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萬獸之王
一行人撤出雲妃寢宮,四下已經大亂。各方人馬糾纏在一起,四處都是打鬥之聲。初月像做夢似的,跟著眾人撤出宮外。
野外搭建的營帳裏,軍醫終於為薛曜止住了血,卻仍然搖頭:“這飛刀入體極深,若是已傷及心髒……恐怕回天無力了。”
白裏起臉色蒼白,一把握住軍醫的手:“不會的,將軍受過比這更嚴重的傷都挺過來了,一定還有辦法的,再想想,再想想啊。”
軍醫歎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別再讓將軍受苦了,準備後事吧。”
初月坐在一旁,臉上淚痕還未幹,卻呆愣愣的沒有絲毫表情。她眼中隻有昏睡的薛曜,其它一切仿佛都已經靜止了。聽到軍醫這句話,才回過一絲神來,怔忪道:“他……是真的藥石無醫了嗎?”
眾人看著她這副神情,心中都十分不是滋味。羅戟道:“要麽……公主陪將軍說說話吧。”說罷拉著其他人走了。
初月給薛曜蓋上被子,扭頭看向營帳外。一輪圓月當空,靜靜地看著這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初月定了定神,念動起口訣:“生辰石出,翻轉凶吉……”
清朗的月華覆蓋在薛曜胸口,傷口漸漸痊愈,沒了蹤影,薛曜卻仍是一動不動地躺著,沒有半點要睜眼的意思。當初也隻能用生辰石把那溪手臂外的狼痕消除,卻不能改變薛曜已被刺死的事實,初月心中劇痛,癱軟的靠在薛曜床邊,閉上了眼睛,讓自己進入幻境——
眼前又出現了那片熟悉的潑墨山水。初月在這空曠的天地間疾呼:“爹爹!我求求你告訴我,我到底要怎樣才能救活薛曜?”
大國師的聲音終於響起,帶著一絲悲憫:“孩子,聚散有時,你和薛曜緣分已盡,一味執著和為情喪失理智的東識又有什麽不同呢?”
“東識?”初月覺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對,東識一直都相信,生辰石能夠讓人死而複生,這是真的嗎?”
大國師歎了一口氣:“生辰石的確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扶正氣。可是孩子,你已經和生辰石融為一體,一旦取出,你就會死。”
“以前我怕死,怕反噬,怕刺客,怕孤獨,怕不自由,什麽都怕,戰戰兢兢,瞻前顧後,一天也沒有放鬆過,現在我想明白了,人終有一死,可在死之前,至少得先活過。”
“怎麽樣才算是活過?”
初月眼神堅毅:“這世上每個人都有他的答案,我隻是在活著的時候,能為自己愛的人做過些什麽,這樣哪怕隻能在一起一天,一個時辰,也是真真切切地活過了。”
大國師沉默片刻,終是欣慰一笑:“月兒,你悟到了。”
初月仰頭詢問:“那爹爹曾為心愛的人做了什麽?”
大國師苦笑:“以後你會知道的,你過來,我告訴你怎麽取出生辰石。”
初月走過去,大國師將手放在初月的眉心,頓時光芒閃動,有一道暖流淌過,恍若偈語,世間諸多悲歡離合,求而不得,死生契闊,宛若一聲歎息,一陣清風,從初月的發梢飄過。
“孩子,方法我已經告訴你了,生辰石是宇宙靈石,其實它本身並沒有多麽強大的力量,它隻是引發人的潛能,真正的力量隻存在於人心中。”
初月有些怔忪:“爹爹,我可以做到嗎?”
“世間最強的力量是人的信仰,愛是信仰,善也是信仰,隻要你心中的信仰足夠強大,不僅可以使人起死回生,還能重塑乾坤,充盈正氣……”
大國師的聲音越來越遠,終於悄不可聞。潑墨天地突然黑暗了下來,坍縮不見。初月從夢境中醒了過來,還是那片孤寂的營帳,薛曜仍然靜靜地躺著,一動也不動。她拉住薛曜的手,眼淚又流了下來:初月看著外麵的一輪明月,喃喃道:“你看到這花好月圓了嗎?人間每一次滿月,都是和家人團圓的日子,可是對不起,以後,我不能陪你一起看了。”
初月閉上眼睛,凝神靜氣,回想著方才爹爹所說的話,決定用掉自己的生辰石救活薛曜。她伸出手來,月光如練,一道細長的銀色星河從天而降,如輕紗籠罩著她,漸漸凝聚在她的眉間。月華閃動中,一枚靈石閃爍著五色光華,隱隱冒了出來。
“你可能不知道,我真的很愛你。我天生並不堅強,可是我願意為了你無從畏懼。如果還有來生來世,我們可不可以不喝孟婆湯不走奈何橋,生生世世走下去?”初月留戀地看了一眼薛曜,正要觸碰上眉間的生辰石,耳邊突然響起薛曜蚊蚋一般虛弱的聲音:
