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妖道

夜色依然沉寂。在大郎君的一聲啼鳴之中,李柔風拖著裝滿馮時屍塊的麻袋,張翠娥背著兩個裝滿衣裳和細軟的包裹,小丁寶抱著一大袋冷饅頭,三個人一同出了宅院後門。

四個孩子的鬼魂在他們後麵蹦蹦跳跳。

第一個孩子說:“走了走了!陽魃走了!”

第二個孩子說:“是哦……終於走了!”

第三個孩子說:“笨蛋!你以為她以後不會回來了嗎?她沒有帶走大郎君!”

第四個孩子說:“她燙死我了。”

第三個孩子又說:“笨蛋!你已經死了!”

李柔風木然地想,原來這些孩子的鬼魂和他一樣,也總是忘記自己已經死了。

浮屠祠中再次升騰起衝天大火。馮時身上油脂豐厚,燒出菜油下鍋一般的嗞嗞聲,聽得小丁寶直流口水。

張翠娥遞給小丁寶兩枚折成三角的黃色符文,道:“去佛堂裏,在佛像麵前的香灰爐裏把它們燒了,然後告訴你娘親和妹妹,你謀了份給抱雞娘娘看家護院的差事。”

小丁寶謝過張翠娥,走去佛堂。李柔風看見他身後跟著一個無頭女鬼,一隻手抱著個嬰兒,一隻手提著自己的頭顱。

明黃色的符火在虛空中燃燒起來,小丁寶說:“娘親、妹妹,抱雞娘娘待我很好,她說,以後她的大郎君,還有她大郎君的老婆們,都歸我喂了,隻要喂得好,我就有雞蛋吃。”

那無頭女鬼手中提著的頭顱上露出一絲釋然的微笑,隨即和那嬰兒如兩縷青煙盤旋升空,渺然而逝。

李柔風忽然說:“我沒想死。”

張翠娥怔了下,道:“好。”

火堆劈劈啪啪地炸響,居然又熱鬧又溫暖,令李柔風想起少年時的除夕,一大家子人圍爐夜話,溫馨又紅火。

“你為什麽要待在馮公公身邊?”

張翠娥皺了皺眉,拿木棍撥了撥火堆,本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過了會兒,卻還是不耐煩地回答道:“為了活下去。”

“你難道沒有自己的一些想法嗎?比如,做點什麽?”

張翠娥幹幹地笑了下,聲音嘶啞而不甚好聽。李柔風皺了下眉,聽見張翠娥說:“我嘛,就想在鬼市開間鋪麵,給人算算命,賣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比如這種——”

她從腰間的小布包中摸出一根指甲,這指甲在火光中燦爛如月光,她輕輕一彈,便發出嗡的一聲,清脆如金石之音,綿綿延延震**開去。

可惜李柔風看不見。倘若他看得見,便會早一些知曉,這個女人原來有這世間最好看的笑容。

一簇屍火,兩樣心思。

小丁寶蜷在火堆邊睡著了,頭枕在裝著細軟的小包裹上。另外裝著衣物的大包裹,則被當作被子,在他身後為他擋住夜間的風寒。

李柔風和張翠娥則相對無言。

張翠娥掐著手指,緊蹙雙眉默然一算再算,確信之前自己沒有算錯,馮時的死期本就不當在今年。

她想起七年前的那一卦,她算出蕭焉命中當有一大劫,得過,便有八十六年壽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然而與此同時,李柔風的命盤卻現出一團混沌之狀,非生非死,非吉非凶,非壽非夭,非福非禍——極怪異之象,令她茫然失措。

這一晚上,她終於想明白,並非她學藝不精,而是因為她當時見識太少。

她隻能算出陽間的人,算不了陰間的事。隻要有陰間人摻和其中,所有她算出來的結果,都可能被改變。

馮宅中的大郎君又是一聲清脆響亮的打鳴,天色仿佛在一瞬間白了。朝雲靉靆,夜露未晞,在此陰陽相交之時,張翠娥從腰間小布包中摸出六枚一模一樣的上林三官五銖錢拋向空中,為自己算了個金錢卦。

大凶。

張翠娥嘴角一抽,手臂僵在半空,許久才慢慢落下來。

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將六枚五銖錢放回布包,摸了張黃符紙出來,筆蘸朱砂寫了些字,折好後放進了袖袋裏。

她拍拍李柔風的大腿:“放平。”

李柔風不知她所為何事,但依言放平腿,然後便感覺她枕了上來。一夜驚嚇、奔波,張翠娥不曾入眠,現在她的聲音裏充斥著疲憊:“別叫醒我,有人來了再說。”

李柔風剛想問接下來怎麽辦,卻聽見張翠娥惡狠狠地說:“閉嘴!”

陽魃的頭顱小,而且輕,枕在他的腿上,並不會讓他覺得累。陽魃身上甚至有一種清潔幹燥的溫暖,仿佛能夠淨化他的一切。

之前他連自己都為自己感到惡心。兄長說的“我們李家的人,世代清貴,就算死,也要死得幹淨雅致”,在他身上就像個邪惡的諷刺。他從未想過他會做出那樣的事情。

他說服自己是值得的。太平盛世隻有蕭焉能給,自己就算化作塵泥讓人踐踏在足下,又算得了什麽?雙足踏上故宅的廢墟,鼻間飛入青煙紙燼時,他便確信了這一點。

但說歸說,他做起來時卻又是另一碼事。當馮時說出“蕭焉在城”後聲音戛然而止,無論如何不肯再多言一字時,李柔風仍然感到了絕望。便是做盡一切、折殺一切,他也隻能得到那四個字。

冰涼的池水無論如何也洗不幹淨他身上的油膩、肮髒和血腥。他惶恐、厭棄、憎惡,以為陽魃不會再回來了。她有什麽理由再回來自投羅網呢?除了馮時無止境的羞辱與折磨,直至死亡,她還能得到什麽?他殺了馮時,他一個盲掉的陰間人,逃不出禁衛軍的手掌心。

李柔風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頸,又摸了摸胸口,一切都完好無損,仿佛他長出怪異長甲的五指並不曾在他自暴自棄之時狠狠地插入自己的要害。

現在連他的十指指甲都是平平整整的。

陽魃是知道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麽的,但她一個字也沒有提及,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她到底為什麽還要回來呢?

他越來越看不懂陽魃。

火勢漸小,直至熄滅。他感覺到太陽升起,溫熱的陽光從他的左邊肩頭爬上來,落到他的頭頂,然後又滑到他的右耳。

陽魃一直在睡,呼吸低沉,他不知道女人睡覺是不是都這麽安靜。

小丁寶蹲過來,遞給他一個饅頭,他吃了一小塊,壓住翻騰的腸胃。

小丁寶小聲地叫:“三郎哥哥,我們認識一下,我叫小丁寶,今年六歲。”

李柔風扭頭,循聲麵向他:“你叫我?”

