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鬼市

話一出口張翠娥便後悔了。她方才被楊燈挖苦一番,“寡婦”兩個字刺得她耳朵疼,更何況還要帶上一個“馮”字。

她又恐慌李柔風遲早要離她而去,人便是如此:得到之後再失去,遠比從不曾得到更難忍受。

貿然開口吐出這麽一句,她心恨自己一時失言露了真情,更恨自己不過自欺欺人。

就算他娶她過門又如何?不過一個名分,和他之前發下的陪她一生一世的誓言一樣,鏡花水月,夢幻泡影。

她要的不是一個名分。

這般一想,張翠娥一腔柔情,滿腹熱血,忽而又凍作冰淩。

她知曉自己失態,放開李柔風,抿了抿自己鬢邊的發,無聲向裏屋走去。

沒走兩步,她忽地感覺胳膊一緊,那冰涼的手探著她的手腕,又從她的手腕上落下來,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

“娘娘——”他在她身後輕聲喚道。

他的聲音總是這般溫柔多情,死了都是這般溫柔多情。張翠娥想起他在蘭溪邊念“永和九年,歲在癸醜”,如惠風和暢,而今多了些塵世溫涼。

張翠娥沒有回頭。他走近她些,在她身後說:“娘娘,你為何想不明白,便是蕭焉回來,我也不可能同他在一處了。”

目盲者心明,他如何猜不出楊燈與張翠娥那麽久的密談,其中會牽涉澂王呢?

他雖不知楊燈對張翠娥的輕薄,卻又如何猜不出澂王舊部開始著手救蕭焉之後,她心中的患得患失?

張翠娥的呼吸又硬又冷,整個人像一塊石頭,李柔風輕聲道:“娘娘,你對我的心意,我都明白。便是隻為償你恩義,你望我同你在一起,我便同你在一起。你若說我對你無情意,天長日久,總能生情。”

他道:“娘娘,自從我知曉自己已經是個陰間人開始,我便明白自己和蕭焉陰陽不能同路。他要做人間帝王,我亦願他還這天下一個太平。我一具腐朽陰身,可以為他生,為他死,為他化塵為泥,卻不堪伴他左右。

“娘娘,你問我何時娶你,我今日便能明明白白回答你,待得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我便娶你過門,做我李柔風的妻子。”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這八個字聽在張翠娥耳裏,她怔然半晌,將其化作另外八個字:猴年馬月,白日做夢。

她幹巴巴地一笑,笑自己癡心妄想。她從李柔風冰冷的手中抽出手來,在空中揮了揮:“多謝。”

謝他坦白,謝他一語驚醒夢中人,謝他醍醐灌頂,謝他讓自己茅塞頓開。

做人,還是現實些好。

李柔風卻聽不明白她這一句“多謝”的意思,懇切道:“娘娘,我是真心實意。”

張翠娥嗯了一聲,目盲的人辨不明她的情緒。

這日晚上,剛到戌時,張翠娥便早早躺下。

這時李柔風眼前剛現陰間世,他問道:“娘娘今日怎的這麽早就寢?”

張翠娥並不應他,卻喚他道:“李柔風,到**來。”

李柔風怔了一下:“娘娘?”

張翠娥聲音幹幹地道:“我過去一人睡覺,身上熱如火爐,到了夏天,更是難以入眠。你過來,幫我涼一涼。”

李柔風盯著那團火,隻見火紅如常,豔麗如常,並無金焰。他心下狐疑,卻還是走到床邊,解了外衫,揭開被子躺到她身側。

陰氣涼潤,如玉生寒。張翠娥得了舒適,側身背對著他,合眸睡去。

李柔風卻輾轉難眠。

子時過半,蛩聲忽止,李柔風敏銳地聽見有人進了小院,自半開的窗翻入他們房中。

未覺得有利刃冷寒之意,李柔風一動不動,渾身卻繃得似一根弓弦。

那人在床邊站了片刻,又翻窗離去。李柔風循聲悄然追出,那人已經出了小院。他隔牆隱約聽見那人向外麵的人說道:“二人同床,都睡得很沉。”

楊燈的聲音道:“知道了。所有府門嚴加看護,莫讓他們跑了。”

李柔風愁眉緊鎖,回到房中。

是夜濃雲蔽月,張翠娥於醜時過半醒來,四周黑黢黢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張翠娥在**摸了摸,喊道:“李柔風!”

李柔風就在床邊坐著,忙把手遞給她,示意她噤聲。

漆黑之中,李柔風比張翠娥更熟悉房中布置。張翠娥下床一腳踩空,李柔風趕緊兜住那一團軟綿綿的火。他一手扶著張翠娥,一手摸到了床邊的火折子,把燈點亮。

張翠娥悉悉率率地穿衣梳頭,李柔風好奇地問道:“娘娘怎麽又不睡了?”

張翠娥邊係衣帶邊道:“出門。”

“去哪?”

“去鬼市打柴刀。”

李柔風目光一閃,道:“娘娘,我們怕是出不去了,楊燈派人在外麵守著咱們。”

張翠娥不言,舉著燈,在房中找了個燈籠出來讓李柔風拿著。

小院裏,牆有兩個張翠娥那麽高。粗大的晾衣繩被一根大鐵釘固定在牆上。張翠娥讓李柔風舉高她,解開了一邊的繩索。她把裙角掖到腰間,挽著繩索,比了比高度,忽然深吸了口氣,扯著繩索一個猛躥爬上了牆。她身輕如燕,腳尖在大鐵釘上借一道力,很快翻到了牆上。她晃著光溜溜的腳板,用腳丫子夾住了李柔風遞上來的燈籠,抓著繩子跳到了另一邊。

李柔風看著那團豔麗的火焰飛快躥上牆頭,一閃而落,心裏頭有些哭笑不得。這樣輕妙的身法,也不知她過去做了多少偷雞摸狗的勾當。一時之間,他竟對張翠娥的過去好奇起來。

不多時,李柔風看見那團火又出現在牆頭,將一根粗壯的繩子甩到了他手中。

李柔風已經多年沒做過翻牆這種事,爬上牆去很是費了些氣力。那火焰在牆頭給了他最後一把力,將他拽了上去。下到牆外,他感到張翠娥把他的雙手翻過來,輕輕摸了一下,被粗糙繩索磨出來的淺淺傷痕便消失不見。張翠娥沒有言語,撫平他的傷痕後便放開了他的手,火焰甚至沒有擾動半分。卻不知為何,張翠娥附上來的氣息令他心中輕輕一顫。

這日是個陰日,便是陽世中,也能看到陰森鬼氣凝結彌漫,老練的人感覺侵麵不濕,便知不是濃霧。

李柔風提一籠小燈,濃鬱鬼氣中僅見三步之遙。張翠娥行走在側,腰上鎮魂鈴響徹塵寰,三千鬼神,退避三舍。

鬼市離楊燈府邸不算太遠,二人走了兩刻鍾,就這樣走到了鬼市。

鬼市上的燈火便多了。有人見到張翠娥,便問:“娘娘,今夜怎的不抱雞了?”

