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法訣

楊燈怎麽會想到在酒坊也能出事。

吳王所在的酒坊,釀製的是一種名叫醽醁的美酒,顏色鮮碧,滋味醇厚。酒坊中有巨大的荊條做的“酒海”,專門用來貯藏醽醁,讓新釀的酒老熟成型。

他的記憶中,是酒海裏突然伸出一隻黑漆漆的手,將正在追捕刺客的他拽入其中。

上一次在放生池裏所體驗到的感覺又來了。那些低於地麵的酒海本就一人多高,直徑一丈來長,然而他竟觸不到邊界,除了溺死其中,逃生無門。

一個過去從不知道“恐懼”為何物的雷神將軍,終於徹底感覺到,原來死亡如影隨形。

他想起抱雞娘娘的話:將軍雖然逃過一劫,但纏繞左右的陰鬼並未散去,遲早還是要找到機會陷害將軍。

楊燈被撈起來的時候,像瘋了一樣大喊:“抱雞娘娘!抱雞娘娘救我!”

李柔風帶著張翠娥回到客棧,兩個人都已經花光了手頭上的錢,沒辦法再住下去。兩人收拾完包裹,那隻毛驢仍然屁顛屁顛地跟隨著大黑馬。

李柔風搖一搖張翠娥:“娘娘,我們現在去哪裏?”

張翠娥閉著眼睛,醉醺醺地伸出一根手指,胡亂指了個方向:“回家。”

“哪裏?”

“我們家。”張翠娥說。

李柔風怔了一下。

李氏族宅已被燒毀,哪裏還有他的家?

他策馬帶著張翠娥回了馮宅,拿鑰匙從後門開門進去,小丁寶竟在裏頭守著。一見是他們兩人回來,小丁寶丟了手中大棒,歡天喜地地迎過去:“娘娘!三郎……柔風哥哥,你們都回來啦!”

小丁寶引著路,李柔風抱著張翠娥去到她的房間,剛要將其放下來時,張翠娥摟緊了他的脖子:“馮時睡過的床,我……不睡!”

李柔風無法,隻得又把她抱到東廂房,小丁寶張羅著,拿幹淨床單和被褥給她重新鋪了張床。

李柔風看見那四個鬼孩子在房間門口跳來跳去。

第一個孩子說:“夭壽啦!陽魃又回來啦!”

第二個孩子說:“唉……又回來了。”

第三個孩子說:“笨蛋!陽魃回來不好嗎?現在不會有別的鬼來搶我們的房子啦!”

第四個孩子說:“那頭驢懷了個騾,我剛看到的。”

李柔風和小丁寶燒水,收拾房間,給張翠娥擦洗了一番後又自己洗浴,小丁寶已經困得在浴盆裏睡過去。李柔風摸索著抱起小丁寶,幫他擦幹身子,把他抱去耳房睡覺。小丁寶之前去給通明先生送完信回來,就睡在他的**。

六歲的孩子,身子軟乎乎的像條蠶一樣,乖巧地蜷在他的臂彎裏。李柔風給小丁寶掖好被子後打算離開,小丁寶拉住他的手說:“柔風哥哥,你能在這兒陪我睡嗎?”他怯怯地說,“這屋子裏有鬼,我一個人住著好害怕。”

李柔風隻得解了外衣,陪小丁寶躺下。

他想,倘若小丁寶知道他不過一具屍體,不知會嚇成什麽樣子。

小丁寶不似陽魃渾身火熱,但也暖乎乎的像個紅薯。“紅薯”偎在他懷裏睡了會兒,迷迷糊糊地說:“柔風哥哥,你的手好冰涼,我幫你暖暖。”果真有兩隻熱乎的小手從被子底下伸過來,抱住了他冰冷的手。

李柔風想,原來小孩子的感覺是這樣的嗎?

他過去從未想過將來要有孩子。蕭焉是王,自然必須開枝散葉,傳香火以延國祚。而他生性恬淡柔和,並無大誌,畢生之願,也不過是精研金石,悠然閑適過一輩子罷了。

過了會兒,李柔風感覺小丁寶的手都被冰得涼了,便輕輕地將他的雙手拿開,又放回他自己的身子前焐著。小丁寶打了個噴嚏,李柔風連忙整個人從小丁寶被子底下輕手輕腳地挪了出來。

他陰氣太重,除了陽魃,一般人是受不了的,更別說是孩子。

但他聽見小丁寶夢囈般說:“柔風哥哥,你和娘娘都回來了真好,我又有家了……”

李柔風聞言怔了怔。

待聽見小丁寶熟睡後均勻的呼吸聲,李柔風披衣而出,獨立中宵。

庭院中,房子上的骨灰已經被吹散了許多,星星點點餘下的,仍能見出大概的輪廓。地上曾被他用骨粉抹開的殘碑,仍然依稀可見。

他站了一會兒,又摸去雜物房,提出了之前沒用完的半壇子骨灰,洋洋灑灑,拋在院子以磚塊砌就的地麵上。

他沒有猜錯,地上那些磚塊裏,又有許多是秦漢、魏晉時候的古甓舊磚。他用手指細細地摸著磚縫,這些古磚都是新填補的。他又細細去辨磚上鐫刻的文字,有的真,有的假,顯然搜集之人並沒有那麽強的鑒別力。

張翠娥像他一樣喜歡這些古物嗎?並不見得。倘若真是因為喜歡,她不會不懂得去分辨真假。

她似乎隻是在收集,像一種癖好、一種發泄一樣在收集。因為院子裏的地磚中,這些鐫字的古磚真是太多了。他看到最顯眼的一塊:“死生亦大矣。”

一點一點地摸過這麽大片院子,他將落葉都揀在了一起,沉默地坐在地麵上,隻明白了一件事——張翠娥喜歡他很久很久了,遠在鬼市遇見他之前。

風起於青萍,情何曾顛倒因果。李柔風參悟不透,指尖在風露流螢中幾乎都要腐了去。他正要起身去張翠娥房中,忽聽見院牆外喧聲大作,正驚訝時,院門已經被轟然撞開。

一個校尉帶著一堆兵急匆匆地衝進來,校尉看都不看院中的李柔風一眼,揮刀一指,厲聲喝道:“給我搜!”