小丁寶點頭:“對呀。”

李柔風問:“為什麽叫我三郎哥哥?你知道我在家排行第三?”

小丁寶搖搖頭:“不是。”他說著,朝枕在李柔風腿上的陽魃努了努嘴,附在李柔風耳邊悄聲道,“娘娘有大郎、二郎,現在大郎、二郎都死了,你不就是她的三郎嗎?”

李柔風震驚:“我不是她的三郎。”

小丁寶困惑地撓撓頭:“那娘娘為什麽要睡在你腿上?不是男女授受不親嗎?”

李柔風說:“我是她的……”他艱難地措辭,“奴仆。”

“哦——是嗎?”小丁寶依然有些困惑,說,“可是娘娘讓我好好照顧你,說你沒我懂事,也沒我能幹。”

李柔風啞口無言:“我……”

兩人竊竊私語,忽然聽見浮屠祠外巨大的砸門聲:“進去搜!看張翠娥在不在裏麵!”

李柔風慌忙搖醒張翠娥:“有人來了!”

張翠娥揉了揉眼,清醒過來。外麵是大門碎裂的聲音,張翠娥忽地撈起兩個包袱從地上一躍而起,推著李柔風和小丁寶往一旁坍塌的佛塔奔去:“快走!”

她把兩個人推進殘破的佛塔之中,兩個包袱也都塞給李柔風,從袖子裏摸出那張折好的黃符紙按進小丁寶的手心,道:“如果明天此時我還沒回來,你就帶著這位哥哥去找通明先生,把這封信交給他,他會幫你們。”

她又望著李柔風,淡淡道:“李柔風,你也不用擔心,隻要老實待在這佛塔裏頭,一天之內你壞不了。一天之後,通明先生會幫你找到新的陽魃。”

她說完,猶不放心,又拉著小丁寶叮囑道:“你一定得盯著這個人不許他出佛塔,倘若他非要出,你就說:‘你要去送死,那我和你一起去!’明白了嗎?”

說罷,她便大步走了出去。

她方才說話極快,李柔風細細一琢磨,“一天之後,通明先生會幫你找到新的陽魃”,這是何意?莫非她這般離開,已經知曉不一定能活著回來?

李柔風心髒驟然一縮,像被一隻鐵手狠命抓捏,他扔下包袱,向佛塔外衝去,喊道:“娘娘!”

他一頭撞在坍塌的石頭上,撞得灰塵簌簌而下。小丁寶對抱雞娘娘的話奉若聖旨,撲上前去抱緊李柔風的腿,一字一頓學著抱雞娘娘的語氣道:“你要去送死,那我和你一起去!”

外麵傳來兵丁的呼喝之聲,聽起來數量不少。頭領的聲音道:“把張翠娥帶走,押回衙內審問!”

李柔風還要循著聲音追出去,小丁寶卻將他抱得死緊,整個人都掛在他身上:“娘娘說了,不許你出佛塔!”

李柔風重重一歎,無力地靠在了滿是塵土的殘牆上。他雙手抓著自己的眼眶,含著淚低低地吼了一聲。他有時候覺得,眼盲沒有什麽不好,這世上太多東西他不想看到。可這時候,他依然痛恨自己的無能。

小丁寶到底還小,對抱雞娘娘有著絕對的信任,也沒有那麽多的愁苦。抱雞娘娘讓他等她一天,他便心無旁騖地等一天。有幹糧吃飽,有衣服穿暖,入了夜,他便靠在佛塔滿牆的石佛龕前睡得香濃。

李柔風亦靠坐在石佛牆邊,慢慢地摸著自己的手指,心中泛起狐疑。

手指竟完好無損。

陽魃不在他身邊已經半日,而且是半個白日。以他過去的經曆,在白天他隻要離開陽魃半日,就會感覺到手足開始出現屍斑,指甲開始脫落,皮肉潰爛。然而這一次,他身上竟然沒什麽反應。

為何?

草葉拂動,寒露侵身。李柔風看見浮屠祠的院子裏骨灰被吹起來,漫天的熒光飛舞。地上的草木叢叢簇簇顯形,莊嚴殊勝,穢土世界卻變琉璃淨土。

浮屠祠中的鬼魂亦多,魑魅魍魎踽踽而行。馮時的骨灰引來些曾經熟識他的魂魄,李柔風聽見他們竊竊議道:“他們不會放過馮公公的娘子的。”

“抱雞娘娘知曉太多,馮公公既然已經死了,他們便不會讓抱雞娘娘活著……”

李柔風驀地從那薄如蟬翼的佛光中掙出。

楊燈盤著雙腿坐在普渡橋拱頂的石欄上。

大慈恩寺的放生池占了三畝多地,池上三座石拱橋,分別是大覺橋、普渡橋和感應橋,普渡橋是居中最高的一座。

星月披肩,燈輝為裳,楊燈細細端詳著手中那杆雕翎金矛。

這不是一杆普通的矛,而是一杆非常美麗的矛。

矛柄以精鋼製成,柄身鍛造精細,鐫以雷紋。楊燈幼時曾遭遇雷擊,大難不死活過來之後,後背上便留下了雷紋。他相信雷紋能讓他無往而不利。

吹毛斷發的鋒利矛葉為雕翎形狀,矛脊兩側有鎦金的“飲血”。這矛刺入人體,鮮血便會順著“飲血”注入中空的柄身,殺人越多,柄身越沉,用起來便越是得心應手。若是戎馬倥傯,行軍途中水盡糧絕,將這長矛深刺地底,亦能汲引水源。

楊燈手中的這杆金矛現在沉甸甸的,但提起來,仍有輕微的晃**感——人血還未曾注滿。

他的食指沿著冰冷的雷紋慢慢滑過,內心升騰起一種因為饑渴而生出的狂躁。

他如鷙鳥般抬眼,放生池邊激鬥正酣。

他的親兵正在圍攻數名武僧。

這些武僧,並不是真正的武僧。他們是蕭焉手底下的一支衛隊,在蕭焉戰敗之後,便剃去頭發,假造度牒,以雲遊僧人的身份,隱藏在大慈恩寺內。今日他們試圖挾持方入寺出家的小王子出逃,才暴露了身份,引來楊燈。

兩邊都已經倒下一些人。武僧還剩下三人,對抗七名親兵。然而那三人的戰力竟極為強悍,以少敵多尚處於上風。

巨大的放生池上一片幽暗,荷花菖蒲密密匝匝地生成一片,黑影綽綽。石梁上棲著幾隻黑黢黢的大烏龜,又有好些龜在水中露出漆黑的脊背。

大片鮮血衝天而起,灑入水中,腥氣登時引來蟲魚。這血同樣激起了楊燈的嗜殺欲望,他從橋上如一隻健壯的猛虎生撲而下,猿臂伸張,雙脅生風,但見金光一閃,長矛不偏不倚,正正搠穿一名武僧的心髒。殷紅一線洇入“飲血”之時,楊燈雙目如天際最亮的昏星長庚。

