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陰間人

李柔風的手指順著那一根細細的布帶滑動,摸到了當中的繩結。他輕輕拉開,便聽見了那塊輕薄的布料離開身體的聲音。

新鮮的血腥味中,他還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樸實而柔和的氣息,有著淡淡的奶香。

他過去聽鬼市上的人說,抱雞娘娘曾在澂州嫁過人,後來又嫁了老太監馮時,便以為抱雞娘娘應該是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後來他觸碰到抱雞娘娘的手,感覺紮實而粗糙,再聽她的聲音,淡而無味,嘈雜扁平,便越發覺得印證了他的猜想。

然而現在他幫抱雞娘娘清潔背上的傷口,不小心觸碰到她尚屬完好的肌膚,卻覺得柔嫩細膩,分明是年輕女人的身體。他覺得奇怪,卻也不敢問。

“我要敷藥了,夫人。您要是覺得疼,就告訴我。”

女人之前像條狗一樣把他使來喚去,卻在這當口緊閉雙唇,一聲不吭。

李柔風揣摩不出她的想法,無奈之下,隻能並著二指,從她的後頸處一點一點地往下摸,每一寸肌膚都不敢放過,生怕有所遺漏。觸到開始變得不光滑的地方,他便知是傷處,以左手一指點住位置,右手食指蘸了厚厚一層藥泥,往傷處輕柔塗抹。待第一層藥泥幹了,他便再敷一層,以紗布纏蓋住。

“我聽鬼市上的人說,夫人是澂州人氏?”

“不是,隻在澂州待過幾年。”

張翠娥回答得調子平平,了無生趣,李柔風卻心中一喜,願意和他說話就行。

“我也是澂州人,夫人可是在澂州見過我?”

張翠娥忽然嘲諷地笑了一聲:“別以為我在澂州待過,就是你們澂王的人。早點死了讓我幫你的那份心思,你的日子或許會好過一些。”

李柔風一時之間啞口無言,他到底還是低估了這個抱雞娘娘。

他過去打心眼裏看不起下等人,總覺得他們大字不識,愚昧無知,做人便如豬狗,終日營營逐逐,除了生養病死,毫無頭腦。

然而這個抱雞娘娘,“看”似死水枯魚般的婦人,暗中卻閃著一雙狼一般的眼睛,把一切都看了個分明。

今日被馮公公毒打,她究竟是否能夠躲避過去?李柔風不知曉,但他現在隱約意識到,抱雞娘娘是有意把自己弄出那樣一副慘狀的。

被打之後,她也不去處理傷口,清洗臉上的血跡,愣是在地上枯坐了一個時辰,直到楊燈到來為止。

她在等楊燈。

但她不想為楊燈算命,畢竟一個隻剩七天好活的人,騙他,毀了自己名聲,直言,她一個低賤之人,落不得什麽好下場。

李柔風想明白了這些,卻害怕抱雞娘娘看破他壓在心底的那一點心思,那是支撐著他挺過癱子陽魃的毒打與虐待,忍耐至今日的一點點微末信念。他低聲辯解道:“之前夫人說認識我,我隻是好奇夫人是如何認識我的而已。我們李家,雖然我的兩個兄長聲名在外,知道我的人卻不多。”

張翠娥冷冷一笑,道:“你今年二十四歲,二月初二花朝生辰,是嗎?”

李柔風微驚,他的生辰,隻有父母兄長和蕭焉知曉,她又如何得知?他當下應道:“是,夫人如何知曉?”

張翠娥卻不再言語。

李柔風困惑不已,卻不敢再開口探詢。幸好他自幼鑽研金石之學

,撲墨拓碑,整理古文字,練出了極好的耐性。他接著為張翠娥敷藥,兩人沉默無言。他敷了半個多時辰,到最後張翠娥已經伏在竹榻上昏睡過去。他為她纏繞最後一道紗布時,紗布從她下腹上繞過,感覺到她的腰極細軟,不盈一握。

這一夜,馮時又沒有回來。

李柔風在榻上輾轉難眠。成為陰間人之後便不再需要睡眠,黑夜之中,他仿佛置身另外一重世界,百鬼夜行,尖聲厲叫,吵得他無法休息。張翠娥那一覺睡下,中間就再沒有醒來,他也不知道吃什麽,半夜裏越來越餓,饑腸轆轆。忍到四更天,他終於爬起來,摸進了廚房。他看得見鬼魂,卻看不見吃食這些無生命的物事,東嗅嗅西嗅嗅,半天才在籠屜裏摸到一個涼硬的饅頭。

李柔風走到院子裏去啃饅頭,看見有四個幼童的鬼魂在院子裏玩耍,是曾經在這裏住過並死去的孩子。

那幾個孩子從上到下,一個挨一個地在空中坐了一列。

李柔風過去摸了摸,原來他們是坐在一把梯子上。梯子後麵,是一株老樟樹。夜風一搖,樟葉的香氣便飄過來。

第一個孩子宣布:“現在,我要爬到樹頂上去了。”

第二個孩子說:“我也要去,我想看看爹娘在哪裏。”

第三個孩子說:“笨蛋,你們會飛呀。”

第四個孩子傻乎乎地說:“我經常會忘記我會飛。”

李柔風咬咬牙,穿過幾個孩子的身體,摸索著爬上梯子。兩個孩子的魂魄在空中飄浮,還有兩個在認真爬樹。他看不見樹,便追隨著那兩個爬樹的孩子,一直爬到老樟樹的最高處。

在最高處,他看見了整個建康,心尖為之一緊。

這座他曾經見過、繁華富麗的石頭城,古稱金陵邑,如今已成鬼城。渺茫鬼燈上浮著濃濃黑霧,飄忽流散,細細看去,卻是密密麻麻的陰魂在遊**。

原來有這麽多的魂靈,他要從何處找起呢?