皮靴的橐橐聲雜亂無章地在院子裏四散開來,李柔風耳聞有人奔向東廂房,慌忙跑過去擋在門口,道:“你們夜闖民宅,是要作甚?”

那校尉粗聲大嗓地罵道:“滾一邊兒去!我們驃騎將軍要見抱雞娘娘!”

一聽是楊燈,李柔風心定許多,又聞他話語中稱“抱雞娘娘”而非“張翠娥”,心知恐怕是對她有所求,道:“娘娘已經睡了。”

校尉哪管那麽多,向那幾個兵使了個眼色,一個兵將李柔風拉開,另兩個兵一腳踹開房門,進去把張翠娥架了出來。張翠娥喝得爛醉,竟未醒。李柔風進房摸了件略厚的長衣,奔出來追著那團火,懇求校尉道:“將軍,請將我一同帶去。娘娘醉了,需要我照顧她。”

校尉毫無耐心地將他推開。李柔風鍥而不舍地追上去:“將軍,您可能忘了,上次驃騎將軍落水,是我把他救上來的。倘若抱雞娘娘要施些法術,也得有我輔助。”

校尉這才正眼瞧他,奪了根火把,在他麵前上上下下地燎過,吼了一聲:“跟著!”

李柔風去追那團火,兩個兵已經將張翠娥架上了一輛大車,他摸索著爬上去,卻聞那兩個兵低低地**聲褻語:“這小娘們兒,身上竟嫩得緊。”

“你摸哪兒了?”

“腰啊。”

“咋不敢往上摸摸呢?”

“有啥不敢?不就一算命的娘們兒。”

張翠娥睡時隻著了雪白中衣,現下被扯得大半凝脂般的胸口都露在外麵。那兩個兵正要伸手進去摸,忽而感覺麵前站了人。他們知是方才院中那個下人,正欲嗬斥他滾下去,一抬頭,卻見一個無頭之人。

大車轔轔而動,火把光影幢幢,兩個身強力壯的大兵的驚聲尖叫劃破夜空,他們屁滾尿流地滾下車去,吐出黃水,嚇破了苦膽。

車中,李柔風將頭顱置於頸上,拿著張翠娥一雙暖熱的手撫在自己頸上。那一張夜色中格外俊麗的臉嘴唇緊抿,極其冷靜。很快,那整齊的刀痕便消失不見。

他摸索著給張翠娥把中衣穿好,係緊了衣帶,又為她套上那件長衣,穿得嚴嚴實實的。車輪顛簸,他將她抱進了懷裏。

李柔風死在長兄的懷中。

他留給兄長的最後一句話是:“太疼了,大哥,你不要吃。”

兄長涕淚滿襟,說給他聽的最後一句話是:“寧為太平犬,莫為亂世人。”

他沒能轉世成太平犬,甚至仍然留在這亂世,成了一個陰間人。

人是會變的。當他在馮時麵前褪去衣衫時,他便忽然明白,這世間許多事情,看上去難,隻不過是人沒被逼到那種地步。

他素來怕疼,第一次屍腐的時候,疼得滾在地上懇求癱子陽魃殺了他。被道士法遵鬼縛的時候,施了符咒的蛇錐穿過肋骨,比任何一次屍腐都疼。他咬碎自己的舌頭吞了下去,本以為至少能讓自己昏迷,卻發現陰間人根本不會因為疼痛而昏迷。

所幸楊燈給他的軍隊配置的軍刀極其鋒利,削鐵如泥。利刃削過咽喉,割破喉管時他被湧出的血嗆到,但他及時地閉了氣。

最艱難的是頸椎骨,他一手揪著自己的頭發,另一手狠狠砍了自己兩刀,才把頭顱拿下來。

他想起一句“君子遠庖廚”,倘若過去二十四年他能離庖廚近一些,約莫不會像現在這麽手法不利索,讓自己疼得哆嗦,很不得體。

車廂外,校尉的馬鞭抽在那兩個士兵身上:“混賬!人不是好好的嗎?哪來的無頭鬼!”

“大人啊!我們兩個都親眼所見,血淋淋的!”

“胡說八道!我看你們是當我眼瞎!”

“大人,此人有蹊蹺,我剛想起來他之前周身腐爛,被大將軍扔去喂野狗,現在怎的又好端端回來了?”

“他們這些卜卦算命混江湖的人,誰還不會幾招障眼法?速速歸隊,休得聒噪!”

車馬行得極快,不多時便到西市醽醁酒坊。層層軍隊守備森嚴,火把冒出的煙在半空中結成薄薄的烏雲。

校尉提著長刀,軍隊自動如潮水一般向兩邊分開,讓出道路。李柔風抱著張翠娥,循著校尉的皮靴聲緊隨其後。

酒坊之中,宴客的桌椅盡被撤去,空屋當中置一矮榻,楊燈卸了鎧甲,臥於其上。他在酒海中被浸出周身宛如醽醁一般的青綠,筋脈如長蟲暴起,狀極猙獰。他痛苦不堪地在榻上翻來覆去,時不時嘔出黑色黏物,被內侍以墊滿香木鋸末的小木桶接著。然而腥腐氣息,還是溢得滿屋都是。

薄紗簾後,一個高揚的聲音傳了出來,頗為煩躁:“楊卿這吐出來的,究竟是血還是泥?”

醫官滿頭大汗地稟報:“方才飼喂螞蟥、蚯蚓,螞蟥畏而不前,蚯蚓則鑽入其中,當是泥而非血。”

“楊卿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麽會吐泥巴?”

