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故人相見

皇帝坐在殿中,手下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龍案:“英華殿中先帝顯靈,朕決定開倉施粥,賑濟因西南大旱流離至京城的災民……”

“父皇,兒臣願往!”寧王一聽有此等邀功的好事,頓時急不可耐。

皇帝見他猶自鼻青臉腫,怒道:“你這一臉的傷,是去給朕替皇家丟臉的嗎!”,他轉向星辰,“此事便交予你了,務必替朕辦得妥妥帖帖。”

星辰欣然領命,又問:“父皇,兒臣還想帶皇姐一同過去。一來是讓她見識見識民間疾苦,二來有兩位皇室在場,便更能顯出您對災情的重視,災民們必定更為感沐天恩。”

皇帝點頭應了,寧王的臉色則差到極點,目露凶色,惡狠狠地瞪了星辰一眼。二人剛退下,那溪又來求見,同皇帝打了幾手太極,便聊到了和親之事。那溪道:“王兄向來疼愛那溪。臨行前曾說過,隻要我能如願以償,嫁得如意郎君,西昭願意開放玄鐵礦,與南桑一同開采。”

“當真?!”皇帝大喜過望,“朕膝下的寧王與順王,不知郡主中意哪位?”

那溪抬起眼來,嘴角掛起一絲笑意:“誰說我中意的,一定是二位皇子之一?”

皇帝看著那溪,一時間竟猜不到她到底打的什麽主意。

晨光熹微,第一縷日光衝破重重將退的夜色,直射大地,金雀宮內一片寧靜。

初月伏在書案之上,隔著窗紙瞧見了光亮,沉沉打了一個嗬欠。

“天亮了,終於可以睡覺了。”說完走到榻前,一頭倒在枕頭上呼呼大睡。

屋外,薛曜透過門縫,見初月正在榻上睡得安穩,這才放下心來,轉而對身旁的四喜嬤嬤囑咐道:“若發生了任何事情,務必及時派人告知我。”

四喜嬤嬤點頭應和。

薛曜出了金雀宮,徑直來到侍衛班房,這時羅戟已經在門前等候。

“將軍,已經查清楚了,寧王那邊昨天也吃了些苦頭,應該不會繼續追究公主了。”

薛曜搖了搖頭,一副心事沉重的樣子:“還是要小心蘇貴妃。”

羅戟皺著眉十分不解,“其實蘇貴妃也不是故意找茬,誰知道公主在先皇的忌日穿那麽喜慶的衣服呢。”

薛曜暗暗思忖,初月向來不喜穿得花紅柳綠,今天為何偏偏選了一身如此惹眼大紅?

突然,他回憶起那溪那一張挑釁的笑臉,似乎明白了什麽,對羅戟吩咐道:“你讓初月來找一趟,務必不要驚動那溪郡主。”

羅戟有些問難地開口:“這……公主同順王施粥去了,現在想必不得空。不然屬下將服侍公主的侍女一並叫來,將軍你也能問個清楚。”

“好。”

驕陽似火,直晃得人睜不開眼睛。災民們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眼巴巴地見粥棚終於搭了起來,忙亂哄哄地一擁而上。初月盛滿了一碗粥,遞了出去。眼前的災民衣衫襤褸,骨瘦如柴,伸出龜裂的手接過碗去,卻撲通一聲跪下地來:“多謝貴人!多謝貴人!”

初月手忙腳亂地上前將人扶了起來,又退回棚下繼續施粥。如此勞作了半天,她累得腰酸背痛,滿頭大汗,隻得停下來歇息。星辰過來替她擦了一把汗,心疼道:“皇姐,我以施粥的名義帶你出宮,是為了讓你透口氣,你其實沒有必要如此親力親為……”

“父皇將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你,那是看重你,怎麽能夠隨意敷衍了事呢?”說著,初月又舀了幾碗粥布施下去,“況且這些災民死裏逃生,想必肚子就沒填飽過。”

星辰也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西南此番大旱,災情著實嚴重。這節骨眼上,偏偏西昭又虎視眈眈。此番和談若是失利,說不準就有戰亂之虞,到時候才更是民不聊生……”他說著看了一眼遠遠坐著的那溪,“這個西昭郡主怎麽你到哪都要跟著?”