楊燈拔出長矛,反手再度從背後搠穿一名武僧的胸膛。那武僧雙手死死抓緊貫胸而過的矛頭,不令楊燈再有拔出的機會。然而楊燈身材魁梧雄壯,力大無窮,竟挑杆而起,借助那慣性之力,將那武僧高高拋入空中,劃出一道長長弧線後,在放生池中濺起一大片水花。

最後那一名武僧亦在親兵的圍攻下身受重傷,周身鮮血淋漓。他憤怒而傷痛地咆哮一聲,忽地抓起地上那名武僧的腰帶,撲入放生池。

雕翎金矛隱隱有碧血龍吟之聲,還差最後一口滾燙的熱血,楊燈不會給那名澂王餘孽任何機會,挺矛而刺,緊隨那最後一名武僧躍入放生池。

楊燈清楚地記得這放生池很淺。大慈恩寺的僧人曾站在池中打撈汙泥,池水隻到精壯僧人的腰部。

然而他這一下下去,竟覺得深不可測。他身長九尺,冰冷的池水很快漫過他的頭頂。那水是黑的,汙泥膿血一般稠,楊燈竟覺得使不上勁,亦覺得不知方位。那武僧早已不知去向,楊燈以長矛紮向下方,竟似紮入虛無之中!

驕傲於“雷神”這個稱號的驃騎將軍楊燈,這一生從未體會過“恐懼”是什麽感覺。但這一刻,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自尾椎泛上,像有百數隻嬰兒冰涼的小手摸向他的脊髓。

他腦海中電光石火般閃過抱雞娘娘嘶啞的兩句話:

——將軍這七日,凡事多加小心。

——不要去水邊。

不要去水邊!

這五個字如晴天炸雷般響在他耳邊。七日來安然無恙,他早已把抱雞娘娘的諫言丟諸腦後。現在他細一想,今夜不正是第七日的最後兩個時辰嗎!

楊燈忽然拋下長矛,瘋狂地朝他以為的上方泅去!

他那些親兵的呼喊聲仿佛從四麵八方傳來:“將軍!”

他竟忽然分不清他們究竟在哪個方位。

楊燈手足拚命地劃水,然而無論他如何泅渡,都徒勞無功,這放生池似乎無邊無際,無上無下,無方無相。

那些親兵的呼喚聲渺渺茫茫地遠去,他感覺自己縮得越來越小,好似五洋四海中的一團泡沫,博大虛空中的一粒微塵,無所依恃,無有力量,飄飄****,無從無往。

正當楊燈感覺自己就要化入虛無中的時候,忽然知覺又附上腳踝。他隻覺得足上一緊,整個身體突然又恢複存在感。一股力量將他從黏稠的黑水中拖出來,他眼前驀然燈火通明,又回人間!

楊燈劇烈地咳嗽,咳出來的都是混雜著黑泥的汙水。他知道那些黑泥都是血泥,他像是被無數隻螞蟥鑽透了身體,口腔、鼻腔、喉嚨、肺腑,全充斥著腥腐的味道,揮之不去,惡心至極。

他忽地又看到水,黑色的水,驚懼得渾身一縮,肘貼著地飛快向後爬去。

——不要去水邊。

抱雞娘娘嘶啞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陰森森的,像是個形如骷髏的老嫗,附在他身邊耳語。

“這是什麽地方?”楊燈下意識地說出口,語調微顫。

“秦淮河。”

一個涼潤的聲音傳來。楊燈驚覺身邊真的有人,朝著聲音來處望去。

是個穿著深藍色下人衣裳的年輕男子。

是人。

楊燈舒了一大口氣,想起這是那日在馮宅中見到的抱雞娘娘身邊站著的家仆。

水中流光,華燈臨照,確屬秦淮河。這年輕男子渾身濕透,臉上淌著透明的水珠,璀璨燈火中,竟清俊非常。

楊燈感覺不到他身上有習武之人的煉氣,知他不過是個尋常文弱之人,警惕之心便去了幾分,問道:“你是何人?”

年輕男子道:“我是抱雞娘娘宅中下奴,姓李,名柔風。”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抱雞娘娘算出將軍今夜有難,命我前來救您。”李柔風姿態恭順,語氣卻不卑不亢,溫涼如玉,令楊燈心中寧靜了許多,“將軍方才被惡鬼所纏,從放生池中順著水下暗道一直淌進了秦淮河中。”

楊燈打量著李柔風,見他雙目空茫暗淡,視線雖對著自己,卻無焦點凝聚,疑道:“你不是個瞎子嗎?獨自一人怎麽找到我的?”

李柔風道:“我有陰眼,雖不見將軍,卻能見鬼神。”

楊燈嗬了一聲:“這世道號稱有陰陽天眼的人多,真有的人少。”

李柔風閉口不言。楊燈見他臉上一片清高孤傲之色,分明是“你信亦可不信也罷”的神態。他雖是武夫,但隨吳王左右,也見過許多這般單純的讀書人。他知道這李柔風當不是裝的,否則這張翠娥也不會收這麽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瞎子為仆。

他心懷略寬,既然李柔風看不見他,那麽方才他的失態,李柔風便也不曉。

楊燈問道:“張翠娥人呢?”

李柔風忽地跪下來,以額叩地道:“馮公公暴死宅中,娘娘便被帶走了。懇請將軍略施恩惠,救娘娘一命。”

楊燈眉心一皺。馮時失蹤的事,他今日有所耳聞。不過他對這個陰險狡詐的老太監向來沒什麽好感,故而沒有過問。

他對李柔風道:“知曉了,你隨我走。”

大慈恩寺中已經亂作一團。如林的火把把整個放生池周圍照得亮如白晝,黑煙騰騰衝上天空。僧人抖抖索索地擠成一團,周圍拿著長矛大刀對準他們的是殺氣騰騰的士兵。

放生池中,站滿了**著上半身的僧人和士兵,拿著網子撈來撈去。然而網中網起來的,除了黑黢黢的烏龜,便是驚慌彈跳的魚。

“稟住持!這邊沒有!”

“稟校尉,我這邊也沒有!”

打撈半日,整個放生池底他們都一寸一寸地摸過了,除了一具武僧屍體,還有楊燈的雕翎金矛,其餘一無所獲。

校尉找不著楊燈,氣急攻心道:“給我把放生池的水給放了!我就不信找不著人!這麽淺的水,眼看著大活人跳下去的,怎麽眨眼就沒了呢!”

