫像中可以看出奇異樂舞之類的傳言,以此借助鄂王爺,以及錦奴那些經常出入內教坊的姐妹之口,順利將那幅畫的事情傳入了宮中。而您,是絕對不可以讓這幅畫被人看見的,因為上麵所畫的人中,有一個,正是您自己的模樣。
“而在徐州被夔王爺救過的雪色,性格如此倔強固執,她認定了夔王爺,於是便從十四歲等到十七歲,直到那個她以為已經死了的母親讓馮憶娘接她進京,說要幫她安排最好的人生時她還不願意放棄等待。同時,或許也是將父親的潦倒早死和自己的顛沛流離歸罪於這個從小拋棄了自己的母親,她在心裏,其實是莫名地在恨自己的母親。她與小施商議好,反正母親十二年未見,肯定已經不認識自己,而隻在她們十四歲流亡到揚州時倉促間見過一麵的馮憶娘又哪裏認得出小施來呢?所以她讓小施代替自己進京,或許,還希望她尋找一下當年那個救了她們兩人的將軍之類的——然而她們都萬萬沒想到的是,雪色的母親如今已經是這樣的身份,而小施被安排見麵,又在眾人裏指中了她的,正是當年救了她們,又讓雪色等了三年的那個人!”
一片寂靜。
死一樣的沉默。
而黃梓瑕提高了聲音,終於揭開了最後那一層瘡疤:“王皇後,您讓人在長安夜色中殺死,又丟棄在溝渠裏代替錦奴的那個女子,才是您的親生女兒,程雪色!”
王皇後依然一動不動地坐著,許久許久,她圓睜的那雙沒有焦距的眼中,忽然滾落下大顆的淚珠來。她把自己的手插入鬢發之中,渾身顫抖地拚命按著自己的頭,仿佛不這樣的話,她整個腦子就會爆裂開。
她終於開了口,聲音幹嘶喑啞:“你說謊……你……說謊……”
黃梓瑕一動不動地站在她麵前,看著這個被自己那一句話擊潰的女人,覺得胸口湧起一種複雜的情緒,悲憫混雜著激憤,仿佛死在王皇後手下的錦奴、馮憶娘、雪色和崇仁坊的那幾個乞丐,都在她的血脈之中呼嘯著發出怨恨的嘶叫,令她無法抑製,感同身受。
而王皇後喃喃地,又重複了那兩個字許久:“說謊……說謊!”
她終於說出的隻言片語,讓皇帝的麵容也變得鐵青,他的手抓在椅子扶手之上,因太過用力而不自知,連指關節都泛白。
王麟急怒攻心,鐵青著臉色示意閑雲與冉雲上前拉住王皇後,又趕緊向皇帝請罪,說:“陛下,怕是這個宦官楊崇古給皇後下了魘,皇後竟如此胡言亂語了!她是琅邪王家的長房庶女,又怎麽可能是什麽樂坊的出身……”
“王麟,”皇帝瞧著王皇後那種絕望的潰亂模樣,臉色也自蒙上一層冰冷,他轉過目光,盯著麵前王麟,緩緩地說,“照實說。十二年前的事情,你明明白白說出來!若有一個字讓朕查證不實,朕讓你們琅邪王家在大唐再無出仕子孫!”
王麟心口驚悸,回頭見王皇後已經漸漸明白過來,隻呆呆坐在那裏,仿佛在悔恨自己剛剛的失態,又仿佛還陷在那種悲哀狂亂之中,無法自拔。
他心上湧起一種莫名的恐懼與絕望,隻能伏在地上,用嘶啞的聲音顫聲說道:“陛下,臣罪該萬死,不求陛下饒恕,隻求陛下降罪於我一人,不要禍及王家!此事全都是臣一手策劃操縱,就連皇後……當時亦是為臣所迫!”
皇帝劈頭打斷他的話:“你不用為旁人開脫,隻要從實招來!”