“大郎君有點拉肚子。”

兩人見著了毓夫人,毓夫人提燈去晃李柔風的臉:“喲!這不是之前那個小郎君嗎?”她去看他的手腳,“呀,都好啦?!”說著她便好奇地伸手去摸。

張翠娥輕輕一撥李柔風,擋在他身前,淡淡道:“毓夫人,這可不是你的人。”

毓夫人收起那染著鮮紅豆蔻的手指,媚眼如絲地又瞟了李柔風一眼,看著他那失焦的雙眼,仍是惋惜:“可惜啊,手腳是好了,到底眼睛還是瞎的。”瞥見他手上的燈籠,她又笑道,“瞎子點燈,白費蠟。”

張翠娥淡漠道:“他不是給自己點的,是給你們這些不長眼的人點的。”

“嘿張翠娥,還是這副德行!”毓夫人眯起眼睛哂笑一聲,“張翠娥,聽說馮時裏通澂賊,已經被處死了?”

“那又如何?”

白人參一樣戴著玉扳指的手指撣了撣張翠娥肩上的露水,毓夫人道:“就是提醒你一下,今非昔比,你也該長長眼力見了。”

說罷毓夫人與李柔風擦肩而過,向李柔風拋去一個媚眼。

李柔風自是看不見,但他少年時不是未曾花間風流過的人,僅僅憑那略帶扭捏的一個擦肩,便能想見毓夫人的嘴臉。

他看到那團火焰孤獨而沉默地在前麵走,忽而明白她為何要一嫁再嫁,始終要攀附他人。

她並不是一心攀緣的藤蔓,隻不過想在這亂世中保留一個始終不移的自我罷了。

打鐵鋪在鬼市深處,鐵匠是個道士,很髒。

李柔風一進打鐵鋪就聞到令人作嘔的氣味,鹹是鐵匠濃密毛發中滲出的汗,腥是銅鐵的氣味混雜人血,膻是陳年老垢,經年不洗的破衣爛衫上發出的。

道士鐵匠,抑或鐵匠道士,認為兩個身份於他都很重要,他不喜歡別人稱呼他的名字,事實上他自己也忘了自己的名字。

鐵匠有很多,道士也有很多,然而鐵匠道士,隻有他一個。

鐵匠道士看到李柔風,嘎嘎發笑,指著李柔風對張翠娥說:“把他淬進火裏,娘娘,我能給你煉出三界中最利的刀。”

張翠娥淡淡一笑:“他竟這般有用?”

李柔風皺起眉來看了一眼張翠娥,她身上的焰比道士鐵匠熔化鐵水的火焰還要明豔。

道士鐵匠擱下鐵夾,扯起身上的衣服擦了擦臉上的汗,稀黃的胡子上油膩膩的,他貪婪地閃動著那一雙羊一樣的眼睛:“娘娘,如何?”

張翠娥聲音平淡地道:“好哇,哪天我對他膩煩了,就把他給送過來。”

道士鐵匠嘿嘿笑了兩聲,問:“娘娘今夜來,要打什麽東西?”

張翠娥道:“柴刀。”

道士鐵匠伸出一根手指,在張翠娥麵前晃了晃。

“一貫錢?”

道士鐵匠搖搖手指:“十貫錢。”

張翠娥挑起細長的眉,冷冷道:“你當真是漫天要價。”

道士鐵匠粗重地哼了一聲,掄起鐵錘又去打砧子上頭的鐵坯,道:“一貫錢那是澂王時候的價,現下是吳王的天下,之前的錢都不是錢了,十貫還是便宜你的哩!”

他說:“你那柴刀,是砍陰間人用的,和尋常柴刀能比嗎?做都得做上半個來月。”

張翠娥啞聲道:“你上次給我打的那把,沒砍幾個便豁了口子,十貫錢,太貴。”

道士鐵匠這回沉默片刻,弱了些聲氣:“行行行,那就五貫吧。你以後別來了,做不起你的生意。”

張翠娥道:“定金先賒著。”

道士鐵匠不肯,下巴指了指她腰間的小布包:“你那包包裏都是些寶貝,隨便給我個押著,起碼是個意思吧,娘娘?咱們鬼市裏做生意,要講規矩。”

張翠娥翻了翻小布包,五銖錢上回已經被城關石牢的士兵給摸走了,還有六根變甲、一瓶蜜水、一支朱筆、幾張黃紙。她想了想,把那個算卦的老龜殼給了鐵匠道士。

鐵匠道士拿著龜殼,翻來覆去看了好幾眼,眉開眼笑:“這是個好物。娘娘,你連吃飯的家當都舍得給我?”

張翠娥冷冷一哼。

出了鐵匠鋪,張翠娥拿了燈籠,對李柔風說:“你先在這裏等著,我找一個人,馬上就回。”

李柔風點了點頭。

張翠娥深深地多看了他一眼,他沒有問她要去哪裏。她欲言又止,隻是道:“你不要亂走,萬一有什麽事,就喊鐵匠道士。”

目送那團火焰消失在街道盡頭,李柔風轉身又進了鐵匠鋪。

“我想要一個青銅鼎。”

“三十貫。”

“我給你一百貫,照我說的做,不得走漏風聲。”

“封口費不止這個價。”

“事成之後,百金重謝。”

“妥。”

一刻鍾之後,張翠娥又回到鐵匠鋪前。蕭瑟風起,卷起地上幾片枯葉,一個人影都沒有。

張翠娥愣了一下,轉到鐵匠鋪周圍看了一遍,都不見李柔風的身影。她一顆心墜下去,隱約浮出些不祥的預感。

她幾乎是闖進鐵匠鋪中去:“鐵匠道士,你見到剛才和我一起來的那個人了嗎?”

鐵匠道士專心致誌地打著鐵:“不是和你一同走了嗎?”

“剛剛這一刻鍾,你可有聽見什麽聲音?”

“什麽聲音都沒有。”

張翠娥焦急起來:“真的沒有?”

“騙你作甚?”

張翠娥的目光掃過鐵匠鋪,他這房子很簡單,外麵是打鐵的地方,裏頭一個房間,堆著破爛被褥,旁邊支一口鍋,神龕上放著三清像,無處可以藏人。

道士鐵匠依然心無旁騖地打鐵,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裏。

除了鐵錘砸下去的巨大聲響,四周如荒野墓地一般死寂。張翠娥一顆心先是長了毛,隨後長長的火舌舔上來,舔到她幾欲瘋狂。

她奪門而出。身後鐵匠道士道:“別的人沒看到,一個穿紫色道袍的長胡子剛過去。”

張翠娥大聲喊:“李柔風!李柔風!”她嗓子是啞的,稍一大聲,聲音便破了,嘶嘶的像一個破鑼。喊兩聲,她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眼淚,卻無人應。

隻怕是被人掠走了。他一個陰間人,身上又無火焰可以追尋,她要從何處尋起?她恨自己的僥幸之心,她恨自己為何要走一趟采芝齋,她難道以為這鬼市好比西市嗎?丟下的李柔風還能在石橋上找回來?

