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墮春醪

次日過午,張翠娥房中仍無動靜。老板娘與幾個夥計私下商議:“這兩個客人太過古怪,不吃不喝的,就是睡,莫不是有什麽問題?”

“前日晚上那男的被背進來的時候,我看就不大對勁,那臉色啊,又白又青,跟死人差不多!”

“昨兒咱們進去看,那男的不也是一動不動嗎?躺得直挺挺的。”

“老板娘,昨夜裏聽說又出事了,一夥人去大慈恩寺搶小王子。上回不是有個奸細從楊將軍手下跑了嘛,別是這人吧……”

老板娘一拍案站起來:“不成!咱們還是得進去看看!”

老板娘和兩個夥計躡手躡腳,先是到客房窗下探頭張望,卻見窗子裏頭俱被掛起來的衣衫擋了,什麽都看不見。

“昨天進去看的時候還沒擋著吧?”

“那女子昨晚上洗澡時遮擋上的。”

他們隻得又去撥那門閂。撥得開了,老板娘正要輕手輕腳推門,卻見門嘩的一下大開,開門的是個男人,修眉俊目,唇紅齒白,雖是一身尋常百姓的藍衣,然而長身玉立,清清朗朗。

這老板娘是個積年的主兒,一看這相貌便知不是凡人。她一拍掌,笑道:“呀,郎君已經起身了,失禮失禮。”

李柔風聽聲音辨出是老板娘,抬手行了一禮,道:“夫人,我家——”他頓了頓,道,“我家娘子前夜染了風寒,睡了一日兩夜仍不見好。夫人慈悲,可否為我們備馬,指引我們去找個郎中?”

他有意矯了些蘭陵口音,那老板娘果然問道:“郎君可是南蘭陵的人?”

李柔風斯斯文文地道:“是,我姓李,家中遭了難,想起有舊友在朝中做官,故而帶了娘子前來投奔。未料還未找著人,就先遇了賊,受傷了。”

老板娘可喜歡他這相貌、這禮數、這文縐縐的蘭陵聲腔。須知南蘭陵是蕭氏大族所在,澂王蕭焉和吳王蕭子安,那都是出自南蘭陵,數百年的貴族。在旁的人看來,南蘭陵的雞雞狗狗,叫聲兒那都比別處要好聽些。他這幾句話說得清楚,老板娘心中的疑慮煙消雲散。她歡歡喜喜道:“好好好,我這就去準備。我曉得個郎中,看病便宜,看得又好。”

李柔風拱了拱手。

老板娘卻還舍不得走呢,想同他多說兩句話,又殷勤問道:“郎君還沒吃午飯吧?我們店裏還備著些熱菜,給郎君端過來?”

李柔風婉拒道:“我家娘子初來乍到,還吃不慣這邊的菜,我帶她出去買些吃,就不勞夫人了。”

老板娘還想嘮叨兩句,李柔風卻關了門。他進到房中,張翠娥正倚著床頭坐起來,嘴唇燒得幹枯,聲音越發嘶啞。她有氣無力道:“李柔風,你變了,你騙起人來,一套一套的。”

李柔風循著聲音,伸著手往前走,張翠娥坐得矮,他還是一腳撞到了床腳。他估計著聲音的位置去摸張翠娥的額頭,張翠娥偏一偏身,他便摸在她的頸根處,所觸之處細膩柔軟,卻濕漉漉的盡是汗水。

張翠娥斥道:“好你個李柔風!你還摸我!別以為我現在燒得不能動了就不能把你怎樣,我——”她摸起床頭枯萎的梔子花枝來,抽了他的手背一下,“我還是可以打你的!”

那一下抽得跟摸似的,可見她這兩天病重奔波兼受驚嚇,吃得又少,著實已經沒什麽氣力。李柔風無奈地偏了一下頭,道:“你這樣燒著,不會好,得去看大夫。”

張翠娥拒絕:“長這麽大,我就沒看過大夫。都是些庸醫!”

李柔風勸道:“但你這次病得真是重。”

張翠娥冷笑道:“你見過我以前生病嗎?當年那些郎中都說我快死了,治不了了,還是一個牙婆一碗蜂蜜水把我灌得活了過來。”說著她便咳嗽了兩聲,咳出些血來。

李柔風嗅覺敏銳,嗅到了幾分血腥氣,道:“我聽老板娘的口氣,衙門裏沒有張榜來捉咱們。想必馮時那邊,楊燈已經壓下了。老道士的死,也沒人在意。咱們白日裏出去,不會有事的。”

張翠娥方才幾句話說得已經耗盡了氣力,現在隻是用力搖頭,忍住咳嗽,說不出話來。李柔風自是看不見她搖頭,探著手,一點點摸到她瘦削的肩膀,張翠娥嚇了一跳,赤著腳蹬他,卻被他摸到了細小的足踝,手臂穿過她的膝彎將她整個兒抱了起來。

張翠娥這一驚非同小可,掙紮起來,眼看要滑落下去,李柔風將她往上托了一下,把張翠娥像隻小雞一樣抱得更紮實了些。張翠娥抬頭張嘴去咬他的脖子,李柔風連忙說:“有毒。”

“你怎麽知道?”