“不要走,初月……”
初月的手猛然止住。她不敢置信地低下頭,見薛曜正緩緩睜開眼睛。初月忙握住他的手:“薛曜,你醒了?真是太好了。可是,可是為什麽呢?那刀紮得那麽深……”
薛曜咳嗽了幾聲,逞強坐起來。一聲清脆的鈴聲傳來,銅鈴從他胸口滾出來,落在地上,卻已經破碎了。
“看來是這串銅鈴擋住了飛刀,才沒能一擊致命。”
初月想起那日在營地的帳篷裏,兩人互訴衷腸,為了一句畫地為牢,她偷偷將銅鈴塞回薛曜懷中,沒想到放的位置正好就是飛刀刺中的位置,竟在陰錯陽差之間,改變了他必死的未來。
初月含著眼淚笑了起來,“你看,這就是天意。你想了那麽多辦法阻攔我救你,可是命中注定,你要替我好好活著。”
世事無常,就像他無法阻止兄長的離開,無法改變一次次送走至親的詛咒一樣,薛曜眼裏也湧上淚來:“傻瓜,留下的那個人,才是最痛苦的。”
外間傳來嘈雜人聲,星辰身著鎧甲,領著好不容易從宮中找出來的老禦醫,風塵仆仆地衝了營帳,卻見薛曜正好端端地坐在**,不由一怔:“不是說傷口很深嗎?為何不見了?”初月自然不能解釋是自己用生辰石將薛曜的傷口治好。
老禦醫還想上前再看看,卻被初月伸手攔住:“將軍沒有傷到要害,大人先請下去吧。”
月色皎然,刻漏指向寅時。
初月渾然不覺,自己的身體正在悄然發生某種變化。
老禦醫停了腳步,突然倒吸一口涼氣:公主伸出來的手,居然是毛茸茸的。他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再一抬頭,見初月公主兩頰戳出了幾根胡須,老禦醫趕緊擦了擦眼睛。隻見一隻黃色虎斑條紋的貓科動物的耳朵“蹭”的一下從初月的腦袋上冒出來。
老禦醫大叫:“啊,妖怪,公主是妖……”
初月意識到反噬發生,趕緊解釋:“不是這樣的,我不是妖怪!”她努力捂住自己的耳朵,而另一隻耳朵“蹭”的一下也冒了出來。
禦醫驚慌失措,推開初月,想逃出營帳,卻發現星辰已經堵在門口,防止他出去瞎說。
難道順王是和公主一夥兒的?老禦醫求助的看向薛曜:“將軍,將軍救命啊?”
薛曜好似沒看到初月驚世駭俗的變化一般,下床扶起初月。
“這是最後一次反噬嗎,你,你怎麽樣?”
老禦醫呼喊著逃竄著:“將軍,你沒有看到嗎,她是妖啊……”
薛曜受不了禦醫的聒噪,正要拿東西打暈老禦醫,旁邊的星辰一個手刀將他打暈,拖了出去。
薛曜抱住初月:“你還好嗎?”
初月兩眼淚汪汪的,臉頰上的胡須委屈地一顫一顫。她想說什麽,張口卻是一陣“嗷”的虎嘯。
帳外的兵士聽到這一聲,頓時都愣了。有人顫巍巍地問:“是、是小的聽錯了嗎,怎麽會有老虎的聲音?”
白裏起生怕這深山老林中出現猛虎野獸衝撞了公主和將軍,於是慌忙趕到了主營帳外,向裏打探道:“順王爺,好像有老虎!”說罷便準備進去。
星辰急忙擋在營帳門口攔住了白裏起,“那個,白先生你不能進來。”
白裏起一聽,以為將軍已無力回天,頓時雙腿一軟,心下哀慟:“難道,將軍已經……”他不管不顧星辰在門口阻攔,硬是闖進了營帳。
初月此時的意識還在,她急忙捂住了兩隻毛茸茸的耳朵,卻不知將鼻子藏在何處,幸好薛曜一把將她攬在懷裏,她頓感一陣安心,深深埋進薛曜的胸膛。
白裏起看到將軍醒來,又和公主相安無事,終於鬆了一口氣,正打算離開之時卻發現一條布滿斑紋的大尾巴在初月身後搖晃著,嚇得他連退好幾步,話都說不清楚:“公主……公主怎麽會有尾巴?”
“出去!胡言亂語者,一律殺無赦!聽明白了嗎?”薛曜將一旁的披風蓋在初月身上,厲聲嗬斥道。
“是——”白裏起臉色慘白,故作鎮定地退出營帳,卻被士兵們團團圍住。
“白先生,裏頭到底怎麽了?”
白裏起邊擦掉額頭上的汗珠,邊答道:“沒,沒什麽,將軍已經脫險了,你們可以離開這兒。”
營帳內,薛曜放心不下,起身走向門口,向星辰囑咐道:“我出去穩住軍心,你看住她。”
星辰搖頭 “這是最後一個反噬,是寅時的老虎,你珍惜最後跟她在一起的時間,外麵的事情都交給我。”
薛曜一怔,隨即抱拳:“有勞了。”
“皇姐……就有勞你了。”
星辰最後看了一眼皇姐,壓抑著悲傷的思緒,撩開簾幕出去。
營帳中,薛曜捂著初月的嘴,牢牢將她壓在懷裏。初月嗚嗚求饒,滿眼委屈。薛曜瞧著很不忍心,放開了手:“你好一點沒有?”