她惶惶惑惑,慌慌張張,失魂落魄,目生戾光。

她在鬼市冰冷的巷子裏跑著,想帶走李柔風的人定然不會走大路,會被人發現。她想她可以花一輩子的時間去找李柔風,去找捉走他的那個人。她的生命何其貧瘠,又何其空虛寂寞,若沒有了李柔風這個人可以恨、可以愛、可以折磨、可以被折磨,她又如何度過這漫長的一生?

她要殺了那個人,她要殺了那個奪走李柔風的人,她要將他碎屍萬段,她願意祭出自己爾後萬世的生命,對那個人施以惡咒,讓他永世不得超生。

狂風呼嘯,鎮魂鈴響徹三千裏地,陽魃的火焰一路焚燒,將這陰陽路燒出一條煙熏火燎鬼哭狼嚎的大道。

怨鬼們喊:“夠了!”

張翠娥忽然聽見一聲“張翠娥”,驟然刹住了腳步。

一個紫袍的身影在黑暗中閃現出來。

是通明先生。

張翠娥感覺到他身上有陰氣繚繞,是熟悉的氣息。

聲帶疼得她發不出聲音,她張了張口,嘶啞地說:“還我。”

通明先生身上的寬袍大袖被風吹得鼓鼓囊囊,陰氣之中,周身定著一股仙明之氣。他長髯飄飛,冷聲道:“你偷走的書,拿出來。”

張翠娥一怔,強裝鎮靜道:“我沒偷什麽書!”

通明先生冷冷道:“張翠娥,休得逼我清理門戶。”

張翠娥身子一晃,後退了一步,仍咬牙道:“我不知道你說的什麽書。”

“昨夜在醽醁酒坊,你用的什麽訣,祛除了李柔風身上的厲鬼?”

冰冷的夜風中,張翠娥的鬢邊滲出冷汗,她道:“不過是師父教我的一個祓魔咒。”

“孽畜!”通明先生厲喝一聲,“我陽隱一門,正大光明,自然清靜,哪來什麽符咒之法!你偷了我那孽徒法遵所書寫的訣譜,私下修煉這等邪術,還拒不悔改,那休怪老夫無情了!”

說罷,他快步行來,大袍驟張,手掌高高揚起,便要廢了張翠娥的神庭。

張翠娥忽地翻身跪倒在地,舉起一本薄薄小冊擋在頭頂:“先生!”她不敢喊師叔祖,嘶聲辯解道,“我拿到它亦沒幾日,不過學了這麽一個祓魔咒,其餘的,我都不曾看過!”

通明先生目光冷寒地掃過張翠娥,伸手拿過那本小冊子翻了翻,道:“為何要偷書?為何要學那祓魔咒?”

張翠娥初時不答,通明先生又是厲喝一聲:“說!”

張翠娥單薄的身子被震得晃了晃,她眼中酸澀,終是開口道:“我有私心。”

“什麽私心?”

“我愛他。”張翠娥跌坐在地上,雙目空洞,神不守舍,卑微如塵埃,喃喃道,“我不許他被奪舍,誰也不許,我隻愛他一個,換了別人的魂,都不行……絕不可以……”

通明先生目光銳利,像千萬根針要刺穿她一樣。忽地銳光一收,他一揚寬大袍袖,那是一招“袖裏乾坤”的幻術,竟從袍袖中飛出一個人來,重重地墜落在張翠娥麵前。

張翠娥定睛一看,那個人不是李柔風又是誰?隻是他渾身冰冷,雙目緊閉。張翠娥發慌地把他扒拉到懷裏,伸指去他鼻下,毫無氣息,她再摸他的腕脈,亦是毫無搏動。

她狠狠地掐他的人中,嘶聲啞嗓地喚他,他卻沒有任何回應。他和一具屍身又有何區別?他本就是一具屍身,隻不過現在成了真的而已。張翠娥雙目血紅地抬起頭來,可眼前哪裏還有通明先生的蹤跡?

她緊緊地將李柔風冰冷的屍身抱在懷中,陽魃的溫度卻始終暖不熱他。她低著頭死死地盯著他,盯了許久許久,終於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她終於知曉,無論多麽恨他、厭棄他、憎惡他,白日裏他說了那番話後,她甚至想要殺了他,從此一了百了,再無執念。然而待他真正沒了生氣,真正睜不開眼,說不了話,喊不了她一聲“娘娘”了,她卻再也沒了活的欲望。

原來愛一個人,便隻能愛,恨不得、憎不得、怨不得,無可奈何,令人絕望。

李柔風在無邊無際的混沌中,忽然聽到一個雲雀般的聲音,很清晰地叫了他一聲:“李三公子。”

不知為何,他很篤定地知道這就是張翠娥。

但他無論如何想不起來這是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聽見過這樣一個聲音。

他竭力想抓住這個聲音,想去追溯這個聲音,但那聲音就像風一樣,一瞬即逝,了無痕跡。

他忽而又聽見張翠娥聲音嘶啞地說:

我有私心。

我愛他。

我不許他被奪舍,誰也不許。

我隻愛他一個。

……

這聲音是碎的,碎得像滿地的砂子一樣,碎得到處都是,混著斑駁的血跡。

他恍然看見她流出淚來,那淚也是血紅的。

他的心忽然就軟了,張開來,想把這個破碎的靈魂揉進去。

李柔風,李柔風,李柔風……

張翠娥一聲又一聲地叫著,似杜鵑啼血,絕望又彷徨。

他心顫,可他在龐然虛空當中,茫茫無所依。他忽然意識到這一切都那麽矛盾,為何方才那個雲雀般的聲音是張翠娥,這個嘶啞破碎的聲音也是她?為何他明明看不見她,卻能看到她流出血淚?可當他努力回想剛才看到的她的模樣時,卻又什麽都看不清。

哪一個是真實,哪一個是幻象?哪一個是當下,哪一個是過往?