那溪聚精會神地雕刻著手中的木狼,對周遭的一切不聞不問。初月搖了搖頭:“不論如何,若是那溪見了南桑災民受的苦楚,能心生不忍,讓兩國少些爭端,也是好事。”見秦一霄走了過來,初月擺手道,“秦一霄怕是有公事找你,你快去吧,我也要回去施粥了。”

災民們捧著碗,一個接一個地下去了。排在前頭的是個狀似乞丐的老伯,蓬亂的頭發遮住了大半麵容,隻半露出一雙渾濁無神的眼睛。初月盛了一碗粥,那老伯卻不伸手,隻愣愣地看著她。看了片刻,眼睛裏突然爆出神采來,猛地衝上前來,死死抓住初月的手,口中還啊啊呀呀地不知叫喚著什麽。

初月吃痛,不由喊道:“救、救命啊!” 人群頓時混亂起來。那溪聽到動靜不對,終於收了手中的木狼,急急扒開前方亂成一團漿糊的災民,想要鑽進人群,卻見那災民在懷中掏了掏,卻像是掏出了什麽凶器,徑直往初月胸口刺去。那溪一愣,卻突然頓住了腳步。

初月驚呼一聲,直挺挺的往後倒去。

那溪飛身上前將災民撞開。那災民手底下卻有些功夫,反應極快地掏出一把匕首。過了三兩招,那溪已經將人製住,那人將手中的匕首一揮,似在做最後的掙紮,那溪明明可以躲過卻用胳膊一擋,頓時鮮血淋漓。

星辰也趕了過來。他一把抱住初月:“你沒事吧?!禦醫,快叫禦醫!”

“我沒事,快去看看那溪!”所有人都以為她被匕首刺中了,但其實災民塞過來的東西,並不是凶器,初月還有些驚魂未定,伸手摸了摸,卻從胳肢窩下摸出來一個東西,她的手輕輕動了動,手中握著的撥浪鼓雙耳晃了晃,咚咚敲在彩漆早已褪盡的鼓麵上。眾人看了,都是一愣。初月哭笑不得“這……這怎麽是個撥浪鼓啊?”

西昭郡主竟然被暴民刺傷,這粥是萬萬施不下去了。眾人手忙腳亂地回了宮,正要宣禦醫,卻被那溪攔下:“不過是些皮外傷,何必如此興師動眾。初月,你來替我上藥便是。”

初月替那溪包紮著傷口,又是心疼又是感動:“你可真傻!為著擔心我,連自己都不顧了。你看這傷口……這麽長一道,要是留疤了怎麽得了?”

那溪倒是滿麵無甚所謂的神情:“留疤又如何?我身上有得是比這更厲害的疤痕。”說著將袖子挽得更上一些,手臂上竟是傷痕累累,尤其有一塊似是被獠牙狠狠撕咬過的猙獰痕跡,雖早已痊愈,看著卻仍是觸目驚心。

初月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是?當時得有多疼呀!” “這是狼咬的。”那溪目光掃過手臂上的印記,眼裏卻湧起來一絲笑意,“當時……我是為了救我的心上人,所以不疼。”

“你有心上人?”初月頓時來了興致,正想追問,那溪卻閉口不再言語,自顧自地躺下,轉身擺出一副送客之態。初月碰了一鼻子灰,也隻得無奈地替她掖好了被子,“不說便不說唄。不過……你是為了幫我才受傷的,我一定會想法子,不會讓你留疤的!”

“那你還是想辦法處置那個暴民吧,省得我來動手。”那溪轉過身去,不再搭理初月。

星辰正在殿外候著,問過了那溪的傷勢,仍然餘怒未消:“那暴民已經下獄了,我一定要重重懲處他,給父皇和西昭一個交代!”

“那個老伯雖說的確是刺傷了那溪,可是……我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他並不是個壞人……”

星辰無奈:“你總是這樣,看誰都不是壞人。”

初月從懷裏掏出撥浪鼓。這撥浪鼓黑漆漆的,看著很有些年頭了,卻仍然油光水滑,想必是老伯珍愛之物,時常捏在手中摩挲把玩吧?她指尖在鼓柄上動了動,卻突然觸到上麵刻出的幾處凹凸。初月將撥浪鼓拿到眼前細細一看,眼裏現出驚訝來:“星辰你快看,這上頭,是不是刻了個‘月’字?”星辰一看,神色突然鄭重起來。

初月跟著星辰到了牢房中,好說歹說,終於勸動他出去,隻留她和老伯兩個人。柵欄之後,老伯手腳上都戴著沉重的鐐銬,瑟縮在牆角,一動也不敢動。初月看著心酸不已,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將手中的吃食放在地上,柔聲道:“老伯,我來看你了,帶了些吃的給你……”

老伯聞見了吃食,猶豫了半晌,終於小心翼翼地挪動了過來。初月掏出撥浪鼓晃了晃:“老伯,你能告訴我,這個撥浪鼓上……為何刻了一個‘月’字嗎?”