“是……”王麟伏地,將自己的額頭貼在冰涼的青磚之上,聲音絕望而悲涼,“陛下,當年侯景之亂後,王家元氣大傷,子嗣凋零。到十二年前,王家隻餘得男孫四五人,其中唯一有望的,也就是罪臣的蘊兒一人,然後,便是當時在您身邊的,王芙……”
皇帝想了一下,才說:“朕記得,可惜她命薄,入王府兩年多就去世了。”
“當時,陛下還是鄆王,被先皇遷出居住在十六宅。王芙去世後,王家痛傷之餘,又不願失去一個王妃之位,想著您或許能因為王芙而對她的姐妹青眼有加,於是便又邀請陛下來做客,在席上讓王家的幾位姑娘與您相見。”
皇帝微微點頭,他的目光轉向皇後,見她如泥塑木雕般坐在椅上,不言不語,隻用一雙茫然而大睜的眼睛看著自己。她已經清醒過來了,知道事情已經敗露,無法再做其他手腳,於是便隻望著皇帝,目光中有卑微的乞憐,亦有哀傷的悲切,淚盈於睫,不肯說話。
皇帝看著此時茫然失措模樣的皇後,這個十二年來陪伴他一步步走來的女人,如被人揉碎的白牡丹般泛著微黃的痕跡,讓他既怒且傷,忍不住咬一咬牙,將自己的臉轉了過去,不願再看她。
“那一日,王家大小幾個女兒都在陛下麵前,可陛下卻隻神情平常,談笑自若。身邊名花眾多,而除了王芙之外,王家並未有特別出色的女子,所以陛下不將其他人放在眼中,也是正常。當時……皇後由人介紹,隻說是家境落魄的良家子,正在府上為幾位姑娘教習琵琶。臣……覺得她技藝驚人,便讓她出來給您演奏一曲琵琶,以結束宴席。”王麟苦澀道,“可誰知,陛下對她一見鍾情,並問微臣這是王家哪一房的姑娘,臣……臣一念之差,當時亦不知自己為何鬼迷心竅,竟說是王家長房庶女王芍……”
“是……實則,王家之前恰好有個女兒王芍,因為身體不好而舍在了道觀,但在那日之前不久便去世了,戶籍依然在琅邪,未曾注銷。臣……臣見陛下當時如此喜愛她,隻想著替她找個清白身份後送給您,也不算什麽大事,隻要把幾個見過她的女兒和身邊人都送回琅邪去就好了。而王家或許能出一位王妃,對於如今日漸式微的王家來說,這真是萬分迫切的好事……於是臣便與她商議,皇後她……她也應允了。”
“不算什麽大事……”皇帝怒極反笑,冷笑著轉頭看王皇後,“隻是你們都沒有料到,朕竟如此愛惜她。十二年來,她從一個王府媵,到孺人,最後竟然誕下皇子,在朕登基後,成為王皇後!”
王蘊的臉上,亦是震驚與驚愕,無法掩飾。
黃梓瑕默然站在李舒白身後,望著坐在那裏的王皇後。
十二年來人生劇變,她青雲直上,從琵琶女到皇後,一步步走來也算艱難,可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畢竟要還回去,一夕之間被顛覆後,不知會落得如何下場。
而王麟直起身子,老淚縱橫對皇帝說道:“臣該死!臣當時真是萬萬沒想到……自己送入王府的一個琵琶女,會有如今這一日!自陛下登基之後,臣一直夜不能寐,到她受封皇後,臣更是寢食難安,數年來日日夜夜備受煎熬,隻怕事情敗露……臣想,皇後殿下的日子……恐怕未必比臣好過。陛下,臣自知萬死,但請陛下體念皇後亦是為臣所脅迫,後來更是騎虎難下,也是身不由己……”
“不必說了,”皇帝微抬右手,製止他再說下去,“若你們真的如此不安,又如何會在十二年後,還要再上演同樣一場李代桃僵的戲?你們真當天下所有人都這麽容易被你們蒙蔽?”
王麟頓時悚然,渾身冷汗,身如篩糠,不敢再說話。
一直在旁邊緘口黯然的王皇後,終於開口,聲音喑啞緩慢,輕輕說:“此生此世,能遇見陛下,便是妾身最大的幸運。這十二年來我縱然日夜擔憂,怕陛下得知真相後厭棄我,但在苟且偷生之時,我又何嚐不自覺慶幸?”
