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西昭舊事
西昭前來和親的那溪郡主,屬意之人既非寧王也非順王,卻居然選了薛曜。消息傳了出去,朝野上下一片嘩然。寧王頭一個坐不住,拔腿便衝上禦書房:“父皇,南桑又不是沒人,憑什麽讓薛曜一個侍衛娶了那溪郡主?至少也要是個親王,或者皇子吧?”
皇帝麵無表情地打量著寧王,“你是說星辰,還是自己?”
寧王一時語塞,不知如何作答。
“父皇,兒臣以為配得上那西昭君主。”
皇帝一聽,龍顏大怒,一拳砸在書案上:“西昭不是省油的燈,此番和親是權宜之計,你是不是瘋了才要娶那溪?要是這次聯合失敗,西昭和南桑再次開戰,你如何自處?”
寧王攥緊了拳頭,眼中滿是不屑:“那也輪不到他薛曜!”
“那也輪不到你來置喙,朕怎麽會生出你這麽蠢的兒子?”
寧王走上前去,狠狠向書案一劃,案上的書卷紙張盡數落下。
“父皇,在你心中,兒子就是這樣蠢笨無能嗎?”
“放肆!”皇帝猛然站起,與寧王麵麵相對,寧王被瞪得腳下浮軟,立即退下來。
“父皇,兒子不敢——隻是怕那薛曜是個五大三粗之人,怠慢了西昭郡主。”
皇帝挑了挑眉:“那又與你何幹?”
寧王一時語塞,想了半晌道:“她畢竟是西昭特地送來和親的,若是她日子過得不順心,難免顯得我南桑怠慢。若是西昭借題發揮……”
西昭若是當真想要借題發揮,總能找到別的由頭。到時候,若是你或者你皇弟娶了那溪,反倒難以自處,倒不如賜了薛曜更妥當。”皇帝神色冷了下來,向著在一旁把守的侍衛發下命令道:“來人——寧王傲慢跋扈,毫無為人臣子之禮和大局之觀,押下去禁足寧王府,沒有朕的吩咐,不得踏出王府半步!”
“父皇——”寧王雙手被侍衛羈押,送出了禦書房。
禦書房外,薛曜已經等候了良久。
“高公公,已經一個時辰了,皇上何時才能接見我?”
高公公勸慰道:“這個老奴可就說不準了,皇上現下正有要事處理。你聽,裏麵還在吵呢。”
說完,寧王被人押著出來,怒氣衝衝地瞪了薛曜數眼,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
高公公站在一旁不敢吱聲,暗中觀察薛曜的神色。
羅戟走來,和薛曜耳語了幾句,薛曜神色一變,眸色深沉地看了看禦書房,同羅戟一道離開。
到了侍衛班房,多爾圖率領眾人已等候多時,見薛曜一到,便向他行禮:“郡主差我過來問將軍,宴席是按照西昭的習俗辦,還是按南桑的習俗辦。”
薛曜冷笑一聲,“不辦。”
多爾圖神色未變,隻是像例行公事一般說道:“薛將軍,實話告訴你,我們也不喜歡這樁婚事,奈何郡主喜歡,所以你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
聽到這般無禮威脅的話,薛曜的眼神淩厲了起來:“笑話,我倒要看看你們怎麽讓我答應,話不投機,多說無益,羅戟,送客。”
羅戟立即伸手做出送客的姿勢,誰知多爾圖不怒反笑:“來人啊,把皇上親贈的喜餅呈上來!”
多爾圖的人端著一個樣式精美的食盒上前,打開來一看是南桑成親之時必備的喜餅,那喜餅模樣精致可人,一看就是出自禦膳房之手。
“郡主已經定好了樣式,禦膳房即日便開始製作,將軍要不要嚐個鮮?”
“多爾圖!”薛曜厲聲嗬斥,“你適可而止!”
“薛將軍可是南桑忠臣,難不成要抗旨不遵?”
薛曜握緊了拳頭,青筋暴露,眼神流出殺氣:“我真恨當年攻入西昭宮廷之時,沒有一刀把你砍了。”
多爾圖非但不怕,反而洋洋得意道:“如今西昭成了南桑的座上賓,將軍也砍不動了。狡兔死,走狗烹,將軍早就懂這個道理,卻偏要回南桑,可惜可惜。”
初月心中記掛著昨晚夢中之事,一早便托星辰再帶她去見見獄中那老伯。
星辰十分擔心:“皇姐是被大婚的事情氣糊塗了吧,都這個時候了,你跟我來這個監牢做什麽,你應該去找薛曜啊?”
初月擺了擺手道:“我相信薛曜可以處理好他的事情,我也要處理好我的事情,這個老伯,我懷疑他是我親生父親的家奴。”
星辰一驚,拽住初月的衣袖:“你是說大國師?”
初月掏出那半卷書冊遞給星辰,“這本書裏有大國師的筆記,生辰石對它有反應。我甚至能用它治愈人的傷口。”
星辰十分驚訝,不可置信地接過書冊,翻了幾頁,對初月說道:“那有能夠化解皇姐反噬的辦法嗎?”