李柔風,李柔風,李柔風……

這一個才是現在的她……這一個……

他意識到這一點時,周身驟然一沉,輕盈的靈魂仿佛被裝進了一個玄鐵做的套子裏,重得他險些喘不過氣來。

他一時之間痛苦得緩不過勁,渾身動彈不得,睜開眼,看見的是火,淌到臉上的卻是水。水順著他的嘴唇洇進他的嘴裏,鹹苦得驚人。嘴唇潤了些,張開些微,他低聲喚道:“娘娘——”

他看到那一團已經縮得很小的火驟然之間擴大,煙炎張天!他聽到張翠娥在撕燈籠,哆哆嗦嗦的,嘩啦啦地將紙剝開,隨即火熱的燭火湊到了他的臉側。一切都是安靜的,她抱著他的手腳仿佛僵硬,她的呼吸仿佛停止,隻聽見她不時抽一下鼻子的聲音。

張翠娥——他在心裏長長地念了一遍這個名字,隨著一個“娥”字,他長長地緩過一口氣來,這口氣極長,長到生命幽回,逝而複返。

燭火搖曳,張翠娥相信她確實看到,他睜著一雙清澈含情的眼睛,有黑的有白的,水裏浸的棋子兒一般。她發著怔,見他似是吐出了一口氣,臉色仍慘淡無生氣。

那低低的、涼潤的聲音道:“娘娘,渡我一口陽氣吧。”

張翠娥像是沒有聽見,呆滯著看了他半晌,半晌之後,才忽地聽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忽地俯下身去,不管不顧地去咬他的嘴唇。

她發了瘋似的咬他,似要將過去所有的恨、所有的愛、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在這一刹發泄。

一口陽氣灌過去,李柔風這才勉強能動了。他靠著旁邊的樹根坐起來,環著張翠娥任她吻任她咬,任她的舌尖滑過他的唇齒,任她毫無章法亂親一氣。但他這行屍走肉一般的身體,卻一點一點被她親活起來。他那顆冰冷、沉寂的心髒,也漸漸由慢而快,跳得劇烈。這時他方覺懷中身軀瘦弱而顫抖,像一棵草,平日裏那些色厲內荏,那些口是心非,隻剩下慌不擇路。

她像一團絕望的野火,燒得他的心開始發燙。他捧著她小巧的臉頰,指尖卡進她細密整齊的牙齒中間,低聲道:“娘娘,別吞,有毒。”他歎息一聲,微側頭,吮幹淨她舌尖上的血腥味。

張翠娥累了,李柔風便把她整個兒抱在懷中。她靠在他頸邊,精疲力竭,一言不發。李柔風被她疲憊的呼吸擾得胸中抽痛,輕吻她的發頂。

兩人要趕在天亮之前回到楊府。李柔風聽見張翠娥走路,一腳有聲,一腳無聲,蹲下來一摸她的腳,才知道她方才跑丟了一隻鞋。

李柔風歎息一聲:“娘娘——”

張翠娥不吭聲,不想承認方才的狼狽。

李柔風背對著她半蹲在她麵前,示意她上來。他背著她走,蠟燭已經滅了,點不燃,但李柔風並不需要光,那黑氣最濃鬱處,便是楊燈的府邸,自有陰間的怨鬼為他引路。

張翠娥安靜地伏在他涼沁沁的脖頸邊,他每走一步,鬢發便與她的長發擦過。張翠娥想明白了,就算李柔風對她永遠不可能有對昔日舊愛那般的真心,像這般的耳鬢廝磨、口齒相噙,於她也足夠了。她終於信了這世上人與人之間就是不平等,有的東西,對有些人來說唾手可得,她卻要付出千倍萬倍的艱辛,甚至是生命的代價。

但那又如何?

她輕描淡寫地對自己說:那又如何。

鎮魂鈴在無邊寂靜中叮叮當當地響,陰兵借道,陰間人退避在側,陽魃附在陰間人的耳邊,低低地說:“李柔風,我喜歡你。”

醽醁酒坊的刺殺之後,吳王蕭子安再也不敢輕易出宮,建康城中安生了幾日。楊燈在府中與部將密議北伐大魏的謀略,足不出戶,安然無恙,故而也不急於催促抱雞娘娘想出對付維摩的法子。

小院中,李柔風仍拿了一卷竹簡看,半卷讀下來,感覺張翠娥已經用清水把房間和廳中的石磚地麵衝洗了好幾個來回。他盤腿坐在竹榻上,鞋子擱在一旁的矮凳上方便張翠娥洗地。

“娘娘,你有心事?”

張翠娥皺著眉頭,嗯了一聲。

“何事?不妨說與我聽聽。”

“沒錢。”

張翠娥是真沒錢,雖然在楊府住著,不愁吃穿,但打柴刀的那五貫錢,不知當從何處謀得。

李柔風笑了起來,問:“那娘娘打算怎麽辦?”

張翠娥背著手在房中踱來踱去,皺眉道:“我在想要不要去找楊燈訛一點。”

“你過去經常訛別人的錢?”

張翠娥挑起細長的眉,斜睨著李柔風:“算命的不訛錢,難道和李三公子一樣吃佃客嗎?”她又瞅一眼李柔風,“你不要去找範寶月,我不要你們的錢。”

李柔風聽出她話語中的霸道,笑道:“娘娘,‘你們’是何意?我的錢,你也不要嗎?”

他這話在張翠娥聽來,有幾分調情的意味。自打他那夜蘇醒過來之後,待她便有了些不同,不似過去那般疏淡有禮地拘著了。張翠娥不想去追究他是虛情還是假意,曆過那一次生死離魂之後,她便已經打定主意,他對她有幾分柔情,她便受幾分,不管他是天性如此,抑或惺惺作態。

“好你個李柔風。”張翠娥爬坐到竹榻上去,狠狠拍了一下榻麵,惡聲惡氣道,“又藏私房錢!”

“不敢。”李柔風道,張開雙手,“我真沒有。”

張翠娥狐疑地摸摸他的袖子,又摸摸他腰上的荷包,果真都是空空的。

“那你哪來的錢給我?”

李柔風說:“娘娘,你帶我去鬼市,我可以幫你掙錢。”

這夜,張翠娥和李柔風又去了鬼市。

李柔風問張翠娥:“娘娘,你算一卦,能賺多少錢?”

張翠娥默然一想,摸骨自然是最賺錢的,摸個大的,比如蕭焉這種,她能賺出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錢來。不過,她看看李柔風,她這輩子已經不想再為任何人摸骨。

其次便是龜甲卜筮,她連龜甲都已經給了鐵匠道士,這條路也走不成了。

現在便隻剩了太乙六壬、紫微鬥數之類。

她道:“在鬼市上支個攤,至多一卦五文錢。”一貫錢一千文,想賺回那把柴刀,她得算上個把月。

李柔風想了想,道:“娘娘,咱們最少得有十文錢的本金,你能算兩卦嗎?”

張翠娥點頭:“我得先抱一隻雞。”

就像算命先生拿著的旗幡一樣,五彩鳳凰大公雞就是抱雞娘娘的金字招牌。對於鬼市上的大多數人來說,抱雞娘娘的長相並不那麽令人印象深刻,抱著雞的娘娘才是抱雞娘娘,不抱雞的娘娘,認得她的人就不那麽多了。

張翠娥已經很久不在鬼市上算卦,這日一開攤,便有一群人圍過來。張翠娥照著李柔風教她的道:“聽好了,五文錢一卦,隻開三卦!”