“上次被狗咬狗死了。”

“……”

張翠娥又去掐他的脖子,李柔風說:“別掐了……你一摸又好了。”

“那我毒死自己!”張翠娥麵露凶光又張嘴去咬,忽見老板娘推門進來,她驚了驚,收斂起猙獰麵孔,溫溫婉婉地靠在李柔風頸邊。

老板娘以為小兩口打情罵俏卿卿我我,臉上一紅,不敢看兩人的臉,隻是道:“李家郎君,馬備好啦,你們去吧。”

老板娘在前麵引路,李柔風循著她的腳步聲走。張翠娥靠在他懷中,忽然覺得很累。她稍稍抬頭,便看見他如玉石一般清冷的下頜,心中似灌滿水波,輕輕漾動了一下。他修長而挺拔的頸子亦是如此,冰涼的,如玉一般堅實光滑。她滾燙的鼻息撲在他的脖頸上,像有一層霧氤氳開去。

李柔風把她放在大黑馬上,摸索著將大黑馬的韁繩塞入她手中,道:“我拿個包裹就來。”他摸著牆又循原路回去。

老板娘望著他頎長的背影有些豔羨之色,問張翠娥道:“你這郎君看著貴氣得緊,待你又好,怎麽尋到的人家?”

張翠娥坐在馬上,冷冷一笑,道:“你沒看見嗎?他瞎了眼。”

老板娘為李柔風和張翠娥指了去往醫館的路,道是不太遠,拐過三個街口就到。李柔風向老板娘道了謝,便與張翠娥馳馬而去。李柔風一隻胳膊便能製住張翠娥,拐過一個街口,他拉住韁繩道:“你知道烏衣巷吧?巷子南口,有一家積善堂,咱們往那處去。”

張翠娥虛弱冷笑:“李柔風你想得美!那積善堂必是你舊日相識。莫擔心,我這就去找楊燈,告了積善堂這個奸細。”

她一抖韁繩,右手便被李柔風緊緊握住。他懇求道:“娘娘,你且幫我這一次。吳王、澂王,天下屬誰,於你有何差別?更不用說吳王暴戾猜疑,澂王宅心仁厚。倘是澂王平定了這天下,百姓的日子,不更好過些嗎?”

張翠娥譏刺道:“吳王暴戾猜疑不假,但澂王宅心仁厚?你隻怕是……”說到一半,她驀地反應過來,問道,“澂王已死,如何平定這天下?”

李柔風低聲道:“娘娘,澂王未死。”

張翠娥驚道:“你如何知曉?”

“馮時說的。”李柔風道,“隻是澂王身在何處,我仍未得知。當是吳王將他囚禁了起來。”

張翠娥默然思忖片刻,道:“天大地大,我的性命最大。我幫不了你。”

“娘娘!”李柔風抱緊她道,“你過去不是不願意讓我把陰身給澂王嗎?如今不用了。今日我不過去傳個消息,消息傳到,自然有人去救澂王。倘若娘娘今日助我,我便再無遺憾,從此追隨娘娘左右,做牛做馬,任由娘娘遣使!”

張翠娥目光落到他緊握住她的手的手指上,雖然冰涼,卻有著實在的觸感與力量。她眼睛微微酸澀,卻冷哼了一聲,道:“做牛做馬追隨我左右?隻怕要是蕭焉真被救出來後,就由不得我了。”

李柔風一急,將她骨骼纖細的手握得更緊了些,道:“娘娘,陰間人難道離得了陽魃嗎?隻要你活著一世,我便是你一世的影子!”

張翠娥默然半晌,道:“蕭焉出來了,你便沒了繼續活下去的念想。”她冷冷道,“你可以選擇化骨。”

李柔風怔了一下,未曾料到她將所有事情看得透徹。但眼下,他別無選擇,換以左手握住她拿韁繩的手,舉起右手道:“我願以澂王的性命起誓,隻要娘娘活著一日,我便一日不化骨。”

張翠娥緘口不言,似是在默思。

李柔風知她心中已經動搖,又低低道:“娘娘,倘若沒人去救澂王,待他徹底死在吳王手中,你以為,我就不會化骨了嗎?”