監院僧人抖著聲音道:“大、大人,這放生池,沒有放水的閘門……”

“那就給我舀!你們這些臭和尚,就算用飯瓢一瓢一瓢地舀,今晚也得給我舀幹!”校尉大吼著,心道雷神將軍楊燈,沒有戰死沙場,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淹在了一個放生池裏,這要讓吳王知曉,他們整隊親兵都得梟首示眾!

他猶覺得憤怒,又大吼道:“寮元何在!”

寮元便是寺院中雲水堂的管事僧人,專司雲遊僧侶事宜。那寮元早就被士兵押解在旁,被士兵一推,渾身篩糠似的跪倒在校尉麵前,大哭道:“大人!大人!小僧真的不知他們是澂王的人!”

“澂王!澂王個屁!叫澂賊!”校尉手起刀落,寮元圓溜溜、光禿禿的腦袋便滾進了放生池,撲通一聲,沉入水底。

校尉吼道:“狗禿驢!全給老子動起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你要見什麽屍?”

校尉慌忙轉身,隻見楊燈濕淋淋地站在身後,手裏還拖著一具武僧的屍體,旁邊站著個同樣濕淋淋的年輕男子。

“將軍!”親兵們唰唰地單膝跪了一片。

陰氣蝕骨,一陣一陣地瘮人。楊燈無意在此久留,冷聲道:“左路,將叛軍屍體都帶走;中路,搜查所有僧寮;右路,今夜留下來保護小王子。其他人,撤!”

軍令如山,所有親兵頃刻散去。大慈恩寺的住持走上前來,躬身將那柄沉甸甸的雕翎金矛雙手奉與楊燈。

楊燈拿過長矛,掂了掂,忽地仰身揚手一擲,這矛淩空飛起,掠過感應、普渡、大覺三座石橋,最終墜入放生池的另一角。

“不要了。”

楊燈緊繃著一張臉,轉身離去。

沒有人注意到,在長矛飛過三座石橋的那一刻,放生池另一邊重兵防守的房間裏,那個正在奶娘懷裏喝夜奶的小嬰兒,忽然棄了奶汁,兩隻眼睛亮晶晶地透過窗子望向了那柄劈開夜色而來的長矛。

那柄美麗、精致、殺氣熏天灌滿鮮血的,長矛。

張翠娥是在被帶往亂墳場梟首的途中被攔下的。

她被帶過去的情景很熟悉。這個亂世,禁衛軍殺人沒那麽多講究,沒有堂審,沒有案卷,沒有大官的朱批,搜幹淨身上值錢的物事之後,男的一通暴打,女的輪而奸之,待到次日午時三刻,便被拉去亂墳場殺了了事。

隻不過這回或許被認為是閹人用過的女人,又長得幹癟瘦小,張翠娥得到的是男人的待遇。

這一回她很平靜。

諸葛逢生給她算過命,算完,隻得出一張簽文。諸葛逢生搖搖頭,撕碎了簽文也沒說什麽。

她那時候好奇,好奇自己未知的一生,好奇得無與倫比,半夜趁諸葛逢生熟睡,溜出去找到了那堆紙屑。那時候她還不識字,硬是靠著一本《說文解字》,拚湊出了那張簽文。

簽文上隻有四個字:風雨如晦。

張翠娥學算命,最初其實是偷學的。陽隱相師一門傳男不傳女,諸葛逢生這個邋遢頑固的老頭,根本沒想過要傳藝於張翠娥。他收張翠娥,隻因為發現她是個陽魃。

這世間的陽魃,實在太稀少。

直到後來諸葛逢生中風偏癱,不得不讓張翠娥照顧。為了活下去,他才認了張翠娥這個徒弟。隻是違背了師門規矩,他並不敢讓她認祖歸宗。

等到張翠娥學會諸葛逢生的本事,給自己算命,才發現一片烏漆墨黑,要多爛有多爛,用“風雨如晦”四個字來形容,那都是陽隱相師一門卦文上的最後一絲憐憫。

那時候她還小,不信命。

但後來,走過一次亂墳場後,她信了。

這一次去亂墳場,她很平靜。能活到如今二十歲這個陽壽,於她而言已經是奇跡。她現在的命,差不多就是白撿的,多活一天都是賺到。

更何況,她還遇見了李柔風,哪怕隻有七天。

李柔風的生辰八字,與她勢同水火,正好相悖相離,相殺相克。他在天,她在地;他是天上飛鴻,她是地上雪泥。

七年前正是她還不信命的時候,她向李柔風走近了那麽一點點,便險些丟了性命。

這一次,她賺到了,過了七天死劫方至。七天中,她對他打過罵過糟踐過,碰過抱過還靠在他身上睡過。張翠娥摸摸小布包中的東西,那些官兵就搜走了六枚五銖錢。真真是有眼無珠,她撇嘴冷笑。

亂墳場還沒有走到,她已經聞到了屍體的腐臭味道。正午時分,陽氣最盛,陰氣消散,屍腐之氣蒸騰而上,像濃到化不開的膠,身邊兩個押送的官兵口鼻上早已蒙上了白布。

張翠娥慶幸上一次走亂墳場,幾個官兵嫌棄白天氣味大,是在晚上把她送過去的。倘若不是晚上,她也不能從屍山中引出陰間人,殺了那幾個兵逃得性命。

這一次,她沒有那麽好的運氣。

但她心中很平靜。

亂墳場是一個大土坑,駐紮建康的禁衛軍每隔三日便會放火焚燒,以免屍體積壓引發瘟疫。

這次還未至三日,土坑中的屍體便積得冒了頂。兩個押送官兵被屍臭熏得不願近前,決定就地解決張翠娥。張翠娥心想也好,她昨夜被打得傷口腫脹發炎,城關石牢第十二層的死囚房又冷又濕,稻草都黴爛了,她嫌那些稻草髒,凍了一夜,白日裏開始發燒,寸步不想多行。

她閉上眼睛,忽然想起了昨日此時,小丁寶叫李柔風:“三郎哥哥!”