張翠娥頗為心疼,照今天這麽好的生意,她能算上一二十卦,價格說不定也能再抬一抬。

然而李柔風說,三卦,就三卦。

拿到了十五文錢,李柔風讓她帶他去鬼市上賣文物古玩的地方——大柳樹。

亂世動**,建康城牆頭的大王旗換了一茬又一茬,今日得勢者,明日轉眼就人頭落地,萬貫家財,如水東逝。那些奇珍異寶又去了哪兒呢?掘墓者、偷盜者、搶劫者,偷梁換柱,混水摸魚。

張翠娥過去也時常來大柳樹,大多是為了那些秦磚漢瓦,魏晉碑刻。這些東西價格不菲,所以她存不下錢。

但區區十五文錢,能買到什麽呢?

李柔風讓張翠娥牽他到賣文房四寶之類舊物的地方,都是些小物事:“有印章嗎?”

張翠娥拿著他的手指,指引著他去摸那些玉的、銅的、象牙的、犀骨的、石頭的印章。

李柔風斂眉屏息,所有精神都集中在那幾根修長秀麗的手指上。指尖的紋路精確地與印章上鐫刻的字體相貼。張翠娥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看看他緊鎖的雙眉,又看他細致蹭摩的手指。

這家攤主問張翠娥:“娘娘,今夜不買磚啦?我剛得了塊‘長樂未央’的瓦當,漢武大帝時候的,真真的。”

旁邊攤主大聲說:“娘娘隻要《蘭亭集序》的磚,你就別指望啦,哈哈哈——”

這家攤主惱怒道:“說不定呢!娘娘,那人盡拿些假貨騙你,我這是真的!”

張翠娥心道:你們可都別說了吧!當著李柔風的麵,她的麵子都丟盡了!

她嬉怒指責,尷尬哂笑,悄悄往後退,然而深夜之中,她這明豔中冒著金燦燦焰光的大火如何逃得過李柔風的眼睛。他反手握住張翠娥的手,拿起一枚古色古香的玉印問攤主:“這個多少錢?”

“這是先秦古玉,看抱雞娘娘的麵子上,給你們個底價吧,四貫錢。”

李柔風難過地歎一口氣,問張翠娥:“娘娘,我們還剩多少錢?”

張翠娥還沒進入狀態,不明就裏地啊了一聲,啞著聲音說:“我們就十五文錢,這哪買得起!”

她本以為他就來看看,沒想到他真打算買,又急急道:“你買印章作甚?敗家子!”

李柔風無奈道:“娘娘,我好歹是個讀書人,代人書信,總得有個印吧?”

張翠娥急道:“你要印,我給你刻啊!家裏的石頭多的是!”

李柔風絮絮叨叨道:“玉印質地堅潔致密,磨而不磷,涅而不緇,是君子之器……”

張翠娥道:“好好好,等我賺了錢,給你買玉的——今兒就算了!”她拖著他就要走。

攤主樂嗬嗬地看他倆的熱鬧,心想十五文錢的生意也是生意,便拿了個白裏發黑的象牙印丟給李柔風:“哪,這個給你,十五文錢。”

李柔風摸了摸,大為生氣:“且不說這印鑿文粗劣,被鼠尿泡出黑斑的物事,你也拿來糊弄我!你這惡人,欺負我是個瞎子!”

他這話說得委屈,抱雞娘娘瞅著攤主的細長眼眸裏冒著殺殺的凶氣。攤主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象牙最忌鼠尿,一沾就黑,還會洇沁開來,怎麽都無法除去。他未料到李柔風竟連這個都能摸出來,知道自己撞了行家了。他也想不得許多,揮揮手道:“五文錢,拿去吧拿去吧。”

抱雞娘娘嘟囔道:“這也值五文錢?”但看著李柔風拿了印章,還是摸出五文錢奉上。

李柔風心道也不知你過去為了買那些假磚花了多少錢,這般想著心中又是一聲歎息,伸手向那團火焰探去,握住了她細瘦的手腕。

隨後又花五文錢買了個精致的錦盒,李柔風說:“盒子須得好看些,襯出這印的貴氣來。”

抱雞娘娘心道一個被鼠尿泡過的象牙印,有何貴氣可言!然而李柔風高興,那便由他去罷。

剩下的五文,兩文錢被抱雞娘娘把偷來的大公雞還回去時,擱在了雞籠上。另外三文,李柔風買了兩竹筒梨水,兩人站在鬼市的市頭上喝。

抱雞娘娘說:“李柔風,我冷。”

然而陽魃渾身是火,哪裏會覺得冷呢。陰間人渾身冰涼,那才是真的冷呢。

李柔風伸臂把她環在懷裏,低頭道:“你以後說熱就好。說冷,太明顯。”

次日,抱雞娘娘要出門,府丁上報給楊燈,稱抱雞娘娘要出門典賣家當換錢。楊燈不準,不久之後府丁再來報,稱抱雞娘娘絕食上吊。楊燈笑,真是奇女子,不哭不鬧,直接上吊。遂安排兩名府丁緊跟著她出門,看她能玩出什麽花樣來。

抱雞娘娘和李柔風無意逃亡,自不必避著那兩名府丁,一路大大方方。李柔風指點抱雞娘娘到一座書香宅第,讓她把那枚象牙印章賣與宅中的老太爺。

“莫看這枚象牙印鑿文粗劣,卻是秦二世時期的一枚官印。鑿文粗劣,乃是因為這名官員急於封拜,等不及鑄印完成,就匆忙鑿成此印,所以此印又叫‘急就章’。二世皇帝的官印,流傳於世的本就不多,急就章,就更為罕見了。”

“那我須得叫多少錢?”

“此印有鼠尿瑕疵,你便叫五貫罷,再低便不賣了。”

抱雞娘娘唬了一下,“比那玉印還貴?”

“古玉才值錢。那枚玉印是新玉,在油鍋中炸過而已,一文不都值了。”

抱雞娘娘暗暗咋舌,那他還故意為了玉印鬧上一番,分明就是糊弄那攤主呢!抱怨那攤主糊弄他這個瞎子,賊喊捉賊呢!

抱雞娘娘說:“李柔風,我錯看你了,你真不是個老實人。”

李柔風道:“貨真價實,童叟無欺,我著實是最老實的人。”

抱雞娘娘高高踮起腳尖,附在他耳邊道:“你最是不老實。”說罷放下腳跟,耳根子忽的發燒,心道自己怎的會突然說出這般不知羞恥的話來,並不敢抬頭多看李柔風一眼,飛快朝那宅邸跑去。

回來時,她手中捧了一個大銀餅子,眉開眼笑:“李柔風,你摸摸看,我們有銀餅子啦。”

她拉著李柔風的手指在巴掌大的銀餅子上劃拉。

李柔風覺得她的手指上都透著高興,他亦被她的情緒所感染。過去這些錢他不曾放在眼中過,可今日亦覺得,這銀餅子可真大,真飽滿,沉甸甸的。

抱雞娘娘掂著大銀餅子道:“打柴刀的錢,夠用了。”

李柔風道:“還不夠。”

