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關山先生

薛曜盯著門房送上來的東西,心中驚濤翻湧:“你再說一遍,是誰送來的?”

“小的實在不知,不過是個從未見過的小兒,說是事關薛統領,務必要立即轉交到您手中,扔下東西便跑進人堆裏頭了。小的不敢怠慢,這才立即送了過來……”

見實在問不出什麽,薛曜失望地揮了揮手。門房戰戰兢兢地下去了,薛曜深吸了一口氣,先去看上頭的手稿,封皮上工工整整地寫著《關山紀事下卷》,字跡卻有些眼熟。他有些訝異:初月最愛讀《關山紀事》,時常掛在嘴邊。她總感歎說關山先生已經封筆,下卷怕是無緣讀到,每每說起便捶胸頓足……此書,或者說關山先生,同兄長有什麽幹係?

心頭驀的湧上一種不祥的預感,手心裏滲出汗來。薛曜打開絹布,露出裏頭的物件:一罐養膚膏,一張便箋,一封長信,紙上都染著斑斑血跡。他先拿起便箋,正是曾在磐香閣中見過的花色。已有些陳舊的血痕下,是他無比熟悉的,兄長的字跡:贈予初月公主。

指尖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薛曜放下便箋,拆開了那封長信。

“初月公主,這是我第一次寫信給你,又或許是最後一次。這卷《關山紀事》,和這罐流雲飛雪,是我留給你的禮物。請原諒我借著關山的眼睛,將此生看過的風景,唐突地講述給你。這世上並沒有關山和晚晚,卻有像晚晚一樣,夜不成寐的你。請原諒我的懦弱和膽怯,隻能默默看著你。我不是關山,但你卻會在某一天成為誰的晚晚。那一天的你,將是這世間最美的新娘吧。”

“你變成兔子那天,一頭撞進了我懷裏;你變成馬的那天,撅起的蹄子踢得我拿不動劍……你如此笨拙,卻又如此可愛,我想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注意你的吧。可是你每次反噬醒來,都不會記得反噬時的事情,更不記得我曾幫過你。我想了很多辦法不讓別人發現你的秘密。卻在不知不覺中,把自己活成了你不知道的秘密。”

“胞弟曾問我以後會喜歡怎樣的女子,在遇到你的時候,我才知道答案。你是我私自放在心上的秘密,我一廂情願的心上人。我年少從軍,西昭未破,一事無成,又怎能有攬月之心?”

一股寒意從心頭升起,緩緩浸入四肢百骸。薛暮覺得自己宛如被封凍在了寒冰之中,隻剩最後一絲氣力,支撐著他繼續讀下去:

“這宮裏容不下長相廝守的戀人,卻容得下一個侍衛無疾而終的守望。如果沒有那些憑空出現的刺客,我不會寫下這封信給你。那些神秘黑衣人手段陰狠,雖說此次僥幸救下了你,我卻無比害怕,怕下一回他們對你不利時,我不在你身邊。”

“我收到消息,極暑十六夜,他們會在過溪亭再度對你下手,並會在英華殿商議計策。這消息來得太及時、太湊巧,仿佛是故意引我前去,可我卻不得不去。但凡能有一線希望,查出誰是幕後主使,我都會義無反顧地前去。此去吉凶未卜,但萬一我遭遇不測……惟願公主此生,太平長安。”

“關山先生,薛暮,親筆。”

一字一字,都化作了寒涼入骨的冰錐,深深地紮進了他的血肉裏。最後一絲力氣也已經耗盡,薛曜跌坐下來,任由手中的紙張飄落在地。太冷了,哪怕是西昭的數九寒天,也從來沒有這麽冷過,冷得他全身都僵硬起來,牙齒格格打戰,連思考都停止了。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突然隱隱傳來女子嚶嚶的哭泣聲。薛曜回過神來,見桃幺不知何時進來了,理好了地上散落的書信,正跪在案前,淚流滿麵。薛曜勉強找回了聲音,喑啞而苦澀:“你一早就知道了?這信上寫的,可是真的?”

桃幺點點頭:“是,我早就知道薛統領的心事了。我一開始,我以為他看的人是我,後來才發現,他眼中看到的,隻有公主。公主從未注意到過薛統領,他說他不願公主知道他的心意,我便誰也沒有告訴。他有他的秘密,而我的秘密……就是他。”

“那你可知……那一日在英華殿中,究竟發生了何事?”