大黑馬在掛著“積善堂”三個木刻大字的大門前停了下來。這是個藥鋪,雖然大門緊閉,濃濃的藥香仍從門縫中飄散出來。

李柔風嗅到那味道,知曉沒走錯地方。他先下了馬,從包袱中摸出一雙幹淨布鞋,摸到張翠娥的一雙腳為她穿上。

陽魃到底是陽魃,光著一雙腳在馬上這麽久,足底仍是火熱,拿在他冰涼的手中極是溫暖。

張翠娥冷著一雙眼,看著李柔風為自己穿鞋,鞋頭套進足尖,涼涼的指尖鉤進鞋緣,緊貼著她的足邊一直滑到後跟,將鞋子提將起來,然後手沿著鞋邊輕輕滑過一圈,確認她整隻鞋都穿妥帖了。

李柔風過去不是伺候人的人,但他待人極是細致周到。張翠娥抬眸看他垂著的眉眼,知道他待她,和她伺候馮時不是一回事。他認真的樣子,就像是把她當作他珍視的人。

但那又如何?假的。

他把她抱出去,說要帶她去看大夫時,她心中竟有幾分驚喜。哪怕因為她是陽魃,她的命和他自己的命一樣,所以他珍之惜之,其中多少還有幾分真心在。

然而他隻是拿她做個幌子,來積善堂送信。

他並不惜她的命,就如同他並不惜他自己的命一樣。

李柔風伸手扶張翠娥下馬,張翠娥冷冷一哂,無聲無息。

敲門幾遍無人應,張翠娥看著門上高懸的“謝客”二字,道:“莫不是逃難去了?”適逢戰亂,建康城屢換王旗,烏衣巷中的許多大戶人家都已遠遁避難。

李柔風卻不肯走。這些時日建康城中嚴查澂王餘孽,街上人馬稀少,烏衣巷中更是寂寂無人。李柔風側耳傾聽,巷中除了他與張翠娥兩人,並無他人來往,他便貼了門縫,壓低聲音道:“煩請通報,澂州李氏三子冰,前來拜見範世叔。一別兩載,世叔的頑痹之症,可有好些?”

裏頭忽地傳來一聲響動,像有什麽東西掉到了地上。不多時,隻聞門內檀杖拄地的篤篤聲,一聲一聲如急雨而至。門稍開一縫,一隻眼睛探看出來。李柔風坦然立於門前,躬身施一大禮:“小子李冰,拜見世叔。”

門大開,一老者急忙迎出,伸手扶住李柔風,將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好一番打量,終顫聲道:“柔風世侄,真的是你?”

陰間人正常的時候,除了身上冰涼些,看起來和正常人別無二致,很難區分。法遵在亂墳場若非看到李柔風手足腐爛,也難以肉眼識出他是個陰間人。

李柔風微笑道:“世叔,是我。”

此人姓範,名寶月,與李柔風的父親曾是世交。聽到李柔風的聲音,範寶月尤不敢相信,又拉著李柔風反反複複看,顫巍巍道:“你……不是聽說你們李家滿門都被蕭子安殺害,族宅亦被放火燒了個幹淨嗎?你……你怎麽還活著?”

李柔風聽範寶月提起澂州李氏,又提到李氏族宅,不由得目中生霧。他勉強笑道:“不知是幸或不幸,小子僥幸活了下來,隻是一雙眼睛看不見了。禮數不周,望世叔包涵。”

範寶月大歎一聲,連連道:“活著就好!活著就好!”便讓李柔風進宅說話。張翠娥扶著大黑馬慢慢走過來,範寶月對旁邊的仆人吩咐道:“去,把馬牽去馬廄,好好喂喂。”他見張翠娥病懨懨的,容貌和衣著都無甚出奇,隻當是李柔風的奴仆,便道,“你就在外邊守著。”

李柔風過去扶住張翠娥,對範寶月道:“世叔,這是我的救命恩人——”

張翠娥嘶啞著嗓子,無情無緒道:“我是他娘子,他是我三郎。”

李柔風啞然了一下,範寶月卻被大大驚到:“世侄你……成親了?”

未待李柔風言語,張翠娥依然是方才那副語氣,聲音幹啞地道:“我們在一張**睡過,他說要伴我一生一世的。”

“這——世侄?”範寶月這才意識到她是已婚的發式,震驚地看向李柔風,滿臉都寫著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過去清貴高潔的澂州李氏三公子,怎會娶這樣一個粗野村婦?!

李柔風在心中歎息了一聲,對著範寶月,難道要說他是她的下仆嗎?說是夫妻,確實能省去許多解釋的麻煩,於是他點頭道:“是的。既然家父家母都已經不在了,侄兒便自作主張,與這位姑娘成了親,也算是報答她的救命之恩。”

範寶月看看李柔風,再看看抱雞娘娘,啞口半晌,終於狠一跺腳,惋惜長歎,道:“世侄,你該早些來找老夫……也罷,如今這世道,你能保住性命,為李家留下一脈香火,已是萬幸、萬幸!”

範寶月察言觀色,見李柔風細心扶著這陋婦,言語舉動竟十分尊重。他再細細觀之,這女子眼中陰冷,卻有一種世事洞明的涼薄和透徹。他隱約覺得這女子有些不尋常,張口問道:“這位侄媳婦怎麽稱呼?”