過去數月他心甘情願背著癱子陽魃來到建康,盤桓於鬼市之中,不過是存了找到那個人的心思罷了。那個人是在建康被蕭子安殺死的,心有不甘的魂魄,應該還留在建康吧?倘若他能找到那個人,是不是能把這一副陰間人的軀殼給他?聽說這世間有秘術,魂魄要借活人軀體還魂難如登天,可是要用陰間人的軀殼,卻不是什麽難事。他比自己厲害太多,這世間人隻會供他驅使左右,區區陽魃,又豈奈何得了他?

李柔風吃完了饅頭,又慢慢從老樟樹頂上爬下來。他回憶著,此前癱子陽魃死了之後,他過了一個晚上,待到陽氣浮生的時候才開始從指尖發生腐爛,爛到他見到抱雞娘娘時的那個樣子,經過了整整兩日一夜。所以他隻要晚上出去,趕在大郎君第三聲啼叫之前回來,應該就不會體會到那種浹髓淪肌般的痛苦。

他從老樟樹上折了根長度合適的樹枝,擼去枝葉,貼著牆往外走去。有樟木棍在前麵探著地麵,他心中踏實許多,甚至是數月不曾有過的,隱約開心起來。

過去他不高興時,蕭焉想逗他開心,往往要費很大氣力,或請來最好的伶人在他麵前舞蹈,或命人千裏迢迢前往三秦之地,覓來秦磚漢瓦贈予他。

他卻不知,如今的開心,竟來得如此容易。

他的手指扣上大門的門閂時,心中甚至湧起一種逃亡的興奮。雖然他知道這逃亡是短暫的,但短暫的自由,又何嚐不是自由呢?他終於不再像過去一樣,一到晚上就被癱子陽魃用一條鎖鏈把他鎖在身邊了。

然而門閂剛剛被他**半截,背後一個冷冰冰、毫無生機的聲音如鬼魅一般揚起:“你想去哪?”

李柔風頭皮一麻。

他生怕被張翠娥發現他此行的目的,轉身道:“我,來看看門鎖好了沒。”他雙手背在身後,緊靠著門閂,心驚肉跳地一抖指尖,拔出來半截的門閂又被塞了回去。

麵前的火焰在熊熊燃燒,他不知道陽魃現在是什麽表情。他試圖通過這一大團躍動的火焰揣摩陽魃的心情,結果卻令他失望。

火焰看起來和前一晚無甚區別。

然而接下來的一瞬,他手中的木棍被奪走,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臀上——

“我讓你用拐棍!我讓你用拐棍!”

李柔風狼狽不堪地躲閃著,學著張翠娥求饒道:“夫人,別打了!我知錯了!”

張翠娥卻不似馮時,對他的求饒恍若未聞,反而打得更狠:“你一個陰間人,耳朵鼻子不好使還是怎的?離了拐棍就活不了還是怎的?再敢用拐棍,我打斷你的腿!”

李柔風全然不知張翠娥為何對不讓他用拐棍這件事如此執著,過去癱子陽魃是不攔著他用的。但張翠娥的話確實讓他羞愧,他如今耳鼻身觸靈敏非常,隻要多費些精神,的確可以聽風辨向,隻是他想省些事罷了。

他一慚愧便不再辯解求饒,張翠娥也就不再打了。李柔風嗅到淡淡的血腥氣,道:“夫人,您的傷口裂了。”

張翠娥冷淡道:“不用你管。”她以木棍敲著紅磚地麵,“隨我來。”

李柔風隨著她往院內走去,問:“夫人要讓我做什麽?”

張翠娥道:“下苦力。”

李柔風不解地啊了一聲,張翠娥邊走邊道:“修房子。你忘了我去鬼市買人是做什麽?”

李柔風不是忘了,是根本沒往這方麵想。

他目不能視,在馮宅中打打雜還成,修葺房頂、和泥補牆這種活計,做起來就困難了。

他以為,張翠娥把他帶回來的最大目的,是去看楊燈的死期。

張翠娥似是自言自語道:“我差點忘了,陰間人不用睡眠。既然如此,晚上也得給你找點事情做,省得你半夜起來操心房門鎖了沒有。”

李柔風心想他跟著癱子的時候也沒這麽苦。

但如此一來,他哪裏還有機會出去尋找那人的魂魄?他當下急切道:“夫人,這事情我做不來!”

張翠娥冷冷看向他:“為何?你年紀輕輕的,下不了力嗎?”