撥浪鼓咚咚響了兩聲,那老伯原本正抓著吃食狼吞虎咽,聽著聲響,猛地停了下來,撲過來一把奪過撥浪鼓:“月兒!月兒,你在哪裏啊?!”他抱著撥浪鼓哭喊了一陣,眼神停在初月臉上,端詳了片刻,突然又咧嘴笑了起來,手舞足蹈,“月兒!你是月兒!”

“老伯,是不是你的孩子……也叫月兒?可我不是你的月兒……”

老伯卻手忙腳亂地又在懷中摸了摸,摸出半卷書冊來,徑直往初月懷裏塞。他雙手死死抓住欄杆,青筋暴突:“月兒,你、你爹的,好好收著!”說著眼神又渙散起來,往四周看了看,麵上現出驚懼之色來,咣咣地敲打起了欄杆,“你爹的!要保、保護好,有壞人!”

星辰在外間聽著動靜,實在放心不下,衝了進來。老伯一見有人,驚叫了一聲,又縮回了牆角,怎麽也喊不動了。

星辰一把將初月拉到身後,初月手中那半卷書冊掉在地上。星辰用腳踢到一邊,十分嫌棄道:“這是什麽?”

初月俯身撿起,拍了拍灰塵:“這是他給我的。”

“扔了吧,髒兮兮的。”

初月將書冊裝進衣袖,搖了搖頭:“別扔,就讓我當本閑書看看,打發打發時間也好。”

星辰拉著初月就往外走:“這老伯神誌不清,可萬萬不能再讓你被他傷著了!秦一霄,你親自送皇姐回去!”

初月一出門來,卻見外間停著輛馬車。薛大將軍抱著手臂倚著馬車站著,神色不善。她悻悻地吐了吐舌頭,回頭衝秦一霄使了個眼色,乖乖鑽進了車裏。

初月自知理虧,外出幫父皇施粥也能鬧出這麽大的動靜來,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麽了?臉色這樣不好。”

薛曜仿佛沒有聽見一般,答非所問:“那溪郡主在哪裏?”

“那溪?”初月奇怪,沒想到薛曜會提起那溪,“她受傷了,正在休養。你怎麽突然想起那溪了?”

薛曜一把捏住初月的腳踝,轉了轉她腳踝上的銅鈴:“我當真希望這不是枚鈴鐺,而是根繩子,能時時刻刻把你拴在身邊!”初月撅起嘴來,一副不滿意的樣子:“我又不是狗,你把我拴起來做什麽?”

薛曜抬頭瞪了初月一眼,咬牙切齒,“這才多大一會兒沒看住你,你瞧瞧你又惹出多少事情來!又是被暴民所傷,又是往牢房這種地方來……”

“我也不想的嘛……”初月睜大了眼睛,可憐巴巴地瞧著他,“你不要生氣了,最多……最多我答應你,往後都呆在你視線範圍內還不成嘛。”

薛曜還想端架子,看著她這副模樣也隻能繳械投降。他哼一聲,想起那溪來:“聽說那溪受傷了,傷勢如何?”

“被劃了老長一道口子呢!怕是要留疤了。”初月比劃著那溪手臂上的傷處,“對了,我還瞧見她手臂這兒,有一個狼咬出來的疤,看著別提多疼了!要是能替她治好就好了……”

“手臂?”薛曜頓時愣住了,“那個舊傷疤……很深嗎?”

“深啊,”初月心疼地點點頭,“聽她說,天寒的時候還會隱隱作痛,真想找來靈丹妙言幫她治好。”

薛曜卻不說話了,轉頭看向窗外,若有所思。外頭已經現出暮色來,初月窩在薛曜懷裏,掏出老伯硬塞給她的書冊。書脊處是一道裂口,瞧著像是從另外半卷上硬撕下來的。她翻了幾頁,見上頭畫著個小人,在比劃著什麽動作。一旁的注解也甚是高深,看得她滿頭霧水。

薛曜回過神來,瞟了她一眼,打趣道:“這又是你從何處得來的武功秘籍?你早已過了童子功的年紀,這神功怕是練不成了。”

“你管我練不練得成呢,說不準我就是不世出的武學奇才,骨骼清奇!”初月一麵同薛曜嘻嘻哈哈說笑著,一麵隨手拂過書頁。一幅幅圖畫從眼前掠過,紙上那小人的動作卻連了起來,漸漸竟行雲流水一般,仿佛成了個真人,跳出了紙麵,睜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初月呆呆地看著那小人,突然眼前一黑,歪倒在薛曜懷裏。

薛曜低頭看了看,見她倒在自己懷中,呼吸平緩,無奈地笑了笑:“怎麽說睡就睡。”

初月躺在薛曜懷中,身子動了幾下,終於找到了一個舒適的姿勢,呼吸漸漸平穩。

薛曜掀起馬車上的簾子,計算何時到府上,卻沒有看見初月的額間須臾閃過一點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