一陣眩暈湧了上來,失去清明的初月,惡狠狠地一口咬住薛曜的手。薛曜吃痛,低低地痛呼了一聲,卻沒有鬆開,隻是任她咬著。一滴血順著唇流了下來,初月清醒過來,趕緊鬆開嘴:“薛曜,你,你為什麽不躲開?”
薛曜伸手揉著她毛茸茸的耳朵:“我躲開了,誰來照顧你?”
初月急得很:“不行,我很危險,你快點找個繩子綁住我,你肯定打不過我的。你看,我的虎爪——可怕吧?”她晃了晃自己胖乎乎毛茸茸的肉墊,又齜牙咧嘴地要薛曜看她的尖牙,“還有我的獠牙,是不是能開膛破肚,削鐵如泥的那種?”
薛曜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初月急得跺腳:“你別笑啊,我都要哭了!你快放開我好不好,這回可是萬獸之王啊,我怕我不分輕重傷了你。”
薛曜不屑:“萬獸之王?明明是隻暴躁的狸貓。”
“真是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是……”話音未落,初月難以自控地打了一個噴嚏,隻見那雙瞳的眼色再一次發生變化。
薛曜緊張地握住初月的手,“初月,初月?”卻隻聽眼前的人發出“嗷”的一聲虎嘯,突然一陣疾風吹過,薛曜鬢前的頭發、帳內的床幔紛紛飄動。
薛曜急急想抓住她,誰知初月的尾巴一掃,將桌子上的油燈、書簡紛紛掃落,一片狼藉。他眼疾手快地換了一隻手揪住初月的尾巴,這下兩人跌跌撞撞摔到了**。
初月被薛曜壓製住兩爪,掙脫不得,隻好委屈地叫著,“嗷,嗷嗚!”
薛曜將她死死壓在身下,“你嗷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
初月被激怒,磨著牙齒,一口咬在了薛曜的肩膀上。
薛曜倒吸一口涼氣,忍痛道,“你的牙齒太小了,別逞強了。”
初月氣急,用爪子使力將薛曜推開,反身將薛曜壓在了身下,從肩膀一路上去,對著他的脖子又啃又咬。薛曜感受到了不尋常,想將她推開,卻發現初月借助了百獸之王的蠻力,怎麽也推不動,兩人之間的距離愈發近了,體溫交互,鼻息可聞。漸漸地,薛曜的呼吸急促起來。
“下來,初月,我知道你聽得到,你再不下來,我對你不客氣了。”薛曜隱忍地從齒間磨出一行字來,揪住初月四處亂竄的手,狠狠地瞪著她。
初月附身湊到薛曜耳朵,委屈地撒嬌,出口的卻是一聲“喵嗚——”這到底是老虎還是大貓?
薛曜被她嗬得難耐,“你!你給我下去……”
“你,你簡直不知羞……”
初月蹭在他的脖子周圍,狀似親吻又似啃咬,聲音委委屈屈,“喵嗚,喵嗚——”
兩人一個推,一個蹭,最終定在了彼此的對視裏。
薛曜喉頭一動,原本想要推開初月的手,最終改為緊緊抱住了她。
營帳上,映出薛曜和初月交疊的身影。
紅燭搖曳,春宵苦短,月亮羞怯半隱於烏雲。
太陽從地平線上慢慢隱現,天地間漸起清明。一絲日光照到初月的身上,初月頭上毛茸茸的耳朵漸漸消失,緊接著是額頭的王字,和小貓一般的胡子……
在半夢半醒間,初月睜開了眼睛,目光落在了身旁躺著的一張熟悉的睡臉上,心生一股暖意。忽然一低頭,發現自己的**著胳膊,衣服已經掉到了地上,薛曜將她緊緊摟在懷裏。
初月小心翼翼地開口,語氣中盡是羞怯:“薛、薛曜?昨晚…”
薛曜也睜開了眼睛,將懷中的人抱得更緊:“昨晚……你我已是夫妻,日月為媒,歲月為聘。”
一聽這話,初月的雙頰熱了起來,將臉埋在了薛曜胸膛之中。
薛曜忍住笑意,起身拉開帳簾,讓初月看外頭的天。初月抬起頭來,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旭日雖已初升,月亮卻仍未落下,還有點點疏星散落在一旁。薛曜抬手將初月圈在懷裏:“你看,日升月沉,也終有交相輝映的時候。”
初月懶洋洋地倚在他懷裏:“在沒有遇到你之前,我都是宮裏第一個看見太陽的人,它就在宮牆那邊兒,紅紅地升起來……晚上不敢睡覺,我喜歡去過溪河那兒聽水流的聲音,你知道嗎?半夜水流的聲音和白天一點兒都不一樣。像好多夥伴在戲水撒歡兒,聽久了,好像自己的生活也跟著熱鬧起來。”說著說著,眼淚流了下來。
薛曜溫柔地替他擦去眼淚:“你再也不是一個人了,以後,我會陪著你看每一場日出日落。”
初月“嗯”了一聲:“原來我所有熬夜的盡頭,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