李柔風道:“夫人,不是我不肯出力,是……”

張翠娥道:“你肯出力就好。”

李柔風道:“我看不……”

張翠娥:“我已經代你想好了辦法。”

兩刻之後,李柔風看到那一團豔麗的火焰升到了半空,宛如煙火綻放。

張翠娥背著一個大布袋,通過梯子爬到了正房的房頂。她站到屋脊上,從布袋中掏出一把灰,順著風均勻地撒在了屋頂的瓦麵上,一把又一把,連垂脊的吻獸都撒上了。

而在李柔風眼中,這些渾然又是另外一幅圖景。

半空中的火焰裏,不停地飛落螢火一般的塵埃,幽幽的藍綠色光輝,在漆黑的世界中極為顯眼。

一座形貌古樸的屋宇在眼前慢慢成形,瓦當、滴水、鬥拱、卷殺、五脊六獸、狻猊、鬥牛、獬豸、鳳、押魚,也一點一點地顯露出它們的形貌。

宛如千萬點熒光匯聚,流光璀璨如天上星河。真正的瓊樓玉宇,或許便是這般模樣。

久違了的世界。

李柔風撫住心口,他本以為死掉的心髒在那裏跳得很快。

這些發光的塵埃是什麽?是兩刻之前,張翠娥帶他去到浮屠祠,裝殮起來的骨灰。浮屠祠中此前存放的骨灰壇堆砌成牆,張翠娥也命他提了幾壇回來。

那團火焰移動著,房屋的形狀仍在延伸,越來越清晰。

那扁平纖細的聲音道:“看清了嗎?”

李柔風忽然道:“等一下。”屋角的台基上,因為張翠娥走下梯子,也漏了些骨灰,顯出斑駁的形貌。他向那團火焰伸手,摸到她的手,從布袋裏抓了一把骨灰。

李柔風跪在地上,將骨灰撒在那一片台基上,又細細地抹勻。

上頭有些花紋,是塊殘碑。

李柔風屏住呼吸,以骨灰細細研磨,一些字便依稀顯了出來,龍章鳳篆,張翠娥也並不識得,隻是李柔風越看越是驚喜,道:“這是孫仲謀當年遷都於此,改‘秣陵’為‘建業’的碑記。從字形和鐫刻技法來看,是真碑無誤!東吳流傳下來的碑刻極少,此碑價值極高!”

張翠娥淡淡地哦了一聲,冷漠道:“又不能賣錢。”

李柔風從她手中奪過布袋,又抓了好幾把骨灰往周圍的地麵撒去,果然發現這座老屋的台基,俱是以古碑石砌就!

這座古舊老屋,於他人如敝屣,於李柔風如秘寶。

“夫人。”李柔風強抑住心中的激動,懇求道,“可否容我在這院中拓碑?我夜半拓即可,絕不讓馮公公知曉,也不會耽誤工時。”

他轉身看著那一團冷火,卻發現方才他撒骨灰時,許多細微的灰塵被忽起的微風迎麵一吹,黏在了張翠娥身上。

陽魃的火焰之中顯出了一個細膩的人形。

之前在馬上,張翠娥坐在他前麵,李柔風知曉她個子不高,現在看來,原來她隻到他的胸口。

敷藥時,他知曉她腰肢極細,這時才覺她整個人都很瘦弱,看起來就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子身材。臉他依稀也能看到一些,長長的睫毛上沾了不少骨灰,濕潤的嘴唇上也沾了許多。

他一直以為張翠娥三十來歲,這般看來,也不過二十歲出頭,恐怕比他還小。

李柔風心中生出一種古怪的感覺,就這麽個丫頭,這兩天把他使喚來使喚去?

張翠娥依然聲音冷淡而扁平地道:“隨你。”語氣一如既往,寡淡無味,幹燥如枯草。

可李柔風分明看到那閃爍著微弱熒光的嘴唇上,掠過一縷笑意,他甚至感受到了那笑容中的克製和複雜情緒。但他再細看時,笑容卻沒有了。

莫非是他看錯?

張翠娥以樟木棍敲著地麵:“隨我來,我帶你去雜物房。這房子的梁柱和檁子什麽的都沒壞,修房頂和勾填磚縫之類的活計,你學學就會。”

李柔風不動,固執地問道:“夫人,恕我無禮,你多大歲數?”

張翠娥轉頭,見他睜著一雙眼睛,正盯著她看,心中一驚,摸了一下臉頰,忽地惱羞成怒,一棍子擊在李柔風的膝彎處。

李柔風猝不及防,被打得跪倒在地,聽見張翠娥怒喝道:“你管我多少歲,就算我現在才三歲,你也得像狗一樣聽我使喚!”

李柔風本欲問清張翠娥的歲數,推算她是什麽年紀待在澂州的,或許能幫助他想起她是如何認識他的。然而張翠娥不肯說,他也隻能作罷。

恰如蕭焉贈的字,他本性柔和,遷延若水,徜徉如風。這樣的個性,過去總令父親扼腕歎息,覺得他不如兩個兄長誌向宏大,仕進通達。然而在他落難之後,這般性格反倒保護了他。

他觸到了張翠娥的逆鱗,張翠娥將他趕上屋頂,更換殘瓦朽木,片刻也不許他停歇,稍有懈怠,便亂棍相加。

李柔風默默忍耐,張翠娥的臉已經洗過,衣裳換罷,用薄巾遮了麵,拿著棍子坐在屋頂正脊上督工。那四個孩子離張翠娥遠遠的,在屋脊另一頭坐了一溜兒,一個個托著腮,乖巧可愛。

第一個孩子說:“我好像聞到了爹娘的氣息。”

第二個孩子說:“是哦,可是爹娘不是去殺楊燈了嗎?楊燈還沒死,他們不會回來的呀。”

第三個孩子說:“笨蛋,因為你坐在爹娘的骨灰上。”

第四個孩子跳起來拍了拍屁股:“哎呀!”