醫官已經開始發抖,哆哆嗦嗦地說:“酒、酒海中沉澱著許多酒泥,約莫、約莫是將軍溺於其中時,被嗆了進去……”

蕭子安懶得再與醫官理論,問站立一側的範寶月:“你是除了禦醫之外,醫術最高的人,你看呢?”

範寶月籠著雙手,謹慎道:“依老朽看,楊將軍是被邪祟所侵,非藥石所能治。”

方才追殺刺客,許多兵將目睹了楊燈落入酒海的一幕。他們確信楊燈是自己突然跌入酒海,而楊燈在時斷時續的清醒中,卻說是被一雙黑手拉進去的。

此事著實古怪,以酒海的高度,楊燈斷不可能自己失足掉進去,而那酒海也沒有大到足以淹死楊燈這樣一個高大男人的地步。

蕭子安不再追問醫者,轉向另一側低頭侍立的佛道之人:“爾等受我王宮供養,平日裏都號稱法術高強,怎麽到了這種時候,一個兩個法術都失靈了?”

這些人,方才都已經各顯神通,為楊燈施過一輪法事,然而除了讓楊燈吐出更多黑泥,越發痛苦掙紮,不見半點效果。

眾人束手無策,頭顱垂得更低,人心惶惶,無一人膽敢發出半點聲音。

“一群沒用的廢物!”蕭子安氣得肝火上躥,又看向站在另一頭的通明先生。通明先生仙風道骨,羽扇綸巾,這般時刻,依然姿態從容,坦然自在。蕭子安看著這樣的通明,亦有幾分敬畏,放低了些聲氣道:“先生可有什麽高策?”

通明先生款款搖了搖羽扇,道:“山人隻會些相術,於道家法術上,一無所知。但楊將軍口中不停念叨的那位‘抱雞娘娘’張翠娥,乃我陽隱門下一名不入室的弟子,有些偏門的道行。依山人陋見,不如讓張翠娥一試。”

聽見通明先生亦提及張翠娥,蕭子安心中浮出那四個字:草木一秋。

當年請不動通明先生,他隻能退而求其次,讓馮時去問張翠娥一卦。張翠娥說了對蕭焉的判詞:草木一秋。

他理解這四個字,說的是蕭焉聲名再盛,亦如草木有凋零之時。他於當年秋末突襲,果然讓那自小便壓他一頭的蕭焉做了他的階下囚。

此事甚為隱秘,隻有身邊極少數親信之臣知曉。從此之後,他便命馮時不得再讓張翠娥為他人相命。

未想到,這個楊燈,竟然也和這個女子熟識,顯然是專門找她算過。思及此處,蕭子安不由得向楊燈投去猜忌的一眼。

此人手握兵權,是他手下第一猛將,倚仗之,卻也忌憚之。

張翠娥被李柔風抱進酒坊之後,依然沉睡不醒。李柔風被喝令著向簾後的吳王伏地跪拜,範寶月看見他與抱雞娘娘二人,心中大驚,卻未敢流露半分。通明先生的目光掃過坊中眾人,最終停留在李柔風身上,輕搖羽扇,神色高深莫測。

內侍尖著公鴨嗓喊抱雞娘娘,竟喊不醒。

李柔風急切地搖張翠娥,張翠娥亦醒不過來。

簾後有人聲音冷然道:“潑水。”

內侍便命人去打井水,越冷越好。

李柔風忽道:“且慢——”

鬼市之中,他被毓夫人拿冷水潑過,知道深夜之水冷到什麽地步。張翠娥大病未愈,恐怕經不起這麽一激。

他向簾後重重叩首,懇求道:“王上,要救楊將軍,不必叫醒抱雞娘娘,小人也能。”

範寶月驚訝地瞪大雙目,通明先生捋了捋長須,吳王冷哼一聲,道:“你是何人?”

李柔風心知倘若自己被他們從陽魃身邊驅走,就再也沒有回來的可能,心下一橫,道:“小人是抱雞娘娘的郎君。”

蕭子安冷笑:“馮時才死了幾天,她就又嫁了人?這張翠娥,可當真是個奇女子。怕不是與奸夫夥同起來,謀殺親夫吧?”

李柔風道:“倘若如王上所言,小人哪敢巴巴地前來自投羅網……”

薄紗簾內,蕭子安眉頭一動,此人倒是個機巧的。

這吳王蕭子安,亦是個心冷手黑之人,馮時侍奉他數十年,忽然死去,他也並不放在心上。知曉他太多秘密之人,死了比活著好。

眼下,他無心再去追查馮時的死,楊燈兩度在水中出事,讓他更感異常。

蕭子安正猶豫如何處置李柔風,通明先生搖扇道:“王上,不妨讓他一試。”

蕭子安又忖度一番,對李柔風道:“那便讓本王看看你的本事。倘救不了楊將軍——”他目光冷冷掃過簾外地上一個伏著一個躺著的兩人,道,“本王便拿你與張翠娥的腦袋祭鬼神。”

酒坊的門窗閉得嚴嚴實實的,一絲兒風都沒有。這個時候,一絲兒聲音也沒有。

李柔風冰涼的手心都滲出薄薄的一層汗。

他哪裏懂得什麽道法,又哪裏懂得怎麽救楊燈呢,隻是能拖一時便是一時,希冀張翠娥能快些醒來。

李柔風向吳王討了碗醒酒湯給張翠娥灌下,又說:“王上,我救楊將軍的時候,房中不能有外道之人。”

這個要求可以理解,各門各派,誰沒有點看家的本事,自然不希望被外人看了去。蕭子安揮揮手,示意醫官、範寶月、佛道之士等人盡數退下。

然而通明先生未走,拱了拱手,道:“末學乃相師,對小兄弟的道術十分好奇,希望能留下來,以觀其詳。”

