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雲開月明

薛曜跪在殿上,三叩九拜後,沉聲道:“微臣懇請皇上,收回賜婚旨意。”

皇帝麵色頓時沉了下去:“薛曜!兩國和親非同小可,西昭郡主親自指明了要你,賜婚旨意已然昭告天下。你如此行事,要朕的臉麵往哪兒擱,南桑的臉麵又往哪兒擱!”

薛曜深深拜倒在地,鄭重地從懷中掏出一件絹布包裹的物什。高公公接過此物,呈到皇帝麵前。絹布一開,露出一物,其形狀如瓦,鐵質金字。高公公膝蓋一抖,立即哆哆嗦嗦地跪了下去:“先皇在上!”

皇帝怒不可遏:“你如今是想搬出先皇的丹書鐵券來壓朕不成?先皇將此物賜予薛家,是嘉獎薛家世代忠良,盼著薛家能始終如一,拱衛南桑。如今讓你娶西昭郡主,結兩國之好,也是為了天下蒼生,你怎能如此不識大體!”

“如若西昭膽敢有異心,臣自當為南桑再度披甲上馬,死而後已!”

“哪怕你情願死而後已,朕的國庫也已經耗不起了!連年征戰,國庫已然空虛,又有西南瘟疫雪上加霜。如今南桑最不需要的,便是再起兵戈。” 皇帝一拍龍案,“夠了!大婚已成定局,無需再議,這丹書鐵券你自收回去吧。朕乏了,要去歇息了。”

薛曜跪在原地,壓抑著憤怒,他又擔心初月多想,轉身去往金雀宮。

長夜濃稠,她大概還在夜不成眠吧。

金雀宮上上下下都已經重新修整過。紅綢一匹匹地運了進來,喜氣漸漸四處蔓延開來。這座向來破敗的宮殿,從未如此熱鬧過。隻是這一片喜氣洋洋都和初月無關,全是為了那溪能夠風光大嫁。初月喝得醉醺醺的,抬眼看去,滿目都是紅,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門口冒出一個人影,不由一愣:“薛曜,你怎麽進來了?我不是告訴桃幺——”

“你覺得她攔得住我嗎?”

初月氣結,伸手指著門外:“此處是本公主的宮殿,還請將軍出去 。”

薛曜不知她又在鬧哪門子的脾氣,冷哼一聲:“拿身份壓我?我是聽說附近有刺客出沒,特來巡查的。”

“刺客?在哪?”初月聽到這兩個字,嚇得一個激靈。

“我就是刺客。”薛曜抓住她的手,一把將她按進懷裏。

“你又騙我!”初月朝著薛曜的胸膛就是一巴掌,憤憤將他推開。

“又?”薛曜疑惑。

“是你說要去找父皇退婚的,卻一直沒有音訊,是你說和那溪過去沒什麽的,可是你們明明……你如果不想退婚,你直接告訴我不可以嗎?我不會對你死纏爛打的。”初月一想到自己被薛曜騙得團團轉,氣不打一處來,連連捶打薛曜的胸口。

“你胡說什麽?是不是那溪和你杜撰什麽了?”薛曜皺起了眉頭,一把抓住初月的手。

初月質問道:“大漠孤煙,狼口奪命,難道這些都不曾發生過嗎?”

薛曜直直對上初月的眼睛,沒有一絲閃躲的意味:“是又如何,總之我不會娶她,以前不會,現在更不會。你答應要做我的退路的,休想臨陣脫逃。”

“你一句不想娶就算了,你有沒有替我想過?”初月甩開薛曜的手,心中又悲又憤,“那溪是你我的朋友,也是你我的恩人,我若與你走了,那豈不是不仁不義之人嗎?”

“所有不好的都是我,和你無關,你隻需要聽從我的安排就好了。”薛曜字字句句言辭懇切,不知說什麽才能讓初月完全聽從自己,“以後除非我告訴你,別人說我半句不好,你都不可以相信。就算我是真的不好,你也得認命,你做得到嗎?”

“我做不到!”初月一把將薛曜推開:“薛曜,你冷靜一點,整個南桑都知道你們要成親了,我們不能這樣無恥。”

“無恥?”這兩個字如匕首一般刺痛了薛曜的耳朵,“原來在你眼裏,是我在無恥的糾纏你嗎?”

初月頹然,她想要停止這一切的紛爭,“是我不想糾纏你了。這本來就是那溪的東西,還給你,你早點物歸原主吧。”說完拿出了鑰匙將鈴鐺打開,扔給薛曜。

薛曜並沒有將鈴鐺接住,隻見它在空中劃過一道淺淺的弧度,摔在了地上。

原來自己的苦苦抗爭,換回的卻是她的誤會和避讓。翻江倒海的怒氣堵在喉頭,令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好……你不要了是吧?”薛曜將鈴鐺撿起,深深看了一眼初月,轉身離開。

聽見大門關閉的聲音,初月的眼淚這才不爭氣地滾落下來。

初月讓桃幺取了酒,一人喝了起來,都說醉酒消愁,如今她已是愁腸斷續,不知這酒是否還能解她的無邊憂愁。

喝到半醉之時,寢殿的大門突然又被打開,隻見桃幺守在門外,白裏起在門口躊躇。

初月上前還未開口,就聽見白裏起焦急道:“公主真是誤會將軍了。”

初月笑了笑,目光中盡是哀傷,“白先生不必多說了,我和將軍之間已經覆水難收了。”

“……其實,將軍才是那不忠不義不仁不孝之人。”白裏起悠悠開口。

初月一驚,“此話怎講?”