三郎啊,腦海中跳出這兩個字時,她聽到了大刀掄起的風聲,嘴角微微翹起。她想,果然是人之將死嗎,她竟不恨李柔風了。

大刀沒有如期落下,錚的一聲之後,大刀哐啷掉到了地上。

張翠娥驀地睜眼轉頭,見一名紫衣衛官挾弓縱馬而至,向兩個押送兵亮出一枚令牌:“得罪了,二位。驃騎將軍命我前來拿人,要活的。”

那令牌上勾畫著雷紋,衛官的紫衣上亦有雷紋。楊燈“雷神”之名在外,建康城人人見雷紋而氣短三分。

眼見著衛官拉著張翠娥身上的繩子把她拽到馬邊,兩名押送兵十分為難,上前道:“大人,這婦人殺了馮時馮公公,處決她是宮裏頭下的命令。”

衛官對禁衛軍還算客氣,提起刀來道:“是吳王殿下的命令?若是,我這就殺了她。”

兩名押送兵麵麵相覷,道:“並非吳王的命令,但……”

衛官丟出兩個銀餅子給他們,道:“你們回去之後,盡管複命說人已經殺了。這麽一個小小婦人,誰還會記掛?”說罷,他也不待兩名押送兵反應,徑直把張翠娥拖上馬背橫擱著,策馬揚鞭而去。

可憐兩名押送兵隻為銀餅子欣喜,哪曉得這毫不起眼的小婦人並非籍籍無名之人,他日因此丟了性命也未可知。

張翠娥在馬上被顛了一路,最後被衛官推到楊燈麵前,渾身疼得差點暈過去。她感覺楊燈身上的陰氣越發重了,甚至還沾染上了陰間人的屍腐之氣,眉頭不由得一皺。隻是她縮在地上,五官本就疼得擰成一團,楊燈並未看出。

已經過了七日,楊燈卻還活著。

她此前算定楊燈的死期就在此月,隻是準不到天數上。她信李柔風說的是準的。

但現在楊燈還活著,身上又有屍腐之氣,那隻有一個原因,他被李柔風救了。

楊燈問:“聽說你算出了我的死期?”

張翠娥蜷縮著,點了點頭。

“那麽既然我昨晚沒死,又將於何時死?”

張翠娥虛弱著聲氣,聲音嘶啞地道:“將軍就這麽想知道自己的死期?”

楊燈道:“人皆畏死,獨我不畏。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死,反而能撒開手腳,在死之前轟轟烈烈辦些大事,有何不好?”

張翠娥心道,此人倒是有膽有識,隻可惜毫無憐憫之心,嗜殺如命。她斜斜抬起目光,但見楊燈眼中已然有了隱約的畏懼。

畏什麽?畏死。

張翠娥一垂眸,道:“將軍近來可是覺得後背涼颼颼的,時不時會忽然打個寒戰,心神不寧?”

楊燈聞言,目光一動。

張翠娥心中了然,道:“將軍雖然逃過一劫,但纏繞左右的陰鬼並未散去,遲早還是要找到機會陷害將軍的。”

楊燈冷哼一聲,將信將疑地看著她,道:“那麽依你所言,應當如何化解?”

張翠娥道:“隻要將極陽之人留在身邊,陰鬼便不敢近身。”

“何來極陽之人?”

“奴婢便是。”

楊燈看了她半晌,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張翠娥,你可知海邊有一種蝦怪,寄居在螺殼裏,一個螺殼壞了,便換一個?”他以靴子的靴尖鉤起張翠娥的下巴說,“我看你就是這種蝦怪。”

張翠娥放空眼神,低聲道:“信不信由將軍。命,誰都可以算,通明先生算得比我還好,但不惜遭天譴去助人改命的,恐怕隻有我這種一心求得眼前活命的蝦怪。”

楊燈聞言,放下靴子,看向張翠娥的目光登時肅然了些。他覺得張翠娥說得有理,一般的卦者、相師,不會泄露天機、助人改命。天定的秩序,若是被他們亂了,那是要遭天譴的。

隻有張翠娥這種亂世求生的卑賤之人,才會願意付出這樣的代價。

他道:“好,那我便留住你這條命。”他喚了個婢子過來,“帶這位抱雞夫人去洗浴休息,順便給她找個郎中看看。”他換了個稱呼,卻依然帶了些嘲諷之意。

張翠娥向他叩了一首致謝,又問道:“敢問將軍,我那個姓李的奴仆呢?”

楊燈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道:“你這個奴仆怕是染了些什麽疫病,夜裏沒看出來,白天時看,手腳都腐了。”他嫌惡地嘖嘖了兩聲,道,“這種人須得處理掉,隻怕這時候已經被我的府丁拖去喂狗了吧。”

張翠娥在馬廄中找到了她的那匹大黑馬。

大約是看這匹大黑馬膘肥身健,馬夫想要據為己有,正在給大黑馬喂豆餅。

張翠娥過去牽馬,馬夫喂喂喂地攔住她:“哪來的臭叫花子!敢搶將軍的馬!”

張翠娥吼道:“這是我的馬!”

她眼睛裏射出毒辣的光,一瞬間竟震懾住了馬夫。

張翠娥使勁兒把大黑馬拽出來,大黑馬擺著頭大嘴一張,奪走了馬夫手裏剩餘的豆餅。

出了楊燈的宅子,張翠娥縱著大黑馬一邊狂奔一邊狠狠地拍它的腦袋:“吃吃吃!就知道吃!嫌我窮是不是?覺得楊燈家好是不是?等上了戰場你就是個大黑篩子!”

大黑馬被打得垂頭喪氣,卻又聞那幹柴般的聲音怪裏怪氣地道:

“周公吐哺他不吐,雞吃糟糠人吃土。

“神龜雖壽你不壽,馬喂豆餅人喂狗。

“對酒當歌何以歌,兄弟同室來操戈。

“東臨碣石觀滄海,春風十裏盡屍骸。”

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似唱非唱,似吟非吟,也不知她是不是瘋了。

李柔風救了楊燈。楊燈的命盤被改寫,而與此同時,李柔風的命運隨之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陰間人就像一隻無形的大手,輕而易舉抹開別人的命盤,抹開別人命盤的同時,也把自己的命盤攪得一團混亂。

張翠娥現在終於知曉,為何李柔風的命盤是那般一片混沌。就好似摩崖石刻,再精美絕倫的藝術,經曆日複一日的風霜磋磨,也變成一塊模糊不清的石頭。

橫塘上水波湧起,落日熔金,霞光一片一片下墜,水麵上浮起的黑氣蔓延開來。

橫塘邊上擠著無數茅草棚和稻草磚砌就的土房子,像是被狂風刮過,東倒西歪,破敗不堪。

最後一片霞光墮入橫塘的時候,焦急的母親拎起貪玩孩子的耳朵塞進草棚,漁夫打著呼哨將魚鷹全驅進圍欄,家家戶戶無不關門閉戶,如臨大敵。

張翠娥無聲無息地抽出腰間的柴刀,刀尖紮進門閂,一點一點撥開後,推開院門,牽著大黑馬走了進去。

土院裏晾曬著些寬大的道袍,花花綠綠的絛衣,皺巴巴的海青,還有舊得看不出顏色、破得全是洞的**。地上淩亂地堆著各色法器,令旗、幢幡揉作一團,笏板、天蓬尺、法索纏成死結。