李柔風讓其他人離開,本意是不希望陰間人的身份被其他人識破。那些佛道之士,多少都知道些陰間人的底細。

然而小丁寶此前送了信,通明先生已經曉得他是陰間人,他也沒了掩飾的必要。通明先生是方外之人,從不入世。這次雖然出陽隱山為吳王之子相命,李柔風對他仍有幾分尊重,聞他以“末學”自謙,便亦向他拱手還禮。

李柔風將滿身酒氣的張翠娥抱上楊燈睡的矮榻,在她耳邊低呼:“娘娘,娘娘,快些醒來!”他的氣息吹得張翠娥耳畔細癢,她嗯了一聲,扭頭避開他,卻還是不醒。

李柔風無奈,隻得自己想法子。

天邊尚未發白,雞鳴之聲尚未響起,他還看得見陰間世。

這一次他看見了厲鬼,糾集成一團,盤踞於楊燈身體中的厲鬼。

水底陰重,上一次從放生池底到秦淮河底,怨魂織就一片水草,將楊燈密不透風地包裹其中,楊燈自以為在向上遊動,其實是在向秦淮河的方向遊。

他一個陰間人,手伸進怨魂所裹成的蠶繭,都覺得徹心徹骨地涼,仿佛有千萬屍山的怨魂在他耳畔呼嘯而過,尖銳的嘯聲撕心裂肺。

今日李柔風所見之鬼更厲,所攜帶的怨氣之重,竟活生生在楊燈的靈魂中撕開了一個口子,尋得那陽氣稀薄之處鑽了進去。

楊燈身上的厲鬼不止一個,它們如纏繞在一起的長蛇,糾結著、扭曲著,模糊成一團,分不清麵容。它們旋轉著、衝擊著、尖叫著,聲音比那晚上在秦淮河裏的還要吵鬧。楊燈殺人如麻,手底屍山血海,眼下有千萬條陰魂聚集在這個酒坊裏,壓得李柔風喘不過氣來。

李柔風把張翠娥的手按上楊燈的天靈時,厲鬼們突然發出淒厲的尖嘯,刺得李柔風在那一瞬間捂住了雙耳。

一股幽涼之意自每一個人足底生出,蕭子安麵前的薄紗簾忽然無風自卷,飛起的那一刹那,他看清了李柔風臉上驟然現出的痛苦神情,以及雙手捂耳的詭異動作。蕭子安悚然而驚,心道眼前之人,果真能夠通靈。

然而李柔風心中此時比蕭子安還要悚然。

他本以為依靠陽魃身上充沛的陽氣,足以驅散楊燈身上的厲鬼,孰料逃散出來一些,竟還有些厲鬼極為頑固,忍受著陽魃火焰的灼燒,淒號著在楊燈體內四下逃竄,不肯出離。

楊燈不再吐黑泥,卻大叫著在榻上翻來滾去。蕭子安慌忙命人過去按住他,隻見他雙目暴突,青綠臉上黑氣浮動,汗濕衣衫。顯然,他正在承受比方才多百倍的痛苦。

李柔風看到那些厲鬼被陽魃的火焰逼得更加暴戾,開始撕咬楊燈的魂魄,也不知楊燈還能支撐多久。固然他希望楊燈受此惡報,然而又豈能任對方在此時死去?李柔風心如火燎,抓著張翠娥的手道:“張翠娥,你再不醒,我便當真隻能化骨給你看了。”

厲鬼越發肆虐,萬千怨魂團聚成潑天暴風,翻動得這酒坊的瓦片房梁簌簌顫動,塵土迭連落下。屋中人無不心悸戰栗,內侍俱勸吳王離開,蕭子安到底有為王的膽色,道:“孤乃天命之人,這些陰鬼能奈孤何!”他厲聲道,“你若救不活楊卿,本王這便取了你的首級,定此風波!”

十方鬼哭中,李柔風驀然抬起頭來。他看清了楊燈身上厲鬼猙獰的容貌,是蕭焉之子,是蕭焉昔日舊部,還有他的兄長。

兄長的眼睛正對著他,帶著仇恨、怨憤、不甘……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兄長的眼睛裏沒有他。

那一瞬間,李柔風心中好似大錘掄過,將他胸腔中那顆死去的心髒擊得粉碎。

他伸手去觸兄長的臉龐,摸到的卻是楊燈的身體。

須知這天地萬物,遵循的都是同樣的“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陰間人的身軀,就好似一個極大的坑窪,是極陰之地。陽魃的陽氣如泰山壓頂,厲鬼極力支撐,忽然有了這樣一片陰澤,更是吸引著厲鬼們避入其中。

兄長最早感受到這一具陰身熟悉的氣息。李柔風頭顱驟然向後一仰,雙目瞪圓,被那厲鬼侵身而入。厲鬼一個緊接一個,很快這具陰身便被厲鬼虯結。

厲鬼既去,風收塵歇。楊燈徹底平靜鬆弛下來,臉上的青綠和黑氣消失殆盡,一切如常,隻是昏迷不醒。蕭子安喚來醫官為楊燈醫治,醫官把完脈,稱楊將軍隻不過身體虛弱,調養數日便能複原。所有人都大鬆一口氣。

李柔風單手撐著地麵,大汗淋漓而下,很快聚成一小攤水窪。

紛遝的腳步聲自他身邊經過,有那麽幾個瞬間他什麽都聽不到,亦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厲鬼在爭奪他這一具陰身。

他掀起沉重的眼皮,清透的雙目中映出張翠娥的影子。他模糊地看到方才那團豔麗的火焰還在他對麵,突然消失之後,下一瞬已經在他眼前。

通明先生搖晃的羽扇忽然停止。他看到張翠娥那一雙天生摸骨算命的手折疊了起來,九宮八卦、十二辰文、宇宙萬象,忽然俱濃縮於那一雙手中。她飛掐北鬥,雙結五雷,勾指屈節,厲喝一聲:“退!”