她說到此處,聲音哽咽輕顫,嗚咽中抬眼望著皇帝,眼中清淚緩緩滑落,如晶瑩明珠滾過她如玉雙頰:“陛下……十二年來,雖然我在深宮冷清寂寞,身邊群狼環伺,但陛下待我更勝民間恩愛夫妻,我人生如此幸運,以至於癡心妄想,想為我自己宮外的女兒也安排一個像我一樣的好歸宿……我隻想著,如此一來,我今生今世欠了她的,這一回便完結了。我一定會在雪色出嫁之後,忘卻一切前塵往事,好好伺候聖上,粉身碎骨,赴湯蹈火,亦在所不惜……”
然而,他們隻是局外人。
他們可以不被迷惑,不被動搖,然而十二年來,與王皇後出則同車,入則同寢的那個人,卻無法不被王皇後說服。因為她清楚地知道他的弱點、知道如何才能挽係他。
隻一瞬間,那個因親手殺死自己女兒而痛苦難抑的女人,已經消失了。如今在燕集堂上的,依然是那個以“尚武”聞名的王皇後,美麗、殘忍,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經過精確計算,從不浪費,從不落空。
而皇帝望著麵前淚珠漣漣、眼圈通紅的王皇後,頓覺心口湧起無力的感傷。
多年來,他與她榮辱與共,攜手望著天下萬民。他依然記得初次見麵時她抱著琵琶半掩低垂的笑顏,也記得自己登基那日她如花的笑靨,還記得自己抱著剛剛出生的兒子時她臉上疲憊的微笑……
她似乎已經變成了自己人生中的一部分,要是缺少了她,他的生命似乎也再不完美了。
“阿芍……”
皇帝終於站起來,他向她走來,一步步,緩慢而沉重,說:“你剛剛,太過失態了。”
王皇後凝視著向自己走來的皇帝,臉上漸漸漫上淒苦悲哀的神色,終究還是低頭說:“是……”
“你是王家長房庶女,在朕身邊十二年,為皇後也有多年了,向來端莊自持,怎麽今日會在族妹的靈前這樣悲痛過甚,以致為鬼魂所迷而胡言亂語?”
王皇後愣在那裏,許久,臉上終於緩緩滑下大顆大顆的眼淚。這一刻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傲氣淩人、傾絕天下的女人,無論是真是假,她虛弱而無助,一時間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量,隻能跪地抓著皇帝的下裳,捂著自己的臉,泣不成聲。
皇帝拉住她的手臂,硬生生將她扯了起來。她纖細而蒼白,身體一直在微微顫抖,卻終於借著他的力量,重新站在了人前。她與帝王並肩站在一起,即使臉上還帶著淚痕,卻依然不自覺地散發一種多年久居人上而養成的傲氣。
黃梓瑕冷眼旁觀,看著這個精確規劃好一切動作與情感的女人,在心裏不由自主地想,也許剛剛她那種崩潰失態,反倒更像一個活生生的人吧——但,也隻是那一瞬間而已。
皇帝僵硬地挽著她的手,雖然尚不自然,但畢竟還是挽住了。
他的目光,從王麟、王蘊與李舒白的臉上掃視過,最後落在黃梓瑕的臉上,緩緩地說:“此事以後若再有人提起隻言片語……”
他的聲音頓了許久,終於重若千鈞地落了下來:“便是罔顧皇家顏麵,意圖與朝廷過不去!”
堂上眾人都是噤聲,不敢說話。
“是……我知道。”她遲疑著,低聲答應。
“走吧。”
帝後如來時般攜手而出,隻是王皇後腳步稍顯淩亂,而皇帝則一步步穩穩將她拉出燕集堂。
在出門前,皇帝回頭看了一眼閑雲與冉雲,示意王蘊。
黃梓瑕站在李舒白的身後,在這樣一個案件真相大白卻又悄無聲息結束時,感覺到了淡淡的悲哀與莫名的惆悵。
李舒白回頭看著她,一言不發地往外走去。
黃梓瑕跟在他的身後,隨他一起走出燕集堂。
在經過王蘊身邊時,她聽到王蘊的聲音,低若不聞地在她的耳邊響起:“為什麽?”
她心口猛地一跳,轉頭看向他。
一直溫潤和煦如行春風的王蘊,此時卻用一雙極幽深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直視著她。
他的聲音,低沉卻清晰,一字一句地問:“我們王家,到底有什麽對不起你,你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如此逼我?”