數日之後,兩名府丁跟著抱雞娘娘和李柔風,抱雞娘娘在另一座更大的宅邸中賣掉了一把刻有銘文的後漢金馬書刀

,得一金餅。

又數日,兩名府丁跟著抱雞娘娘和李柔風,在老太尉府中賣掉了一塊商朝的玉豬龍,得十金。

半月之後的夜晚,陽魃的鮮血混著著符咒的紙灰,滴入淬火的柴刀中,藍瑩瑩的光從鋒利刀刃上透出來,一把砍殺陰間人的柴刀大功告成。一塊刻有金文的竹片被悄然遞給道士鐵匠,外加等價於一百貫的金餅。鐵匠道士一抖戒衣大袖,將竹片和金餅一同袖入其中。

與甲骨文字,三代

以降,古文字莫不能讀。

此人名叫——

李柔風。

睡得好好的,陽魃翻身起來,在陰間人的脖頸上咬了一口。糯米般細密的牙齒不尖,但足以刺破血管,嚐到濃鬱血液的味道。

味苦,大約是用來藥瞎李柔風,然後令他體麵死去的毒藥的味道。

但張翠娥總覺得滋味回甘,在他起身吻過來的時候。他到底是不會讓她死的,她有恃無恐。金子不少,來回倒騰,但她心中有數,上半夜不知不覺少了一點,她揣著明白裝糊塗。

他在籌謀些什麽,她不知道。為了誰,她卻心知肚明。

李柔風吻她吻得也有幾分動情,手指隔著衣衫,輕輕地撫摸她小丘般阜起的前胸。她生得不算豐滿,卻也軟了他滿手。她無法抗拒這種被掌握的感覺,又渾身發毛而顫抖輾轉。

就這樣與人做嫁衣,她到底心有不甘。她抓住李柔風的手,發顫的聲音強作鎮定地說:“李柔風,你要我吧。”

窗外忽然響起一聲夜鴞的鳴叫,“咕咕——咕咕咕——”

李柔風驟然豎起雙耳。

“咕咕——咕咕咕——”夜鴞仍在鳴叫,格外清晰,隱約聽到兵甲之聲,由遠而近,匝地而來。

不祥之音。

李柔風道:“等我一下。”他從**起來,床頭取了長衣披在身上,開門出去。

月影朦朧,牆頭上果然高高立著一隻夜鴞,支棱著脖頸,毛絨絨的腦袋轉來轉去。

李柔風向前抬起左臂,嘬唇呼出一聲低沉的口哨,那隻夜鴞應聲而下,一雙鋒利爪子像抓牢樹幹一樣扣緊了李柔風的左臂。

李柔風摸到夜鴞的左爪,上頭固定著一枚蠟丸。他將蠟丸取下,左手一揚,夜鴞張開寬闊翅膀,呼啦啦飛起,瞬間消失在蒼茫夜色之中。

李柔風捏碎蠟丸,其中是一卷卷得極為致密的絹帛。展開絹帛,隻見其上綠瑩瑩的微細字跡閃爍,乃是以骨灰調色寫就。

逃亡武僧已被楊燈殺害……

建康城中潛伏舊部,今夜全軍覆沒……

仆竭盡全力接近吳王,至今仍未能探得澂王之所在,是仆無能……

楊燈深信張翠娥能救他性命,或許借張翠娥之手……

李柔風夜風中站得筆直的身軀晃了一晃,絹帛揉作一團,緊緊地攥在了手心。

他深深吸氣,鬱於胸中,卻無法吐出。芝蘭玉樹一般的人,忽有了些北風摧折的味道。霜鋒上眉梢,他驀然回首,一團烈火焚燒身前。

抱雞娘娘提著燈,衣衫穿戴整齊,咬著嘴唇望著他。

她向他伸手:“給我看看。”

李柔風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緩慢伸手,將絹帛遞給了她。

抱雞娘娘就著燈火看完了絹帛,冷麵如水,拿著絹帛,一點一點地看著它被油燈的火舌吞噬。

李柔風本就冷白的麵孔,月色燈火下,愈發蒼悴。

抱雞娘娘沉默著,死死地瞪著他。許久,她啞著嗓子開口道:“你過去二十四年,不曾涉過國事、政事。”

“那天晚上我看到了維摩。”他艱難地開口,開口卻是從維摩說起。

“我十年前認識維摩,是看著他長大的。他很像他的父親,如今雖然才十四歲,心智之剛強堅韌,卻不輸成人。”

“到今天為止,我死了有整整十個月,我自己心裏最清楚,這十個月是怎樣過來的。維摩撐了九個月,他沒有撐住,走在前麵,化作厲鬼來向楊燈尋仇。”

“維摩那樣頑強的孩子,都撐不下去了。我不知道,他父親失去他之後,又還能撐多久。”

抱雞娘娘一聲不吭,緊咬著牙關聽他說,看他到底要繞多大的彎。

“娘娘——”李柔風喊了一聲,那涼薄音韻,綿長而又複雜,千情萬緒,盡此二字之中。他終究沒有再多說一句話,蕭蕭然姿清如玉,一撩衣衫下擺,摧眉折腰,便要下拜。

他那二十四年的一生,見蕭焉都不曾下拜。

他拜她。

抱雞娘娘恨得碎咬銀牙,提起裙子一腳踹在他屈下的膝上,將他踹得跌坐在地。

她在小院中急躁地來回數步,雙手都在顫抖,天邊浮出一縷白,她忽的猛一扯那晾衣繩,三躥兩躥,翻出牆外。

李柔風眼見著那一團火上了牆,隨即眼前一片漆黑,他看不見陰間世了。他晃了兩步,撞在了牆上,冰冷堅硬的痛感悶悶地從額頭上襲來,愈沉愈尖銳,總不見好,他才忽然意識到,陽魃不在他身邊了。

他倉皇地逃進房中,房中仿佛有她熟悉的氣澤,然而並不會有什麽不同。

他渾身都開始疼痛,劇痛。

抱雞娘娘在天亮的時候憑著一雙赤足走回了老宅。她一仰頭看見大大的“馮府”兩個字,抽出那把嶄新而鋒利的柴刀,高高跳起一刀將其砍作碎片。

走後門,她砰砰敲門,小丁寶抱著一盆糠來給她開門,大郎君和他的妻妾們密密地追在小丁寶身後。

抱雞娘娘緊緊摟了一下小丁寶:“我想你了,小丁寶。”

小丁寶向她展示大郎君和他的妻妾們,胖乎乎的,油光水滑的。“娘娘,我養得好不好?”

“小丁寶養得真好。”

大郎君矜持而清高地向她扇了扇翅膀。

“毛驢好像懷孕了,吃得特別多。”小丁寶有些發愁,“不知道還該不該讓它拉磨。不過我天天上街賣雞蛋,應該餓不著它和大黑馬。”

抱雞娘娘往院子裏走,院子裏依然一塵不染,幹幹淨淨,落葉在樹下攏作一堆。小丁寶打掃得很仔細。

她生生將目光移開,看到院中還蹲著一隻小黃狗。

小丁寶撓撓頭,“我有一次賣雞蛋撿回來的。”

抱雞娘娘摸摸他的頭:“不要被咬了。”

抱雞娘娘煮了些粥,翻出春日裏她曬的香椿葉,剁碎了用廚房裏剩的豬油一熬,煸枯,小丁寶就著香椿吃粥,吃得特別香。

“娘娘,要是你天天回來就好了。——柔風哥哥呢?”