四個孩子便飛走了。

李柔風慌忙合掌閉目,喃喃懺悔道:“我不是有意拿你們的骨灰壇,隻是放在外麵,我一伸手就拿到了……對不起對不起。”

張翠娥拿樟木棍打了下他的手,斥道:“你做什麽?”

李柔風猶豫了一下,說:“有鬼……四個孩子,說咱們撒了他們爹娘的骨灰。”

張翠娥道:“有什麽可道歉的。楊燈的兵殺了他們全家,連一隻貓都沒放過。他們一家六口的屍骨是我殮的,亡魂也是我超度的,現在他們不肯走,我有什麽法子?”她把裝瓦的鐵皮桶敲得當當響,厲聲道,“幹活!”

如此一直到後院的大郎君叫了第三聲,李柔風眼前的一切漸漸消失,又陷入一片漆黑的混沌之中。他摸索著提醒張翠娥:“夫人……我看不見了。”

他感覺到張翠娥的聲音在離他遠去,漸漸到了房子底下。

“你就在上頭待著。”

李柔風急道:“為何?”

“待二郎回來的時候,須得看到你在屋頂勞作。”

李柔風啞然,垂頭喪氣地坐了一會兒,順著屋脊小心翼翼地往下爬,爬到邊上,卻怎麽也摸不到梯子。他想起方才兩道砰砰聲響,原來張翠娥早已把梯子搬走了。

馮時在接近正午的時候回到馮宅。李柔風正在房頂上布瓦,灰頭土臉不成人形。馮時見一大片屋頂都已經煥然一新,便未再過問,徑直進了廳內。

張翠娥已經為他備好午膳,馮時吃罷,指蘸茶水,在桌子上寫了個生辰八字。

張翠娥挑起細長的眉,敏銳的目光掠過馮時的麵孔。馮時的麵色依然是莫測的,沒有多餘的內容供她揣摩。

“公公,這是吳王側妃新得的小王子的八字。”

馮時動了動花白的長眉,道:“不錯。你看此子命相如何?”

張翠娥目光閃爍,在袖中略略掐指,蹙起眉頭道:“此子命數甚異,一生坎坷飄零,卻又是帝王之相。”

“何種帝王?”

“大凶大殺。”

馮時雙瞳中的濁光驟然聚積,他又問:“父母宮如何?”

“日月失陷,刑父克母。”

“如何化解?”

“過繼給他人。不過這是轉嫁之法,繼父繼母,亦會遭遇克害。”

張翠娥說完這些,抬起目光對著馮時。算命之人,知七分,先說兩分,剩下五分,察言觀色見機而言。

然而馮時凝神半晌,忽而一笑,拉過張翠娥掐指運算的右手握在掌心:“好孩子,除了化解之法,你和王妃請來的那位陽隱高人所言竟一模一樣。”

張翠娥心中一動,問:“陽隱山的通明先生?”

“不錯。”

她的眉頭頓時皺得緊了一些。通明先生功力遠在她之上,她若說兩分,通明先生應該說四分才對。通明先生為何不提,這孩子的父親倘若能順利渡劫,亦有一飛衝天之機?刑父克母之相,亦能轉為廟旺之勢?

馮時看出些蹊蹺來,問道:“怎麽?有什麽不對?”

張翠娥搖搖頭,道:“通明先生是我師叔祖,隱居多年從不出世,我隻是好奇,吳王妃怎麽有這麽大的能耐,能夠請動他。”

馮時此刻心情甚好,拍了拍她光潔的手背,道:“通明先生兩月之前得一圖讖,推算出天下必歸蕭氏。吳王妃早前便寄信相邀,他下得山來,頭一卦就給了這小王子。”

蕭氏。

哪個蕭氏?吳王蕭子安一支,還是澂王蕭焉一支?

她每每推演到這一卦時,卦象便混沌一片,仿佛有什麽怪力攪在其中。

張翠娥那骨節分明的五指在馮時的掌心裏微微一顫,口中卻乖巧問道:“那通明先生是如何給出破解之法的?”

馮時的一雙嘴唇與老熟將爛的紅棗一個顏色,一張一合,吐出兩個字:

“出家。”

這日三更時分,馮時依然入宮值夜,李柔風依然上房布瓦。張翠娥麵罩薄紗,守在一旁,盯著李柔風。李柔風被晾在房頂一天,無甚好興致,緊閉嘴唇一言不發,隻盼著早日修完屋頂,早日找到機會外出。

張翠娥一動不動地盯著李柔風,直到更夫敲了四更天的梆子,她忽地執木棍挑起李柔風的下巴,道:“一個人什麽時候會說謊?”

李柔風嚇了一跳,卻不解她是何意。

張翠娥聲音平平地道:“比如你,明明一直想出去尋找蕭焉的魂魄,卻不得不囿於此處對我虛與委蛇,你說,是為什麽?”

李柔風驚得險些從屋頂滾落下去,被張翠娥手疾眼快地一棍子擋住。

他顫聲道:“夫人,我並無此意。”

張翠娥慢吞吞地站起來,像是腿蹲麻了,自言自語道:“別有用心?心懷鬼胎?是了,比如你,你的目的並不僅僅是找到蕭焉的魂魄,還想把你這一具不老不壞的陰間人軀殼送給他。蕭焉眾妻兒俱被吳王殺害,身後無人,殘餘舊部如一盤散沙。倘若蕭焉能奪舍重生,澂王一支,何愁不能東山再起?”