李柔風道:“她叫張——”

張翠娥冷冷道:“我叫抱雞。”

李柔風失言。

範寶月拖長聲音啊著點了點頭,斟酌著,勉強給眼前這個瘦小的女人找了點可誇讚之處,道:“張抱機,這名字倒有幾分禪意和機鋒。”

積善堂裏很空曠,沒剩下幾個下人,可見郎主範寶月的生活已經極盡簡單和隱秘。進到藥堂,兩麵牆俱是古樸雅致的藥鬥子,整潔而凜然。範寶月親自為張翠娥望聞問切了一番,診斷為風溫肺熱。範寶月道這病來勢凶狠,所幸看得及時,再拖上個一兩日,轉為癆症,那便麻煩了。

張翠娥向李柔風看了眼,隻見他麵色坦然,並無向她邀功之色。

範寶月開了個藥方,差一個徒弟前去取藥煎煮。張翠娥謝過範寶月,李柔風忽然道:“她身上亦有傷,勞煩世叔也幫忙看看。”

範寶月僵了一下,古怪地看向李柔風。張翠娥自小混跡江湖,三教九流各色人等見過何其多也,怎麽能看不出範寶月此前對她和李柔風的真正關係有所懷疑?然而李柔風這般一說,範寶月卻又有了幾分相信,滿臉俱是木已成舟的歎惋之色。

李柔風看不見,自是不知範寶月這般曲折想法。張翠娥望著他那溫柔多情相貌,卻知他心中所想遠比這張臉要鋒利尖銳。

身上有傷之事她從未提及,李柔風卻知曉。與從馮時口中套出“蕭焉未死”的消息一樣,他把這些都天衣無縫地掩在腹中,在她意想不到無從抵禦之時,擲地有聲。

男女有別,範寶月喚了個靈巧的婢子過來,讓她為張翠娥處理身上的外傷,他自己帶著李柔風去了後院的議事廳。

張翠娥自然知曉他們要商議什麽,這種事情得避開她。她識趣不問不追,婢子便閉了藥堂的門窗,讓張翠娥褪去衣衫,方便療傷。婢子手法駕輕就熟,顯然得了範寶月的真傳。張翠娥有一句沒一句地與她閑聊:“你們家範先生為何還留在建康?”

“郎主身患痹症,行動不便,又舍不得這多年的收藏,故而留在此處。”

“日子過得太平嗎?”

“不太平啊,官兵三天兩頭來搜。但我家郎主乃名醫,給王妃瞧過病,吳王也得禮敬三分。”

“哪個王妃?”

“側妃景氏。”

張翠娥背對婢子,眉心微蹙。

側妃景氏便是剛誕下小王子的那個景夫人。小王子被送往大慈恩寺出家之後,她亦自感罪孽,心灰意懶,在宮中清心寡欲,帶發修行,為吳王祈福。

“女郎恕我多嘴。我進來時,見範先生閉門謝客,是不是和景夫人失寵有關係?”

婢子滿腹愁緒地一歎,沒有多言。

張翠娥服完藥,在藥堂的竹榻上睡去又醒來,隻見紅日已經落山,夜色初臨。範寶月不愧當世名醫,一劑湯藥下去,她已經覺得神氣清爽許多,身上也有了氣力。

範寶月引著李柔風從內堂走出來,道:“世侄真不打算在老夫這處住下來嗎?雖說眼下清貧了些,但也算幹淨寬裕。”

李柔風拱手婉拒道:“內子不習慣住在他人家,我們便不給世叔添麻煩了。”

範寶月已經挽留過他多次,知他心意已決,便命徒弟包好了藥材,牽來大黑馬送他們從後門離開。張翠娥目光閃閃地望著他們二人,一言不發。她和李柔風都是牽了命案的人,李柔風不願留待此處,必是不想牽連範寶月。

一路上,兩人默然無言。向西走出幾個街口,李柔風忽然道:“娘娘,我們可否去一趟西市?”

張翠娥問:“作甚?”

李柔風道:“既是要買晚上吃的東西,不如在西市買。”

西市是秦淮河邊最繁盛的一條街道,頗多店鋪、酒家。石頭城要說吃,那必屬西市。回去客棧的途中,他們也確實可以走經過西市的一條路。

張翠娥默許了李柔風的提議。

如今西市雖然遠不如澂王治下繁華,然而日暮酒闌,履舄交錯,此時是最為熱鬧的。兩人在西市街口下了馬,舉目隻見燈火不絕,菱藕連街叫賣,喧聲聒耳。

李柔風四下張望,他現在已經能看見魂魄。這些魂魄,多少能指引他找到某種方向。

張翠娥知道他來西市必是又有私心,但沒戳破。

她牽著大黑馬走在他身後,見他已經能夠很伶俐地通過腳步聲和對話聲避開身邊的人。他慢慢向前走,並不依賴於她。

張翠娥忽然有了一個惡毒的想法。

既然他不想需要她,既然他心中沒有她的任何位置,那麽,拋下他。

拋下他。

張翠娥牽著大黑馬,忽然避開人流,隱入了旁邊的巷子口。

李柔風驟然停了下來。

陰間人離開陽魃的感覺是怎樣的?