桃幺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我不知道……我隻知道,薛統領曾同我說過,宮中有人對公主不利,他要去英華殿探查。過了兩日,我便聽人說,英華殿走水了。等我趕過去的時候……隻見到了一具燒得麵目全非的屍體,人人都說,他為了救皇家牌位,葬身火海。”

一切都是真的,再無回天之力了。兄長之死原來並不是為了雲妃,他放在心尖上,願意為之付出性命的人,竟然與自己鍾愛的是同一個人。兄長因為救初月,成為了刺客的眼中釘肉中刺;他明知英華殿是一場鴻門宴,卻仍然選擇了以身赴險,最終喪命。兄長他……是為了初月而死。

太多的情緒在腹中翻攪,逼得他快要發瘋。薛曜從桃幺手中奪過書信,奪門而出。

日頭西沉,已然過了約定的時辰。初月早已換上鳳冠霞帔,卻遲遲不見薛曜的蹤影,正等得心焦,桃幺突然闖了進來:“公主……您隨我來吧。”

初月隨手披了一件外裳,跟著桃幺一路到了一間酒樓。她頭頂的鳳冠和外裳下露出的嫁衣,引得路人紛紛側目,初月卻無暇顧及。她闖進門去,見雅間之內,薛曜獨自一人,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伏在桌上不省人事。

初月又是心痛又是惱怒,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薛曜攙扶到一旁躺下。薛曜麵色酡紅,緊緊糾著眉頭,滿額的汗水。她絞了一塊帕子,一麵替他擦著汗,一麵念叨:“你這個人!自己說的要再成一次婚,卻背著我醉成這個樣子。你是不知道我有多提心吊膽,還以為你又反悔了呢。這回我一定不會輕易原諒你的!”

感受到額頭上的涼意,薛曜幽幽醒轉過來。他喝了太多太多的酒,酒那麽苦,他卻一個勁地往下灌,隻想快些麻痹自己,忘掉那些隻要一想,便紮得心生疼的事實。有短暫的那麽一個片刻,他當真把這一切都拋卻腦後了。他睜開眼睛,眼前朦朦朧朧的,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他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腕,輕聲喊著她的名字:“初月……”

他醉得迷迷糊糊的,隻顧抓著自己的手,咧嘴笑著,像個孩童。初月整顆心都軟了下來:“好些了嗎,還難不難受?”

初月要桃幺幫忙扶起薛曜。問掌櫃的,“你們這有客房嗎?”

“有有有,三十文一晚,在樓上。”掌櫃躬身做出請的姿勢

初月剛要扶著薛曜上樓,被掌櫃的叫住,“等一下,你們是不是先把酒錢結一下?”

初月摸了摸身上,發現走得匆忙沒帶銀子,“桃幺?”

桃幺搖頭,初月看到薛曜手裏的那吊銅錢,將薛曜手中的銅錢拿下,遞給掌櫃的,扶著薛曜上樓。

她頭頂的金鳳微微地閃動著翅膀,金燦燦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睛。薛曜皺了皺眉,看到了她那滿身新嫁娘的紅。記憶翻江倒海地湧了上來,頃刻便將他拉回了煉獄一般的現實中。薛曜被燙到了一般,一把將初月狠狠推開。

初月猝不及防,跌倒在地。她看著眼前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薛曜,怔忪道:“你這是……做什麽?”

薛曜發現自己抓在手上的銅錢不見了,隨即在身上到處尋找,“我的銅錢呢?”

初月怔住,又略帶賭氣地將頭偏過去不看薛曜,“付錢了。”

薛曜怒吼,“誰讓你亂動我的錢?”

初月委屈不已,但是被湧上來的怒氣與莫名其妙都蓋過了,“我是你的妻子,花你幾十文錢,至於這麽凶嗎?”

薛曜衝了出去,桃幺端著水盆走到門口,差點被薛曜撞到。

初月在後麵追著,“薛曜!”

薛曜發瘋般地抓住掌櫃的的衣領詢問錢的去向,掌櫃的說那吊錢已經找開了,他又憤然追出,初月氣喘籲籲跟上,薛曜在路上亂跑,發瘋般抓住行人詢問,一個個都不是。

初月不再跑,停下朝薛曜的方向大喊,“薛曜,你給我站住。”

薛曜停下來,初月見狀,快步走上去聲討,“我在靈犀苑等你,你莫名其妙去喝酒,你就這樣對我的嗎?幾十個銅板而已,還你就是。”

薛曜哽咽,“你可知那是我哥哥的撫恤銀子,是他用命換來的錢,是我唯一的念想,你說,你要怎麽還?”

初月慌了:“我……我不知道是這樣。”

“你要還是嗎?那你把哥哥還給我啊!”

“我不知道……對不起。”

薛曜哽咽著:“一句對不起就完了嗎?他一條命,隻換來你一句對不起嗎?你知不知道,他是為了救你才被燒死的!”

初月愣住:“你說什麽?”