李柔風雙目一閉,軟倒在她懷中。

羽扇背後,那張仙風道骨的臉驀然一冷。他心中,忽地浮現那道又啞又細、毫無溫度的聲音:“我就要這個陰間人,就要這個魂,別說小王爺的魂,就算換成天王老子的魂,我也不許!”

“孽畜。”

仙風道骨的通明先生嘴唇裏冷然吐出這樣低沉的聲音。

張翠娥被帶回了楊燈府中。醒酒湯的效用並未持續多久,她在馬車上又睡了過去。待她再次醒來,窗外已經大亮。她特地往外看了看,確認是白天無疑。

房中無人,她披了衣衫下床,見李柔風在外麵小廳中看書。楊燈給他們安排的這個院落極小,也就之前馮宅一個正房那麽大。然而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雖然簡陋,卻也窗明幾淨,蒼苔盈階,清樸宜人。

李柔風今天換了一套尋常的青衣,當是楊燈府中備的,漆黑長發束起,依然幹淨整潔,手持一卷青簡,指尖摸著竹牘上頭的刻字來讀。

張翠娥綰著長發,赤著腳走過去,沒有聲息。她看見這卷青簡是《陰符經》。

窗邊小幾上有一個碎了頸子的陶罐,裏頭盛著清水,挺挺地插一枝含苞欲放的梔子,綠枝白花,甚是好看。

張翠娥忖著,這梔子花不算什麽稀罕物,城中長得到處都是,要說這五濁惡世,也就這些花草清淨,她向來摘時都是大把大把地抱在懷裏,低頭一嗅,香死個人。獨李柔風小裏小氣,就摘一朵,還揀個破罐子裝著。雖這麽想,她還是彎了彎嘴角。

她出去喚婢子要了熱水,在房中洗澡。她脫衣的聲音悉悉率率,李柔風聽著覺得不自在,便起身要出去。

“你過來。”張翠娥聲音淡淡道,她放下衣衫,跨進浴桶裏。

“娘娘洗浴,我不便在側。”

“你看得到嗎?”張翠娥嘲道,“外麵那個婢子不甚好說話,你幫我討個香胰子來。”

李柔風微一蹙眉,兩相權衡,放下青簡出去找婢子討香胰子。不多時,他便拿了塊香胰子進來給張翠娥。

張翠娥拿著牙白的香胰子對著光看了看,冷聲道:“刻薄嘴臉的東西,我去問時小半塊都沒有,見著男人了恨不得全部家當都送出去。”

李柔風在一旁不言語,張翠娥放下香胰子,看向李柔風,道:“你必是很不喜歡我這般冷言嘲諷。”

李柔風道:“娘娘心直口快,是個好人。”

“李柔風,”張翠娥嗤笑一聲,“這麽虛情假意地同我說話,你累不累?”

李柔風微微一怔,聽見她淡漠說道:“你還有一輩子時間要和我待在一處,很長的。”

說完這句之後,張翠娥便沒再言語,隻是讓他出去,把房門帶上。

李柔風走到外麵,忽然覺得心裏頭空落落的,發了一陣子呆,一時間書也看不進去,到旁邊柴房去摸索著生火煎藥。

不久之後,張翠娥洗完澡出來,換了紅衣藍裙的打扮,腰上仍用麻繩墜了一串發綠的青銅鈴鐺,一邁步子就叮叮當當地響。李柔風想起那夜在鬼市,他遠遠地便聽見這鈴鐺的響聲。那響聲在鬼聲呼嘯的陰間世中不知為何那般清晰,聲聲向他逼近,他一抬頭,便看見了一團豔麗的火。

張翠娥擦幹頭發,搬著浴桶出去倒洗澡水。她在他身邊如風似火地走過,叮叮當當,悉悉率率,來來去去手腳麻利地洗衣衫、晾衣衫,卻不同他說一句話。

李柔風突然閑到不自然,道:“娘娘,有什麽事,可以讓我做。”

院子裏找不到撐衣杆,張翠娥搭著凳子去夠那晾衣繩,聲音幹癟地道:“你都已經向吳王報了說你是我郎君,我若再使喚你做事,那豈不是欺君嗎?”

晾衣繩也不知是誰搭的,高過頭,張翠娥踮著腳把衣衫甩上去,將其抻整齊。李柔風循著那鈴鐺聲走過去,摸索著從張翠娥手中拿過濕漉漉的衣衫,手一伸便搭在了晾衣繩上。李柔風道:“我知道這般說會讓娘娘負上三嫁的輕薄罵名,可倘若不這般說,他們必不許我跟隨娘娘。”

張翠娥淡聲道:“說便說了,沒追究馮時的事情,已經算我們幸運。”過了會兒,她又自嘲地笑了一聲,“三嫁,嗬。”

李柔風晾完裙子和外衫,摸到手中的衣服小而柔軟,質感與其他衣衫格外不同,薄薄一片,也不知道是什麽,便狐疑地多摸了兩下,張翠娥在旁邊微臊道:“你老摸它作甚?”他忽而反應過來這是件女人穿的兜肚。昨晚馬車上手底的觸感傳來,指尖發燒,他到底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身下不由得一燥。

張翠娥抱著木盆走開,粗布長裙掃過小院中叢生的青草,清脆銅鈴一聲一聲,都印在他的耳裏。

回到廳中,李柔風拿了藥罐和粗瓷碗過來。他手指摸著碗邊,將熱熱的藥汁倒進碗裏。倒進去一碗,藥罐中還有一碗。張翠娥長這麽大,除了在範寶月家中的一次,就沒喝過藥,看著那黑褐色的藥汁,便嘴裏發苦。

她閉著氣喝了一碗,李柔風又給她倒一碗,第二碗更濃。他倒的時候,張翠娥雙足相錯,蹬掉足上的布鞋,又悄悄解了鈴鐺。她赤著一雙天足,端著碗無聲無息走到門外種著石榴樹的花盆邊,正要倒,被李柔風伸手攔住。