張翠娥不止聽一個陰間人描述過。

是身邊的那團火突然滅了,整個人忽然如墜冰窟,四肢百骸徹頭徹尾透心透骨地寒冷,皮膚上像有千萬根冰針在紮。

那是腐爛的前兆。

她看到李柔風猝然打了個寒戰,止步回頭,茫然四顧。

很快,他開始慌了。他不再站著不動,人焦慮時便開始踱步,雙足相錯,無序而行。他的兩重世界亂了,目之所見為陰間世,耳之所聞為人間世,當他心緒淩亂之時,這兩重世界便亂了。

他開始撞上西市上絡繹不絕往來的行人,引來行人的惡語相向,他不敢再動,喊道:“娘娘!娘娘!”一聲比一聲焦灼。

他一定覺得,目之所見的那個世界裏,她這一團火是很好找的吧?一片漆黑、陰鬼遊**的世界裏,她這一團火,隻要在他目之所及的視野裏,便沒有找不到的道理。

但張翠娥知道他看不到她,她坐在一棵一人環抱粗的老槐樹上。這種數百年的半鬼之樹,都是成了精的,陰氣之重,足以蓋住她這個二十年的陽魃。

街邊小販的叫賣聲合轍押韻,聲聲入耳,李柔風的聲音很快便被喧鬧聲蓋過去。他喊得嗓子幹了,咳嗽了兩聲,以手掩口時,不知是不是聞到了自己指尖已經開始散發的屍腐之氣,幹嘔了兩下。街頭的潑皮無賴橫行過來,將他搡到一邊,他跌在地上,張翠娥看見他低垂著頭,漆黑的發梢驀地似被霜雪殺過一般,白了大半!

張翠娥心道不妙!李柔風這是要屍變!他這一屍變,隻怕這街道上要血流成河。大隱隱於市,誰知這西市上有沒有道法高人,取了李柔風性命!張翠娥正要下樹,卻見李柔風掩著麵的手慢慢拿下來,臉色終於還是歸於平靜。

張翠娥一顆心落定,忽地意識到方才自己竟為李柔風心懸了片刻。她驀地心生大恨,一副火熱心腸化作冷硬鐵石,趁李柔風望向另一方時跳下古槐,滾鞍上馬,衝巷子西口飛馳而去。

向西行出兩條街市,便是漉裏。漉裏這個裏坊,位於秦淮之上,澂王治下住著千戶人家,多以釀酒為業。如今幾經戰亂後雖隻剩下半數,但仍是建康城內最大的酒坊聚集之地。

一入漉裏,酒香便濃得醉人,張翠娥徑直去了一家賣洛陽酒的地方。北方的酒,性烈而勁道大,這家酒坊的招牌“白墮春醪”,據說飲之香美而醉,經月不醒。曾有大盜飲之即醉,俱被擒獲,故而遊俠有雲:“不畏張弓拔刀,唯畏白墮春醪。”

張翠娥手頭寬裕的時候時常來此處,與酒保相熟。從法遵那裏得來的銀錢還剩不少,她拍將出來,呼酒保拿上好的白墮春醪與她。酒保笑眯眯道:“聽說娘娘又入了楊將軍府?”

張翠娥絲毫不以為忤,淡笑道:“你這消息來得倒快。”

“娘娘是我常放在心上的人兒,哪能不時時關心著。”

張翠娥嘿笑了一聲,環顧著酒坊裏頭,席上皆空****的,除了她沒別的酒客。她啞著嗓子道:“你這兒今晚怎的這般冷清?我看街那頭燈火如晝,倒是熱鬧得緊。”

酒保道:“冷清些好。你卻不知,今日吳王駕臨那家店子,不知怎的突然來了興致,非要自己殺豬宰肉,讓王妃賣酒,扮作商賈之人。買的人越多,他越是高興。百姓們開始時怕,後來發現買酒還有賞錢,便紛紛奔過去了。你說,那邊能不熱鬧嗎?”

張翠娥從筷筒中抽了雙筷子,在桌子上點了一下,對齊筷頭,夾了顆花生米吃。她掐指一算,道:“戌時要死人,你把門閉了。”

酒保笑了聲:“泄露天機,你也不怕天譴。”

張翠娥又吃一顆花生米,嚼得香噴噴的,道:“譴便譴了,有什麽生死我沒曆過,你見我怕過嗎?”