初月搖了搖頭。
“那就沒什麽用了……”星辰本以為這半卷書冊可救自己皇姐一命,誰知道這般無用,失望極了。
初月見星辰臉色暗淡,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還不一定呢,當務之急,是把老伯救出來。”
隻見侍衛押著老伯出了牢門,重見天日的老伯被突如其來的陽光刺得直眯眼,見到初月又興奮起來,拍著手喊道:“月兒!月兒!你來找我玩兒了?”
初月拿出那半卷書冊向老伯問道,“老伯,昨晚我看了這本書,居然夢見我爹爹,你知道嗎,這是我第一次清清楚楚看見他的樣子,這本書你是從哪來的?”
那老伯卻突然將書冊搶了過來,徑直往嘴裏塞,初月慌忙從他手裏奪下。
“這個是書,不能吃,老伯,你還能想起過去的事嗎?你姓什麽?”
老伯傻笑道:“嘿嘿,小月兒叫我廖伯伯。”
“那廖伯,初月安撫他道,“你還記得什麽?”
廖伯突然大哭了起來,撲向初月:“撥浪鼓!撥浪鼓!”
星辰趕緊擋在兩人中間,護住了初月,轉身對初月說道:“皇姐,此人怕是已經瘋了,你還是趕緊回宮吧,你拿了那溪的令牌,她可隻允許你出來一個時辰。”
初月低頭,看了一眼腰間掛著的令牌,玉盤之上刻著一個“溪”字。
“星辰,能不能麻煩你先照看一下廖伯?”
“當然。”星辰點頭答應道,“皇姐的事就是我的事。”
“那我先回去了。”初月看了一眼日頭,時間已經差不多了,她得趕緊回去。
“等一下。”
初月剛一抬腳就被星辰叫住。
“皇姐,如果薛曜和那溪大婚,你是不是就徹底死心了。”
“當然不會。”初月回答得堅定。
“你們和離了,他也再娶了,你還要折磨自己到什麽時候啊。”
“不會大婚的,”初月輕鬆一笑,仿佛十分篤定,“薛曜答應過我,我信他。”
初月一踏入金雀宮,隻見人來人往好生熱鬧。一位管事嬤嬤指揮著宮女太監們,流水般抬上來好些箱子。箱蓋一開,滿滿當當的全是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等物。
“皇上說了,郡主的婚事得按南桑公主出嫁的儀製操辦,替您備了極厚的嫁妝,各宮的娘娘們又額外添了許多東西。” 嬤嬤將那溪領到一口箱子前,笑得殷勤,“您看這嫁衣,據說用的可是咱們南桑最金貴的料子……”
桃幺見那溪手按在衣料上,頗有些愛不釋手的模樣,她偷偷冷哼:“鳩占鵲巢!這可比公主出嫁的時候還要隆重……”一轉眼卻見初月正站在門口,不由一愣,“公主,您什麽時候來的?”
初月走近,將手中的令牌還給那溪:“多謝郡主幫我出宮。”
那溪連忙放下嫁衣,走向初月:“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客氣,也不知道為什麽皇上送這些東西來。你知道我向來不喜歡這些胭脂水粉,就都送到你那兒去吧,來人啊——”
“不用了。”初月歎了一口氣:“那溪,我是傻,但不是沒腦子。你又何必再裝呢?對於這場婚事,你其實……是期待的吧。”
“是。”那溪倒也不再遮掩,爽快地點了點頭,抬起手來,“上回我就告訴過你,我手臂上的傷痕,是我為了救心上人,挨狼咬了一口。”
本不是什麽好事,她說的時候卻垂著眼在笑。初月愕然:“你的意思是……你的心上人,是薛曜?不對,他同我說過,你隻是他的俘虜……”
那溪眼裏的笑意更深了:“看來,他還是沒有把一切都告訴你。當年在西昭時,我與薛曜並肩作戰,一同經曆生死。後來他執意離開西昭,我本以為緣分已盡,卻沒想到……”她頓了頓,將手臂上的傷疤全盤展現在初月眼前,“那晚我們遭遇惡狼,這一口若是咬在薛曜身上,他定不能活著回南桑,你也就無從與他相識了。”
猙獰的傷疤像烙鐵狠狠印在心裏,在這之下,還有那溪為救自己受的新傷。初月心煩意亂:“你可不可以,把你們的過去,都一五一十地說給我聽?”