張翠娥這些話,好似一道霹靂將李柔風擊中,五髒六腑四肢百骸都被炸得粉碎。

馮時臨入宮前告知張翠娥,吳王蕭子安這次召楊燈回來,便是讓他清剿澂王舊部,尤其是建康城中,需得再大清洗一次,以防有澂王餘孽潛伏其中。

李柔風思及此處,更是惶然恐懼,他謀劃此事已經有數月之久,其間忍辱負重,折盡君子清節,又豈堪為他人道也?

就算還有其他陰間人,也未必有誰願意像他一樣為蕭焉做盡一切。吳王猜忌多疑,暴虐無道,豈如澂王英武睿哲、篤學勤政?

他隻知道,眼下他是澂王的唯一希望。他也隻知道,他付出了這麽多,終於走到建康,大清洗即將開始,絕不容許他功虧一簣。

李柔風死死地看著那一團火。細細的骨灰微末在夜風中飛起,或多或少地落到張翠娥身上。他看不清她的臉,但那瘦弱單薄的身軀,隻要他稍稍一推,便能讓她跌落屋頂,不死即傷。他到底是個男人,一個年輕、健康、有力量的男人,他想要殺張翠娥,輕而易舉。殺了她,他還有一兩天的時間,或許能夠直接找到蕭焉,也或許能找到另外一個陽魃。

李柔風的手指微微地動了。

他卻看到那瘦弱的人影,又茫然地走到了一邊,走到了屋脊最東側的垂獸邊上。

她正對著的東方仍是一片幽藍的巨大天幕,銀河在她眼前廣袤壯闊地展開。

散發著熒光的裙裾被夜風揚了起來,仿佛要乘風而去。

她仍是迷惑不解,喃喃道:“但是通明先生功力遠在我之上,為什麽還要如我一般說謊?”

浴房之中,水霧嫋嫋。窗外月明花好,竹影搖曳。

大把淡竹葉漂浮在浴池之中,被熱水一浸,翠綠轉作鵝黃,清香浸入水中。

“公公這幾日辛勞了,我在水中放了些淡竹葉,壓一壓熱毒。公公不是說小便也淅瀝不盡嗎?這淡竹葉,也有利尿之功。”

馮時伏在竹榻上,一身白肉豐腴細膩,好似一條肥蛇。他閉著眼嗯哼了一聲,道:“今夜我不用入宮,你好生伺候著。”

女人垂了細長的眉眼,以白絹將雙手擦到無水微濕,打開一旁的藥櫥,取了一瓶藥油出來。

這藥油晶瑩赤紅,女人抹了滿手,相互摩擦,一雙手便變得滾燙。瘦弱身軀坐到馮時身上,一雙手撚住了馮時的耳垂。

風過疏竹,簌簌有聲,萬籟之中,隱約泛出閹人蚊蚋般的靡音。

浴房外的牆根下,李柔風悄無聲息地坐著。

這是李柔風入馮府的第六個夜晚。

第三個夜晚,他欲殺張翠娥,卻終究下不了決心動手殺人。

第四個夜晚,骨灰用盡,張翠娥命他去往浮屠祠取新的骨灰,他隻取了一壇。

路邊,他聽見夜遊鬼魂的竊竊私語,得知吳王側妃景氏新生的小王子已經在當日被送往大慈恩寺出家。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吳王正妃為了壓製側妃使用的手腕。

正妃請來通明先生為小王子看相,通明先生口出驚人之語,稱小王子刑父克母,須得剃度出家,終身不入宮廷,方能化解父母災劫。

通明先生是不出世的相士高人,吳王寧可信其有,不願信其無,連名字都沒起,便將小王子送進了大慈恩寺。

第五個夜晚,他拋拋撒撒,大手大腳,又將骨灰用盡。張翠娥將他痛罵一通,又命他去浮屠祠取。

路邊,他又聽見夜遊鬼魂說,楊燈已經開始在建康城中搜捕澂王餘孽,內監總管馮時亦在宮中動手清洗,今日處決的,便有十二人。

吳王大悅。

李柔風開始焦躁,甚至失去了拓碑的興趣。

第六個夜晚,馮時從宮中歸來,李柔風決定從馮時身上探一探消息。

牆內閹人的聲音越來越大,聽得李柔風麵紅耳赤如坐針氈。他過去雖知澂王身邊有些宦官也有對食之癖,卻不知他們還能在這等事情上如此享受,亦不知那般瘦弱單薄的張翠娥,竟然還有這般手段,能讓一個閹人如此受用。李柔風心中對這個女人的感覺越發複雜,種種情緒糅雜在一起,說不清是憎惡、憐憫、好奇,還是鄙夷。

浴房之中,燈火通明,清澈水波上反射出瀲灩的光,映得房頂上影影綽綽。馮時曾嚐過女人滋味的,如今雖然年紀大了,刻在骨髓裏的那點渴求仍未消減。他被刷得周身宛如萬蟻噬咬,一個翻身,將女人單薄卻柔膩的身體壓在身下。

張翠娥閉了閉眼,低聲道:“二郎,關燈。”