丹爐傾倒,香灰四溢。一頭毛驢站在院牆邊睡覺,大黑馬走過去,嗅了嗅它的屁股。

這裏住著道士法遵。

五文錢,從楊府家丁手裏買下李柔風的短命道士,法遵。

此人張翠娥知曉,曾是通明先生的弟子,也算諸葛逢生的師弟。他因為總是鑽研歪門邪道,被通明先生逐出了陽隱師門,後來又習南天師法術,自封“太上靈寶神功天師”。

法遵過去一心想要做蕭焉的王師,助蕭焉飲馬中原,一統天下。蕭焉看不上他的邪術,將他痛責一番,逐出江東。

未料法遵銷聲匿跡多年,竟又出現在建康。

張翠娥提刀走到土屋前,隻聞到這房子又濕又臭,捅破窗戶紙一看,陰暗房中除了更加亂七八糟的法器和符陣之外,僅見房梁上反手倒吊一人,深藍衣衫,黑發散下,看不清麵孔。

那繩子用的是“鬼縛”之法,法繩兩端有蛇頭蛇尾,以鐵錐製成,穿透肩骨與側邊肋骨,再沿雙臂而上,每一關節處都死死勒進肉中,箍到骨頭。

這種縛繩之法,神鬼難逃,倘是活人,一遍縛完,再強壯的大漢都能給痛暈了去。

那人頭顱低垂,一動不動,夜色之中,一片死寂。張翠娥望著那已化白骨的十指,嘶啞著嗓子喚道:“李柔風——”

張翠娥回去浮屠祠拿柴刀的時候,沒見小丁寶。她檢查了一遭,裝著衣裳和幹糧的包袱被小心翼翼地塞在一個隱蔽的石縫裏,饅頭少了兩個。

張翠娥知道是小丁寶幹的,她不擔心小丁寶,這孩子機靈,知道怎麽保護自己。

她忍著身上的痛換了身幹淨衣裳,李柔風更讓她操心,她低估了此人的迂腐,他殺的人,必不肯讓她來承擔罪過。

雖然衣裳擋著看不見,但這一整個白天,他恐怕一雙手臂一雙腿都廢了。

張翠娥正待持刀破門而入,忽地感覺背後火光大亮,一回頭,見一個髒兮兮的老道士用繩索牽著一個官宦模樣的中年男人進來。這中年男人八字山羊須,身著黃色綢緞壽衣,渾身蒼白浮腫,滿臉屍斑,被老道士拖得踉踉蹌蹌。

張翠娥臉色一沉,又一個陰間人。

“哪來的賊子!”老道仗劍一指,“龍員外,上去殺了她,本天師定讓你長生不老!”

龍員外雙手一甩,哭喪著臉說:“天師爺爺,別說殺人了,我這輩子連隻雞都沒殺過呀!”

張翠娥手起刀落,砍斷了門上的銅鎖。

“一個柴火似的女人,你都打不過?”老道氣得胡子飛起,從地上撿起一根銅棍塞進龍員外手裏,龍員外剛想辯解,老道凶狠地命道,“不殺她,我就先殺你,再殺你孫子!”

龍員外抱著銅棍,顫巍巍地向張翠娥跑去。張翠娥抬起細長的眉,斜斜地看向他,龍員外愣住了,銅棍哐啷掉到地上。

“火!好暖的火啊!”他大張著雙手瘋瘋癲癲地跑上前來,想要抱住眼前那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

張翠娥看著他身上黃燦燦的綢緞,隻覺得刺眼。小丁寶的父親,當年就死在這龍員外的馬蹄下。

這人竟然還說這輩子連隻雞都沒殺過。

她一腳踹在龍員外的胸口上,龍員外把她的腳緊緊抱在懷裏。

“暖和是不是?”

龍員外連連點頭。

“舒服是不是?”

龍員外點頭如雞啄米。

“那就去殺了這個臭道士!”

龍員外撿起銅棍,雙手舉過頭頂,呀地怪叫著,向法遵衝去。

陽魃之於陰間人,如水之於魚,不可或缺。趨向陽魃的火,是陰間人的本能。張翠娥躲著陰間人已經許久,再次看到這樣完全喪失為人尊嚴的嘴臉,她方知曉李柔風在塵埃裏仍然謹守的那一點清潔克製,是何等難能可貴。

“陽魃?!”法遵失聲道,臉上說不清是驚還是喜。但他已經來不及細細思量,左手舉起桃木劍,右手三指結了個“醒屍印”,口中噴出一道符咒,正中龍員外眉心。

法遵口念南天師門九字真言“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大喝一聲:“殺之!”

一瞬間,隻見龍員外雙眼圓睜,瞳孔登時縮為針孔大小!他渾身的皮膚變得雪白,口齒尖銳,白發暴長丈餘!

法遵嘿嘿一笑:“本天師鑽研陰間人十年,豈會沒點絕招?”

一陣陰風襲來,吹散地上的那些法器、香灰,張翠娥驀地發現這土院子裏,處處是化去的陰間人的骨骸。陰氣森森的哭喊拔地而起。

張翠娥雙手握緊柴刀,一刀削去龍員外的頭顱。頭顱落地,那血口利齒仍在一張一合。陰間人斷去的脖頸又開始生長,張翠娥手心滲出汗水,又是狠狠一刀。

“今兒沒有抱雞,我竟沒能認出你來。”法遵不緊不慢地在院子四角都點起三昧真火,“原來你是個陽魃,我說我那諸葛師兄怎麽會收你這麽個賤丫頭在身邊,原來是有私心!”

他憤憤不平地說:“當初就因為我捉了幾個陰間人,那偽君子通明便將我逐出陽隱師門。我還以為陽隱一門誰都正人君子呢,原來誰都偷偷摸摸在琢磨這事!”

張翠娥沒精力與他理論這些,那龍員外固然毫無戰力,屍變之後卻極為難纏。陰間人的屍變一次比一次時間久,一次比一次瘋狂,到最後會徹底變成一具毫無理智的僵屍。

也不知法遵給龍員外施了個什麽法術,讓他第一次屍變抵得上一般陰間人十數次的屍變之狀。

加之她又是個陽魃,屍變後的龍員外,在她身邊的複生速度是李柔風的十數倍之多,張翠娥隻得一刀緊接著一刀地把他砍斷。她一個瘦弱女子,身上本來就有傷,砍了數十下,早已精疲力竭。

地上堆出一堆手腳和頭顱,眼見終於砍碎了軀幹,張翠娥奮起一腳將那蠕動生長的碎塊踢出了高牆,正舒一口氣,卻覺得脖頸一緊,被法遵以法繩死死勒住。

“我真是天縱奇才……過去總是夜裏去亂墳場找陰間人,沒有陽魃,找再多也是個死!”法遵蹣跚著把張翠娥拖進房中,絮絮叨叨地說,“我怎麽就這麽天縱奇才,想到白天去亂墳場找陰間人?!”