抱雞娘娘不答他的話。她沒什麽食欲,草草吃了些,便放下了筷子。

“小丁寶,你說,要是我喜歡一個人,他有心上人,我卻迫著他與我一起,我是不是特別壞?”

說了,她又苦笑。一個六歲的孩子,知道什麽?她何苦同他說這些。

小丁寶一張小臉嚴肅起來,說:“這樣不好。我娘說,在外麵勾搭我爹的,都是壞女人。”

抱雞娘娘忽的像是被捅了一刀,臉色慘白。她也不知是在向誰辯解,“不……我過去是以為蕭焉死了……”她忽的笨嘴拙舌,悔恨非常,“我……”

小丁寶又哪裏懂得這麽多,天真地問:“蕭焉是誰呀?”

他還小,不懂得這些權鬥風雲。抱雞娘娘搖搖頭道:“沒事了。”她示意他多吃些。

小丁寶見鍋裏還剩些粥食,怯怯問道:“娘娘,我能拿去給阿春姐姐吃麽?”

“阿春是誰?”

小丁寶麻利地收拾碗筷,道:“浮屠祠裏來了個會捏泥人兒的小姐姐,她說要把那座破佛像修一修。”

抱雞娘娘在浮屠祠破敗的佛堂裏看到阿春時,兩個人一個像久未抓過老鼠的貓,一個像被嚇破了膽的耗子,彼此都嚇了一大跳。

這阿春抱雞娘娘見過,便是那夜在白墮春醪酒坊遇見的陰間人。

抱雞娘娘環顧四周,見除了阿春再無其他人。她拉著小丁寶快步退出佛堂去,低聲問小丁寶:“這些天她一直一個人?”

小丁寶點頭:“對呀。阿春姐姐膽子很小,很怕人的。”

抱雞娘娘點點頭,讓小丁寶先回家。

她回到佛堂,陰間人正飛快地收拾東西,想要逃跑。

抱雞娘娘道:“你不要怕,我雖是陽魃,卻不靠陰間人發財。我若有心害你,那晚上能放過你?”

陰間人收拾東西的手指緩了緩。抱雞娘娘看到她的手上沾滿顏料和黏土,上頭有頗多未愈的擦傷。抱雞娘娘細長的眉蹙了起來,倘若陰間人有陽魃在身邊,身上不應該有傷痕。上一次她在白墮春醪酒坊遇見阿春,她白白嫩嫩一雙手,幹淨無瑕。

抱雞娘娘把食盒放在木桌上,道:“小丁寶是我收養的孩子,他讓我給你帶點吃的過來,不過——”她頓了一下,“看來你用不上這些吃的。”

抱雞娘娘看著她圓圓的腰身,粗布葛衣都被她繃得有些緊,看得清疏鬆的經緯線路。

抱雞娘娘翹著嘴角笑了笑:“你死了多少年了?”亂世之中,民不聊生,不光是東土,西域也是同樣的混亂,哪有這樣胖乎乎的姑娘呢?大魏的女子,如今一個賽一個的弱柳扶風。

阿春想了想,說:“很多年,很多很多年。”她的漢話不太利索,聲音又小又細,像隻老鼠。

抱雞娘娘走近她,阿春一雙深邃的眼睛緊盯著她,仍灌滿了警惕,卻沒有躲開。陽魃抓住她的雙手,那些細小的傷痕瞬間愈合。阿春猶豫了一下,轉身背對著她撩起褐色的蓬鬆長發,露出後頸之下一道又長又深的刀傷。刀傷深入內腑,幾乎要將她劈作兩半。

抱雞娘娘驚訝了一下,道:“你的陽魃呢?”

阿春細小的聲音道:“我從未有過陽魃。”

抱雞娘娘訝然道:“你不會腐朽麽?”

“一直造佛,便不會腐朽。”

“那你背上這道傷,要是不遇見我,會愈合麽?”抱雞娘娘的追問聲已經有些急切。

“待我,把浮屠祠的佛像造成,或許會好。”

抱雞娘娘撫在阿春背上的手重重一顫,她及時收了回去,未讓阿春感覺到。

後來是如何離開浮屠祠的,她已經不大記得。她隻記得這天的陽光格外熾烈,照得天地間一片雪亮的白。

七年前,她從兩個陰間人手中逃脫,親眼看見他們在一個破廟掙紮了五天五夜,竟然還未徹底化骨。

那時她便知有佛氣所在,能延緩陰間人的腐壞。但她從未想過,佛氣濃鬱到那樣的程度,竟能讓陰間人經年不朽。

那麽她於李柔風還有什麽作用?

陰間人沒了陽魃仍然可以活著,而陽魃沒有了陰間人,還算是什麽?

她到傍晚才回到楊燈府中的小院,像走了魂的人一樣。

房中沒有什麽異樣的味道,反而有淡淡的清香。

李柔風閉著眼睛坐在廳中榻上,身上的衣裳穿得很密實,手足都用厚厚的白布包裹起來,房中熏著香。

抱雞娘娘知道楊燈的婢子來送過飯,他倘若不這樣做,隻怕會讓婢子起疑。

他聽見她回來,在昏暗的光線中睜開了眼睛,他的臉龐雖未開始腐朽,卻也出現了死氣沉沉的鉛灰色。

一整個白天過去了。

抱雞娘娘一言不發地走過去,解下他身上裹纏的白布,握住了那一雙腐朽的雙手。

一切都在沉默中完成,她燒了他不能再穿的衣服,浴桶中裝了熱水讓他洗澡。

月光下她凝神靜氣掐指再算蕭焉的命格,仍看不出有任何的變化;拿了五銖錢再算蕭焉的所在,仍然一如既往毫無所得。

她那一日忽然想到,或許是因為蕭焉的所在,是在一個她根本算不到的地方。就像她算不出陰間人的命一樣,也有那麽一些地方,是她力所不能及的。

於是當天晚上她去鬼市打柴刀,把李柔風擱在鐵匠鋪,背著他去了一趟采芝齋。采芝齋齋主無所不知,她要去問,建康城,何處有水,又何處是在人間世外。

齋主給了她一個回答:城關石牢。

城關石牢,她此前便被關押在地底十二層的死囚室,總覺得陰暗潮濕,卻不知裏頭竟有水牢。

她以一個卦象換了這麽一個答案,然而想再問,卻被告知要加錢。她哪來的錢,隻得暫時擱置。

那一晚上,她貪得無厭,她絕地求生,抓著李柔風那一根救命稻草,便不願再放開。城關石牢四個字卡在她喉嚨裏,望見那張肖想十年的清俊麵孔,她一念之差,便鬼迷心竅。

昨夜死了好多人。她一路走回老宅去,路邊都是新屍。她聽到號哭聲便心驚肉跳,她想她為了這一場愛情,當真罪孽深重。倘若她早一些告訴李柔風那四個字,會不會少一些悲風夜哭的鬼魂?