這一聲“二郎”於馮時十分刺激。這樣幼弱的身體,卻有這樣成熟的心智;明明已經兩度嫁人,卻還是處子之身。馮時這樣想著,被激得渾身顫抖,一把揮開她雪白的麻衣,俯下身來又啃又咬,白皙如霜的身子很快便遍布紅痕。女人吃痛掙紮,他卻撩開她細瘦的腿狂熱頂弄,隻是他越是粗魯,那股衝動便泄得越快。身下死蟲哪能成龍,白白的老軀很快便停了下來,壓在她身上呼哧呼哧地喘氣。

女人微微睜開眼睛,幾不可見地舒了口氣,雙手扳著馮時的肩膀,仍低低叫了一聲:“二郎——”

馮時抬起頭,眼睛裏仍閃著不甘的邪光,他翻過身,將瘦小身軀摟在懷裏,欣賞著女人臉上少見的懼色,捏著她的腮迫使她張開了嘴。

女人口中,上下兩排白白小小的牙齒,細密勻稱地排列著。

馮時用手指一點點蹭過她的牙齒,歎息道:“好一口天生的糯米牙。牙如糯米,必有名器,可惜我竟無福享受。”馮時說著說著,竟越說越恨,一雙濁目中射出嫉恨而怨毒的光,張翠娥見之心中一抖,隻見他咬牙切齒道,“你是我的女人,既然用不得,我還摸不得嗎!”

眼見他抬起那枯槁如木的手指,張翠娥驚叫一聲,從他身上掙脫下來,跪地懇求道:“公公!公公!奴婢之前不是同您說過嗎?破了元陰,我的相術便毀了!公公在宮中如履薄冰,奴婢便無法輔佐左右!”

馮時從榻上站起來,高大身形投下的陰影登時籠罩住伏在地上的瘦小女人。他冷冷一笑,鬆弛的臉上堆積出深而猙獰的紋:“娼婦!我問過通明先生,相士一門中,根本沒有什麽元陰元陽之說!你這個賤人,竟然花言巧語騙了我這麽多年!”

他一巴掌落下去,張翠娥的嘴角便淌出血來。馮時見著那細腰,邪火又起,掀翻了她便要弄那隱秘的“名器”。

張翠娥臉色蒼白如紙,這夜卻是鐵了心要與他作對!她夾緊雙腿,推了馮時一把,硬是從他身下逃了出來。她一把抓起浴池邊的一塊白布,裹在身上逃了出去。

浴房內溫暖如春,浴房外更深露寒。張翠娥一出門,便撞見貼著牆還未來得及走開的李柔風。馮時已經披衣追了出來,張翠娥一介女流,又赤身露體,哪裏逃得出馮時的手心?張翠娥心知無路可去,心下一橫,躲到李柔風身後,軟了聲氣低聲道:“幫幫我。”

浴房中漏出大半邊的燈輝,鋪了一地。李柔風一身深藍下人之衣,卻身材修長,束起的墨發沾露微濕,越顯得風姿秀逸,俊美非常。

他雖目盲,卻正當青春盛齡,馮時眼下隻有一人,又怎麽奈何得了他。

馮時眯起濁目,白眉顫動,冷笑道:“好你個娼婦,果真是翅膀硬了!也罷,也罷!煞風景,今晚且不動你!”

他轉身進浴房,將張翠娥的衣衫拿了出來,擲到她麵前:“穿上!”

張翠娥不知他用意為何,但還是從地上把衣衫撿起來穿在了身上,衣帶係得嚴嚴實實。

“今夜你也別睡了。”馮時抓住張翠娥的手腕,把她往外院帶。李柔風追過來,隻是他目盲,隻看得到那一團火,足底下卻幾次被絆倒。張翠娥掙紮不停:“公公!您要帶我去哪?”

馮時拉開大門,把她推出去,冷聲道:“今兒宮裏殺了四個與蕭焉有幹係的奴才,你再去給咱家物色幾個補上,要身家清白、老實聽話的!”

轟的一聲,大門便被從裏麵鎖上了。張翠娥在冷風中凍得瑟瑟發抖,繞著宅子轉了一大圈,不得其門而入,隻得去浮屠祠牽大黑馬。

跨上大黑馬,她彷徨起來。這可能是她最後一次能夠逃離馮公公之手的機會,她應該走嗎?離開此地,永不歸來?

大黑馬碗大的鐵掌踏破暗夜虛空,踏過縱橫街道,在邁向唯一一道開放的城門時驟然被勒停了韁繩,抬起一雙前蹄嘶叫了一聲,惹來城卒的高聲怒罵。

大黑馬在城門前盤桓片刻,終見長鞭一揚,指向了鬼市的方向。

馮時拿了根細長的針,鋒利的針尖距離李柔風的眼睛隻有毫厘。

馮時道:“李柔風,看著咱家。”

順著馮時的聲音,李柔風便定定地看著他,眼睛眨都沒有眨一下。

馮時又換了他的另一隻眼睛,然而那漆黑的瞳仁,連顫動都未顫動一下。

“還真是瞎透了。”馮時說,分不清是欣賞還是惋惜。

馮時說:“李柔風,你這眼睛像是被毒瞎的,誰給你下的藥?”

李柔風道:“我兄長。”

馮時嘖嘖兩聲:“好狠心的兄長。”

李柔風想起那一日的情景,他照慣例去給大哥大嫂問安,大哥照慣例給他沏了杯茶。他喝下去之後不久,便看不見了,隨即便開始腹痛。

他聽見大哥聲音微顫地說:“吳王的兵很快就到,我們李家與澂王關係深厚,難逃此劫。三弟你性子柔順,宅心仁厚,一生不曾見過鮮血,我希望你至死也不要見到。”

大哥還說:“我們李家的人,世代清貴,就算死,也要死得幹淨雅致。”

馮時道:“想活嗎?”