他把梁上吊著的人放下來,擱到床板上。被翻過來的那張臉,顏色慘白,雙目緊閉,牙關緊咬。法遵拍拍他僵硬冰冷的臉頰:“真是個好釣餌,不到半天時間,就把陽魃——給引來了。”他牙齒缺了幾顆,說話漏風,提到“陽魃”的時候格外得意,聲調抬高又拖長。

張翠娥嘶啞著聲音道:“臭道士,我養的這個屍,咋不會吭聲了?”

法遵一聽她不懂,得意揚揚道:“這是本天師獨創的‘定屍咒’,叫他動不了、說不了,更加屍變不了。”

他朝一邊吐了口濃痰,搖晃著腦袋道:“嘿呀,這陰間人屍變啊,就跟女人被男人睡一樣,屍變次數多了,就是臭破鞋,不值錢!”

張翠娥粗啞一笑,傲慢道:“臭破鞋有臭破鞋的樂處,你這五十年的老童子雞,又哪裏曉得。”她朝**乜了一眼,“我養的這屍,千年難遇。你要給我弄壞了,我跟你沒完!”她已經慢慢挪到牆邊坐了下來,雙手被縛在身後,雙足也被捆著。

“千年難遇?嘿!”法遵一臉“小丫頭沒見過世麵”的鄙夷,“長得是俊,到底是個瞎子!我琢磨了十年陰間人,見過許多品相比他好的!你才見過幾個!”

法遵伸手去解李柔風身上的法繩,憤憤道:“要不是你這個小賤人逼得我給龍老頭下了醒屍印,我還不想用這個臭瞎子的肉身!”

醒屍印太過淩厲霸道,一旦下下去,龍員外徹底失智,再也不能恢複正常。張翠娥隱約明白了法遵想做什麽,一抬眸,隻見長而粗糙的繩索從李柔風的肩膀與雙脅中抽出來,混雜著破碎的血肉。

李柔風依然緊閉雙眼,烏睫輕顫,死白皮膚上,滲出細密汗珠。

張翠娥倚靠著牆,雙手在背後一點一點地轉動著腰間小布包。

“小王爺做鬼做了這麽久,定是想重新好好看看這世間。”法遵一邊抽出法繩,一邊像個老媽子一樣絮絮叨叨,語氣怨毒,“龍老頭老是老了點,但那具肉身起碼什麽都能做。附在這瞎子身上,能看到什麽?小賤人,要不是看你是個陽魃,我現在早就將你碎屍萬段!”

“你說的小王爺是蕭焉的長子?”

“呸!”法遵重重啐了一口,罵道,“蕭焉那有眼無珠的狗東西!就該斷子絕孫,死個精光!”他咧著那漏風的嘴,道,“我選中的,是吳王的長子。倘若能讓小王爺複活,還愁做不了吳王的王師嗎?”

他笑聲桀桀,陰戾而悚然,驚起屋簷上站著的幾隻烏鴉:“到時候,那偽君子通明又算什麽東西!還不得老老實實跪在我麵前,喊我一聲天師!”他揮舞著手臂,“我要讓他給我洗腳!”

張翠娥想此人為了做王師,已經走火入魔。吳王蕭子安之前確實有個獨子,長到十來歲,忽然在去年亡故。他疑心是蕭焉所為,故而在打敗蕭焉之後,殺了蕭焉全家。

窗外的夜色越來越沉,陰氣越發濃厚,橫塘之上,不知有多少陰魂已經蠢蠢欲動。

張翠娥聲音幹幹地冷笑道:“你就算複活了小王爺又如何?這具肉身裏,難道流的還是蕭子安的血嗎?我不妨告訴你,這人名叫蕭哉,是蕭焉的親弟弟,你把他送到吳王身邊,倘若他生了個孩子繼承王位,那吳王的天下不又變成澂王的了嗎!”

這句話一下子刺中了法遵,他佝僂著腰在地上書寫符陣的動作登時頓住,然而他轉念一想,蕭焉哪來的胞弟!還叫蕭哉?破財消災嗎?分明就是這賤女人胡謅!他氣得胡子飛起,跳上前去抓著張翠娥啪啪扇了兩個耳光,罵道:“下賤婊子!竟敢騙我!”

法遵跳腳大叫:“本天師會換一個陰間人!你以為我會一直用這個瞎子?!”

他忽地看見張翠娥背在身後的雙手在動,將她推到房屋中間掰開她的手,卻見她手心裏抓著一隻紅頭蜈蚣。法遵一把將蜈蚣搶過來,扯作數段扔在地上,用草鞋底狠狠地蹍,唾沫四濺地痛罵道:“下賤婊子!要不是看在要拿你這個陽魃養著小王爺的分上,我剁了你喂驢!”

法遵氣衝衝地轉身,忽然覺得透心窩子地涼。他一低頭,胸口桃木劍的劍尖突出寸餘,滴下暗紅的血。

他隱約聽見張翠娥附在他耳邊說話,聲音又平又細,像陰風一樣鑽進他的耳朵,毫無溫度——

“我就要這個陰間人,就要這個魂,別說小王爺的魂,就算換成天王老子的魂,我也不許!”

胸口的桃木劍劍尖一擰,從身後拔了出去。法遵瞪圓雙眼,撲倒在地。

他在想,這個女人手無寸鐵,是怎麽把他綁的繩索解開的?

然而沒有人回答他。

將土屋中搜羅到的一些細軟胡亂塞入懷中,瘦小的女人背起李柔風。修長的身軀迫得她低低地彎下身子,她幾乎站立不穩,扶著牆一步一步蹣跚地向外移動。大黑馬候在屋外,她將李柔風一點一點地搬上馬背,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上馬時,她咳出了一口血。

但很快,大黑馬馱著兩人馳出了院門,消失在夜色裏,那頭毛驢笨拙地跟在他們身後。

土院四角的火把仍在燃燒,暗紅的灰燼飛出焰心,被夜色染得漆黑,墜落在院中地麵上仍然蠕動的手腳和頭顱上。

一道頎長的人影從夜色中走出,衣袂飄然。他背著雙手,款步走進土屋,站在土屋中往四周望了望,目光最後落到地上散開的繩索和破碎的蜈蚣身上。他撿起那段粗大的繩子,見斷口處被某種並不算特別鋒利的東西割得稀爛,上頭沾著好些血跡。

“孽障東西。”他拿著繩索冷冷一嘲,“也不看看自己是怎樣一個醃臢俗物,便一心妄想攀那金玉之質。”他將斷繩往地上一摜,冷笑道,“焚琴煮鶴,牛嚼牡丹。”

他的目光又落到地上未完成符陣中趴著的那個人身上。來人手上罩了白紗,自身後扶著法遵的脖頸將他的身體正起,右手並二指,夾一枚正燃燒的黃符正正刺入法遵後心的窟窿裏。

青煙一縷,瞬間消失不見,法遵驀然仰頭瞪目,喉中發出一道呼嚕嚕嚕的氣聲。隨後他頭顱一低,聲音空洞地道:

“師父。”

張翠娥背著李柔風進了一家無名小客棧。提燈迎上來的老板娘正要問背著的人是不是死了,張翠娥一個銀餅子遞過去,塞住了老板娘的嘴。老板娘咬了一口銀餅子,便殷勤地引他們入了一間上好客房,又歡天喜地地去喂大黑馬和毛驢。

她忽而有些後悔,吹滅了燈,便什麽都看不見了。但她終究沒有氣力再去點燈,之前忍耐的困倦如洶湧的海潮般襲來。最後一絲清醒被吞沒前,她摸了摸小布包中幾枚已經卷刃崩口的指甲,心想終究還是壞了四根。

張翠娥從睡夢中醒來,感覺身邊的屍腐氣息已經消失殆盡。盡管頭顱和喉嚨裏像滾著一團火,她仍掀開沉重的眼皮,看見了身邊的人。

於張翠娥而言,人世間有幾件事值得欣慰:

其一,醒來發現自己還活著。

其二,枕邊竟是李柔風。

其三,昨夜她竟是向著李柔風睡的,此時醒來,無須費力轉動頭顱。

她不似李柔風,蘭陵蕭氏、澂州李氏,這樣的名門望族,活著自有清貴風骨。李柔風問她,活著可有什麽念想?她能有什麽念想,念想是吃飽了的人才會想的,她活著就隻是為活著。

當然有念想是好的,有念想能讓人熬得更久。她不知李柔風那晚上是如何撐過馮公公的辱沒的,或許是念著蕭焉。她隻知道她過去雖然恨李柔風入骨,可當不得不麵對馮公公的時候,她念著的還是李柔風。

李柔風睜著眼睛,烏睫如羽,時不時眨動一下。他醒了,但看起來定屍咒的效力還沒過去,他仍是動不得、說不得。

他的氣色已經好了許多,麵容光潤,唇若敷朱。張翠娥記得他過去總是笑,楊柳春風,拂麵不寒。現在他不怎麽笑了。

她就見過一次他不開心的樣子,獨自悒悒地站在河邊。後來蕭焉來了,不知低聲在他耳邊說了什麽,他便笑了,她那時候就想起一首歌兒,“七九河開,八九燕來”,他笑起來時像冰雪都化了。

張翠娥坐起來,盯著李柔風看了會兒。她知道李柔風看不見她,他的目光往她這邊轉,也隻是因為聽到了她起身的響動。

張翠娥屏住呼吸,極緩極緩地低下身,距離他的嘴唇不過咫尺。她聞得到他低微呼吸的清潤之氣,他就算死了,氣息都是幹淨的。

她的姿勢定在那裏,直到憋不住氣。她扯開帳子爬下床,才發現房間裏竟然亮著燈,再一看窗外,天竟是黑的。

張翠娥臉色一陰一磨牙,拉開客房門走出去。她在走廊裏遇見老板娘,老板娘殷勤道:“夫人,您睡了一天一夜啦。我怕您出事,便讓人撥了門閂進去看了眼,您和郎君都好著呢,想著您也該起來吃食了,就給您留了燈。”她弓著腰賠禮道歉,“夫人可千萬別見怪,最近不是查澂王餘黨查得嚴嘛……我們小門小店的,您多諒解……”

張翠娥知道約莫是官兵前來查過店,橫豎床頭的包裹、枕頭下的錢也沒少什麽,她便點了點頭,吩咐老板娘多燒些熱水,準備洗浴。她不願意吃店中的東西,去街上買了些吃食回來。街頭她注意看了看新張貼的榜文,未見有關她和李柔風的,心中略略安定。

她思量再多,也不會有結果。她想李柔風所見的,無非一團火焰而已,近近遠遠,熱熱涼涼,又能如何?她擦幹濕發,坐到床邊,問:“你洗不洗?洗,眨兩下眼睛,不洗,眨一下。”

李柔風閉上了眼。

張翠娥狠狠踢了一腳床腳,出去喊夥計幫忙換了水,剝幹淨李柔風把他拖進浴桶裏,整個人連頭摁進去泡著。

她利索地換了新的床單和被套,舊衣衫染了血都不要了,在炭盆裏一把火燒去。辦完這些,她去浴桶中把李柔風撈起來,揉了些無患子給他洗頭。她從頭至尾一聲不吭,但連指甲裏嵌著的血漬都給他洗幹淨了。

洗到胸口,她見他脅下傷口都已經長好,半點疤痕也無,拿手指擦過,光滑平整。她一抬頭,見李柔風正睜著眼睛盯著她,俊眉清目,若雨後青山,一色若洗。

張翠娥一皺眉,看了看窗外四周,壓低了聲音問道:“我讓你去找通明先生,你為何還要去救楊燈?你是不是覺得,通明先生既是吳王的人,必然會阻攔你繼續找蕭焉?”

她道:“是,眨兩下眼,不是,眨一下。”

李柔風瞬間閉上眼睛。

張翠娥說:“把眼睛睜開!”

李柔風不從。

張翠娥將雙手從水中拿出來,低聲喝道:“再不睜開,我便走,爛死你算了。”

李柔風的雙目閉得更緊了。

張翠娥冷笑道:“好你個李柔風,現在竟敢與我作對了。別以為你讓楊燈救了我,寧可被臭道士鬼縛也不供出我來,我就會對你刮目相看感恩戴德湧泉相報!李柔風你想得美!你到底是我養的一具屍,我想讓你活你就活,想讓你死你就死!”

李柔風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似的,就是不睜眼,甚至也不呼吸了,臉上沒了血色,真就和死人沒什麽兩樣。

張翠娥氣得一甩手站起來,奪門而出。在外頭吹了吹冷風,她又衝回屋去,把門摔得砰的一聲。

浴桶裏的李柔風仍然閉著眼。張翠娥拿根梔子花枝敲他的臉:“再不睜眼我打你啊,把你光屁股扔大街上去。”

李柔風便睜開眼望著她。

張翠娥哼道:“你即便不肯說,我也知曉了。我還是那句話——你趁早死了那份心思。我過得舒坦,你的日子便也好過些!”

她把李柔風從水裏架出來,拿了塊幹淨的大澡巾將他裹住,擦了又擦,道:“我不高興給你洗了,待你定屍咒解了,自個兒洗吧!”她把他拖到**去,想到什麽,用梔子花枝敲了敲他的小腹,問,“你要方便嗎?要,兩下,不要,一下。”

張翠娥心想也是,他這兩天沒吃也沒喝,有什麽可方便的。她把從外麵買來的蒸餅擱在床邊,道:“你若是什麽時候能動了,便自己拿了吃吧。”

她收拾了一下浴桶,隻覺得額頭仍是滾燙的,大晚上的也不方便出去拿藥,便依然上了床,吹了燈,昏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