“公主可知,當年薛曜的祖父平亂有功,先帝賜予薛家丹書鐵券,許薛家世代榮華富貴一事。”

初月點頭,她確實知曉薛家有先帝賜予的丹書鐵券,那可是光耀門楣的無上光榮。

“這丹書鐵券不僅可以用來福澤後代,還可以作為免死金牌保命,可這次將軍為了讓皇上撤回賜婚,把它拿了出去,孤注一擲了。”

“什麽?”初月的酒醒了一半,“他不是根本就沒去見父皇嗎?”

“不是將軍沒去求皇上,而是將軍跪了好幾個時辰,皇上始終不肯見他。今日深夜入宮,是要用這個丹書鐵券,再次把公主娶回府裏,唉,隻是公主這一鬧,將軍的心思又白費了。”白裏起滿是無奈地看著初月。

原來,薛曜為了他們兩個人四處奔走,甚至不惜拿出丹書鐵券,而自己不僅沒有給他足夠的信任,甚至方才還將他趕了出去。

暮色沉沉,初月失了魂一般,挪動起了腳步。

日間忙碌的人群已經散去,偌大的金雀宮,此刻仿佛隻有她一個人。她怔怔地走著,每走到一處,卻仿佛都能看到薛曜的影子。正殿之上,他曾為了星辰大張旗鼓地為自己麵親而大吃飛醋;回廊上,他曾不懷好意地笑著,說要告訴父皇她懷了自己的子嗣;園子裏,他曾堅定地握著自己的手,深情地告訴她:

“那——你就是我的退路。”

他掌心的溫度還留在指尖,揮散不去。他的心意一直明明白白地擺在她麵前,偏偏她卻被迷了眼,忘了其實一直以來,自己想要選擇的路,也不過就是那一條而已。

初月抬頭,遠遠望進深沉的夜色裏,喃喃道:“你說我是你的退路,可你——卻是我唯一的路啊。”說完猛然摔碎了手中的酒壺。

初月來到那溪的房間,此時的那溪喝了初月下了昏睡藥的酒,還在酣睡,初月將她的玉牌偷偷拿下,也將那半本書收了回來。

夜色中,皇城下,隻見初月換上了宮女的衣裳,奔跑在午夜的宮廷中,新月劃過琉璃翠瓦,在高牆內灑下了一片朦朧的光。

她終於逃離了皇宮,不是為了她心心念念的自由,而是為了那唯一的路。

初月將玉牌亮給把守在城門口的侍衛,那玉牌在月光下隱隱露出一個“溪”字。已是三更天,侍衛困意襲來,沒有仔細檢查便揮揮手放初月出宮了。

初月站在紅牆綠瓦下,回看整座皇城,這是生她養她的地方,卻不是她的歸宿。這一刻,她感到了無比的自由,仿佛是一隻被關在金絲籠中的鳥兒,千辛萬苦啄斷了枷鎖。她穿過人潮湧動的夜市,樊樓裏正咿咿呀呀唱著《紅拂女》的選段,似乎有人難以入眠,深夜還在聽著戲。

樊樓,星辰坐在首位,百無聊賴地看著戲台上分外熱鬧的場麵,眼裏卻沒有一點光亮。

戲台上的女子一身紅衣,手持紅拂,在鑼鼓聲中,一臉倔強的跑到男子的家門前,在門前踟躕。

那女子唱道,“妾乃楊司空家紅拂女,今夜特來相投!”

隻見一高大威武的小生出場,向女子欠身道,“隻是在下孑然一身,無所依倚,終是漂泊不定,如何敢誤了姑娘青春前程?”

“公子英偉絕倫,有經緯天下之才,他日必是英雄。此番願以身相許,寄餘生於滄海。”

星辰坐在戲台之下,默不作聲。

“倘若終是一事無成又若何?”那小生問道。

“黃鵠之一舉兮,知山川之紆曲,再舉兮得睹天地之方圓。能得共振翅,此生終無悔!”紅拂女的聲音高亢嘹亮,響徹了整座樊樓。

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具眼識窮途;屍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好一場快意恩仇的人生,好一段慧眼識英雄的佳話。

星辰想起白日裏在薛府,皇姐看著薛曜的一往情深,心裏苦澀又心痛“……若皇姐也如紅拂女這般,一場夜奔放下羈絆,快意人生該多好。”

星辰終是紅了眼眶。

此時,初月正站在薛曜書房門口,徘徊良久,恰如紅拂女一般在門前來回踱步,為的正是這屋內的人。

薛曜獨坐窗前,看著窗外的月亮,把玩著手裏的鈴鐺,鈴鐺發出清脆的響聲。初月還鈴鐺時決絕的話還在他耳畔回響,字句如堅冰。

初月已站在門外許久,不知如何麵對薛曜,偏巧聽到那鈴鐺響動,難道這麽晚了,他還在看那個鈴鐺嗎?想起自己還鈴鐺時說的絕情話,初月心下一緊,一跺腳徑直推開了門。

薛曜一見來人,頓時一愣:“初月?真的是你?你怎麽來了?”他不確定的看了幾眼,最後趕緊去牽初月的手,發現手心冰涼。

薛曜緊緊握住初月的手,焦躁的:“大晚上你怎麽出的宮?沒有車馬你是怎麽來的?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危險?還有你冷不冷啊?”

初月一言不發,隻是靜靜地看著薛曜,待他講完,一把鑽進了薛曜懷中。

“薛曜,我該怎麽辦,我好像也要變成不忠不義不仁不孝之人了。”初月明顯帶著哭腔。

“你、你什麽意思?”薛曜回抱著初月,將懷裏的人漸漸捂熱。

初月擦幹了眼淚,一臉倔強地看向薛曜,“忘恩負義也好,恬不知恥也好,我什麽都不管了,薛曜,我們私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