酒保笑眯眯地給她端酒上來,一塊拙樸古甓上置以酒具,酒具邊插數枝梔子,綠白有致。

酒保見張翠娥對著這塊古甓沉吟,笑著介紹道:“老酒配古甓,相得益彰。前日裏我剛得了一塊漢磚,上書四個陽文方篆。”他手指著那古甓,念道,“‘永和九年’——我想著你過去不是對這種刻字的碑石、鍾鼎啊挺感興趣嘛,便拿出來與你炫耀炫耀。”

張翠娥自斟了滿杯酒,一口氣喝了個幹淨,將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豪氣幹雲道:“你休想再騙我錢,從今兒起,娘娘我不稀罕這些物事了!”

酒保笑眯眯的,為了讓她喝得更熱鬧些,把坊中四角的燈都點上,照得屋中亮晃晃的。他道:“今晚沒別的客人,你便盡情喝吧。我家娘子白日裏摔傷了腿,我進去幫她看看孩子。”

張翠娥道:“哎,你先把門關上。”酒保看了看一旁的漏壺,道:“離戌時還有半個時辰,說不定還有生意呢。娘娘,你且幫我照顧著些。”說著他便去了後邊。

張翠娥自斟自酌,心道飲酒無人陪伴,果真寂寞。這般想著,她便又多飲了些。

未幾,果真又有一人前來買酒。張翠娥下席,趿拉著布鞋走過去,無精打采地問道:“要什麽?”

那人沒說話。張翠娥一抬眸,不由得愣住。

來人是個少女,看上去也不過十五六歲,眼睛深邃而大,鼻梁高聳,膚色較大魏人要白出許多。竟是個來自西域的女孩子。

據說長安、洛陽這種胡姬甚多,建康地處江南,卻還是少見。這女孩身材圓潤豐滿,雖罩著長衣,仍可見腰上有肉,不似江南女子纖瘦窈窕。

少女亦直勾勾地看著她,像是認得她,眼中竟有退避之意。

張翠娥隱約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又問一遍:“你要什麽?”

少女的漢話還很勉強,細聲道:“五斤白墮春醪。”

張翠娥心道這胡姬酒量不小,提了五個酒壇出來,用繩子穿了一串與她。牆上的木牌用朱漆寫著酒名和價格,少女數了錢幣出來擱在櫃台上,張翠娥收錢時指尖與少女的手指擦過,忽覺得一縷陰氣森森然自指尖傳來,令她這個陽魃都打了個寒戰。

少女飛快地出了酒坊,待張翠娥反應過來追出去時,少女已經在夜色中不見蹤跡。

陰間人。

這少女竟是個陰間人。

居然有不願意靠近她這個陽魃的陰間人,這麽說,建康城中,確確實實還有其他的陽魃?

酒坊大門緊閉,外麵火光大作時,她和酒保業已吹滅了坊中燈火,隻餘街上投進來的薄光。

喊殺聲震天,逃命的人鬼哭狼嚎。有人沿途拍門喊“救命”,張翠娥與酒保各斟一杯,仰頭閉目飲下。

人各有命。

“亂世,我命在天。”張翠娥道,“人命是救不過來的。”她已經有了七八分醉意。

“有澂賊想要刺殺吳王!”

“凡開門亮燈者,都給我衝進去搜!見黑衣者,殺!”

如此凶殘,是楊燈的兵。

酒保抬眉看張翠娥一眼,拱手道:“謝過。”

張翠娥滿臉酡色,懶然抬眸:“怎麽謝?”

“這是一家老小的救命之恩。”酒保道,“隻要我能做到的事,任由娘娘開口。”

張翠娥在亥時過半才醉醺醺地離開漉裏。漉裏的街道上已經徹底一片死寂,大黑馬小心翼翼地跨過橫七豎八的死屍,沿著秦淮河往東而行。

昔日千燈照碧雲的秦淮繁華,如今已經煙消雲散。河邊街市,寥無人跡。

張翠娥橫坐馬背上,赤著雙足,雙腿盤於鞍上。她散了長發,抱著個酒壇,仰頭而飲。

“慢些走啊,我們看看星星。”張翠娥胡亂地說。大黑馬果真慢甩鐵掌,嗒嗒嗒優雅而行。

前麵一座石橋橫亙秦淮河上,一座滿載著美酒佳釀的大車吱吱嘎嘎地跨橋而過。大車上插著一杆王旗,看來是吳王宮中的車。

駕車的宦人手中挽著長鞭,過橋時長鞭忽地如蛇飛出,在橋上打出鞭炮一般的炸響。

“哪裏來的叫花子,深更半夜在這橋上擋路!”