“娘娘,喝了。”

張翠娥眉目一凜,把冒著苦澀之氣的藥碗遞到他麵前,幹硬地說:“你喝。”

李柔風微一歎氣,說:“娘娘,範世叔一張方子,能值千金。他給你開了五天的藥,你且算算這一碗藥多少錢。”

張翠娥光溜溜的腳板拍了拍屋簷下青石板上的滴水坑,她心算出了價格,仰頭一氣把第二碗藥給飲了下去。

李柔風側耳聽她喝藥的聲音,聽著那藥碗空了,從袖中摸出一瓶蜜水給張翠娥,拿了藥罐和碗去井邊清洗。

張翠娥拿著這蜜水瓶對著光看,看瓶底的印跡,識出是在西市食貨鋪上買的,想必當時買了,就是為了給她做喝藥後的甜嘴兒。

張翠娥拿著這瓶子摸了半晌,卻也不喝,揣進腰間的小布包裏。她彎腰穿上鞋子,把鈴鐺又掛了回去。

李柔風洗完碗放回柴房,回到廳中沒聽到鈴鐺響,知道張翠娥總算是消停了。他拿了那卷《陰符經》繼續看,聽見張翠娥問道:“你哪來的《陰符經》?”

“楊燈讓咱們在這裏長住,派了人去老宅給我們取東西。我想起娘娘房中有這樣一卷《陰符經》,便囑咐他們帶了來。”李柔風回答得倒是老實。

“《陰符經》有人以為講的是兵法謀略,有人以為說的是治國之術,也有人以為說的是養生之道,但實際上,它也是道門法術的入門之書。”張翠娥看了李柔風一眼,聲音平平地道,“你對前三種都無甚興趣,想必為的是道門法藏。”

李柔風摸著刻字的手指滑了一下。

張翠娥看在眼裏,微微一哂,嘲道:“怕什麽,不就是想知道我是怎麽把厲鬼從你身上驅除出去的嗎?問我便是,何必這麽費勁。”

李柔風抿了抿唇,道:“我喜歡自己看。”

張翠娥站起身來,走到他身邊,口中道:“看到哪了?”

她見他的手指正落在第四句上:宇宙在乎手,萬化生乎身。

她微微一笑:“看得懂嗎?”

李柔風聽她語氣輕蔑,心中生出不服。澂州李氏書香世家,他雖未必如兩名兄長那般學富五車,可也滿腹詩書,豈容一個算命的小女子挑釁?

他道:“前四句無非在說‘觀天之道,執天之行’,所謂是摸清宇宙萬物的規律,依據規律行事,如此,宇宙之大,在乎一手;千變萬化,莫出一身。”

張翠娥聞之,嘲諷地一笑,道:“書呆子。”

李柔風聽張翠娥說他“書呆子”,不由得氣惱。他自幼便被認為是三兄弟中最有靈性的一個,隻不過因為靈氣過人,反而不願意囿於書本,俯仰天地,放浪形骸,樂得個逍遙自在。要說讀書人,那麽他一定是最不像書呆子的讀書人。

李柔風放下青簡,不悅道:“你且說說,我怎麽就書呆子了?”

張翠娥往前走了一步,拿起他的左手,點著他的手心道:“何為‘宇宙之大,在乎一手’?為何是‘一手’,不是其他?”

李柔風耐著性子道:“不過是一種修飾文辭的手段罷了,一眼、一耳、一身、一心均可。”

“非也。”張翠娥拿著他的手道,“天幹地支、陰陽五行、九宮八卦、二十八宿,在手掌之上皆有一一對應所指,是為‘訣文’。宇宙萬象,造化機變,俱在人一掌之中,是為‘宇宙在乎手’。”

“依你所言,‘萬化生乎身’就是指人之一身,能夠影響世間萬化?”

張翠娥道:“孺子可教。”

李柔風側首蹙眉,搖頭道:“我從不認為渺渺一身,能夠奪世間造化之功。”

張翠娥望著他眉心微蹙,凝神深思的模樣,不覺失神忘言,心中卻道:李柔風,你可知陰間人本就是逆天地大道而生,自你從屍堆中爬出來,這世間萬千星盤,都將因你而粉碎;這十方萬千諸生,都將因你而動**?

李柔風想了想,又道:“娘娘,可有訣譜?”

張翠娥放下他的手,挑起眉角,道:“道家各門各派,皆有自己的訣譜。你要想學,求我便是。”

李柔風道:“求娘娘示下。”

張翠娥臉上露出一個若有似無的笑,看不透是悲是喜是憂是怒。

李柔風的手與正常無異,隻是冰涼些,像一塊寒玉。他的手指是溫和漂亮的形狀,甚至不如張翠娥的手指淩厲有力。這與他們擅長的事情有關,陽魃摸骨,重在力透骨髓的勁道,陰間人摸金石,勝在肌膚上的敏銳與細膩。

“學此訣文,由淺而深,由簡至繁。掐訣念咒,應天罡而得有靈,召神禦鬼,通幽洞微,無不能也。”

張翠娥拿著他的手,點著食指、中指、無名指道:“二、三、四指,九個關節,是為九宮。不含正中的那個,則為八卦。”

她彎曲他的拇指,指引著他去掐無名指的根部:“後天八卦,自此處為乾文起始。”她又指引著他去掐無名指的頂部,“此處為坤文。”

“中間呢?”

“兌文。”

“這般?”