她落一滴眼淚下來,忽的感覺一雙手自她身後抱住了她。

還能有誰呢?

他叫“娘娘——”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澂州口音,帶著一絲的柔膩,濃情低轉,千絲萬縷,教她如何能輕易割舍。

她仰著頭,倘是他如此這般日複一日地喚她,隻怕就算讓她踏此世界為億億白骨,她也寧可一葉障目,心甘情願。

李柔風冰涼的手指去摸她的臉龐,摸得一手漉濕,夜風一吹,手上淚化風露,涼意從掌心一直沁到心裏。他的手僵在半空,低喚一聲:“娘娘——”

抱雞娘娘道:“你別叫了。”

李柔風苦苦一笑,道:“娘娘,我現在說什麽,你都不信了,對不對?”

他道:“上一回,我說隻要你助我去給範世叔送信,便從此伴你左右;這一次,倘若再求你去找楊燈探出蕭焉所在,我是真心實意願意同你一起,你一定覺得我得寸進尺,是以情相挾、朝三暮四的小人,是不是?”

抱雞娘娘幹幹冷冷道:“你何時許諾過要追隨我左右?我為何不記得?”

李柔風怔住,她這是何意?眼中的金焰依然招搖,懷中的人卻倦然而脆弱,似有一種摒棄自己的冷酷決心。她動了一下,有要走的意思,他下意識地將她細如秋葦的腰緊緊箍住,心中憂慮不知起於何方,卻隱約已經分不出到底是為了懇求她再幫他一次,還是純粹的為了挽留懷中的這個人。

他冰涼的麵龐貼住她的鬢發,有一些什麽異樣的發現。

抱雞娘娘不回答他,淡淡道:“李柔風,倘若救蕭焉,得讓你死,你鐵定是願意的,對麽?”

李柔風登時愣在原地。

抱雞娘娘見他啞然無言,嘴角挑起無聲而嘲諷的笑,道:“我這個人,到底喜新厭舊。”說罷,掙開他,徑自走向房中。

她這一番話,說得不怎麽直白,繞了個大彎子。那一團火燒得不怎麽旺,懨懨地向外跳著火星子,金燦燦的,讓他想起蒲公英,結出種子來,風一吹就散。

喜新厭舊嗎?今夜,她隻怕句句話都是假的。

李柔風想,他怎麽會死,隻要有她在,陰間人不老不滅不死。蕭焉他無論如何都要救,可承諾給她的,他也一定會做到。

房中,張翠娥拆去頭上的簪子,把紮得緊緊的長發放了下來,又摘掉了耳環和鈴子。李柔風聽見她一邊梳頭一邊低低地哼著歌,是澂州那邊嫁新娘的調子,話卻南腔北調,魚龍混雜。他勉強辨出她在唱:

“大郎君是隻雞,二郎君是個人,三郎君是個鬼。六道輪回,因緣合會……進地獄活受罪,嫁神仙嚐山珍吃海味……”

她一把破碎嗓子,俗詞俚語,唱得亂七八糟、顛三倒四,李柔風卻笑不出來。

張翠娥自顧自地解了衣衫,隻餘一件小衣。見李柔風進來了,她抬了抬眼,對他視若無睹。他眼中的她,不過一團沒有形的火而已。她爬上床去,抖開被子蓋住了自己。

然而李柔風也上了床,掀開被子躺了進來。

他身上涼沁沁的,有清寒之氣。張翠娥不知他為何要睡進來。他夜晚嫌鬼魂吵,通常是不睡的,隻在她床頭看書,可他今晚並未拿書。偶爾她希望他陪她睡,他才會進被子來,那時候她通常也會多穿一層中衣。

張翠娥在猶豫要不要起床拿一件衣衫穿上的時候,感覺他的嘴唇覆了過來。晚上鬼魂太吵,她的呼吸又輕,他通常找不準她的位置,於是他的手便與嘴唇一同出現。他冰涼的左手輕輕扶著她的半邊臉頰,拇指從她腮邊摩過。他稍稍傾斜臉頰,從唇珠開始,再到唇峰,先是一點點,隨即是唇弓,最後是全部。便在此時,張翠娥此生中第一次覺得自己如珍寶。她還能怎麽做呢,她連呼吸都不能,連睜眼都不能,他碰到她的地方,就是她的全部,她一丁點感覺都不想放過,像一個渴水的人,涓滴都是甘露。

抽開繩結的時間仿佛極其漫長,張翠娥緊閉著眼睛,又似酷刑又似極莊嚴的儀式,她沒了呼吸,細繩鬆開的時候他在她的頸根咬她。他說:“娘娘,不要找別的陰間人了,也不要嫁別的郎君,我難道不行嗎?”張翠娥竟分不清她是不是真的聽到了這句話,她想要是真的就好了,但她終究不願意相信,她就當沒有聽到這句話。他的手冰涼又溫柔,像海裏的月光,撫在她身上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像一條魚,像水中的鮫人。他在她身上的時候,她想她在做什麽呢?她模模糊糊地聽到自己前一晚的聲音,她說:李柔風,你要我吧。然後便被夜鴞的聲音打斷。她不曾聽到他的回答,但他現在就在“要”她,在回答前一晚他未來得及回答她的問題。

她胡亂地揀了兩件衣服,和自己緊抱在一起,蜷縮在床邊,感覺自己的聲音不是自己的。她的嗓子在燒,就像剛剛被弄啞的時候一樣,聽見那個破爛一樣的聲音說:“李柔風,我從來沒有遇見過你。你活著的時候沒有,你死了以後也沒有。”

她悔恨不已地說:“都是我自己的幻想,是我自己錯了。”

她顫抖著手指,淩亂而飛快地給自己穿好了衣裳,拿著燈在地上摸到了滾到椅子底下的鈴子,赤著腳跑了出去。

李柔風聽不懂她的話,但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懂了她之前說的讓他死是什麽意思。陰間人怎麽會死呢?陽魃死了,陰間人才會死。

他在她身後追她,他現在是完整的,心頭卻像是被刀子割碎了。他能感覺到她在月光下的困頓和惶惑,他順著她,可他似乎從來沒明白過她到底想要什麽。他喊“娘娘”,卻一直追著那團火追到怨魂糾集之所。

他在張翠娥踏進去的最後一瞬拉住了她,說:“你不會死的,我絕不會讓你死。”

張翠娥定定地看著他,說:“我是人,早晚會死的。你,永生不滅。”

就在他怔神的那一刹那,張翠娥衝進了屋子裏。

他聽見那團烈焰說:“楊將軍,帶我去見一見維摩死去的地方,或許我能讓你擺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