在他目光的逼視下,黃梓瑕隻覺得自己胸口一片冰涼。
但她隻能咬了咬牙,說:“我不知道你什麽意思。我隻知道,公道天理,自在人心。無論死去的人是歌女,還是乞丐,無論凶手是帝王,還是將相,我隻求說得出自己查明的真相,對得起自己的心。”
說完,她狠狠轉過頭,逃也似的出了門。
然而,就在逃離的那一刻,她才忽然醒悟,所謂的一而再,再而三,指的是什麽。
難道,算上的,是她之前不願意嫁給他,以至於讓他淪為京中笑柄的那一樁?
她頓覺心驚,後背有薄薄一層冷汗滲出來。但隨即,她又立即否決了這個念頭——她曾讓王蘊如此蒙羞,若他覺察自己是黃梓瑕,必定早已揭露自己的真麵目,又怎麽可能容忍自己到現在?
何況,就算他真的認出,那又怎麽樣?有李舒白在,他未必敢強硬揭穿她。並且她很快便要離開京城去蜀地,到時查明家人的真相之後,她能不能回來,也是難說。
無論如何,今後一定要多加小心就是了——而如今,在這樣的心力交瘁中,她實在無力顧得上這個。
王家大門口已經傳來喧嘩,那是錦奴的屍體,按照原來的計劃,依然被運送往琅邪王家祖墳,風光大葬。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佇立在門口高大的槐樹下,望著那一具黑漆棺木,出神許久。
李舒白回頭看她,問:“怎麽了?”
她沉默許久,才靜靜地說:“我在想錦奴。”
她五歲時,在街頭凍餓將死。風吹起梅挽致的車簾,她一眼看到了錦奴那雙手,於是將她抱回了家。她說,錦奴,上天生你這雙手,就是為了彈琵琶。
黃梓瑕佇立在樹下,輕聲問:“這樣的結局,算不算……是沒有結局?”
“誰說沒有?讓凶手知道自己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女兒,從此之後永遠生活在噩夢之中,也算是對她最大的懲罰了吧!”李舒白說著,又搖頭說,“不過,她當初既然能將幼小的女兒從身邊拋開,這回,也必定能將她從心上拋開。一個能在宮廷中活得這麽好的女人,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失敗。”
“王皇後,她畢竟是一個女人,不是嗎?至少她無論多麽厲害,也無法忍住為逝去的女兒崩潰落淚吧,”黃梓瑕輕聲說,“而陳念娘,雖然她誘使仇人犯下殺女的罪行,成功報複了王皇後,但估計她的餘生,都將活在良心的譴責中吧。”
陽光透過青碧樹枝,稀疏地落在他們兩人的身上。
這溫和的陽光使黃梓瑕想起那個以溫文和善著稱的皇帝。
當時,在靈堂之外,李舒白說起這個案件,並暗示凶手可能就是王皇後時,他隻側目看了她一眼,然後便合上眼,緩緩說:“若是皇家臉麵不失、沒有外人知曉的話,皇後犯法,朕自然也需要知道真相,更會加以懲戒。”
所謂的十二年同寢同食恩愛如民間夫妻,在京城紛紜的“皇帝崇高,皇後尚武”流言麵前,不堪一擊——沒有哪個皇帝會容忍自己與皇後彼此是這樣的地位。
天家夫妻,宮廷帝後。
黃梓瑕望著頭頂的陽光,怔怔出神。
李舒白瞥了她一眼,說:“你還不開心嗎?”
黃梓瑕沒說話,隻是回頭看他。
“皇後性格強硬,近年來頗多幹涉朝政,又時常濫用私刑,聖上亦不能禁止。你此次幫助聖上,給了她這麽大一個懲戒,算是有功之臣了。”
“聖上真的相信我說的,我是黃家遠房親戚的事情嗎?”
“相信不相信不要緊,但聖上既然已經允諾,不日定會下旨,重新徹查你家的冤案。到時候,我會親自帶你去蜀地。”
黃梓瑕聽著他平平靜靜的口氣,卻在一瞬間,覺得自己的胸口一時窒息。
蜀地,她父母親人葬身的地方。
如今,她即將回去那裏,去推翻那個鐵案,洗雪自己身負的冤仇,挖出那個凶手。
一種又痛快又苦澀的感覺,從她的心口緩緩湧出來,讓她在這樣的初夏天氣中,帶著迷離的眩暈,呆站在他的麵前。
也不知是歡喜,還是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