宦人深夜被遣出來為主子辦事,滿懷怨言,一鞭子下去又是一鞭子,打到馬車過了橋才不聞鞭響。

大黑馬站到橋上,月色印染雪色橋麵,好似白銀。李柔風蹲坐在橋欄邊,藍色衣衫被打得破爛。

他低垂著頭,一聲不吭。

張翠娥見他身後有一個蓋著屜布的籃子,籃子倒是完好。她一抖馬鞭,鞭梢卷著籃柄,將籃子提了起來。李柔風聽著那鞭聲,渾身一顫。

張翠娥解開籃子上的屜布,隻見裏麵有一個瓶子、一個食盒。瓶子裏泡著小梨,打開時蜜香四溢;食盒中是一條白魚,仍是溫熱的,香氣撲鼻。

博氏的梨菹,明月樓的釀炙白魚,那都是秦淮河上從前朝便流傳下來的名食名菜。隻是價錢極貴,向來都是王公貴族專享,她來建康這麽久,一次也沒有吃過。

張翠娥淡淡地看著這些東西,原封原樣地全合上。

“哪來的錢?”

“範先生臨行前給的。”

“給了多少?”

“我不方便拿,便隻要了一千錢。”

張翠娥雖未吃過這些東西,卻曉得它們的價格。大戶人家吃一頓飯得萬錢,這釀炙白魚是好物,一道菜便得八百八十錢。博氏梨菹一小瓶也得一百錢。

張翠娥冷冷地看著他,忽然一揚手,將那一籃子的釀炙白魚和梨菹都扔進了秦淮河。

撲通一聲,李柔風慌忙撲到橋欄上,又回頭,急切道:“娘娘!這些都是我專為你找的,白魚對你身子好,蜜梨可以潤肺——”

啪的一聲,不待李柔風說完,張翠娥便一馬鞭抽在了他臉上,方才本就被那宦人抽了兩鞭的臉頰,登時又現出一道青紫,嘴角破出血來。

“好你個李柔風。”張翠娥聲音冷漠道,“竟敢私藏私房錢。”

李柔風忽地別過頭不看她,漆黑的眸中有濕漉漉的霧色。他緊抿著嘴唇,唇上慘無血色,修長的手指握了起來。

張翠娥踞坐馬上,冷冷道:“你過來。”

李柔風不從,眼中含著怒色,隻是不言。

張翠娥拍著大黑馬走近他些,拉著他的衣袖讓自己正站在他麵前,嗬斥道:“不是做牛做馬嗎?馬和牛有使喚不動的嗎?”

李柔風收了些怒意,隻是緘默地站著,一言不發。

月色如冰,像是有溫度一樣。張翠娥骨骼明晰的手指撫上李柔風的臉頰,李柔風身上微微一顫。

那道傷痕便好了。

張翠娥一道一道地撫平他臉上的青紫,忽地一低頭,吻上了他寒涼的嘴唇。

他發上彼時染上的雪霜,便化了。

如果李柔風這時候還看不出張翠娥愛他,那麽他便是真正的愚鈍。

然而李柔風怎麽可能如此愚鈍。

陽魃的嘴唇溫暖而柔軟,初時隻是輕輕地、羞澀地在他唇上一碰,然後便飛快離開,捧著他的臉龐的雙手也飛快地拿開。

他不知道她的雙目是否閃爍,他想不出自己曾在何處見過她,想象不到她那一雙眼睛當是如何。隻是他未動,她便又輕輕地吻上來,這次的時間長一些,嚴絲合縫地印合著他的嘴唇。

他看見她的火焰,如燦爛的金子一般跳躍飛濺,將他眼前的一片黑暗照得通明。

他不是第一次看見陽魃這般的火焰。

那日在無名客棧,他中了定屍咒,在**直挺挺躺了一整天,唯一能做的隻是感受自己的血肉在陽魃身邊緩慢生長愈合。到了陰陽割昏曉之際,他眼前漸漸浮出黑霧彌漫的陰間世,他方不那麽無聊。

他看到陽魃的火焰在他身邊劇烈地燃燒,是豔麗奪目的紅。雖然她身上的血腥氣沒有半分削減,艱難的呼吸和咳嗽聲始終不絕,那股沛然莫禦的陽氣卻一直將他籠罩和浸潤。無數鬼魂在窗外遠遠地遊**,無知飄過的陰魂被陽魃的火焰灼得發出尖利的痛叫,沒有任何一縷鬼魂膽敢近陽魃的身。

不知過了多久,陽魃醒來,那團豔麗的火焰在他身側停頓了半晌,忽而緩緩地落向他。

咫尺之遙,她屏住了呼吸。倘若是白日,他定發現不了她。然而陽魃未料自己一覺睡到了晚上,他已經能夠看到她的火焰。

而她更未料到的是,他在那一瞬間同時參悟了金色火焰的秘密。

早在那晚,她逃離馮宅又轉而帶著小丁寶回來救他時,他便已經有所感知,隻是他不確信。

陽魃竟是愛他的嗎?

陽魃把他推進佛塔後獨自去見那些禁衛軍時,他再一次問自己,陽魃竟是愛他的嗎?心甘情願以命相付?