李柔風點點頭:“想。”

馮時道:“要怪就隻能怪那個娼婦買了你。”

李柔風垂眸不言,耳邊卻響起那兩句話:

——跟毓夫人去吧,她出兩貫錢。

——夫人若不願買我,我寧可插喉而亡。

其實並不是她要買他。

馮時拉開藥櫥,取出一罐膏脂遞與李柔風,指引著李柔風的手指抹上柔潤的脂膏,貼在他的耳邊低聲問道:“可用咱家教你如何用?”

——都說你抱雞娘娘命算得準,連自己嫁了個什麽夫家,都算不出來嗎?

——這就是我的命。

他過去以為人一生中可以有很多選擇。

直到他成為陰間人,才知道其實很多時候,別無選擇。

是他的命,他就得生受著。

李柔風搖搖頭:“不必麻煩公公。”

馮時笑道:“李柔風,沒想到你是個識時務的。”

……

真真好一個花飛法界,雨潤菩提,馮時淨身入宮三十餘年,何曾再有過這般柔風化雨花重城關之感?他貪得無厭,頻頻呼道:“再快些!再著力些!”終於一下被高高拋入雲層,渾身又軟又濕的,耳邊如聞維摩詰法聲,睜眼如見漫天花雨。如鼓天籟中,有一道聲音清晰入耳:“蕭焉在哪裏?”

馮時飄然欲仙,渾渾噩噩道:“蕭焉在城——”忽地一道清明閃過腦海,馮時驟然睜眼道,“你是何人!”

李柔風雙臂從他身後將他鉗製住,一手按在他的心口,聲音涼薄又絕望地道:“蕭焉在哪?不說我殺了你。”

馮時大罵一聲,道:“好你個澂賊奸細!竟然膽大到藏身於我家宅之中!”說罷他便如虎狼般運足力氣,便要掙開李柔風!

李柔風在無邊黑暗中看到了那四個內監的鬼魂,它們喊道:“公公!黃泉寂寞,等你一起啊!”

李柔風是在之前追出去的時候看到這四個鬼魂的。它們驟然出現在馮時身邊,李柔風才忽然想到,是因為張翠娥被趕走了。張翠娥陽氣實在太重,在馮時身邊時,並沒有任何冤魂膽敢近馮時的身。

那四個鬼魂應該就是今日被馮時以奸細之名處死的四名內監。其中一個是被鞭笞至死,遍體鱗傷,鮮血淋漓,怨氣最重。這個鬼魂始終盤旋在馮時周圍,怨毒道:“我不過是與蕭焉多說了兩句話,為何公公你就認定我是奸細?公公!我冤哪!我好冤哪!”

李柔風忽地覺得身體如同要炸裂一般,都不是自己的了。他木然地隨馮時走回去,心中反反複複隻衝撞著一句話:蕭焉在哪裏?

蕭焉在哪裏?

馮時是知曉的。但入宅數日,李柔風已經知曉馮時性極謹慎,口風極嚴,就連張翠娥都不能令他輕易開口。

馮時像野獸一般掙紮著,雖是一個老閹人,卻素有蠻力。他一個人住,家中卻處處擱有刀劍,還有向不遠處的宮廷禁衛軍衙門發出信號的焰火和響箭。

眼見著馮時就要掙脫開去,卻緊閉著嘴巴絕不肯再吐露一字,李柔風心中生出徹底的絕望。那絕望化作孤注一擲的殺氣,仿佛自有生命,令他的五指遽然插向馮時的心髒!

那五指竟所向披靡,輕而易舉穿過皮肉與胸骨,攫住了那顆跳動的心髒。

鬼魂呼哨一聲,歡呼起舞,挾住馮公公的魂魄如流雲一般散去。馮宅外夜色滌**,仿佛天下太平,世間靜好。

有節律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最終在浮屠祠前停下。張翠娥從大黑馬上翻身下地,又從馬上抱下了一個髒兮兮的孩子。

打開浮屠祠的門,她把大黑馬牽進去,又拿了根一丈來長的竹竿出來。

帶著髒孩子走到馮宅側邊,靠近浴房的位置,張翠娥尋了處穩妥的牆頭,將竹竿的一頭搭上去,另一頭自己把穩了,問那孩子道:“能爬嗎?”

那孩子點點頭,他雖精瘦,卻猴精一樣伶俐,一伸手,嗖地上了竹竿,像猴子一般爬了上去,很快便蹲上了牆頭。

張翠娥問:“看見了嗎?哪些房間有燈?”

那孩子道:“全是黑的,就離咱們最近的這間有燈。”

張翠娥向他勾了勾手,那孩子便順著竹竿刺溜滑了下來。

張翠娥扛了竹竿,牽著孩子往後門走去,道:“小丁寶,待會兒你爬進去,悄悄地給我開門,莫要驚動我的大郎君。”

小丁寶抬起頭,半是好奇半是懷疑地問:“娘娘,這真是你的家嗎?為什麽你進不去?”