“略向下些。”她的食指壓著他的拇指,稍稍向下推去,毫厘不得有差。

張翠娥言傳身教,李柔風悟性甚高,不多時便能掐出簡單的勘鬼訣、追魂決。他指掌翻覆,勾連變訣,恰如分花拂柳,破雲摘星,隻是尚不能應天罡,便是撚了訣,也是一雙空拳。

張翠娥支頤瞧他,細長眼眸裏眼波流轉。李柔風將手遞給她,讓她點一個新的訣文時,忽聽見一聲咳嗽,有人在廳外道:“看來我來得不巧,擾了二位小夫妻閨房之樂。”

張翠娥循聲望去,來者楊燈。

到底是被李柔風和張翠娥兩度救了性命,楊燈對他二人客氣了許多。

此時陽光正好,黃澄澄地從窗子裏透進來,小廳中半明半暗,一塵不染,連空氣都仿佛格外清透。

楊燈環視這個小廳,道:“這個地方被你們一住,倒似活了起來。”他今日未穿鎧甲,隻著尋常緞衣,身上冰冷殺氣收斂許多。

他打量著李柔風:“你叫什麽名字來著?李什麽?”

“李柔風。”

李柔風回答得不卑不亢。

“手腳都好了?”

“不過是些障眼法。”

“你也會些法術?”

“都是娘娘教的。”

楊燈繞著李柔風走了一圈,忽而靠近他附耳道:“你於張翠娥,到底是奴,還是夫?”

李柔風眉頭一擰,抿唇不言。

楊燈笑了一聲:“明白了,下奴之名,夫妻之實。那馮時,是你殺的吧?”

李柔風大驚,楊燈背著手站直身,笑道:“莫慌,隻要你們兩個對我忠心不二,我保你們平安無事。馮時那邊我塞了個裏通澂賊的罪名給他,吳王不會再去追究馮時的死。”

張翠娥摸著頭發從裏屋疾步走出來,嘶啞著聲音道:“驃騎大將軍,莫要仗著我家三郎人好心善,便這般欺負他。我隻能保將軍不被陰鬼近身,但若將軍真被厲鬼上了身,還得靠我家三郎來救。”

楊燈一扭頭,見張翠娥紅衣藍裙,粗布衣裙上印著大片忍冬紋,市井氣得緊,俗氣得緊,細長的眉挑得頗高,嘴小而細平,眼睛裏有幾分凶氣,乍一看頗不協調,他卻又忍不住去多看她幾眼。

她走得快,身上的銅鈴鐺便叮叮當當響個不停。楊燈之前總覺得有什麽鬱氣壓在心間,整個人都不大得勁,但張翠娥向他走近,鈴子丁零地響,竟讓他身上那種不適感皆消了去。

楊燈微微一挑嘴角,道:“娘娘今日精神爽利,正好,本將軍被王上暫停了軍務,閑得緊,想同娘娘論論生死,問問鬼神。”

於是三人去了楊燈的書房。

李柔風被楊燈擋在了外麵:“我與娘娘私下說些話兒,你且在外麵等著吧。”

李柔風應道:“是。”耳畔卻是那銅鈴一聲一聲隨著楊燈紮實的腳步聲入了房中,吱嘎一聲,書房的門嚴密合上。

他忽而有一種焦躁的感覺。

張翠娥身上的陽氣絲絲縷縷地透過窗欞的罅隙、牆壁的裂縫滲出來,滋養著他正午之時瀕臨腐朽的屍身,畫地為牢。

書房中,楊燈將所有窗扇的簾幕拉下,隻餘一線陽光射入,在地上投下窄窄一道光影,其間塵質浮動。

楊燈終於露出他的焦慮,背著手,很快地來回踱步。

“下一次,下一次是什麽時候?”他問張翠娥。

張翠娥平靜道:“恕我直言,我之前看過將軍的命盤,將軍在本月必死無疑。您之所以現在還活著,是因為李柔風兩度為您改命。”

“也未必,隻要我與三郎在您左右,您別去水邊,可保性命無虞。”

“防不勝防。”楊燈煩悶道,“我若說是一雙手將我拉入酒海的,你信不信?”

“男人的手,還是女人的手?大人的手,還是小孩的手?”

楊燈聽張翠娥這麽一問,心中竟亮堂了許多。此前無人相信他是被拽入酒海的,抱雞娘娘卻信。

楊燈細細回憶,道:“那雙手不算太大,亦不粗壯……分不清是男人的手,還是女人的手。”

“我此前讓將軍不要去水邊,是因為水中陰氣極重,將軍身邊怨魂眾多,他們可能在陰重之地對將軍乘虛而入。”張翠娥沉吟道,“但現在看來,對您下手的,可能是一個水中鬼。”

她問楊燈道:“過去將軍可有令什麽人淹死在水中,且令那個人怨毒憤恨難以瞑目?”

楊燈嗬地一笑,頗為不屑道:“本將軍征戰沙場,雖殺人無數,但殺得坦坦****,刀刀見血,豈會用淹死人這種無聊的法子!”

張翠娥細眉一蹙,道:“將軍再仔細想想,關乎生死,千萬莫有漏網之魚。”

張翠娥站在背光處,洞明如燭的目光密切地盯著楊燈的臉。她在等一個回答,一個驗證她的猜想的回答。

李柔風告訴她,纏著楊燈的厲鬼,有他的兄長,有蕭焉的舊部,而最厲的一個,是蕭焉十四歲的長子,蕭維摩。

世人皆知的是,蕭焉有四子二女,長子維摩是他最鍾愛的一個,無論從政還是從軍,維摩一直伴隨蕭焉左右,被認定是蕭焉未來的繼承人。

蕭焉的其他子女,都是在澂王宮中死於吳王軍隊的亂刀之下,而維摩和蕭焉是在馬上一同死於與楊燈虎狼之軍的正麵對敵。

倘若蕭焉沒死,維摩應該也沒有死在那一戰中。以蕭焉的性格和對維摩的鍾愛,他便是寧可自己死,也是要讓維摩活下來的。

楊燈的瞳仁轉來轉去,忽地一定,他睜大了眼睛。

張翠娥問:“將軍可是想起來了?”