薛曜眼角含淚:“我找了那麽久,卻沒有想到答案竟是我的枕邊人。”

“你別胡說,我根本不認識你兄長。”

薛曜越發苦楚:“是啊,你連認都不認識他。”

薛曜揚手,一卷手稿,並著幾張紙,啪的甩在她麵前。初月看到手稿上的“關山紀事下卷”幾個字,不由一愣。她撿起那幾頁書信,一行行讀了下去,頓時如遭雷擊。

書信裏的內容,是她從未記得的變身時候的事情:“公主,作為你的侍衛,我總是躲在暗處守護你,卻無意中發現了你的秘密——你變成兔子那天,一頭撞進了我懷裏。你變成馬的那天,撅起的蹄子踢得我拿不動劍。

初月恍惚想起,是有個侍衛,曾經手打著傷板,嘴角都是傷口,還在那邊巡邏,自己瞧見時,還和桃幺打趣聊過。

“你夢到嬤嬤會死於溺水,一刻不離的守在河邊,卻因被蟲子所嚇,慌不擇路的掉進了水裏……你如此笨拙,卻又如此可愛,我想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注意你的吧。可是你每次反噬醒來,都不會記得反噬時的事情,更不記得我曾幫過你。我想了很多辦法不讓別人發現你的秘密。卻在不知不覺中,把自己活成了你不知道的秘密。”

薛暮在巡邏,他和初月又一次擦肩而過。長夜裏,兩排長長的油燈亮著,一如兩個永遠不會相交的人。薛暮轉身癡癡的看著初月的背影,薛暮的身後,桃幺在癡癡的看著他。

夜深人靜的時候,初月在過溪亭看書,桃幺打著燈籠伺候,書裏的話本故事其實並不是那麽精彩,隻是比起這寂寥深宮,要多幾分喧鬧。那時候的初月怎麽也想不到,她羨慕著話本裏的英雄,而她的身邊竟有一個癡人,為她默默守護在亭子屋頂上,獨自望著一輪明月。

亭子裏和亭子上,宛如兩個互不相關的世界。

書信裏字字傷情:“這宮裏容不下長相廝守的戀人,卻容得下一個侍衛無疾而終的守望。如果沒有那些憑空出現的刺客,我不會寫下這封信給你,可那些神秘黑衣人手段淩厲,每月中便會出現對你不利,我百般調查也不知為何?不得不出此下策。無論此去凶吉,惟願公主此生…太平長安,關山薛暮絕筆。”

初月的眼淚大顆掉落在書信上,將墨水浸染。初月顫抖著,宛如犯下大錯,驚慌失措的小孩:“薛曜,這是真的嗎?我……我該怎麽辦……”薛曜滿腔痛楚,看她哭泣,又蹲下去本能的擦掉初月的眼淚,不覺中自己的眼淚也不可抑製,兩人跪在地上,互相擦拭著彼此。

薛曜錐心痛著:“為什麽是你,為什麽偏偏是你……”

初月從未見過薛曜如此崩潰,如此無助,她緊緊抱著薛曜,除了抱著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夠說什麽,做什麽。這個擁抱,更像是他們傾盡全力,最後的支撐著彼此,她多麽希望這一切隻是一場誤會,一場噩夢,但是街道上人來人往的聲音在提醒她一切都是真的,手裏的信箋在告訴她所背負的罪孽。

薛曜哭泣著:“兄長成全了我的仕途,我難道還要他來成全我的婚事嗎?”

初月隱隱的感覺到薛曜接下來要說的話,她死死的抱著薛曜,像溺水前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

薛曜壓抑著悲傷推開初月:“這婚,怕是成不了了,我們……我們彼此想想,靈犀苑……就不去了……”

初月看著薛曜遠去,她愣在原地。街道上的人來來往往,卻在一瞬間,隻剩下初月一個人。

初月從酒樓門口走了出來,腳步顫顫巍巍,如行屍走肉一般。桃幺忙上前扶住她:“公主,夜深了,咱們……去哪兒?”

去哪兒?如今的她,是一個滿身罪孽的人,還有何處能讓她容身?初月抬起頭來,茫然四顧。分明身處繁華鬧市之中,她卻覺得天地一片空曠,從未如此孤獨而無助過。她想說話,開口卻沒有聲音,隻有眼淚又滾落下來。

身前的人群突然**起來。行人紛紛散開,一隊兵士氣勢洶洶地突破人群而來,將初月和桃幺圍在中間。領頭的馬上坐著蘇提督,盛氣淩人:“初月公主,又見麵了。”他揮了揮手,“來人,將這個殺人犯給我抓起來!”

幾個兵士擁上前來,撇開桃幺,將初月扣住。初月終於止住了眼淚:“我殺了什麽人,我怎麽不知道?”

“公主還要裝糊塗嗎?”蘇提督調轉馬頭,“你下毒謀害那溪郡主一事,已經敗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