張翠娥道:“自然是我的家,你待會兒見到大郎君就知道。”她摸了摸腰間的柴刀,冷冷道,“以後就是你的家了。”

馮宅之中,漆黑寂靜。蟲子在草叢中低鳴,蓋過了張翠娥掩上後院木門的聲音。

張翠娥脫掉軟底布鞋,擱在門邊,**一雙天足無聲無息地行走,衣服、頭發都束得緊緊的。她右手緊按著腰間刀柄,手心滲出汗來。

小丁寶輕手輕腳地跟著她,隔著一段距離。抱雞娘娘說過,馮公公想抓她,倘若她有危險,就讓他趕緊跑。小丁寶攥著半塊磚頭,卻下定決心要保護抱雞娘娘。

張翠娥將尖尖的耳朵貼在門邊聽著,裏頭一片死寂,別說馮時的鼾聲,連人的呼吸聲都聽不見。她聞到了奇怪的味道,仔細分辨,感覺像是冰冷的血腥氣。

她心中隱約生出不祥的預感,提刀推門,看見眼前一幕時,不由得大吃一驚!

小丁寶機靈地跑過來,喊道:“娘娘!”

張翠娥飛快轉身,捂住小丁寶的雙眼。她把小丁寶推到一旁,指著前麵的廚房道:“去找個袋子,把裏麵的幹糧全部裝上,裝得滿滿的,然後在這裏乖乖等我,懂嗎?”

小丁寶一聽有吃的,兩眼放光,咽了口口水問道:“我能吃嗎?”

張翠娥拍了拍他癟癟的小肚子,聲音扁平地道:“吃得飽飽的。”

小丁寶興高采烈地飛奔而去。

張翠娥進到浴房,反手把門掩上。

浴房中已經沒了一絲溫度,也沒了一丁點活氣。是了,裏麵並沒有任何活人,毒蛇一般的陰氣激得張翠娥這個陽魃都打了個激靈。

馮時圓瞪著雙眼,仰麵倒在竹榻上,赤身露體,胸口一個血淋淋的大洞,腴白的身軀好似一頭被剖開的豬。

地上掉著一團血糊糊的東西,張翠娥認出那是一顆心髒。

浴池裏還漂著一個人。

準確地說,是一具屍體,臉朝下浸沒在水裏,隻露出修長的脊背,像一條死掉的鯨魚。

水已經變得冰冷,屍體也是冰冷的。

張翠娥盯著水裏的屍體許久,手指收緊了又放,青筋繃了又鬆,終於在浴池邊伸下手,撈到他的手臂把他從水裏拖了上來。

他的胸口和脖頸上各有五個深深的血洞,是被手指插的。喉結下的血洞甚至直透後頸,可見插的時候,用了多大的狠勁。

張翠娥目光木然地轉向一邊,看到地上滾落的膏脂,張了口,聲音冷硬地道:“李柔風,一個死人是死不了的。”

她扯了塊幹淨的白布扔到他身上,冷聲道:“給你塊裹屍布。”她說著手指拂過那些血洞,很快傷口便愈合了。

李柔風一動不動。

張翠娥拿了把剪刀過來,將白布裹在李柔風身上吸幹了水,然後把這具冰冷的屍體抱在了懷中,口中狠狠罵道:“賤人!都泡腫了!我若是晚回來些,待你泡成個腫脹巨物,就算你自己不想死,我也得讓你死!”

強悍的陽氣絲絲縷縷地滲入冰冷的屍體,浮腫發白的皮膚漸漸恢複原狀。李柔風咳出點發綠的水,臉上總算有了幾分活氣。

張翠娥見他睜了眼,又開始呼吸,方鬆開他些,拿剪刀去剪他手上的指甲。

李柔風十指上的指甲有一兩寸長,尖利雪白如藥銀。張翠娥用剪刀剪,竟覺得十分堅硬,剪著極吃力。十根指甲剪完,剪刀的刃都卷了起來。

“陰間人頭一次長出的變甲,格外難得。”張翠娥聲音淡漠地道,“變甲就是屍變時生出的指甲。你日後還是莫要屍變了,屍變的次數越多,你失去意識的時間便會越久。”

她拿起李柔風修剪好的手指對著燈火看了看,冷漠道:“更重要的是,長出的變甲會越來越醜。”

李柔風失魂落魄似的,一言不發任由張翠娥擺弄。

張翠娥低頭,隻見他眉間倦然,仍是一副了無生趣的神情,站起身來,冷聲道:“第一次殺人,自然不大習慣,以後便好了。”

她彎腰伸手一把扯下他身上的白布,喝令道:“起來!”

整個人都**在明亮的燈火之下,李柔風回了些神,慌忙又撿起地上的白布蓋住自己。

張翠娥冷冷道:“誰稀罕看一具屍體。”這聲音不知為何,寒徹骨髓。李柔風打了個冷戰,又聽她命道:“把衣裳穿好,我們得在天亮之前把馮時處理掉。”

張翠娥走到竹榻邊,一腳把馮時的屍體踹入浴池中,隨即卷起褲子下水,用柴刀把馮時剁為幾段。

“你經常殺人?”

驀然聽到李柔風的聲音,張翠娥動作一頓,怔住。他的聲音似乎和之前已經有所不同,退去了之前的和煦之氣。

張翠娥打開浴池的水閘,冰涼的水混雜著血水和碎骨,從池口流瀉而去。她的目光又垂落到馮時的屍塊上,嘴角牽出一抹譏誚的笑:

“殺人如麻。”