“是有……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楊燈揉著眉心,道,“死在水裏。雖非我親手所殺,但是我親手捉來——”

楊燈欲言又止,以手扶額,切齒道:“這都是吳王的命令,為何他們不去找吳王?若是我,早一刀結果了他們,省得這般多事!”

那應該是維摩無誤。蕭焉和維摩,極有可能被關在一座水牢之中,維摩在這個月支撐不住而去世,化為厲鬼糾集舊部前來向楊燈尋仇。張翠娥這般想著,口中道:“吳王自有紫微坐命,王氣在身,豈是尋常厲鬼奈何得了的。將軍手上怨魂太多,厲鬼複仇,將軍自然首當其衝。

“那麽依你看,本將軍當如何解決掉這個水中鬼?”

答案已經呼之欲出,她隻要稍稍動一動如簧巧舌,就極有可能找到蕭焉。

可她忽然畏懼了、退縮了,她那一雙麻木陰冷的眼裏神色刻薄無情,目光卻仿佛透過窗簾看到了外麵的李柔風。

他才在她身邊幾天?倘若真的找到蕭焉,他還會是她的嗎?上一次在白墮春醪酒坊見著的那個胡族少**間人,已經給她帶來不安。這城中還有別的陽魃,她對李柔風並不是獨一無二的。

張翠娥慢慢摸著腰間的小布包,裏麵銀白的指甲深深刺入她的手心。

她開口說道:“要確保萬無一失,我得再想一想。”她看向楊燈,“將軍,既然吳王已經暫免了您的軍務,讓您在家休養,這些時日,您便哪裏都不要去,水缸都不要靠近。”

找到了惡鬼的根源,楊燈心中寬鬆了些。然而思及死去的維摩的身份、蕭焉被囚而未死的機密,楊燈目中又泛出些狠厲。

蕭焉沒死,這是絕密,隻有他、吳王蕭子安、馮時等極少數人知曉。須知澂王舊部現在群龍無首,一盤散沙。倘若讓他們救回蕭焉,哪怕隻是做個精神領袖,那也絕不是眼下這般局麵!

眼前這個女人,他須得牢牢控製在手中才行。

“張翠娥,素聞你摸骨看相是一絕技,給本將軍摸一摸吧,看看本將軍被改寫之後的命盤,現在是什麽樣子。”

張翠娥吃了一驚,道:“大將軍這是從何處聽來?我已經七年不曾為人摸骨,隻不過算些紫微鬥數之類。將軍骨骼清奇,通明先生或許能摸出,我一個學藝不精的俗人,怕是摸不準將軍的骨骼。”

楊燈似笑非笑道:“未必。摸骨與鬥數等不同流派,本就是相互印證,有什麽可擔心摸不準的,我信你。”

張翠娥仍是躊躇不允,意欲告退。楊燈麵露不悅之色,道:“讓你摸本將軍又不是本將軍摸你,能讓你吃虧?”

他解下外衣,道:“讓你摸骨便摸骨,休得讓本將軍不快!”

張翠娥攥了一下手指,道:“將軍,讓我為您摸骨可以,但本門規矩,摸骨不見光。”

楊燈不耐煩地去把最後一道窗簾也拉上,然而細碎的日光仍是見縫插針地瀉進來。

楊燈道:“就這樣吧,哪有那麽多規矩?本將軍在大庭廣眾下都光膀子過,不害羞。”

張翠娥不動聲色,從腰帶中抽出一條黑色的布帶係在眼睛上。楊燈嗬了一聲,似嘲似笑。

楊燈脫了中衣,露出精壯的上半身,大馬金刀地坐在凳子上。張翠娥從他的頭顱開始摸起,那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指力透血肉,一塊塊骨頭辨明骨縫,摸清裏頭細微的起伏變化。

張翠娥掙開他退離數步遠,扯下遮眼的黑巾,胸口起伏道:“將軍,我不會跑的,你別這樣。”

楊燈被她識破了心思,越發覺得她有意思起來:“張翠娥,我至今未娶妻,你留在我府中做我的人,也虧待不了你。”他道,“倘是你還能生個一兒半女,這輩子便不用做什麽相師,養什麽雞,榮華富貴,少不得你。”

張翠娥道:“將軍是覺得我人盡可夫?”

楊燈笑而不言。張翠娥惱怒道:“就算我人盡可夫,丈夫還活著的時候,我也是守婦道的。”

楊燈伸著兩條長腿放鬆坐著,笑道:“外麵那個李柔風娶你過門了?馮時死了還沒幾天,你們有時間行夫妻之禮?我不信。你現在頂多算個寡婦。”他覺得和她鬥鬥嘴,竟是個樂子。

張翠娥瞪著他,轉身摔門而去。楊燈也不惱,拿起旁邊的冷茶啜了一口。張翠娥一走,陽氣便散,他看到茶杯子裏頭的水,竟有些心驚。

張翠娥走到外麵,也不和李柔風打招呼,手中拿著那條黑色的蒙眼巾,快步朝小院行去。她身上的銅鈴叮叮當當響個不停,李柔風連忙緊跟其後,回到了小院,日光正西斜,天邊的血色雲彩有幾分荒涼之意。

李柔風快一步走到張翠娥前麵,擋住她問道:“娘娘,楊燈怎麽你了?”

張翠娥仰頭望著李柔風,他冷白的輪廓被斜陽鑲上一道細細的金邊。她心裏頭涼涼的,又亂又不安,搖搖頭道:“沒怎麽。”

李柔風摸著她的衣領,又摸摸她的衣帶和袖子、衣背,感覺到仍都係得緊密,也沒什麽傷處。他又伸手摸摸她的頭發,依然梳得細密整齊,幹幹淨淨,摸了摸她有些發涼的耳朵和下頜,低聲道:“沒怎麽樣就好。”

張翠娥忽然眼中一酸,撲上前去抱著他的腰說:“你什麽時候娶我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