那溪點了點頭。她端來兩壺酒斟上,一杯推給初月,一杯握在手裏,陷入了回憶之中。
當年父王說要棄城,在大漠中與南桑軍隊周旋時,她就已經料到了父王給她安排的位置在哪裏。那丘和那溪,雖說掛著王室血脈的名頭,卻不過是父王酒後臨幸女奴的意外產物。縱使這麽多年來,她和哥哥一直勤勉習武,父王的目光也從未在他們兄妹倆身上停留。
果然,父王讓她留在王城中。精銳俱已撤走,留在王城中的不過是些老弱病殘,頃刻城門便被南桑大軍攻破。她浴血廝殺,終於支撐不住,淪為了戰俘。
她躺在戰俘營中,眼看著那粗鄙的兵士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一點點向她靠近,她全身汗毛倒豎,一股惡心直衝上來。可是她已經遍體鱗傷,手無寸鐵,想拿自己的命去拚,卻絲毫動彈不得。多少人說她是野狼崽子一般的性情,這當口她心中卻頭一次知道了什麽是恐懼。那兵士伸出手來,衣料被刺啦一聲撕裂,那溪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預想的厄運卻並未降臨。兵士被人一腳踢飛,重重砸落在地上。她睜開眼睛,他高大英挺的身影護在她身前,附身下來將她擁進懷裏,遮住她**在外的肌膚。他的聲音鏗鏘有力:“任何人不得欺淩婦孺弱小,若違此令,定斬不饒!”
他低頭看著她,眼神關切:“姑娘,你沒事吧?”
那溪莫名覺得安心,繃緊了的弦一鬆,軟軟地暈了過去。陷入黑暗之前,她隻記得他那對明亮的眼睛,是這個陰暗逼仄的戰俘營中唯一的光。
初月看著對麵的那溪,她眼中那一抹悸動怎麽也藏不住。是了,自己也數次被薛曜救過。在那樣的絕境之中,他從天而降,誰能不心動?一絲酸澀從心頭漫了開來,初月又給自己滿上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呢?”
王庭一片空空****,父王早已領著心腹潛入了大漠之中。薛曜領著南桑的兵馬前去追擊,卻不慎被人放了一把大火,糧草輜重幾乎被燒了個幹淨,僅僅能勉力支撐幾日而已。
薛曜不顧重重反對,親自領了一支精銳前去探路。但天不遂人願,狂風卷起鋪天蓋地的黃沙,眾人頃刻失散。待沙塵落定,茫茫的一片黃沙間,隻剩了薛曜和那溪兩個人。
二人堅持了幾日,隨身攜帶少許食物和飲水都已耗盡,薛曜把最後一口幹糧讓給了虛弱的那溪。夜幕降臨,二人互相攙扶著,終於在力竭之前,找到了一處可以暫時藏身的大石。剛剛坐下,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卻見不遠處浮現出幾點熒熒的綠光。
薛曜瞬間已被一匹狼纏住。正周旋間,又有一匹狼一躍而起,往薛曜撲去。那溪衝了過來,擋在薛曜身前。狼森白的獠牙狠狠撕裂了她的手臂,她強忍著劇痛,將手中的匕首送入了狼口中。狼仰頭發出一聲長長的悲鳴,委頓倒地。另一頭,纏著薛曜的狼也被擊斃,剩下的幾匹狼見狀,嗚咽了幾聲,夾著尾巴逃入了黑暗之中。
傷口處血流如注,皮肉猙獰地卷起。薛曜撕下一片衣襟,按在傷口之上,焦急地責怪:“你犯的哪門子傻?!”
初月聽到這裏,已經震驚到說不出話來,薛曜的性子,那時候一定很自責吧?怪不得,之前他還特地過問那溪的傷勢如何……又一杯酒下肚,初月覺得眼前的那溪有些重影起來:“後來呢?”
“後來……”那溪眼中的笑意消失了,蓄起了淚水,“後來,我不忍心看他葬身黃沙,領他找到了父王的所在。薛將軍一舉擊殺了西昭王,西昭隻得俯首稱臣,這些想必你都聽說過了。”
初月目瞪口呆:“你是說,西昭最終被破,其實是因為……”
“因為我。”那溪已是滿麵淚水,“那日我提著劍,站在王都之上,滿地都是同族屍首,我自知於故國有愧,於是立誓將這段過往深埋在心底,不與任何人提起,也永不與薛曜相見。可我沒想到,陰差陽錯……初月,你能懂我的苦處嗎?”
初月手足無措,“我……我不知道……”說完,拿起酒罐就倒入口中,被辛辣的酒水嗆得直咳嗽,那溪一把將酒罐搶下來。
那溪默默開口道:“在金雀宮的這些日子,我都在了解你,你能告訴我,你們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麽,讓他這麽牽掛你嗎?”
“不……”初月心痛地搖頭,“我們之間的種種,不過是柴米油鹽,哪比得上你們情深意重……”
那溪十分沉痛,握住初月的手:“我不想拆散你們,可皇上已經下了聖旨,我也沒有辦法。”
“我不在乎父皇的聖旨,我在乎的是他為什麽不跟我說這一切。”說完,初月起身,卻被那溪攔住。
“怎麽?你不相信我剛才的話?”
初月撥開那溪的手,對上她的眼睛:“和你無關,如果我想知道一個人的心意,就應該直接去問他,而不是旁敲側擊的去問別人。”說著便醉醺醺地推開那溪,向屋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