他覺得難以相信。

倘若她真是愛他,為何要一遍又一遍地折辱他?

他伸手去觸摸那些火焰中飛濺出來的金色火花,卻摸到她柔軟如緞的頭發,在秦淮河邊蒙了薄薄的霧,摸上去濕漉漉的。

陽魃卻受了他這樣動作的鼓舞,伸出舌尖舔他的嘴唇。她的動作急切而又笨拙,不得其道。他嗅到她唇間蜜一樣的酒香,是白墮春醪。她若想要他的人,以她陽魃的身份,以他對她的所求,她直接要了便是。可她竟去喝這樣一醉千日的烈酒,是想要怎樣的膽量?

他緊閉著嘴唇,陽魃不得其門而入,便著急地用手去撫他的臉龐,撫他的耳朵再到脖頸。陽魃的手心滾燙,觸在他冰冷的肌膚上如春日般幹淨溫暖。他不想否認陰間人對陽魃如魚飲水一般渴求,然而克己複禮,人之所以為人。他自認李柔風還是一個人,所以知曉克製。

他拿住陽魃在他頸邊摸來摸去的手指,稍稍向後,避開了她的嘴唇,低聲道:“娘娘。”

張翠娥掀起細長的眼簾瞧著他。他眼見她身上的金焰消退了些,便主動去吻她的嘴唇,低低道:“娘娘,你的柴刀丟了,是不是該去鬼市上打一把了?”

張翠娥啊了一聲,道:“殺龍員外時砍缺了口,恐怕是丟在臭道士那裏了。”

他便又吻她:“娘娘,莫忘了去鬼市打柴刀。”

張翠娥被他吻得有些高興,聲音亦軟和了些,問道:“你不惱我打你嗎?”

李柔風搖頭道:“不惱。”

張翠娥笑了兩聲,聲音不大好聽,但李柔風聽得出來,她很開心。她便雙手抱住李柔風的脖頸去親他,依舊笨拙無方,暴虐無道。

李柔風緊閉雙唇,避開她的親吻,道:“娘娘,以後莫要將我整個人淹進水裏,我不喜歡閉氣。”

李柔風道:“娘娘,我來西市,是為了給你買魚,不是為了別的。”

張翠娥說:“好的。”

李柔風說:“娘娘,你要記得去鬼市打柴刀。”

張翠娥說:“那你再親親我。”

李柔風說:“你把酒給我喝些。”

張翠娥便把那壇白墮春醪給他,李柔風將剩下的幾口酒飲盡,立即有些醺然。他揮手將空壇擲入水中,將張翠娥從大黑馬上抱下來,道:“我教你。”

他摸索到旁邊的橋欄,將瘦弱的張翠娥抵在石頭上,用舌尖頂開她糯米般細密整齊的牙齒。

張翠娥心想他不光嘴唇冰涼,連舌頭都是涼的,含著他時,仿佛含著涼沁沁的玉凍,不,是天邊的那輪月亮。

這感覺竟和她十年中所肖想的,一模一樣。

張翠娥最終靠在他懷裏睡著了。李柔風抱她上馬,她依然人事不省地睡在他懷裏。李柔風想起過去癱子陽魃向他講過陰間人是如何反製陽魃的,陽魃與陰間人並非地位高低得那麽分明,強悍的陰間人亦可以先發製人,奴役陽魃。

癱子陽魃得意揚揚地說,聰明如他,絕不會給陰間人反撲的機會。

李柔風抱著張翠娥騎在大黑馬上,身邊遊**的鬼魂能幫他大略分辨出方向。他看著懷中的張翠娥,她到底經曆過多少陰間人?不知曉不應該把自己的性命交到陰間人手中嗎?

大黑馬款款擺著蹄子往前走,馬掌叩過石頭路,吧嗒吧嗒。李柔風摸著手裏頭的那塊磚頭,想起剛才張翠娥突然醒來,醉醺醺地摸出這東西塞進他手裏。

張翠娥帶著十分醉意,道:“我……花光了手裏所有的錢找酒保買的。我……救了他的命,他……答應為我做一件事。我……就從他手裏,把這塊漢磚……便宜買了!”

她大咧咧地點著這塊色澤幽沉的磚頭:“永——和——九——年。”她開始大舌頭,扯著他的手指摸上去,“喏,你摸摸……”

微涼的夜風迎麵襲來,將她長長的頭發吹到他臉上,有清潔的梔子香。

“娘娘——”他摸著這塊磚,浮而微澀,當是做舊;字風不對,應為仿製。不過造假的工藝頗為高超,若非他,一般人很難辨出真假。

是至多值兩文錢的贗品。

莫要再花錢買這些東西了——

李柔風看著懷中這團火焰,火焰燃燒得靜謐,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金輝,他忽然把話咽在了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